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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在“无止境”的“第二空间”

2015-12-04

诗歌月刊 2015年9期
关键词:沃什耶夫斯基东欧

孙晓娅:大家上午好。以国际化视野打开中国诗歌研究的视阈和维度是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近些年始终致力的工作。今天,能够在“蓝色”的氛围中与东欧杰出的诗人们跨越时空“无止境”地展开、进行美好而诗意的相遇,首先要感谢“蓝色东欧”丛书的策划和出版:积十年之功,系统翻译东欧现当代优秀文学中百部文学作品,需要深厚底蕴、远见卓识与巨大的魄力!首先请吉狄马加为大会致辞!

吉狄马加:我们最早接触到东欧的文学作品,虽与当时特殊的政治环境和意识形态有一定关系,但更为重要的是东欧文学在我们的阅读经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对东欧文学、东欧诗歌的热爱源于我们的成长经历,我们最早阅读东欧文学作品时,是将其视为社会主义阵营的精神成果;另一方面是东欧文学传统悠久深厚,在历史上就有许多大诗人、大作家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我们对东欧经典诗人及小说家的作品在阅读时总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即东欧民族的遭遇及其政治环境与我们自己的历史状况有许多相同之处。当我们阅读研究东欧诗人作家的作品时还会发现,从三十年代起,鲁迅先生和茅盾先生就已经开始介绍东欧一些弱小民族的作家和诗人,例如密茨凯维奇、裴多菲、啥谢克等人。东欧在历史上一直是处于大国之间、大民族的欺凌之下,生活在动荡和压抑之中。东欧民族在历史上曾被奥斯曼帝国占领、奥匈帝国占领、以及前苏联的隐形挤压和统治,所以我们阅读东欧文学作品时,都会感受到东欧民族在文学中所形成的悲剧感和悲剧意识。随着1980年代后对东欧文学作品的大量翻译和阅读一一比如贡布罗维奇的小说,昆德拉的小说,哈维尔的戏剧以及米沃什、赛弗尔特等人的诗歌,我们才有机会逆向去看,并发现东欧文学精神中所形成的悲剧意识与其整个民族在历史上处于被压迫状态有着密切的关联。这种具有悲剧色彩和人道情怀的东欧文学传统一直影响着其后成长起来的几代作家。我还发现包括捷克、塞尔维亚、匈牙利等在内的这一区域的作家在气质上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个性深沉、作品厚实有力度,受多种文化影响,在不同的国家形态变化中,作家个体都处于夹缝中求生存。有的是在意识形态的夹缝中求生存,有的是在地缘的、政治的夹缝中求生存,有的甚至是在更强大的国家专制力量的压迫境遇中求生存。从总体而言,东欧作家,包括后来独立的立陶宛、马其顿、爱沙尼亚等国的作家都有一个共同的价值取向,就是把人道主义精神、悲剧意识以及道德力量至上作为在创作上追求的重要目标,所以阅读他们的作品带给我们的感受往往要比同时代其他区域文学带来的震撼力更大,这除与我们的社会历史、阅读经历有关之外,最重要的还是,这些作家承担了民族的苦难,是承担苦难的延续者,同时也是苦难的救赎者。其次,东欧文学具有强大的文化包容性,除其自身文化所具有的自由精神以外,还能广泛地吸纳其他民族文化。在东欧,差不多有一半的大作家、大诗人是犹太人。许多犹太人在东欧长期生活,特别是在波兰和匈牙利相当集中,当然后来由于二战的爆发和种族迫害,有的流亡美国,有的流亡到其他国家。东欧文化非常多元,正因为多元才形成了不同价值体系的文化生态。这一由于文化包容所形成的独特文化非常值得研究。东欧作家和诗人可以说,无一例外都具有深刻的哲学思维,他们往往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作家诗人,他们中大部分还是思想家和哲学家。文化哲思在他们身上打下的烙印要比其他区域的作家诗人更深。

今天发布的这两本新书都是新近的翻译。尤其是《第二空间》中收录的基本是米沃什晚期的作品,体现了他对宗教、死亡以及人类终极的生命意义的看法与思考。这部分作品对于完整了解、认识哲学家诗人,或者说诗人哲学家的米沃什十足珍贵。这本书的出版为我们研究东欧诗人作品的思想源头、价值体系及其对宗教、死亡、人类终极命题的关怀与思考,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参照体系。而扎加耶夫斯基的诗集《无止境》与之前已有的翻译形成了一种错位,使我们能更完整地看到扎加耶夫斯基的全貌。中国与东欧从历史上就有着特殊的关系与交往,所以,在当今全球化背景下全景式地了解一下这一区域为何出现这么多影响世界文学进程的伟大的小说家、诗人、理论家的原因,是值得我们去认真研究的。

孙晓娅:下面请赵敏俐教授致辞!

