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梅散文六章

刘金梅

在时间上打一个结

日子湍流而过，韶光不计流年，寒来暑往，节庆相继，只有人在冷冰冰的时间上刻舟求源。我知道，每一个节日，都是呼啸而去的时光上的结，有我们共有的生命标记，也有个体的生活体验。在时间上打一个结，记住时间的模样，给时间以抒情的问候和怀念。用欢喜，用悲伤，用鲜活的呼吸，用亲切的名字，标记这冷凉如水的过往。

所有的结，都是时间上的流苏、钗环和花朵，记住日子的温度、质别。每一个结，是记忆可以流亡的花园，是生命、情感休憩的亭苑。人们用自己的温情和思想触摸时间，触摸时间飞逝时留在我们灵魂上的印痕、刻度。在荒凉的时间上留下歌，留下诗，也留下温暖，在渐行渐远的时间之途上构筑灵魂的城堡，让后人也能找到荒芜中的生命坐标。苏子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晏殊问：“夕阳西下几时回？”没有一种生命像我们一样，对时间如此敏感而多情，对韶光的流逝充满了忧伤和痛苦。激越的人说：“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忧郁的人儿却在惋叹：“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逝者如川，谁又曾看见了时间的波纹和浪花？“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时间更像是黑洞，一切平铺直叙，平平静静，甚至有些冷漠到冷酷。

时间刻板冷静，以自己的方式一成不变地走向永恒，无谓开端、发展、高潮和尾声。时间的枝蔓上有很多的生灵，只有人为自己设计了诸多繁琐的程序，是为了超度时间，更为了记住自己。这是我们给时间给生命打的结，生和死是最大的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相对于无始无终的时间，一个人能用生命丈量的时间只有那么多，“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古忧”，所以，很多时候，人学会了通过其他人的生命和思想去延展自己的生命，拉伸生命的长度。不同于其它生灵的，人用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在记录这分分秒秒与年年岁岁。

如果人类的文明史超过几万年，在时间的静脉里所有的伟大和惊心动魄也许将都会波澜不兴，都会失去意义，这是一种让人绝望的悲凉，这才是时间的本原和真相。

在荒凉的时间上打上自己的生命烙印，时间上的每一个结都是属于个体的，对每一个个体生动而具象的瞬间，是你的生命的节点，也昭示着你精彩的存在。哲学家说：“我思故我在！”诗人唱：“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你对自己说：永生的时间里，我来过！

访月

久违一轮朗月，久违一份心情，碌碌于杂事，突然涌起访月的冲动。

今夜的月格外皎洁，剪纸似的悬于耗牛山高洁的额际，几缕淡云薄纱似的垂于月下，正如覆盖睡美人的沧桑的发丝。

我躲着都市的喧嚣和灯火走着，与月似乎只有一箭之遥，然我进她退，愈趋似乎愈远了。

我知道中国的百姓崇奉月，正月十五的龙灯社火，八月十五的瓜果月饼，都敬奉着这种图腾似的神圣。

我知道中国的诗人钟情月。月是知己，所以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是乡思，所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是相思，所以“今夜鹿州月，闺中只独看”，“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月是友情，所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但我知道中国人最难把握和理解的仍然是月，有人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其实作者何尝不知，只是“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有人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无人回答，就像对自己的命运、机遇无从知晓一样。月是永恒，有是短暂，月是伟大，人是渺小，在月的昭示中，人只是荣谢有时的花草。

这就是中国人特有的月之情结，中华民族一脉相传的特有的文化背景与情感。既然不能与日月共存，与日月齐辉，就正视现实吧，通过眼前的月、笔下的月和心中的月寄托美好的祝福吧：“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于是，中国的月亮就有了特殊的审美价值、艺术品位和情感定位，透出了浓浓的亲情和墨香。

正是这一轮月，抚照过蓬蓬远春，抚照过粼粼秋水，抚照过将军的铁衣，抚照过思妇的清泪，穿过五千年的诗行和凄美传说，高悬于今霄的夜空。

访月，只是一种奢望，再漫长的心灵契约也无法扣动无形的门扉，我只是在造访一份期待，一种意境，一份遐想。

月仍独霸中天，一副旁若无人、循规蹈矩的样子完成它的生命轮回，剪纸似的贴在天上，又大又圆。这是自然赐与的绝美的背景，演绎死生契阔，追索悲欢离合，谁能真正解悟：有这样唯美的背景，把自己的一生应该走得诗情画意、风情万种！

