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芝蔓
2015-12-07张英俊
张英俊(土族)
一
当我看见从城里来的那年轻的一男一女工作组同志在白桦林的举动时,我正躺在林中一丛野樱桃树旁。那时,七月炽热的日头高悬在白桦林头顶,炎炎阳光透进来,斑斑驳驳洒在我身上,洒在卧在我不远处的生产队折了腿的黑犍牛身上。黑犍牛变懒了,吃一会草便卧了不动,动的只有两个耳朵,随着耳朵的晃动,一只讨厌的苍蝇围着牛头飞旋……
这两个工作组同志寻寻觅觅钻进白桦林深处时,对面山坡的黑刺林里响起了公鸡嘹亮悠长的呜叫声。那里才叫了两声,我身后的林中便有了母鸡短促快活的回应。就在这时,身旁的白桦林中便有了很轻很轻的“嗯……嗯”声。
那是一幅多么让人心跳而又兴奋的画面啊!看了一眼,就让我不由自主地慌忙回顾四周。其实,一切都很幽静,蓝天很深很远,蓝莹莹干净得发白,一朵白云低低地浮着,对面的黑刺林便有了它的荫影,无声无息,黑黝黝地从黑刺林身上缓缓抹过。
我调过头,深绿的白桦林中那阳光照进来的地方似罩着淡淡的蓝烟;绿林里,那一对青男白女十分安然地拥抱在一起,女人手里红红的一束草莓在男人肩上鲜艳无比。男人微微俯着首,女人轻轻仰着脸,一头乌发调皮地垂到一侧,那模样,使我想起了喂食的鸽子,但他俩不是鸽父母跟鸽儿女。他俩……在咂老虎。城里人也咂老虎7我很惊奇。后来才知天下都一样,只不过叫法不同,城里人管这叫“吻”。那当儿,他俩松开了,男的喃喃说,你真好,真……好。女的灿烂而又柔和地一笑,望着男的说,你……坏!
别看他俩召集村里的男男女女开会时,那神态极严肃,板着脸没一点笑,念的文件也听不懂。可白桦林里,他俩说的话极像我们庄稼人。冬天打碾时压草垛,遇到晚上,有背草的大哥便在草垛上抱了别人的媳妇咂老虎,那时我就听见过这样的话。今天他俩也这么说,原来,他们也跟我们一样哩。
当那男人再次拥住了女人,轻轻无声地把嘴呶过去时,一只红胸脯鸟儿悄无声息地飞过来,落在他俩身后的树枝上,翘起尾巴正要自在地啼鸣,突然间发现了他俩,一惊,便慌乱地弹出去,斜着翅,歪歪扭扭地钻进了白桦林深处。
鸟儿惊慌地飞走后我也害怕了。他俩是工作组同志啊。我恐慌地弯下腰,从野樱桃树旁溜出来,直往白桦林更稠密的地方钻,直到看不见他们看不见黑犍牛,才喘息着停下来,这时心还在咚咚地跳个不停。
……我躺在树旁,望着头顶茂密的白桦林,竭力不去想他俩,可眼前总有他俩……一阵夏日的山风吹来,头顶的白桦叶窸窸窣窣地响,山脚下,墨绿色的青稞泛着白色的波浪直滚到白桦林脚下。白桦林中,鸟儿快活地啁啾。眼前又飘过来一只蝴蝶,仿佛风中飞扬的一片雪花,忽然间又来了一只,它们扭在一块,上下翻腾,旋转着升上了白桦林梢……我猛地觉得眼前的一切是这么美好。浮动的云,起伏的青稞,炎炎的日头,闪动着点点银光也有细碎声响的白桦叶,还有躲在草丛里唧唧响成一片的绿腿蚂蚱,一切都生气勃勃。霎时,一股说不清的活力涌满全身。奇怪的是,我想到了我的嫂子。
不知从多久开始,我每见到一个年轻女人,总要研究她长得漂亮不。我认为我的嫂子很漂亮,而别的女人不是颧骨太高,便是嘴唇薄了些……总能挑出不好的一样。而我的嫂子细长的眼睛配着弯弯的眉毛,不高不塌的鼻子光而白嫩的脸蛋,那皮肤仿佛用手指按一下就会冒出血未;还有不薄的嘴唇;还有闪着光泽发梢微微蜷曲着的一头乌发……在我的眼里,嫂子蜷曲的头发也是那么好看,那么美。