赵敏俐:诗歌是在全世界范围内沟通人类文化、文明以及情感的最佳形式。我们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于1999年成立,当时为中心定名为“中国诗歌研究中心”。这个名称有两个意义,一是把它定位为“中国诗歌”的研究中心,我们的研究对象以中国诗歌为主;二是把它定位为“中国”的诗歌研究中心,研究对象包括世界各国的诗歌。这些年,我们一直朝着这两个方向努力,一方面研究我们本国诗歌,而且是跨越古今的研究、包括各地区各民族的诗歌;另一方面,中心近几年也开展了很多国际诗歌交流,收获颇多。今天出版的两部诗集是波兰诗人的作品,我也有幸去过波兰。波兰大片的平原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如此肥沃的土地,怪不得能产生许多优秀的诗人。今天,我代表诗歌中心,一是为本次会议的召开表示祝贺,二是借此机会表示我们的态度:作为教育部批准的全国唯一个以诗歌研究为宗旨的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我们正在努力把它建成一个进行中国诗歌与世界各国诗歌研究和交流的名符其实的中心。

孙晓娅:下面请朱燕玲女士介绍丛书出版相关情况。

朱燕玲:这套丛书自2009年动议,2012年出了第一辑。一路走下来,这套丛书到今年为止一共出版了20多种,现在正编第四辑。一到四辑,一共36种,涉及6个东欧国家,其中阿尔巴尼亚6种,占了16.7%;波兰11种,占30.6%;罗马尼亚有3种,占了8.3%;捷克12种,占了33.3%;匈牙利3种,占8.3%;斯洛文尼亚1种,占2.7%。现在此套丛书的出版已进入顺境。

孙晓娅:下面进入本场会议的讨论环节,由高兴主持。

高兴:感谢晓娅第一单元的诗意主持,研讨环节我们请树才第一位发言。

树才:“蓝色东欧”这套丛书,首先具备了对文学的某种地缘敏感。“地缘”一词,在国际关系上非常重要,但文学其实也是一种国际关系,世界文学就是对“文学的国际关系”的一种描述。“蓝色东欧”体现了对文学的一种地缘敏感,诗歌可以有“地缘诗学”,事实上,确实有学者在研究这个问题。“蓝色东欧”这两本译诗集,可以视为“地缘诗学”的成果。下面,我就诗歌翻译来谈一点感受。

诗歌翻译,涉及对“双重性”的敏感。这种双重性既来自两种语言(跨语言)的双重性,也包合作者和译者(双主体)的双重性。我认为,文学翻译的主体性,既不完全侧向于译者,也不完全侧向于作者,而是在作者和译者“之间”。在翻译的文本中,作者作为最重要的主体,实际上在译文中已经被译者替代了,但是作者又总是在译者的翻译过程中隐形地存在着。最重要的是,这种双重性还体现为语言表达的双重性,因为一首诗被翻译过来,它需要一个新的语言的“身体”,这个新“身体”既受制于原文,又取决于它遭遇到什么样的译者一一米沃什遭遇到周伟驰,扎加耶夫斯基遭遇到李以亮一一如果遭遇到其他译者,就会出现另一个语言的“身体”。在近百年的诗歌翻译中,我认为有一个问题值得反思,那就是“欧化”的问题。欧化长期以来遭到我们的诟病,实际上它是一种很自然的语言现象;不必大惊小怪。我自己在翻译时,选择比较主动地接受“欧化”,但我在创作中会避开这个问题,因为我对两种语言之间的差异产生了一种敏感,我能看到它们之间在表达上的本质差异。我以为,由于语言自身的特点,原文作为“双重性”中第一主体的特质,在翻译过程中一定会表现出来,即它必然导致原文语言对译文语言的侵入,这一侵入是不以译者的意志为转移的。实际上,欧化自有它们的好处,它丰富了语言的表达形态。现代汉语的大部分词汇都来自外来语,这些外来语正是源自翻译。现代汉语,自胡适以来,一直受困于“白话语汇匮乏”这样一种处境,而诗歌翻译极大地启示了中国诗人用新的词汇和新的句式,去探索新的表达的可能性。诗歌翻译的功劳是巨大的。20世纪的诗歌翻译,从某种角度上可以说引领了白话诗歌的整体转变。我们应当从诗歌翻译的角度,来观察白话诗以来整个现代汉诗的进展。我提出翻译的“双重性”,是为了提示:诗歌翻译的可能性是在“原诗与译诗之间”。在译诗文本中,我们应该研究一首诗遭遇了什么样的译者,以及译者为什么将其译成这样的语言形态而不是那样的语言形态。译诗的关键还是译者,所以我们才信任“诗人译诗”。