今霄朗月正走过花间词、青楼梦，走过历史，走过沧桑，我们的脚印、我们的心情与中天好月一起，被历史的书卷轻轻带走。

与书同行

总有那么个时刻，你不需要电话，不需要电视，也不需要喧闹的街市与嘈杂的派对，你只想静静坐着，世界从你的孤岛上渐渐退潮。只有一种意念或者感受被慢慢放大，满天满地是你的悲伤或者欢喜、寂寞或者平和，这时，你只想有一本自己想看的书，有一首自己想唱的歌，在那本书里、在那首歌里找到潜藏的自己。

外面下着雨，是一片静谧的清凉。你想起“豆棚瓜架雨如丝”，该有瓜果的清香和泥土的味道吧，适合听老人讲很远很远的故事，故事里没有王子也不需要公主，只有平凡人与平凡事，智者，傻瓜，他们都是世界的主人。想起“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是呀，故国心事，万千愁绪，一曲春花秋月怎得了然？后主，曾有这样一个时刻跟你一起独立窗前，听雨打梨花，一院寂寞。所幸的是，你是自由的。“撑着油纸伞，独白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的，那又是谁？是戴雨巷还是你？你分明看见自己撑着一把苍凉的伞，走在跫音深幽的雨巷，走在寂寞的心事里，走在世界的尽头。

外面飞琼乱玉飘飘洒洒，天地被雪意裹得严严实实。想起“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想起母亲暖暖的热炕头，烧开的热茶在夸张地喧闹，不安分的热气在茶壶里跳跃并挤出壶外看乾坤的轮回。“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说的是父亲吗？多凛冽的冬天，挤挤挨挨的孩子们在暖烘烘的炕头上打盹，他总得出门嘴里喷着热气，眉毛与眼睫上挂着寒雪，为一大家子人挑回满桶满桶的清水。“孤舟蓑苙翁，独钓寒江雪”的该是怎样孤傲不群、落落寡合的人，又该有怎样的胸襟和气度挑战死寂与苍寒，你分明看到垂钓者两目寒星、双眉如剑，垂钓万里河山。其实，你还分明看到，黛玉珠钗束一头秀发，披猩红大氅，幽怨地回眸，从壁间的年画里走下来，天地便是一片无垠的洁白，“质本洁来还洁去”，这寂寞的仙子，要走本来也要走得这样澄澈清明、山河素渺。

繁星满天，牛郎织女就这样与你隔着时间之河相望，金风玉露何必相逢？人间春秋白短长，抵不住香销露冷。且留下一段刻骨的相思温暖来生的路吧，每颗星辰都会照亮你爱的归程。

浩月中天时，谁把酒临风，醉意朦朦？太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苏子说：“此生此夜不长好，明年明月何处看？”明月年年有，残花寂寞红，没有太白与苏子，谁来渲染大唐的气度与大宋的风骨？亘古一轮，春红秋叶，失去了诗人，便失掉了乡思与格调。

沉沉夜色，一灯相伴，有书在手，生命永不枯寂。想象是最大的舞台和最盛情的演绎，没有演员，没有观众。合上书，一段丰盈的精神旅途抵达终点，此时，世界是你，你便是世界。

寻找那一只虫子

“五月鸣蜩”，“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在遍地稻麦芃芃、野草青青时，那只虫子便从《诗经》里醒来，踢踢腿，伸伸腰，振振翅膀，欢快地走进生命的序列，走进时令的隧道，走进文学的大野，走进农户的寻常生活。

这是最微观、最渺小、甚至最丑陋的一个底端生物链，也是最丰富最热闹的一个生物群体。没有几只虫子会变成斑斓可爱的蝴蝶，让庄子之流如梦如幻，对人生有更深的感喟。更多的虫子会底到尘埃里，与“野马”草木为伴，餐风饮露。