我喜欢嫂子,前天我在草滩上放牛,我一个人感到无聊,便跑到泉边去抓鱼,小鱼儿有好多,可我就是抓不住。这时拔燕麦草的女人们回来吃晌午了,她们身上背着的燕麦草长长地垂在腿肚下,沿田埂悠悠闪闪地走了一大溜。我一眼认出了头上包着红头巾的嫂子。嫂子见了我,便拐过来,说走,回家,吃晌午去。我说我要抓几条鱼,可就是抓不住。嫂子听了一笑,放下背着的燕麦草,说那好,我帮你抓。那天在鲜花盛开的草滩上,燕子低低地掠过草尖飞来飞去。远处是黑犍牛,泉边,我和嫂子头挨着头,两双眼睛寻找水草中游动的小鱼。嫂子的双手围成一个盆,清清泉水洗涤着燕麦草染绿了的手。几条小鱼快活地摆着尾,游到嫂子手心,她连忙掬出水面,泉水哗哗地从指间漏下,银亮如撒珍珠。一条翻腾着银白色细长肚皮的小鱼,在嫂子手心委屈地扭着身子蹦跳着。
“给我,给我!”我叫着,伸出双手捧住小鱼,小心地跪在泉边让水从指缝间漫上来。小鱼急急地摆着尾,手心好痒。
“它游不出去。”我说。我歪着头看嫂子,嫂子正理着被汗水沾在耳边的头发,这时,就停住了,望着泉水说,鱼儿在河里自由自在,带到家里,它连个伴儿也没有,多孽障,我看还是放了它吧,啊?
“不,就不。”我说。
“你……”嫂子叹了口气。我悄悄转过头,就见嫂子的嘴唇上有好多毛茸茸的胡子,日头下闪着透明的光。我笑了:“嫂子嘻……长胡子哩!”
嫂子像没听见我的话。她不理我了。我松开手,小鱼被突然涌进来的泉水冲得漂了起来,随即猛一摆,跃进了水里。我推着嫂子的腿说,我放了。
嫂子仿佛才回过神未,不由地笑一下,把我从泉边拉起来,说看看,跪得裤子都湿透了,还不知道起来。
我就又说一遍嫂子长胡子了。嫂子笑出了声,笑时,那细长的眼睛就像那个女工作同志,灿烂又柔和…..
我忘了白桦林里那两个工作组同志。我头枕着双手就这么长久地躺着,回想着嫂子,开始想象哥跟嫂子嘴对嘴时的情景。我想,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呢?如果我……我的脸突然发烧了,这不敬的念头使我很不自在。
我这么小,这么小的人对辛苦的嫂子竟有这种想法!我为这种想法感到羞愧……
二
那天我回去得很迟,见了嫂子不由低了头。可嫂子全然不知,说以后早点回来,甭让人担心。我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就进了屋。
哥在屋里,我刚坐在炕沿,他就说这么迟的放毬的牛,明晚早点回来,再迟,也不给你多记一分工分。说这话时,嫂子端来了饭。
我埋下头吃饭时,外面黑黑的夜色中便响起了队长喊叫开会的声音,说是工作组要念文件。嫂子听了,忙着洗碗洗锅。她有她的活,在我眼里她的活似乎永远没有做完的时候,而就在嫂子的忙碌中,我的心安然了。
要不是以后发生的事,日子就平淡无奇,我也会长大,也会娶上媳妇,然后跟别人家的弟兄们一样,分开未,在一座十八板白土打成的庄廓里安下家。逢年过节去看望嫂子和哥,但接踵而来的变故让人意想不到。
那些日子跟往常一样,日头从东山升起时又是一个悠长的白天。嫂子做早饭,洗锅,喂猪,然后就去队里劳动。日影长长划过,西山终于被荫凉浸融了,接着又不声不响地浸融了村子。阳光慢慢向东滑去,滑过沟滑过山,终于,只在山尖上留下一片金黄色,把那里的白桦林,把林边的青草照得一片明亮,但是只一会儿,蓝莹莹混合了炊烟的暮色便无边无际地从四面八方盖住了山沟。
这个时候我就回了家。把一瘸一拐的黑犍牛交给又咳又喘的饲养员老人手里,一天的工分就算挣下了。稍后哥也来了。哥多是去地里浇水。我觉得哥每天都很累,进了家,不吭一声地脱了鞋坐在屋檐下,慢腾腾地抽旱烟。我看他抽完一锅,便把烟灰小心地磕在脚前的地上,赶在烟灰的那点火没熄灭之前,急急再装一锅,然后斜了身子让烟锅对在烟灰上,好一阵叭哒叭哒地吸才直起腰,坐好了,深深长长地吸一口,过一会鼻7L里才悠悠地冒出雾白色的烟。
炊烟淡了而苍茫的暮色更浓时,拔草的嫂子未了,自然背着一捆燕麦草。先把燕麦草背上房,一束束摊开来,晾在房檐上。
哥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暗,房上嫂子的头巾隐隐地透着暗红的色彩…..