高兴:有请王家新老师发言。

王家新:我第一次读到周伟驰所翻译的米沃什,我发现他的语感以及语言方式与其他译者不大一样,这是译者艺术个性的体现。不同的译本,为我们带来不同的参照,使我们得以从不同的路径进入一位诗人。李以亮所翻译的扎加耶夫斯基,我很早就开始关注。扎加耶夫斯基是一位还有待我们深入认识的诗人,其诗歌处于见证与愉悦之间,激情与反讽之间,同时他的诗歌又有如自然一般的丰饶性,我们过去偏向于强调其见证性,其丰饶的一面、感性的一面没有给予太多注意,其实他的诗歌还有一种对感官的迷恋,对世界进行发现的敏感和热情。还有,扎加耶夫斯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从诗的意义上重新发现了“脆弱性”。这一点使我想起了肖邦,两者有很多共通之处:脆弱、痛苦、尊严和美等等。这里的“脆弱性”不单是属于诗人个人的,还属于波兰整个民族。这个民族反复遭受两个帝国的蹂躏。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歌是“弱者的美学”,这是他与米沃什最为明显的不同。比起米沃什,扎加耶夫斯基更为平民化,也使我们感到更亲切、温暖。

刚才树才谈到诗人译诗,李以亮、周伟驰两位诗人译者是加入并丰富了中国现代诗歌诗人译诗的传统。我相信诗人译诗对中国诗歌建设具有深远意义。不过,我们不要过于实在地看待翻译的意义,翻译的价值是要经过时间的长久检验才能被认识的,如戴望舒、穆旦的翻译。翻译是指向未来的,是为一个民族文化语言的未来而工作的。布罗茨基说过:“翻译寻找的是对等物,而不是替代品。”翻译更高的目标是寻找在艺术价值上能与原作相称的对等物。

高兴:下面有请欧阳江河先生发言。

欧阳江河:我阅读东欧诗歌与俄罗斯诗歌、英语诗歌、法语以及西班牙语诗歌,同样会怀有感恩的心情。语言的恩典不可妄受,一旦得到,一定要追溯恩典从何而来,含有什么样的意义。比如阅读李白的诗歌,李白的汉语是诗歌的一个秘密的命名,汉语就是解密的途径。否则,其诗句于我们而言就如同密码,我们得到后就会将其抛弃。同样,来自东欧的迟来的恩典,比如汪剑钊所翻译的曼捷斯塔姆,那种以生命作陪的创造来临了,但我们是否做好了文化以及原创意义上的准备?刚刚家新提到了布罗茨基的对等物概念,这种对等物是否真的存在?它有可能于语言意义上存在,而在存在意义上是否存在仍然值得商榷。

