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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金玉小说两题

2015-12-07相金玉

雪莲 2015年14期
关键词:龙神婆娘铁环

相金玉

尕阿吾

这是个偏僻的土族山村。除了几声牛羊的叫声,喜鹊和麻雀的叽叽喳喳外,静谧得一如村子对面遥远苍翠的阴山。

那时候,我不过六七岁,是个病秧子。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总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像密不透风的笼子,罩在心上,不让自己前进,不让自己开心,不让自己自由……就那么孤零零地定定坐在自家门口,病秧秧地睁着迷茫的眼睛看那些男孩子们滚铁环。

巷道里,那些滚铁环的男孩没出现以前先出现声音。那种争先恐后,吵吵嚷嚷的尖叫声、吼声、笑声像一团雾气,迅速袭来,来不得半点猜测和犹豫,便从土巷道的拐角冲出来。他们拉着鼻涕,脸蛋皴红,头发奓起,神彩飞扬,用又黑又皴的手推着各自的铁环,如骄傲的士兵,很快就从眼前一晃而过,哈哈哈哈地留下一路脆脆的笑声。

没有一个孩子注意一个神色萎靡,形体瘦弱的小丫头坐在那群一阵风样吹过去的铁环队伍的旁边。虽然我穿着比他们新的衣服,虽然我梳着光溜的小辫儿,但他们的喧闹和快乐与我无关。

为了给我治病,家里人想尽办法,除了找据说很有名望的老先生写方子抓中药,还花钱求神汉跳神赶鬼,那个请来的神汉是邻村的老汉,他摇头叹息:终归是要走一个的啊!唉……家里人却不信,奶奶说她就这么一个孙子,一个兄弟姊妹都没有,怎么能走哩?不能!她还指望我带来个兄弟哩!于是又请阴阳先生看八字给我改名字。

我依然病秧秧的,家里面处处弥漫汤药古怪的味道,挥之不去……

滚铁环是男孩子的事,与我无关。可我喜欢一直守在石堆旁边等,等那些笑声和串在铁环上的垫圈们在铁环滚动时发出的蹡踉、蹡踉声……铁环队伍一哄而过后,扬起的黄色尘土慢慢升起……翻卷……翻卷……散淡……然后如烟般飘逝。

五月花,你……玩吗?长我一岁的邻居小孩龙神保 我平时叫他尕阿吾(尕阿吾就是小哥哥的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停了下来,侧着脸好奇地问我。

他躬着身子,右手握着铁环把儿,铁环把儿的前头弯成U形,U字前面他的铁环正听话地站在地面上。

不玩,我摇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来玩吧!我教你!他抬手用铁环把儿把铁环吊在空中悬了悬,笑得一脸灿烂。

我没有经得起诱惑,慢慢站起身走过去。

他很认真地教我,可铁环在我手中根本扶不起来,一推一倒。他想出了个主意,我滚铁环时,他用一根棍子把铁环轻轻从上面挑住,防止铁环在我手中倒下去。我笨拙地滚着铁环小心翼翼,可还是坚持不到两米,哎哟一声,铁环就倒了。两个小小的人影儿在大门前的夕阳下缓缓蠕动。

一直到太阳落山,下地干活去的人们从对面的阴山里陆陆续续走来,远远地有“花儿”歌声传来。

扁豆儿开花黄花蕊,

蝴蝶儿飞,

小豆儿开花像紫葵…一

阿妈来叫我回家。

五月花,你还玩吗?尕阿吾问我,我摇摇头。

给!他一下子把铁环套在我的脖子上,将铁环把儿往我手里一塞,转身一摇三晃地走了,样子很得意。

尕阿吾,只有尕阿吾才会关注我,有时他默默陪在我身边,有时他会给我一个有脆黄焦巴儿的烫洋芋……村里那些小孩们看见龙神保找我,就在远处喊:龙神保,五月花!五月花,龙神保!……这时的龙神保突然脸一红,顺手捡起一个土坷垃向那些孩子追过去……

这年秋天,乡里的小学开始招生。家里人决定送我去上一年级。

奶奶用那件被阿妈穿得颜色斑驳的枣红色条绒外衣给我改缝了书包。她忧郁地摸摸我的头顶,叹了口气。

上学好啊!就是学校太远了点……

没有要去上学的欣喜,我只不解地抬头望她。

那天尕阿吾跑来找我,得意地说他也要上学了,他岁数大,老师同意他直接上二年级!奶奶忽然来了精神,她说龙神保啊,你是阿吾,你每天和五月花一起走啊!我家花儿也有个伴了!