有时我凭兴趣做些零碎活:抓两把瘪青稞,伸出手大声唤着鸡,让青稞欢快地从手指缝滑下去,在地上又跳又滚。看母鸡们围过来,毫不客气又那么急切准确地把青稞啄进去,看枣骝公鸡高傲地站在一边。我故意站着不动,它便不肯近前,看着不忍,便退后几步,它才慢慢踱过来,来了,竟不抢着吃,啄起一粒青稞,亲切地咕咕叫唤着它的妻妾,有一只跑过去,它便丢下嘴里的青稞……
嫂子好像不知道累,红头巾在眼前晃来晃去,总要忙到很晚。猪食倒进了食槽,于是一串咚咚的吞食声代替了哼哼哈哈声,代替了哐啷哐啷的拱门声。
而这时暮色越发地浓了,山峦也融了进去……这时,哥也恢复元气;烟锅一阵响,终于磕尽烟灰,穿上鞋,很响地咳一声,进了屋。
有一天,嫂子把我叫进厨房,她一边往锅里倒水一边笑着说,我们的山娃懂事了,劈了这么多柴你帮我烧火成吗?”
我点点头生着了火。柴火噼啪爆响着,伸出红的舌头舔着锅底。嫂子洗了一把萝卜叶在案板上很有节奏地切。我站起身,说嫂子我和面吧。嫂子抬头看着我,说也好,十五岁算大了,啥都要学会。
我的脸又突然发烧。我想起了那不敬的念头。我慌慌地挽起袖,哗哗几下就算洗净了手,但嫂子笑着说再洗再洗,邋遢小伙啊,往后娶不上好媳妇。
我只好再洗。好没意思,就说我才不娶哩。
嫂子笑了。
我和着面,嫂子说,女人也苦,往后娶了媳妇不要像你哥,进了家连一把手也不伸。正说着,就听哥在喊我。
嫂子皱起眉,轻声说,去吧。我的手上沾满了面,粘糊糊一大片,只好抬起手朝案板上甩,嫂子见了忍不住笑:“哎哟,你……你啊……”她抓了一把面粉撒到我手上,笑道:“撒上干面才能搓下来哩。”
看案板上搓了好多的画棍儿,想起甩手的样子,我不由跟着嫂子笑。
进了屋,笑还挂在脸上,哥就没好气地问:“你在干啥?”
我说:“跟嫂子……学和面哩!”
“没出息!”他瞪了我一眼,“那是女人们干的活,没事了安静躺着。”
哥伸长了腿靠在被子上,那神情仿佛是来做客的亲戚。哥的面前我可不敢躺。我有些怕哥。我坐在炕沿,展开手背低头抠指甲缝里存留的面。半天,哥问我这两天的工分记了没,我说还没。他就叹口气,沉重地说,凭工分吃肚子哩,可不敢马虎。
村子里,不知谁家的狗在叫。从窗户望去,外面的天全黑了。夜色像哥沉重的叹息,我不想再说什么了。
很快,嫂子就进屋摆了炕桌、筷子,随手拉亮了灯。我见哥张了张嘴,末了叹口气什么也没说。等端来饭,他吃了一口,咂巴着嘴,皱起眉骂道:“这个婆娘,啥饭?一点味道都没有。”
我只顾吃,什么也不说。哥骂归骂,还是吃着,还未完就喊厨房里的嫂子:“舀来!”