这些渺小的生物群活得非常简约而短暂，一个网网的粪球都会带给屎壳郎先生饱满的喜悦，随便一只轻巧的花叶上都可以负托虫子们玲珑的梦想与香甜的爱情，他们不需要更多，不需要贪得无厌。庄子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是在讥嘲他们的无知。其实虫子们不需要知道春秋，更不需要知道进化论，每个生物都有自己生命的长度与宽度，在四季最美好的季节赶来，享尽花香鸟语，天地自在。快乐与幸福根本不需要用外物与光年计算，活得真是无牵无挂。

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我想，没有了虫子们的狂欢，百草园该是怎样的寂寥，没有了虫子们穷形尽相的表演，鲁迅的童年该是怎样的枯寂和无趣。

“五月鸣蜩”，从盛夏石级的蛩音，到晚秋凄厉的清唱，蝉大约是陪伴人们最多也最长的虫儿吧7我想找到那只蝉，那只在地下暗黑里等待四年而在地面只活过一个长夏的蝉，寻找那只在诗意的夏夜弹奏情歌、在法布尔的笔墨里振翅抒情的蝉，也想寻找那只“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的蝉，而诗人却说：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在落木潇潇、雁阵惊寒之际，所有虫子的狂欢与合唱便已落幕，天地似乎重归寂静，等待另一个盛夏他们隆重赴约、登台献艺。

很庆幸孩子的童年有几年是在农村度过，他守候过老蜘蛛一层一层地织网，观看过蚂蚁家族惊心动魄的战争，看到了红蜻蜓在晚霞中快乐地追逐、恋爱，更看到了蜜蜂与蝴蝶穿花踩叶、去邻家寻找春天。

这些渺小、卑微的虫儿似乎让我们心生悲悯，然而多少华丽宫室的颓墙后面，在累累荒冢边，是不尽的离离芳草与唧唧虫唱。

我只想说，世界是我们的，更是他们的。

闲花落尽听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四季是在花的递送中轮回的，每一个季节有每一个季节的颜色和味道，是那些千姿百态、形色各异的花儿缔造的。

沉闷压抑的冬天过去，花儿们欣欣然赶赴一场盛大的演出。姹紫嫣红、百媚千娇的喧闹装点三千尘梦别样的生趣与繁盛。有的以庞大的阵容、壮观的构图让人胸怀激荡、情思悠悠，如艳绝百里的桃花、连川漫谷的油菜花，那种宏大的画面再配上蓝天白云清流芳草，窃问九霄天庭风光也不过如此吧？有的幽芳独自、适时盛放，如深谷幽兰、夜半昙花，生命都有各自的精彩与轮回。峻岭深谷，翠色逼人，一朵朵细细碎碎的小花点缀着平畴大野与山溪幽谷，也是一份清新素淡与世无争的美。路经每一朵花的盛放，都是一份美丽的艳遇，都是一份无言的精彩，你的情思也会蓬勃与繁盛起来。

静居一室，养几株闲花，陪一颗幽寂的心细数流年。杜鹃开了，开得繁茂热烈，走得也是匆匆忙忙；蝴蝶兰开了，却是那样的慢条斯理、从容娴静，时间在它幽雅的花瓣上睡着了，只留下清丽雅致的美。她吝惜她的花朵，如凤凰吝惜高贵的羽毛，不轻开不轻谢。屋内车马不喧，红尘远隔，茶香袅袅，有字如春，你还需要怎样的美丽与自在？

花开白有花谢。每一朵花儿的花期结束，她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向自然谢幕。有的花开时鲜艳恣肆、繁密茂盛，凋落时朵朵鲜嫩的花儿萎谢一地，触目惊心；有的花一点点凋零于枝头，成为尘，成为土，芳魂难觅。你可听见花落的声音正在轻扣你的心灵，让你的灵魂为之震颤？“无可奈何花落去”可是每一朵花的宿命？

风住尘香花已尽，每一朵闲花都不过是落落地开，默默地谢，繁盛一时，风光满眼，转眼已是此岸繁华、彼岸寂寞，不管山河沧桑、长梦经年，一如大观园里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时的红男绿女，一如生命中渐行渐远的亲友和擦肩而去的陌生人。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是玉骨冰心的梅花，还是纷纷众生中每一个行者？芬芳四溢者将芳香赠与路人，婉媚妖娆者将美丽呈览天地，有主也行，无主也罢，他们只是自己命运的赏花人。