此后便是每日与尕阿吾一起上学,放学。

学校在邻村

尕扎,离我们村有两三公里的路程。从我们村到尕扎的学校,一路都是弯弯曲曲的土路,路两边是白杨树,树后面是成片的田地,种着青稞、小麦、油菜、豌豆……两个村子交界的地方有一片黑刺林,黑刺从路边密密交织,延伸向远处的阳坡。林子旁边有一条小河,两米左右宽,河水清清地横跨路面,在路面上冲击出一个浅浅的槽沟。水里扔了许多石块,人们踩着石块走过路面。

所谓学校无非是一个四面土夯墙的庄廓院。三间小土房在院子北面是教室。沿着院墙种着几棵白杨树,长得不粗不细,毫无生机。木质的篮球架破败地伫立在院子中央。因为没有老师,学校一度停课再开课,再停课。曾经打成右派后疯掉的女校长,后来嫁给了学校旁边的老光棍。她总是蓬头垢面地坐在校门口的墙边上痴笑。

每天早上上学,一出家门,尕阿吾就等在家门口了。他一声不吭走上前来,摇着头从我肩上取下我的书包,往自己身上一挎。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朝尕扎的方向走。我们身后一直跟着尕阿吾家的那头花猪,那头黑色被毛上铺着褐色花团的猪,一路哼叽哼叽地跟在我们身后。

花猪是冲着尕阿吾书包里的洋芋来的。他早上习惯装几个热洋芋在书包里,一路走一路吃。吃剩的洋芋皮,扔出去的坏洋芋、涩洋芋全是花猪的最爱。我习惯了奶茶馍馍的早餐,尕阿吾递过来的洋芋一般我都不吃。我喜欢看他一路认真地剥洋芋皮,吃洋芋,一路悠然地把不能吃的部分丢给身后的花猪……走得那么踏实,吃得又那么惬意。走过黑刺林,扶着我踩着石块越过那条小河,一直走到学校门口,我们走进学校,花猪调头又哼叽吭哼叽地回家去了。

秋天一路迷离地走向冬天,路边的杨树叶子黄了、落了、干了。听着落叶在脚下粉碎的声音,看秋收时遗落在路边上被风肆意吹起的金色麦草飞起又落下,岁月在寒冷中无声地前行……

白天越来越短,早晨上学时,天还没有亮。每天上学放学,尕阿吾都替我背书包。他左右肩上各斜挎一个书包,两条书包带子在他黑色『日棉衣的前胸后背上勒出两个十字。

那天早上尕阿吾带的洋芋不多,很快吃完了,可花猪却恋恋不舍,不肯离去。他踢了一脚花猪说没了!回家吧!可它哼哼一声仍然跟在我们身后。尕阿吾捡起一块石头扬起手做出一个恐吓的姿势说,回去!花猪仍然在走……“嗵”一声,石头打在猪身上,猪叫了一声,但没有调头的意思。我站在那里,突然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尕阿吾棉帽下皴红的脸蛋涨红起来,捡起一根树枝抽打花猪,嘴里叫着回啊!回家啊!猪哼叫着转起圈来。突然那头猪不知咋的就把尕阿吾拱翻了,他穿着棉衣的臃肿身体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打着滚儿,棉帽也滚往一边。花猪疯狂的嘶叫夹杂着尕阿吾的惊叫……我从棉筒袖里抽出双手,无措地举在眼前,喘不过气来……