嫂子立刻就过来了,见未完,就站在一边默默地等。哥喝完最后一口汤,嫂子便来接碗。哥端着碗并不给,对嫂子说,烧毬的饭,没一点味道。
嫂子接过碗,解释道:“连油都完了,咋做出味道来哩,凑和着……”
“还犟?”哥说。
嫂子瞥了一眼哥,转身去舀饭。哥说话常这样,可今晚我恨哥。“哥,”我说,“家就这个样,没油了的也不光是我们一家……”
“你懂啥?大了你才会知道。”哥擦了一把脸,又说:“日他先人,天咋这么热。”
他这样一说,我不再吭声。吃完饭,便起身出了屋,来到院里。对面的山黑黝黝的,村子完全浸在夜色里,夜光掩住一切,看天,星光灿烂,忽然间,一颗星拖着明晃晃的尾巴,悄悄划向山那边。
我的耳边有铁勺舀水的声音,我知道嫂子在洗锅。
三
哥虽然常骂嫂子,可嫂子的眼里,哥不光是我们这个家的主人,最重要的,他还是这个家的靠山。不是吗?日子朝朝暮暮,黑夜过去还是白天,永无尽头也别无花样,安然而又艰辛……假如没有哥,嫂子会怎样呢?嫂子依赖着我哥,我清楚这点。可是……可是有一天我却惹下了大祸。
炎炎夏日终于过去了,折了腿的黑犍牛虽然还颠着走,但我看来,是不用我放了。可生产队好像忘了这头黑犍牛。这话跟哥说了,他瞪一眼,说这还不好吗,你喊叫什么?放一天牛就挣一天的工分,队里不让放了,你挣毬的工分!”
这样,秋来时我仍在放这头黑犍牛。
嫂子跟村里女人们开始捋燕麦。生产队好象征服不了野燕麦,春天青稞出苗后用锄锄,夏天抽穗时用手拔,秋天快要成熟时,燕麦也出齐了穗,这时候,便要用手捋,捋的燕麦装在身后背着的背斗里……队里年年这样,可燕麦,年年并不减少。
这时候,山里绿的色彩越来越深。日头依旧火辣辣。天比夏日的蓝,比夏日的远,云仍然不急不忙悠悠悬浮着。绿腿蚂蚱的鸣声低了、长了,似乎带着急切……山头上有了一大片乌云,要下雨了。但突然就起了一阵风,眼前的一切都惊慌地摇曳不安,就连青稞地里的女人们也骚动起来。嫂子跟着其它女人出了地,忙忙地包上了红头巾,穿上了紫条绒夹衣。
可很快,乌云疾速地飘出了山谷,阳光又重新洒下来,山谷又是风平浪静,西斜的日头又炎热如夏。
……山雀归林了。一对红嘴乌鸦从树梢上空飞过来,夫妇俩你一声我一声,呼应着飞过了崖垮。该是收工的时候,女人们在地边围成一疙瘩,跟队长记工分,记了就急急忙忙往家赶。
等那里人少了,我就赶着黑犍牛下山,找队长记这些天的工分。
那里只剩下队长跟一个女人,哦,红头巾,那是我的嫂子!队长对嫂子说什么?嫂子低着头一动不动。我知道队长留下嫂子说明嫂子将要挨队长的骂……我来不及多想,在一丛马莲叶上拴了黑犍牛,悄悄接近他们。
近了,我悄悄趴下来,果然,队长的手里捏着嫂子的工分手册。低着头的嫂子说,嫑说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我……可我不会答应你。
嫂子右边的一绺头发从头巾下面垂下来,她理着头发抬起头,薄暮中,她的身上有一种忧郁伤感的情调,仿佛暮色专为嫂子而来。
队长望着嫂子轻声说,我知道你活得苦……
“你再耍说……”嫂子哀求道,“我活得是苦,但那样,我会更苦,真的,我不会高兴也不会轻松,我跟了他,就是他的人……”
“我知道你是个好女人,”队长打断了嫂子的话,“可你也该明白,我,同样不是坏男人,为了让你活得轻松些,我尽力让你家多挣工分,黑犍牛可以跟上牛群了,可我仍叫山娃放,别人说啥我也不管。我帮不了你多少忙,我只能做到这点。”
我听明白了。他俩原来这样,这样!我心里好委屈,喉头有一团热乎乎的东西涌出。我恨透了队长,他让我放牛是为了嫂子,这一切,哥不知道……他不知道。我不放牛了,不了。我说不出地伤心,我决定不再理嫂子,因为她竟对队长表白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我退下来气急败坏地解开牛缰绳,把牛赶到路上,狠狠踢了黑犍牛几脚。看着它一颠一颠地跑。心里就有了酸酸的感觉。
四
“你不老实,到底说不说?”
“说!说不说?”