翻译的乐趣在于一一在粗略的对等物上进行原创,在粗糙的、热乎乎的,还有体温、心跳和呼吸感的意义上去接受,去寻找对等物。如果这种对等无法建立,其所保有的营养就将大受损伤。寻找对等物时,我们所寻求的建立于何种意义之上?可能是从政治的角度,或从见证意义上说是冷战意识形态角度。比如米沃什的诗作《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日记》带有神学色彩,如果你只是从见证意义去阅读,东欧的多神教、一神教和异教的丰富层次与折叠就会被过滤掉,一首诗因而变得平面而笼统。如此,诗意的对等物就变得苍白。又如米沃什《拆散的笔记簿》中第一首诗,讲述了一个来自小地方的人受到巴黎人的冒犯,但他又努力保持其受小地方教化的宗教的高贵感。如果单从修辞、见证的角度以及格言化写作和被修饰过的语言层面上来看,你无法读出上述诸种感觉。所以我们在阅读东欧诗歌时,在思考语言的恩典时,一定要以开放性姿态回到生命的真实感动之中,回到日常之中。因为我们此时读到的都是时过境迁的东西,而非处于当下。这种当下与中国的当下是不一样的,中国的当下有太多与诗歌无关的东西一一消费阅读、消费文化。这提醒我米沃什所谓“第二自然”一一机器自然。翻译大多数要自英语中置换,英语成为了消费语言或世界流通语言的“金本位”,而如今正是取消“金本位”的时代。翻译者和写作者间的“交换”,是自我的指认,是生命的相互确认,这是非常让人感动的。在美国的汽车旅馆房间里听纳粹浩劫的处境也是非常有意思的,因为有一个论断说大屠杀以后绝对不能写诗,如果要写,那么原先一些事物的有效性就被消解了,需要重新发明。实际上,关于后奥斯威辛以及纳粹浩劫之后的写作一直存在,它在哪一个房间里面?扎加耶夫斯基在写给别人的一首诗里提到在工作的房间和旅行中居住的房间里,黑人歌唱的声音穿墙而来。在后奥斯威辛时期,即使神学意义及道德意义上的诗歌不复存在,但黑人们茂盛的生命力一直存在,他们高唱生日的赞歌。面对诗歌,你没有道德审判权。日常性和诗性的混合在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歌中表现得极为高明,没有高下之分,没有审判。这也为我们今天的写作提供了一个角度。

高兴:下面有请潇潇发言。

潇潇:米沃什和扎加耶夫斯基是我心仪的两位大诗人。从米沃什的文字中,我总是能得到在这个时代稀缺的力量。米沃什诗篇中那穿透性的人文同情和对“时代喧嚣”的了解,反对形式,追求道德的执着,是我们当代诗人或多或少缺失的。米沃什用他的流亡经历告诉我们:极权主义为先锋派的怪癖铺路,使诗人专注于某样东西,而不去影响现实。形式主义创造出某种特殊的语言,几乎是当代诗的首要诱惑。这正是我们当下写作所面临的困境和难题。

而对扎加耶夫斯基的偏爱,可以从他的一首诗说起。他的《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让我再次看到一个诗人、一首诗在这个遭毁损、矛盾世界的高度。诗人站在远处,他略带讽喻的眼光为我们这个纷乱而时有暴力的时代,用一颗和解的心,把赞美和残缺、善良和苦难、哀伤和残忍糅在一起。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都敲击着我的灵魂。读这样的诗篇,是对这个残缺世界,残缺人性的慰藉!

高兴:下面有请张清华发言。

张清华:东欧文学在政治地理、文化地理、文化结构以及政治结构中都处于比较特殊的部分,相比西欧、美国和其它地方的文学,其使命感更强,文化抱负也更大更重。而且东欧文学中并不缺乏其他文化元素,比如对希腊文化、基督教文明的追溯,对人性的勘探深度等等;而东欧独特的历史、冷战时期作家所受的压力、民族国家的关怀、价值观的更加鲜明强烈,以及与我们相似或共同的历史经验、命运,对于我们中国人理解自己的文学也有一定的参照作用。尤与五六十年代的“地下写作”在精神上形成比照甚至对照关系。

我以为,理解一个民族的历史与文学,可以意识形态化,也可以文学化、历史化。东欧与中国文学间存在广泛的对话可能性,以为其内在的精神维度是相近的。而且我还觉得,中国当代诗歌也应该得到他们的回应,因为其在精神与诗意上是毫不逊色的。所以,我们不仅要把外国诗歌引进来,也要把中国诗歌推出去。当然我个人无力做什么,但大家共同努力则是必要的。

高兴:下面有请汪剑钊老师发言。

汪剑钊:论及我国对东欧文学的介绍,其实非常早。“五四”之前,鲁迅的《摩罗诗力说》就提到了四位诗人,密茨凯维奇、斯洛伐斯基、克拉辛斯基和裴多菲,对他们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五十年代,我们与苏联、东欧建立了更为紧密的关系,文学上的介绍就更多了,像密茨凯维奇、裴多菲的诗歌都出了单行本,哈谢克的《好兵帅克》也被翻译过来了。其中影响最大的可能是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书中的一句话“人们,我是爱你们的!你们可要警惕啊!”曾流传一时。我觉得,当时中国的文学艺术如同处于铁屋之中,而东欧文学可谓这间铁屋的一个小窗口,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不同于中国文化传统的另一种视野。