五月花!五月花!尕阿吾推着我的胳膊。我张着嘴,皱着眉头还在惊恐中饮泣,可眼前的他不由让我愣住了:他满脸灰土,脸蛋上一片皮肤被蹭掉了,渗着血珠子,一双黑黑的眼睛正睁得奇大地看着我,棉衣的袖根撕开了,露着白花花的羊毛,棉裤的膝盖烂了个洞,黑洞洞的像只眼睛。最可笑的是他的棉帽,一定被仓惶捡起并随意扣在头上,耳沿的位置对着额头,那只耳沿正怪诞地从他沾满黄土的额头歪歪升起,伸展于头顶……

五月花!五月花!你别哭!不然你回家病了,奶奶会骂我的,她不让我给你做伴儿了咋办?啊?他伸出满是灰土的衣袖来,想给我擦眼泪……

呜呜呜……呵呵……呵呵呵……望着着急关切,又因疼痛龇牙咧嘴,狼狈不堪的尕阿吾我不由笑了……

白天更短了,爷爷买了个手电筒给我。早晨我和尕阿吾打着手电筒去上学。其实只要天气晴好,天上的繁星和明月就是最好的照明工具,风吹着树梢呜呜做响,一层淡淡的银色被星光或月色轻轻覆盖在田野上,除了风声,就是我们的脚步声,沙沙沙地往前走……后面是花猪远远的哼哼声……静谧的世界安然若梦,只有我们因为寒冷和走路发出的急促的呼吸声一路如歌,轻吟在乡村黎明前的黑暗里。

遇到刮风或阴天就不一样了,更多这样的天气里,尕阿吾一手拽着我的胳膊,一手打着手电筒,狂风卷起的扬尘在电筒的光环内飞舞……我们眯缝着眼睛,艰难地相互搀扶着前进……

黑刺林边的小河封冻了。河面变成了清亮的冰面,不用再踩石头了,溜着冰过河更有乐趣。我常常拽着尕阿吾的后衣襟溜过冰面,那时会快活地笑一下。

那天放学,尕阿吾没按时出来,我在院子里等了好久。天气好冷啊!我呼出的白气像雾一般在耳边散去又升起。我不敢出校门,我怕那个疯女人又冲过来抓我。上次她冲过来捉住我时,我吓得魂飞魄散,她双手紧紧抓住我的手,睁圆了眼睛叫我豆姐儿!尕阿吾和几个大人帮助我逃了出来,后来我连着病了几天没能到校。

我使劲跺了跺冻得僵硬的脚,准备去尕阿吾的教室看看的时候,他背着书包从教室里出来了。他搓着手说老师让他把火槽子里的火煨好再走,说完接过我的书包背好,我们一起走出校门。

天就要黑了,刮着阴冷的风,一层黑色的云低低地压下来,残留的白昼即将被夜一口吞下。

很快我们走到了冻着冰的小河边,和往常一样轻快地走上冰面。就在冰面上抬腿走下一步时,我突然感觉想要迈出去的那只踩在冰面上的脚竟然抬不起来了,像被一把大手用力抓住了……

啊!我惊叫一声。一边使劲抬脚,一边看尕阿吾。他和我一样,正低着头看自己的脚,显然也正在诧异。

麻浮水!我突然想到了奶奶说的麻浮水。奶奶说每天傍晚麻浮水就会流下来,晚上放学的时候别走冰面……奶奶经常这样说。我不知道麻浮水下来又会怎样!我和尕阿吾每天放学走在冰面上时也从来没遇到过麻浮水。

此时我看到一层薄薄的,渗满细小微粒的液体,正缓缓流动在冰面上,它们细细地浸入我的棉鸡窝(棉布鞋)四周,然后汩汩地漫延开去……我惶恐起来,又使劲向上提一只脚,仍然没能提起来!我想一定有一个比校门口的疯女人更可怕的东西,它正牢牢捉住了我,我再也逃不掉了。环顾四周,那片黑刺林在不远处正凝聚所有的令人恐怖的黑色,狰狞得像要随时来袭的巨兽……我紧张地大口呼吸,然后抽泣。

五月花!五月花!我听到尕阿吾吃力地叫我的名字。扭头时,他正艰难地提起一只脚向我的方向迈了一步,然后又在艰难地提另一只脚……

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他才“走”到我身旁,对面拉起我的双手说,别害怕,我们一起走!来,一、二、三……我战战兢兢地使劲提拔自己的一只脚,居然提起来了!