我才回到自己的小屋,哥就审开了嫂子。听不到嫂子的声音。猛地,院子里扑楞楞一阵响,我一骨碌爬起来,也不开灯,急急走到窗前。又是一阵响,原来是鸡圈里的鸡在架上站不稳,扑腾着翅膀。
我真怕哥打嫂子。
不过屋里很安静,柔情似水的灯光从窗户溢出,在黑透的夜中给人温暖……哥!我在心里说,你骂嫂子,只是骂,千万别打嫂子啊。就在这时院里倏地闪着亮光,从窗户望出去,东边的那块天上星星密密麻麻地眨着眼睛,突然,那儿又无声无息地闪了一下,闪得院里也亮如白昼,我知道这是闪干电……果然,没有雷声传来。
但是,重重的声音传了过来,是沉重的巴掌击在并不厚实的皮肉上。这声音来自哥嫂的屋,接着,那边就有了嫂子竭力压住的哭声。
我不能再回避。进了他俩的屋,哥还在打,厚实而粗糙的巴掌接连抽在嫂子的脸上……“哥,哥!”我害怕,声音在颤抖着。看哥越发凶了,我猛地跑过去拉住哥的胳膊“哥,你……”我哭了。我说哥,你咋这么狠啊!
“滚!”哥凶狠地推开我,我身子向后仰去,连脚也来不及移动。
嫂子一把扶住我,把我抱在怀里。她满脸泪水,也不去擦,却伸手抚摸着我蓬乱的头发。“你使啥狠?”她抬起泪水涟涟的脸,对哥说,“当了两年多媳妇,你还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这件事,我全跟你说了,你……你就是不信,我要是那样的人,我早……”
“你敢!不剥了你的皮才怪哩。”哥突然咳一声,嘴动了动,就把一口痰吐在了地上。
嫂子抹一把泪,幽怨地说,人家一心一意疼你,你问过我一声冷热说过一句知心话吗?为这个家,这些我都认了,受着,可你……动不动就是巴掌拳头……
“巴掌拳头?这还算轻的,你再说几句我听听,那杂种不留下别的媳妇,为啥偏要留你?母狗不摇尾,公狗不跳圈,你以为你正经……”
“哥”我说,“嫂子不是没……”
才解释,哥就一把拉过我,又往门外推了我一把,“去,娃娃家懂个毬,这里没你的事。”
嫂子拉着我出屋。我仰起脸看了几眼嫂子。我总不能张口向嫂子表明这事是我告诉哥的。我想说:我跟哥说了不再放牛,说了队长想跟嫂子好,说了嫂子跟队长说“我不会答应你”。我,还想跟嫂子说:哥这么狠地打你我压根儿没想到,我只是不想放牛了,只是想让哥明白队长对嫂子不怀好意……可我不敢说,一句也不敢说。我怕,到底怕什么又说不出。
东方又悄无声息地闪着干电,亮起来的时候出现了黑黝黝的山峦,接着,一切又躲进了夜的黑衣中。夜是这么严实,一切都凝固了。但周围似乎藏着什么,让人不安。狗又叫了起来,巷道里响起了脚步声。
我拉拉嫂子的手说,嫂子,你睡去吧,哥骂你了你就嫑吭声。
这晚上再也没听到哥打嫂子。有烟锅在炕沿上磕碰的声音。架上的鸡好像很不安静,在哥磕烟灰的时候,又扑楞楞地拍了一阵翅膀。
后来,是哥沉重的咳嗽声……
五
淅淅沥沥的秋雨开始不慌不忙地下起来。灰色的天空压在头顶上,连绵不断的浓浓的大雾罩着山头。淡蓝色的烟雾漫在村子四周。公鸡的叫声从雨雾中传过来,仿佛也被秋雨淋湿了。
房上的水顺着瓦槽流下来,落到地上当当啷啷一连声地响。黑犍牛交给了生产队,下雨天,真不知干什么好。
嫂子叫我吃早饭了。过了不久,便响起了哥的粗嗓门:“舀来!”
这样的下雨天,就是嫂子缝缝补补的好日子,但不,才吃罢饭,队长就在巷道里喊开了:“开会了!工作组要念文件哩,吃罢饭了就来啊,不来,扣一天的工分!”
“哼,像驴叫!”哥猛地吐出一句。
雨越来越密了,从山里吹来的风一阵比一阵紧。晌午过后,嫂子踩着泥泞回来了。
“哥呢?”我问
“跟一帮人搭伙喝酒去了。”
哥是不大喝酒的,他舍不得钱,家里连灯开得早了也要骂,可今天破例了,稀奇!