新时期以后,当我们在改革开放中打开大门的时候,东欧文学这扇窗口却意外地逐渐关闭了。人们慢慢地认为,他们的文学艺术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这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蓝色东欧文学这套丛书,不仅可以为从事文学创作或外国文学研究的人提供一个参照,实际上也可以促使大学生们重新审视自己的专业定位,恢复文学在人们心目中的尊严。

今天,我拿到这两本书,非常高兴。两位都是我很喜欢的诗人。同时,两位译者也是很出色的诗人。两位作者都是波兰诗人。这是很有意思的事。历史上,俄罗斯和波兰的关系十分微妙,它们具有极深的因缘关系,但这两个民族却又是相互瞧不起的。俄国曾多次入侵波兰,分割过波兰的领土。波兰人自己觉得很优雅,高贵,同时就觉得俄国人粗野,缺乏教养。在波兰人看来俄国人是东方的,而波兰人认为自身属于西方。另外,这种分歧还与宗教信仰有关。俄国人绝大部分信仰东正教,而波兰人则信仰天主教。这正如周伟驰在译序中所提到的,阅读东欧或者波兰诗歌时,我们需要注意其宗教背景,如果忽略了这一点,阅读就会进入盲区。这两位诗人都具有强烈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死亡涅槃式精神。他们认可存在的虚无性,同时又通过写作去反抗、消解虚无,或者从虚无中寻找生活的意义,无中生有,这是其作品的高妙之处。

刚才,大家也谈到了红色文本和蓝色文本的问题。在我看来,东欧诗人处理政治与艺术之间关系的方式是值得中国诗人学习、借鉴的。作为人,作为一个公民,他需要完成政治的对抗或者对专制的控诉;但作为一个诗人,他不能放弃和降低自己的审美眼光和水准,哪怕去处理一些政治性主题。他们并非如政治家一样以政治口号和其他手段来对抗不公和强权,而是用诗歌和艺术同时完成了公民与诗人的双重使命。

高兴:下面有请敬文东老师发言。

敬文东:东欧夹在西欧与俄罗斯之间是具悲剧性的。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基于我较少的东欧文学阅读经验,我发现两个极端:其一是黑色幽默、冷炽,这种在灾难中微笑的能力可能与东欧的整体处境有关;其二是悲悯性,比如赫拉巴尔在《过于喧嚣的孤独》中提到几句话:“天道不仁慈,我也不仁慈,应该有比天道更高的东西,那是悲悯和爱,我都忘了,忘了。”杨乐云先生翻译得很准确。这两个比较极致的特质在我读到的东欧文学作家包括米沃什、帕维奇身上都有体现,可能与其宗教有关。中国汉民族所受到的灾难不比东欧少,但是我们好像缺乏这一点。我所读到的米沃什的作品基本是其晚年作品,这很容易使人在直感上联想到杜甫,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所使用的叹词“呜呼”是中国历史上使用得最为正确、最伟大的一个叹词,如果要为米沃什的宗教性找一个对比,杜甫可以为一例证。我在读周伟驰所翻译的米沃什《第二空间》时总是联想到《圣经》,而我们的汉语包括古汉语与现代汉语是不具备神性的,如果一定要讲,那么传教士在翻译圣经时可能为汉语注入了神性。从这一方面去思考,翻译会为我们带来另外一些东西。

高兴:下面有请周庆荣发言。

周庆荣:米沃什和扎加耶夫斯基的作品,我以前陆续读过,不系统,但这种片断式的阅读使我感到一种宿命般的亲切,这与诗歌的地缘性写作有关。在将国外不同宗教信仰、文化背景、生活习惯抛开以后,有没有一种原生态的人类共有的精神和心灵,这种心灵使你无论处于哪块土地上都有几句话要说。我们与东欧诗人或因社会主义阵营关系而更加亲切,东欧文学多表达对于社会、集合、集体以及个体的无可奈何,这种叹喟一方面使人意识到个人的渺小,另一方面又促使我们从诗歌的角度去证明任何一种力量都无法压抑我们的态度与内心的坚定。诗歌对于苦难的主动性消解,恐怕是当下很多写作需要借鉴和吸纳的。说起苦难,我们的当代诗歌尤其是传统的散文诗写作,有两个极端:一方面,我们熟视无睹于让我们感到沮丧、居安思危的所在,只轻描淡写地把笔停留在临摹事物表面,似乎外部世界本是如此,我们是否还有勇气走进事物的内部?写作者应该持有发现苦难的能动态度,我们的文字必须拥有自我确认的力量,需透过文字抵达远方。“蓝色东欧”系列使曾经被压减到集合性板块中的苦难个体,重新完成向远处的释放。远方是一个容易被忽视的话题,感谢高兴兄的“蓝色东欧”使我们得以观看另一种远方的精神风景。