好!加油!他鼓励道。我向前“走”一步,他向后退一步,我们紧握着双手,一齐努力地提起被牢牢沾在冰面上的鞋子,一步步挪向对岸。到达岸边时,我一身湿汗,他也长吁了一口气。回头,依稀暮色中,清亮的冰面上,四串小小的脚印清晰可辨,脚印上满是毛绒绒的布屑……我不禁抬起脚看鞋底,阿妈做的千层底的鞋掌上,布早被沾脱了几层,露出新鲜又斑驳的袼褙来……

到家时天色已经大黑,奶奶说我脸色土灰,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饭也没有吃,早早就睡下了。半夜里我发起高烧,满嘴胡话。第二天早上烧退了,人却极为虚脱,滴水不进,话也不说。家里人谎了,一边请大夫,一边又跑去找那个神汉。神汉说这丫头的伴儿(魂魄)被吓掉了,要想身体恢复,得把“伴儿”叫回来。

那天夜里,奶奶将一根缠了红线绳的擀面杖伸进灶边的锅里慢慢搅动,锅里倒了水,还放了四枚红枣。神汉说要一直搅动锅里的水,直到这四颗红枣汇聚到一起,伴儿就被叫回来了。

五月花!回……家……了!奶奶叫道。

回……来……了!阿妈应和着。

苍凉的呼应穿透厚厚的土墙,穿过呼啸的夜风,在悠深广阔的山村夜色里回荡……

时间是一只拉着彩布来回奔走的小车,它在乡村的田野、山峦、庄廊上空不时挥洒变换不同的色彩。我和尕阿吾继续生活在宁静的山村里,一起上学,一起玩耍。除了尕阿吾,我不和任何孩子玩耍。他们总是议论我很奇怪的病,总是嘲笑我什么游戏都不会玩,还大声叫我一r头”,说我家没有男娃。我依然不快乐,喜欢对着木格子窗户半掩的空隙默默发呆,为什么阿妈不再生个弟弟?为什么我总是奇怪地病倒?听说人都会死的,我真想立刻死掉。如果我死了,尕阿吾会去帮谁背书包呢?

好多事情就像风,会很快从身边游走。而我总是病的、孤独的、苟延残喘的那一个。

转眼那辆小车开始将大片的金黄色投掷下来:秋天来到了!成熟的麦田颜色锈红,这过深的色彩总是让我不安。我还是喜欢山间树林里的红色:暗红、鲜红、橘红……那些看上去热情的颜色让我忘却忧郁。

这已是我二年级的第一学期。放学的路上,尕阿吾仍然背着我的书包走在前面,他手里挥舞着一枝柳条,唱着东方红,太阳升……拉着我渡过河。河那边,我突然看到黑刺林中成片的黑刺果儿,那种亮亮的橘红的小果粒挂满黑刺树的枝头,成片成片,在斜阳下泛着金光!……

一股酸水从舌底涌出。

尕阿吾停下来,看看我笑了。

你看这些黑刺果上面全是土,又小,不干净!别吃!哪天啊,我到阴山去,给你摘来这么大的黑刺果!他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一下。

真的?真的有这么大的黑刺果?我惊奇地问。

当然了,我那两天去阴山里挡马,大垭豁弯里的黑刺果儿真大啊!差不多大豆大哩!他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才不信!你哄我呢!我撇了撇嘴。

不信!好,哪天我采来给你吃,那里的黑刺果可不酸,还甜甜的呢!尕阿吾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忽然有一天,村子里躁动起来,村民们疯了般朝山上跑,不一会便传来龙神保阿妈呼天抢地的嚎哭,原来尕阿吾龙神保死了。