哥回来了,在房檐下的台阶上跺几下脚上的泥,头也不抬地说了声:“倒茶来。”
哥没醉,喝了两碗茶,就说要吃饭。嫂子做的是面片,哥吃得好急好香。呼噜噜好像只是吸,完全用不着嚼。他正吃着,那一男一女工作同志突然进了我家门。哥一见,就忘了吃饭。
男工作同志又是念文件的神态,让女工作同志坐在炕沿,他站在炕前,说,你打了队长7打人是犯法的……
哥说,我……打了他?哥慢慢放下碗,右于的筷子还举在胸前。
女工作同志便认真地说,你打人的事,我们要严肃处理!
哥举着筷子的手垂了下来,他支吾着,谁也听不明白。
“你讲讲理由!”男工作同志斜了哥一眼,“凭什么要打人,为什么要撕烂队长的耳朵?”
嫂子一听,脸变白了,她咬紧嘴唇,细长的眼睛吃惊地望着哥,似乎以前不认识我哥,而现在才开始认识。她怔住了。
“我哪敢打他……”哥咕哝着,仿佛受了说不出的委屈,“真的,我哪敢打他。”
“那耳朵,咋就烂了,直流血?”女工作同志倒很耐心。
“耳朵?”哥的表情委屈极了,他低下头,突然又抬起来,边摇头边说:“是他摇头晃脑,硬把耳朵撕烂了……”
“胡说!”女工作同志忍耐不住了。她站了起来。
男工作同志却冷静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要打架?”
哥仿佛有了理由,伸手把筷子放到碗上面,说:“他也太霸道,安排生产队的活,他是队长,可……可我们喝酒,他叫我去买酒,动弹得迟了些,他耍酒性,就骂我。”末了,可怜巴巴地说,你不相信,你就去问……
男工作同志狐疑地问:“你自己主动提出去买酒,可你就是不动,对吗?等队长催了你一句,你就动手了,是不是这样?”
“那好吧!”女工作同志说,“到底谁的错,我们调查后再说,但不管怎样,你要付医药费。”
一男一女工作同志小心翼翼地踩着泥泞走了。嫂子一言不发地望着哥,目光里充满了艾怨……哥靠到被子上,掏出烟袋惬意地吐开了烟雾。
六
这件事很快就从我的心里抹去了,因为工作同志没再进过我家门,也没让我哥付医药费。每天清早,队长照样喊叫男人女人们出去干活。日落,暮色浸融村子田野时,也照样给社员们记工分……
余下来的日子,照样是白天和黑夜,日影悠悠划过仍是那么炎热,但也有吹风的时候,有下雨的时候。黑夜慢慢来临,一觉醒来又是早晨,又是繁忙而劳累的白日。
秋天是奇妙的。田野寂静无声,仿佛人们不在这里劳作,可忽然间,就有一块黄黄的青稞割完了。没有了青稞的田野露出了黑黝黝坦诚的胸膛,上面一排排青稞捆肃穆地立着。成熟了的青稞越来越多,队里顾不过来,就让我们这些十五六岁的娃娃丫头上阵了。
日子就这样辛苦地一天天过去,一直到有一天,山那边来人带来消息,说我阿舅病了,还病得不轻。哥一听便决定立即动身去看阿舅,急忙去跟队长请了两天假,匆匆走了。
夜里,我跟嫂子坐在炕上吃饭,我很累,嫂子也一脸倦色,可倦色的脸上有了平日里少见的光彩。这种时候我本应有好多话,但嫂子好像无心跟我说话,吃罢饭伸腿溜下炕,很麻利地洗了锅,洗了脸,擦着湿漉漉的手,笑着说,早些睡吧,这几天你也累了。
嫂子去睡了,我进了自己的小屋胡乱倒在炕上,两只胳膊伸出去,顿时觉得浑身的骨节散开了架。睡了不长时间,也许到了半夜,嫂子一声尖利而又凄凉的声音划破了严密的夜。
“你打啊……打吧,打死我好了!”
我慌忙侧过身来倾听。“你……”又传来了嫂子焦急的声音,“你快走,快走啊!”
“看你走!打折你的腿!”这是哥的声音。哥是去了阿舅家的呀,怎么又在家里?我惊诧着。
莫非,队长…..
事情果然是这样。是队长。我出去时他就站在我家大门边。起初我没认出他,只见一个黑影沉重地立在门边。就在这时,哥一把摔开抱着他的嫂子,接着一拳,只一拳,嫂子就笨拙而又疾迅地倒了下去,也就在这时,那黑影奔过来,插在了哥和嫂子中间:“全怪我,你……就打我吧。”他喘息着,站在那儿不动。哥没等队长说出第二句话,就猛地给了队长一拳,队长向后退着,想竭力站稳,哥迈上一步,又一拳。“日你先人!”骂一声,又一拳。“早知道你们……没想到我突然回来吧,告诉你,犯在我手里,算你杂种瞎了眼!”