高兴:下面有请于慈江发言。

于慈江:我特别同意家新的话,我也认为这两位译者难能可贵,作用不可替代,堪称这两本诗集当下最恰切的译者。

说到这两位译者,我同意方才树才的一个看法:无论是伟驰遭遇米沃什,还是以亮遭遇扎加耶夫斯基,都不是偶然的,都有一些独特的规定性在那里。比方说伟驰,他当然首先是作为一个诗人遭遇米沃什的,但从根儿上来说,他的哲学和宗教学背景至为关键、更为关键。面对米沃什和扎加耶夫斯基这两种诗歌译本的时候,说实在的,因为自己也写点儿诗,也译一点儿东西,我还是更喜欢读扎加耶夫斯基的《无止境》,虽然这一译本比米沃什的《第二空间》要厚很多。这不是说伟驰翻译得不好,他翻译得其实非常好。只是,这样一本东西是米沃什高龄时所写(按伟驰序言里的说法,米沃什写这本诗集时不只是已届老龄,更是已届高龄),里头有很多与宗教和神学相关的思考,涉及生和死等终极性问题。这又让我想起杨绛先生晚年写的一本书《走到人生边上》。它里头也有大量类似的思考。这些思考由于它的终极性和专业性,并不是每一个读者都愿意或是有足够的能力去欣赏的。

以亮将一首诗的标题译为《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除了以亮的译本,我在网上还接触了包括乌兰和黄灿然译本在内的大概五、六个文本。我一直不大明白,“滴滴红葡萄酒”或“一滴滴红葡萄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乌兰译的是“滴滴玫瑰酒”吧。乍一看这样的说法,我本能地在想:这是一个名叫“滴滴红葡萄酒”的葡萄酒品牌吗?原文drops of wine中的drops的确是“滴”“珠”或“点滴”的意思,但具体到酒上,应该是指少量的酒一一譬如一口酒,一杯酒或一点儿酒。而这个“滴滴红酒”“滴滴玫瑰酒”或“滴滴红葡萄酒”的说法在我的脑海里,无论如何生成不了这样一种感觉。从日常饮用的角度来看,葡萄洒是按“滴”喝的吗?应该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吧。我也试着译了这首诗,一开始就遭遇到了这个困难,感觉这首诗里最难译的大概就是这句话。我在想,它会不会是对它前面并列的wild strawberries(野草莓)的一种同位解释呢?而它后面并列的the dew(露珠、露水),在英文里其实也有酒的意思。我能想到的一个折衷的办法是,把drops这一量词省略掉,把前三行径直译成“试着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吧,/别忘了那长长的六月天,/以及野草莓、葡萄酒和露水”。

我想讨论的第二个问题是,我注意到,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有一种对立,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比方说,大家依照字典的基本义,把这首诗当中的methodically这个副词译成“有条不紊地”、“有条理地”之类一一以亮你译的是“井然有序地”。我觉得在这里,咱们能不能就从植物本身着眼,就把它译成“不枝不蔓地”,把原诗第四第五行就译成“还有那不枝不蔓/长满流亡者废弃家园的荨麻”?这个感觉是不是更好?因为我们说一个东西枝蔓,通常就是在说它比较没有条理,所以把形容植物的副词植物化处理,是顺理成章的。荨麻本身是一种蔓草,到处蔓延,就像国外舶来的、疯长的水葫芦那样可怕。这样一种随处蔓延的蔓草在长满、爬满流亡者遗弃的家园时,却偏偏能够做到不枝不蔓!这既是对立与悖谬,更是潜能与张力。