那天中午尕阿吾拉着骒马去阴山根里饮,村民们说他们看见龙神保把马缰绳绑在腰上,一直朝大垭豁弯的方向走去。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在大垭豁弯,那匹平日很乖的马儿突然发狂,一阵风一样冲上山坡,再从坡边的崖上跃下,可怜的尕阿吾被马儿拖下山崖摔死了。人们说找到尕阿吾遗体时,他手里居然紧紧攥着一束黑刺果儿……

按村里的习俗,尕阿吾的遗体不得带回家中,要就地埋掉,埋前,穿在身上的衣服也要全部脱去。

我倚着大门朝远处的阴山眺望,那些颜色锈红的庄稼地被人如同剃头一般收割成色泽深浅不同的斑块,零散的麦捆沉重地守望在地头。村民们正纷纷行走田地里,奔向大垭豁弯……

尕阿吾,铁环、疯女人、麻浮水还有黑刺果儿……尕阿吾,我不要黑刺果了,你回来吧!我哭了。

那天晚上,我的病突然复发并加重。高烧到第二天早上仍昏迷不醒,据说我的嘴里一直叫着“尕阿吾”、“铁环”之类的词儿,这使阿妈猛然想起龙神保的铁环一直在我家南墙根里扔着呢。

他们慌忙地把铁环还给了龙神保家,可我还是没有醒来。请来的村医给我打针,药水根本推不进肌肉里,呼吸、心跳都没有了。

村里人都未了,有的抱来自家的白公鸡,把一根红线绳系在我的脚踝上,一头系在白公鸡的脚上,说白公鸡可以挽住人的灵魂。有的拿来簸箕和筛子,说它们可以招揽魂魄。他们搓着手,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家里人多得里出外蹿,沉重的氛围让所有人沉默不语。

阿爸含泪抓起我的小手,将一根手指放进嘴里,他准备把我的那根手指咬下。那时有个说法,如果把即将死去的孩子的一根手指留在家里的话,这个孩子下辈子转世还会来这个家里。

奶奶举手一把打掉阿爸的手,我的小手从阿爸手中跌落下来。这时龙神保的弟弟脖子上套着铁环从我家门前经过,他好奇地打探我家院子里沉默的人群,跑进院子来看究竟。铁环蹡踉、蹡踉的声音就随着他由远而近,直到窗前。

我的眼睛在铁环的蹡踉声中睁开了,我奇迹般地活了过来,高烧也随之退了。

后来那个神汉放出一句话来,说勾魂鬼本来要勾的是五月花的魂,可龙神保这娃娃自己就去了,把五月花丫头换下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离开山村走到了外面。每当山野金黄,黑刺果儿红成一片的时候,我的耳畔常常会响起一首“花儿”:

扁豆儿开花黄花蕊,

蝴蝶儿飞,

小豆儿开花像紫葵;

阎王爷面前下一跪,

免我的罪,

我舍不下阳间的姊妹……

没有人知道尕阿吾是为了给我摘黑刺果儿才摔下崖去的。数年来,那只高举一束鲜红的黑刺果儿跳跃的小手一直让我魂牵梦绕。每当听到这首“花儿”,我总是无端地认为它就是尕阿吾唱的,是唱给我的。

我的尕阿吾,如果你没走,如今已是个俊小伙了,你会用清凉的嗓子唱那首动人的“花儿”,一定会……

梁三师傅

梁三第一天来我们局里当司机,我就一眼认出他是以前和二叔一起玩的那个梁三。

他还是那么瘦,那么高,那张脸显得又瘦又黑,脸膛上长满疙瘩,可能是身高太高,又人到中年的缘故吧,他的后背有些佝偻了。

记得小时候,梁三是大我八岁的二叔的狗屁朋友,常常来家里玩,二叔让我叫他“梁三叔”。他给我们姐弟捉过麻雀,做过冰车……

等我再长点的时候,二叔他们都工作了,梁三也不常见到了。有一年,家乡举办花儿会,大姐带我去有会场的那座山下逛。山林间传播回荡着“花儿”声,人们噢噢的喝彩声、说笑声……山下公路两边各种饮食摊贩,小百货摊子一路摆到郊区。汽车、手扶、人声喧腾。我和大姐走在公路边的人群里。我猛地就看到了梁三,他和一群青年,从山上的树林中窜出来,大声说笑着,手里提着个酒瓶子,最显眼的就是他的脖子上居然围着条很花哨的好像是女人的秋裤的东西,大夏天的,像是围巾一般吊在胸前,格外惹眼。我一下子乐了,拉着大姐的衣角喊,姐!快看!快看!梁三叔!