闲花落尽听无声，如果有彼岸，我将用一笺书香摆渡。

给喜鹊留点樱桃

高考、中考的销烟初散，周末大家约好到老家野炊。结果一天阴雨不霁，野炊便改为家炊了。老家在巷子的最里面，背倚青山，面朝大野。远看山势如端坐含笑的弥勒，家就安卧在笑佛的怀里。

走进院落，“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白栽”，院落里干净、清幽，新盖的砖木瓦房隔了玻璃隔断，宽敞明亮。家里只有一个人——爷爷。小叔子两口外出打工，子女都去上班，留下爷爷看门护院，顺带看护一条狗、一只猫、几头猪和几只鸡，还有十几亩田地和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与菜畦。好在侄儿经常换班回家，七十几岁的老人也不是孤单。

先到的人已经在洗涮切炒了，等我们一到，几个孩子就跟捅了马蜂窝，人气一下子就暴了。客厅里老人们寒喧往事与家长里短，厨房里忙着烹炸煎炒，孩子们则在前庭后院追逐嬉戏，闹成了一团。雨一会儿缠缠绵绵，一会儿又暴雨如注，雨后的山峦田野格外清新，空气也格外清洌。之后是长幼有序团团圆圆一桌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挤匝匝的屋子热气腾腾。几杯酒下肚，话题也格外多，语声也更加热烈。

盛夏，有人寻青山隐隐，有人逐绿水迢迢，其实隐卧在大山里的山村更有禅味和意境，卧佛坦胸露怀笑看红尘，佛的肩头是峨博，旗幡招展，除了偶尔的鸡鸣犬吠和鸣笛，村庄便陷落在深广的幽静里，寂然忘俗。

院落里整整齐齐的菜畦种满了时鲜菜蔬，厅堂与院子里所有的空间和废弃的盆罐纸箱也被利用了起来，有的种了花卉，有的种了蔬菜，黄瓜初结，小于小指。辣椒则垂于枝叶之下，聊可下酒。蕃茄已然层层累累，似不堪重负。这些废物利用后的盆栽植物，既有观赏性，又有实用性，让人赏心悦目。

饭后，我拿出手机里的象棋残局让爷爷破解，老人一下子兴致勃勃，因为象棋是他的至爱与强项，方圆百里无对手。他拿出棋盘，郑重其事地摆上棋子，逐步破解残局。院子里的樱桃熟了，几个闲下来的女人在摘樱桃，不多会儿，一盘鲜红欲滴的樱桃便摆上了桌子，特别养眼。爷爷在下棋的间隙忙说，留一点儿，不要摘完。大家不解，因为他不吃樱桃，再不吃樱桃就烂掉了。爷爷太小气了！但爷爷说：“给喜鹊留点樱桃！”“给喜鹊留点樱桃”？我们都不解，时值盛夏，应该是满山满谷的食物和虫子，难道喜鹊还缺美味？爷爷接着解释，一群喜鹊不知怎么发现了这棵樱桃树，每天呼朋引伴叽叽喳喳地吃，看着听着很热闹，很喜气。我心里既暖暖的，又有点悲凉。空巢老人总有自己的方式打发寂寞和无聊，与自然和谐相处，与天地间的生灵们分享一切，大概是其中之一吧？好在爷爷空巢的时间不长，等农忙时节，打工的人就回家了，况且他兴趣广，人勤快，周末尚有儿孙经常来看，似乎也不甚寂寞。

残局破解开了，老人异常兴奋，摆出其它的残局让我们欣赏，天也有放晴的意思了。此时，一片清新宁静，天地似乎都在一张各种绿色做底的大油画里。叶片与花瓣上滚动着品亮的珠露，柳暗花明，屋檐尚有残雨在滴答。又到了大家该出发的时间，大家叮嘱老人照顾好自己，老人叮嘱大家把剩余的菜肴带走，因为他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为了生活，大家都在奔忙，几乎家家都有守巢老人，不能常陪在身边照顾，那就常回家看看吧！同时也别忘了“给喜鹊留点樱桃”，给人间留一份儿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