第三个值得一提的问题与片语the mutilatedworld的译法有关。有人把它译成“缺憾的世界”、“残损的世界”。黄灿然和乌兰则把它译成“残缺的世界”。我特别留意到,所有的汉译版本里只有以亮把它隐含的被动语气给译出来了一一“遭损毁的世界”。以亮的用心我特别能够领会,他要强调这个世界不是原本就残缺的,而是后来被人为地损毁了的。但是,经过反复的思量,我最后还是觉得把mutilated译成“残缺”更为妥帖。因为“残缺的世界”这一表述相对比较自然,没有生硬感,是大家广为接受的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与此不无相关,是如何翻译这首诗的标题try to praise the mutilated world。它既是该诗起首的第一句,也是点睛之笔。这句诗其实首先是一种呼吁:“试着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吧!”我记得只有乌兰的译本在句末用了“吧”字。这个“吧”字从语气上来看,绝非可有可无:一上来就是“试着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吧”,然后是“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最后是“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吧”。刚开始的呼吁不免有些犹豫、保留或拘谨。然后是“你必须赞美”“你(应)当赞美”;语气转为坚定。最后是“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吧”,与第一句虽同为呼吁,但语涉迟疑的“试着”(try) 一词已告消失一一诗人“赞美这残缺的世界”的语气更加地肯定了。这首诗的英文原诗一气呵成,中间未分段落。汉译时为了语气的层次分明和朗诵的便利,无妨以每一个含有“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字眼的句子为起首句,将该诗分成四个自然诗段。

最后,似乎还有必要讨论一下该诗的尾句andthe gentle light that strays and vanishes/and returns。以亮把这句诗译成“以及重重迷失、消散又返回的/柔和之光”。原文只是单纯的thegentle light(柔和的光),好像多重的或重重复复的意思并不强烈。

高兴:下面有请西渡发言。

西渡:西刚才大家在发言中提到我们与东欧作家之间的亲切性,这是我们接受东欧作家的一个重要前提。这种亲切性基于我们与欧洲国家共同的社会主义经验。东欧国家的此种经验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过去时,但我们还处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验之中。对于我们而言,东欧作家的思考具有非常重要的借鉴意义。我觉得东欧文学对我们具有重要启示的一点是它的丰饶性,它有哈谢克这样的讽刺作家,也有米兰·昆德拉这样的小说文体家,还有米沃什这样的流亡诗人……这种丰饶性也表现在每个作家身上。欧阳江河刚才提到北岛能够欣赏米沃什的一部分诗,但对另一部分并不欣赏。这种态度实际上表现了北岛的狭隘性。也就是说,在我们的经验中能够成长出北岛这样的诗人,却难以成长出米沃什这样特别丰富、丰饶的诗人。北岛一代诗人,除了少数的例外,如多多、顾城,在成名之后,写作上大都缺乏成长、丰富、变化,仅仅以一种僵硬的姿态维护自己的存在,思想上也缺少提升、深入、丰富。对这种情形,骆一禾有一个话形容得特别好,“形销骨立地站着”。骆一禾这话主要针对一些追随朦胧诗的诗人,但用于高潮期后的朦胧诗人也一样合适,一些朦胧诗人后来的作品只是证明其以往特点的干巴巴的符号。成名作即代表作、出道段位即终身段位像是对很多中国作家、诗人的魔咒。所以,集中出版东欧作家的作品是非常重要的,可以成为我们重新思考、发现我们的经验、现实的借鉴和契机,丛书的策划者、出版者有眼光、有魄力,各位译者更是劳苦功高。我也特别想听听两位译者的感受。

高兴:下面有请张桃洲发言。

张桃洲:刚才各位专家从各个方面,特别是从东欧文学、诗歌与中国当代文学、诗歌的关系,从各自的阅读经验和个人认识的角度,发表了富有洞见的看法,我很受启发。确实,正如伟驰在《第二空间》译者序中所说,不应简单、狭隘地从字面上去把握东欧诗人的诗歌作品,因为如果忽略了其中所包含的诸如宗教这样的重要维度,以及其他一些民族的、文化上的细节,我们很难深透地理解它们的意涵,而这些恰好需要慢慢体察。还有一点,就是对外国诗歌翻译之于中国现当代诗歌的重要功用,亦即“欧化”的意义,有必要继续或重新进行学理上的探讨。这个话题虽然不时有人谈及,但“欧化”总是被作为一种负面的因素受到非议,实际上“欧化”的问题是一种异质性语言、文化如何融入汉语、成为一种创造性力量的问题。