小丫头家家的,喊什么喊?管头多!大姐抬眼看了半天,推了我两把,阴着脸拉了我的手就走。我吓得不敢再吭气了。

看到坐在办公室沙发上,十几年都不曾见到的梁三,我激动得想喊他一声“梁三叔”!想问问他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可是梁三却装作根本不认得我,对我不理不睬,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又想,是不是我认错人了?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局长进来了,给我们介绍说这是新来的梁师傅,以后就是我们单位的司机了。我便眼睁睁看着梁三冲我和同事周姐点点头,然后跟着局长一起去看单位放在对面地下停车场里的汽车了。

后来梁三终于和我相认了。此后,直到数年后离开我们单位,他都一口一个“梅华、梅华”地像小时候一样叫着我的小名,仿佛提醒我时刻记得他是我二叔的朋友。当然我不好意思再叫他“梁三叔”,改口“梁师傅”了。

梁三说,唉,梅华,你怎么就长大了呢?你怎么就长成这样了呢?他这么说,让我心中很不是滋味,我皱着眉头想:我怎么会不长大?我长成什么样了?梁三的话和他本人一样让人难于理解。

那时候单位是个刚刚成立的小单位,连同局长、副局长、周姐、我,一共就四个人。梁三末后,我们单位配发的那辆普通型桑塔纳轿车不再闲置在地下停车场了。很快梁三便把车打理的干干净净,办理好各项手续。一天家拉着我们下乡培训、检查,到市上开会、参观,参加各种应酬、饭局,谁家里忙紧有事,也会叫他开车去帮忙。

四个人的小单位,大家都是很好相处的人。梁三很快融入我们的群体,成了我们集体的一部分。

梁三说他在当地一家大型国营酒厂下岗后,搞过装修、跑过长途车,还开过租售光碟的铺子。有时候他也说起他曾经在酒厂工作时的辉煌,那时他在厂里开大货车往全国各地送货,收入好,还能见闻许多路途中的事情。可是现在他在我们单位开车,属于临时工,一个月工资只有六百块,是我们工资的三分之一。我有时候想,梁三都是四十几岁的人了,拿着这点钱如何养家糊口啊?他媳妇也下岗了,孩子才七岁。不光我这么想,局里的同事们都这么想,但凡局里能搞点福利,发点东西,局长总叮嘱别忘记给梁师傅发上。

后来梁三媳妇病了。急性胆囊炎动手术,梁三三天两头请假。他媳妇出院那天,正好我和周姐下乡,他问能不能顺便先把他媳妇拉回家?我们答应了。

那天在红十字医院的院子里,我们看到被梁三搀扶出来的梁三媳妇。她原本是一位长得十分端庄美丽的女人,鹅蛋脸,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睫毛,细长的眉梢,还有丰厚的嘴唇。只是在夏日的阳光下,女人的美丽如此脆弱,与她的美丽不相承的腊黄的肤色,无神的眼睛,黯然的神情,看了让人觉得辛酸。

梁三高兴的时候也给我们讲起当年他追求媳妇的经历。他说媳妇那时和我在一个单位上班,她长得漂亮,追求的人太多了。为了能和她一起上下班,我早早骑上自行车,在她家不远的地方等她。每天上下班都抢先把她捎在我自行车后面,多少情敌被气得双眼喷火。可媳妇那时对我并不动心,为此,我每天买、做各种各样的好吃的送到媳妇家去,早上油条、鸡蛋、稀饭、包子,晚上饺子、面片……可她对我总是爱理不理的,有时连房门也不给开,我就端着饭在门口站着,有时一站能站一晚上。丈母娘一家人都看不过去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呐!哈哈哈。梁三笑得很得意。我和周姐互相看了一眼,也笑笑。我想,他们历经那么多事,能结婚走到现在,真是不容易。他不能给她充裕富足的生活,如果一直保留那份真爱,也是令人羡慕的事吧!