这时嫂子便爬过来,抱着哥的腿,歪着头喊队长:“你还不走,天哪,你快走啊!”又仰起头望着哥,“求你了,都是我不好,你对我怎么着都行,放走他,求你了,我求你!”
这一阵折腾引来了隔壁邻舍,有披着衣服悄悄地站在自家屋顶上看着的,有到我家拉着哥劝的……他们一来,队长就走了,他们一走哥就回了自己的屋。院里安静了,哥的屋也静悄悄。有一声公鸡的叫鸣从村子西头传来……可是突然间,哥的屋里响起了一声又一声捶打在人的肩背上的声音,还有碰着门窗什么的声音,猛地,那捶打声里夹杂着嫂子长长而又痛苦的呻吟。
我感到无比痛苦,嫂子竟是这种人!该打!可在村上这里那里的鸡叫声中,嫂子的呻吟仿佛是一把尖刀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心,我用被子蒙住头,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
朦朦胧胧中,哥推醒了我:“起来,阿舅病得很重,怕好不了,我还得去,你看住这骚货!”
我爬起来,阳光仍是艳艳地照着。阳光里鸡叫着猪叫着,它们都饿了,可嫂子……往常这会儿是嫂子最忙的时候,但今天不见嫂子的面,没有她忙碌的身影,院里也就变得没有一点点生气。
我决定自己动手喂猪,但就在这时,嫂子出了屋。嫂子完全变了模样,头发散乱着,眼窝青了一大块,鼻子似乎肿着,嘴唇布上了干血痂。她右手扶着腰,似老太太那般慢慢走过来,看了我一眼,只一眼,便低了头,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嫂子就提着猪食桶出来了,看那桶底差一点就要挨着地,她似乎没有力气提起来。
“给我。”我说。我接过桶,心里就有一种悲伤。
日头已升得老高了,但听不见队长悠长地喊叫人们出工的声音。这意外的安静似乎意味着还会有更多的不安静。
果然,巷道里一片喧嚷,接着就有锣声响起来,突然地又安静了。就在这时,一个沙哑悲愤的声音飘过来:“我……是……流氓!”最后的声音还在颤抖着时,“铛”地又响了一声锣。
我悄悄出了大门,外面实在热闹,男男女女那么多人,整个情形仿佛是娶来了新媳妇。队长就站在他们中间,确切地说他们包围着队长。队长的头上是一顶用报纸糊的顶子很高又很细的尖帽子,四个鲜红的字流下一道浓浓的红墨水,仿佛一条红蚯蚓。他的旁边站着一男一女工作组同志。男工作同志手里还牵着一根细麻绳,那一头就系在队长手腕上。队长的那只手提着一面锣。正月十五我在山外的小镇上看过“社火”,敲锣人喜气洋洋,把锣举在胸前,“铛”地一声,余音还未扩散,便用手按着,可眼前的队长提着锣的手无力地垂着,显得很滑稽。“喊!”男工作同志下了一道命令,队长抬起头,无奈的目光从人群头顶望出去,仿佛在天与山之间寻找援助,往日的尊严消失得无影无踪……绳子绷直抖动了几下,终于,队长张开了嘴:
“我是……流……氓……”叫人说不出味儿的声音便回旋在村子四周。
人群动了一下,男工作同志牵着队长出了人群,女工作同志背着手,一言不发地跟在队长后面。娃娃们的神情像看耍猴的,急急地跟了女工作同志走;女人们交头接耳,乱哄哄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三个老汉摇着头,从我眼前晃过,牵着绳子的工作同志和队长渐渐远了,只有那突然敲响的锣声在阳光里很闷地传了过来。
七
我刚进门就发现嫂子站在院里,见了我望定了看,但……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呀,谁见了这种眼神,谁的心就会像阴沉沉的天空,感到绝望。
怪自己。我暗暗地说。谁让你干这种事,难道哥对你不好?村里像哥这样的男人还算是好的。不喝酒,节省电,还不为了这个家?可你,这会儿好哩,可怜巴巴一脸的凄凉。
不过家里总算安静了。猪喂了,不再拱圈门。鸡不叫了。枣骝公鸡悠闲自得地站在土堆旁:它旁边,横三坚四卧着那些母鸡,爪子不时把土刨到身上,那神情好舒服。