高兴:下面有请两位译者发言。

李以亮:我们所翻译的,往往都是一些已“完成”的诗人,是一些大家,我们只能寻找一定的“对等物”去企及他。想真正理解、吃透一位大家,就如同走向一座大山,好像近在眼前,其实往往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和努力去接近。我想,接下来还是要多用心、多花精力,去进一步吃透扎加耶夫斯基,包括他的散文、随笔作品,我现在也在翻译其中一些。在感激之外,我也期待大家能够持续地给予关注、批评,今天听到的很多很好的意见、建议我也将带回去好好消化。谢谢大家。

周伟驰:这本诗集在米沃什的全部诗作中只占很小一部分,是其晚年的作品。米沃什晚年所思考的问题实际上是一种心脑冲突,即心灵与大脑,情感、意志与理智间的冲突问题。将这种冲突放置于欧洲人的心智史、心灵变化史中去思考,可能与殷周之际的变革有一些相似。传统的上帝观慢慢消亡之后,欧洲人于理智上否认天堂、上帝以及末日审判等等,但在意志、情感以及生活习俗、礼仪上仍保持对上帝的信仰。因此,米沃什在很多诗中写到二十世纪大屠杀以及科学家解剖小白鼠等,他从宗教角度反对科学发展的无伦理、无道德及其所导致的现代性后果。同时,在许多诗中他谈到他与其波兰同胞在教堂中一起祷告时所感受到的宗教信仰所带来的淳厚及强烈的道德感,但他本人又是一个自然主义者,所以其诗歌的内在张力是非常强的。米沃什诗集中那首《假如没有上帝》虽然只有短短五行字,却简要、简练地将其与近现代欧洲人心脑之间的矛盾与张力表达出来:“假如没有上帝,/人也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做。”在这里,米沃什的诗句与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形成一种潜在对话。“他仍旧是他兄弟的照顾者,/他不能让他的兄弟忧愁,/说并没有上帝。”作为传统意义上的波兰天主教徒,米沃什诗歌的内在张力是非常强烈的。另外,我起初意欲翻译这本诗集,是想研究东欧如何在诗歌中处理信仰以及历史问题,如何表达历史感。除了这本诗集以外,辛波丝卡大致于2010年也出了一本波英对照的诗集,那本诗集仍保留了其技术上的精湛以及处理主题的能力,我不清楚陈黎是否将其翻译过来,但那本诗集是有其亟待翻译的价值的。

孙晓娅:最后,有请吴思敬教授总结发言。

吴思敬:花城出版社是我国一个非常重要的文艺出版社,早在八十年代,他们就设立了诗歌编辑室,这在当时是全国前所未有的。当时,《花城》在杨光治先生的主持下出版了一系列诗集及诗论,而今他们进一步发扬了八十年代花城出版社的传统。开展如此庞大的出版项目是极有远见的,《花城》不是出版商而是真正的出版家。

此次会议,各位围绕米沃什和扎加耶夫斯基的两部诗集进行了发言讨论。这两位诗人具有极其重要的位置。米沃什于改革开放后1980年获得诺贝尔奖,可以说他是伴随着朦胧诗出现后对我国影响深远的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其影响一直延续至今。扎加耶夫斯基是波兰著名诗人,其近几年对中国的影响越来越大,上一届“中坤国际诗歌奖”,国际诗人奖的获得者是扎加耶夫斯基,这是一位非常重要且具有切实影响力的诗人。其次,大家在研讨会中虽没有对这两位诗人的创作进行全面阐述,但对他们之于中国诗人的影响都有非常到位的分析,各位从地缘政治、对话性特别是东欧诗人与中国诗人所处的相近环境角度进行了交流阐发。出版东欧诗集,对我们当下诗人的影响所在及其重大意义是应予以充分估计的。第三,很多诗人在会议中对翻译研究发表看法。此次会议除诗人、评论家之外,我们还邀请了诗人兼评论家、诗人兼翻译家,这些诗人、学者的到场提升了本次会议的专业水平。比如树才所提出的双重性问题,家新所引用的布罗茨基的对等物和替代品概念,以及慈江在翻译方面所作的精细讨论等等,反映了此次与会者的整体实力,同时也对大家有所启示。此次会议虽然很短,但很成功,与会者皆为当下最优秀的评论家、诗人和翻译家,体现了当下诗歌理论界和诗歌翻译界的高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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