后来梁三的“尕婆娘”就出现了。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尕婆娘到底姓甚名谁,“尕婆娘”是梁三后来在我们面前对她的称呼,也成为后来我们对她的称呼。

尕婆娘是梁三生命中另一个至关重要的女人。有人说他们年青时曾经有一段恋情,却成为无言的结局。后来梁三看上了现在的媳妇,结婚生子。尕婆娘历经两次破裂的婚姻,独自带着孩子生活。命运的轮回让她们在数年后重新相遇。

有人说梁三和媳妇结婚后其实一直与尕婆娘暗中来往,这也是梁三媳妇看上去一直忧忧郁郁,病秧秧的缘由。还有一个版本,说梁三直到来我们单位开车,之前并没有再见过尕婆娘,是尕婆娘自己听说梁三有了个好单位,在他下班的路上拦下了他。我更相信后面的说法。

梁三开始与尕婆娘在外面租房同居。病未痊愈的媳妇在家里一个人照顾孩子。梁三跟媳妇说是单位事多,经常出差,不能每天回来。这一切我们当时并不知道。

直到一天,单位全体人员到市局开会。早上九点半会议结束,然后安排全体人员到城西区的企业参观。我们乱哄哄地在院子里说话,等着出发的时候,梁三心急火燎地跑来了。

梅华!梅华!局长呢?局长呢?

在楼上呢。马上就下来了吧。怎么啦7我奇怪地看着他。

他哦了一声就跑上楼去了。一会儿又飞奔下来,急急地打着了车,开车就跑了。

局长未了、副局长未了,他俩看看我和周姐,然后再看着来开会的人们纷纷坐上车去西区参观了,院子里只下我们四个人傻傻地站着……

后来梁三给我们说,哎哟,幸亏我赶回去了,不然要出大事啦!她把煤气开得大大的,睡在床上,不是我回去,就完了。唉!他摇头叹息。

她是谁?我问。梁三便支支吾吾了。我马上明白了,她决对不是梁三媳妇。

再后来,梁三总是魂不守舍地抽烟,也许实在憋不住了,才告诉我们,他离婚了。这时他才道出实情,尕婆娘为了逼迫他离婚,竟然以“死”相逼。这一逼,梁三便把媳妇给离了。房子、孩子都给媳妇了,他现在和尕婆娘住在郊区的出租屋里。梁三说起这些时,神情凄悲,我和周姐愣了半天,不知道是该劝慰他,还是骂他。

梁三白天给我们当司机,拉着我们到处跑,有时也和我们聊聊天,拉拉家常,说给尕婆娘在出租屋里开了家棋牌室,反正她喜欢打麻将,又能让她玩,又能挣钱。晚上他在棋牌室陪客人打牌。有时会去学校门口接儿子,给儿子买点零食,文具,有时也去看看前妻。梁三的生活丰富多彩,而且井然有序。

他妈的梁三真不是东西!既然离了婚,还不让媳妇再找男人!他在你们单位领多少钱?养俩女人,俩孩子!偶然遇到的二婶一席愤慨的话,让我顿时醒悟。梁三真不简单,原来同时照顾着前妻和儿子,还有尕婆娘和她的孩子。靠他那俩工资,可真是不敢想象,我唏嘘了好一阵子。

可能尕婆娘察觉到了梁三对前妻和儿子的格外照顾。顿时不依不饶起来。那天梁三拉着我和周姐去下乡,走到东山公路边时,遭到了尕婆娘和她俩兄弟的拦截。他们气势汹汹地拦住了车,一把从车上把梁三扯下去,尕婆娘的俩兄弟便动手打梁三。尕婆娘一边扯着嗓子嚎哭,一边撕扯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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