嫂子仍『日坐在院子里,仿佛累极了。晌午,她还坚持着做了饭,薄薄的面片,上面浮着菜籽油花。我这才记起没吃早饭。我吃着,见嫂子手托着腮,悲愤的目光望着山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并没有什么,只见在远山的顶上有一长溜浮云。
我不想吃了,端着碗,说嫂子你吃啊。
嫂子摇摇头,突然说:“嫂子是坏女人……”“不,不是。”我说。嫂子的眼泪就出来了。“我不想那样,我已回绝了他,可……你哥打我,我忍了,可他还打了……队长,他好端端挨了打,他空背了名声,我……”嫂子说不下去了,她用双手捂住脸。她的泪水那么多,像一条小河汩汩地涌,从指缝间流到圆润的下巴然后一颗接一颗落下去……她终于离开院子进了屋。
日头仍跟昨天一样明媚地照着,跟昨天一样,悄悄移过来,又西斜下去。就在这时,嫂子不见了。我猛地想起哥让我看住嫂子的话,心里一惊,马上出门去找她。
走出村口,看见村子北面的山坡上有个包着红头巾的女人。那红头巾在微微泛黄的山坡上分外鲜艳。
“嫂子,你怎么在这?”我站在她身后喘着气问。嫂子不吭一声,仿佛不知道我来,也没听到有人在跟她说话。
我叹一口气,走到她身边,轻声埋怨道:“你也不该跟……受苦的还不是你。”
嫂子呆呆地望着山脚下。顺着她望的方向看,我们的村子就摆在眼前,一个个庄廓院参差不齐地立在那里,杨树掩映着白花花的屋顶,有几个烟囱里升着淡蓝色的袅袅炊烟。今天,队长没来得及安排人们出去干活,巷道里这时有好些人……我又找见了我的家,往常的这个时候,嫂子就忙碌在那一方院中,可现在,那里死气沉沉。
夕阳落下去了,落下去的地方有一片淡淡的红云,云下面不知是雁阵还是一群乌鸦,盘旋一阵,飞向苍茫的云堆……
嫂子的泪水似乎永远不会流尽。她这么痛苦,我突然就不恨她了。“嫂子,”我叫道,“我们回家去吧。”
嫂子慢慢擦去脸上的泪,毫无表情地说:“再坐会。”
“我冷。”我说
“来,坐过来。”嫂子说。我默默地坐在她身旁,她用一双泪眼望着我,悄悄地伸住胳膊拥住我。我依偎着嫂子,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想哭。
嫂子突然推开我。“我忘了关猪圈门,猪怕是出来了,你走得快,快去看看。”她说。
这个时候嫂子还惦记着家里的猪。嫂子啊,你……我听话地站起身。嫂子又说:“看着脚下……慢慢走。”
我答应着急急下山,但是我没料到又有谁能料到呢?嫂子她,她……
那消息像黄昏里四散的烟雾般传开来时,哥刚进家门。“阿舅殁了,今儿晌午过后就……你嫂……那婆娘呢?”
我告诉哥,嫂子在村边的山坡上。我告诉哥,嫂子好没记性,猪圈关得好好的,她却说忘了关。哥一听脸色不对了,抓住我的胳膊急急地问:“她说没说啥?”这时,就有人慌慌张张地站在大门口叫我哥:“快去,你媳妇跳河了!”
快,快,嫂子!我俩疯了般地奔出家门,那人在背后还咕哝着:“事闹大了,本来……这不,出了人命……人命呐!”
我跟哥穿过草滩跑到河边。我看见我的嫂子水淋淋地躺在河岸边的草丛里,那一头乌发散落着,有一绺还挂在一墩草尖上……
“天哪,你……”哥突然喊着扑过去,一把把嫂子抱在怀里,狠狠地摇晃着。“你……你这是……”他摇着,又停了手,再仔细看一会儿,接着就失声痛哭起来。
有人过来扳着哥的手,说人已走了,嫑再折腾了。哥抬起泪水横流的脸向围着的人们急急地说:“有,有!她有死……”哥腾出一只手,埋下头理着嫂子湿淋淋的头发,“你醒醒,啊?你睁开眼睛,我们……回家。”
工作同志也赶未了。男工作同志说:“她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呢?”
有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女工作同志看着哥怀里的嫂子,也叹口气,不解地说:“我们又没批她呀,她是受害者嘛,为何要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