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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边缘

2015-12-01杨袭

啄木鸟 2015年12期
关键词:卫东青海

杨袭

杜卫东说,起先,他怎么也拿不定主意。他想,无论去还是不去,结果都差不多。虽然犯罪嫌疑人在逃,那只是暂时的,天网恢恢,落网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但如果不去,就负上了良心债,并且,错过了这个机会可能就没地方还了,从此心口就算揣上了只刺猬,这辈子都不安生;可去呢,他也就算和这件事扯上了关系,谁知道最终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思来想去,杜卫东还是决定去。他对我说:“不能因为后果的不可控,就把本来我们那么在乎的一件事或者一个人抛到脑后,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说是不是?再说,为什么一个人,就偏偏让你遇见?为什么一件事,就偏偏落你头上?不去,我过不了心里这道坎儿。”

华灯初上,浅冬的青年路,笼罩了一层又一层深深浅浅的昏黄。灰色的马路和楼房,路边棕色的乔木和灌木丛,悉数落入一片毛茸茸的薄夜。杜卫东看看窗外,说:“正是混淆黑白的时候呵。”

周末,杜卫东驾车去胡塔。走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才到达那个偏僻的村庄。

穿过两边是棉田的土路,杜卫东看到了那座石塔,塔身低矮破旧,远处看,像一只大肚子盛器,有高高耸起的尖顶。等走近了,才看清楚那尖顶是新修上去的,不知道是不是按照原来的样子。

在村口,他看到一个七十来岁的瘦老汉,正就着一只筛子剥绿豆。他问孙凤英的家在哪儿。那老头儿很热情地站起来,绕到他的车前,手指着远处:“得一直走,等看见两间塌了顶的土坯屋再往南,过一个路口,看见一连五间的好宅子,那就是了。”老头儿还说,“要不,我带你去?”

杜卫东怕老人过度的热情影响他的正事儿,就谢绝了。老头儿看上去有点儿遗憾,但又几步跟上他的车,问他是不是青海在城里的相好。杜卫东说是。老头儿几欲将头探进车里,伏在窗口,踌躇着。杜卫东寻思他一定是想问孙凤英家的案子,但老头儿却皱着眉说:“唉,你好好劝劝凤英那孩子,别死心眼,放宽心,赶紧回城里好好过吧。还是在城里好啊,不用受这个累,你说是不是?”

杜卫东想,这孙凤英嘴还真严,这么大的事儿,回到家里,竟然一丝风不透。话又说回来,在村里,这样的事儿要是让一个人知道,也就人所共知了。杜卫东这样想着,就看到了路南边那所塌了顶的房子,不但顶,连靠路的山墙也塌了半边。和杜卫东的老家一样,村里人一年年少了。

拐了个弯,朝南开了几十米,看到那座齐整的宅院的时候,杜卫东突然紧张起来。他停下车,点了支烟,从手套箱里抽出那张照片。这是电脑截图,黑白的。

杜卫东告诉我:“那时我虽然已经拿定了主意,但看着照片,又犹豫了。人哪,骨子里,感觉自己这百十多斤,这巴掌大的脸面,比天还大。”

这天晚上,杜卫东选了个紧靠墙角的位置。

在店里没人的时候,我时常坐在那里。坐在那里向外看,大半条青年路的景致尽收眼底,还不会轻易被外面的人看到,是个“敌明我暗”的好所在。

坐在杜卫东这个位子,一抬头就能看到咖啡店入口处一块古旧的铜牌,有蚀刻的嵌黑漆的字号:“青年路107号”。数字用的是老式的花体。当年我买下这处房子装修时,特地留下了这块旧牌子。在一个地方站住脚不容易,有了这块牌子,我仿佛有了落身在这个城市的底气。所以,我常常坐在角落里,盯着这块牌子,一看就是大半天。

第一次见到杜卫东那天,我正瞧着这块牌子出神儿。从来到这座城市,到在107号落脚的点点滴滴,浮光掠影般在我脑海中一幕幕闪回。杜卫东在最外面的位子落座后朝吧台里喊了好几声,我才反应过来。

那天,杜卫东对我说:“你是刚到地球上来的吧,和我们人类还有很深的隔阂呀。”

从此,我发现这个城市倒也不全是无聊之辈。

以后杜卫东再来时,我如果不是太忙的话,一般都会从吧台后面钻出来,和他天南海北瞎扯一通。拿杜卫东的话来说,我们已经疾速发展为茫茫俗世之中存留不多的高纯度夹生朋友。

他说,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和这件案子扯上关系。

其实,我倒是早就看出他遇到事儿了,虽然他之前没对我提过。

那时候,天气还暖和,我在咖啡馆外撑起两个遮阳棚。坐在棚下,看着客人们从南面的光华路口或者北边的白沙路口拐进这条小路,有的人远远地就和我打招呼。青年路是极短的一条小路,咖啡馆在路西边,是由一座二层的旧民宅改建的,背后靠着小区,但小区没有朝东的大门;对面是人造板厂,不知道破产倒闭了多少年,厂区凋敝荒凉,野草丛生,爬山虎一直爬到屋顶上。所以,这条路异常安静。

虽然远离市中心,但当时我一眼看见它,就认定了。这样的地方,来的就多是老顾客了,叫顾客,已经显得别扭,都是老朋友了。大约,在这个城市中,这些人也都是如杜卫东说的初到地球,与人类十分隔阂之辈。

有一天傍晚,我坐在遮阳棚下喝小米粥。一抬头,看到他从南面的光华路口拐进青年路,走过路边修剪得像墙垛一样方正的冬青树丛。他给我的是个斜侧面,仪表还是如先前那样齐整,但肩膀处突然塌了,不像原来挺拔;脚步还是那样的脚步,四平八稳的,但步态似乎不再那么扎实有力。直到他走近,穿过马路向着我走来,我心想,这个男人,是遇上事儿了。

从此后,杜卫东再也不坐门口了,而是选在角落里。

院子干净齐整,影壁后面拴着的大黑狗,整个过程都冲杜卫东叫个不停,龇着长牙,像随时都会挣开铁链扑过来嘶咬他。杜卫东说,他一进大门就看到了孙凤英。孙凤英还是穿着案发那天那件黑底红紫花的针织衫,正守着一只柳条筐搓玉米棒子。金黄色的玉米像一条河一样蜿蜒在孙凤英脚边,不断有金色的粮食从她手中哗啦啦落下。没有看到那个男孩儿。他想,那个三四岁的孩子,也许是被送到了乡村幼儿园,也许正在屋里睡觉。

“一个正在劳作的妇女,一般是不会说谎的。劳作中的人,像神一样坦荡无私。”杜卫东对我说。

她也认出了他。杜卫东上前两步把那张打印在A4纸上的照片在她面前展开。

“她的瞳孔立时放大了。”杜卫东夸张地说,他在孙凤英瞬间放大的瞳孔中看到自己颤抖了一下。

那晚,杜卫东执意要喝一点儿烈性酒。他说,他要积蓄足够的勇气把这件事说出来。当然,我知道他不是在对我说,虽然我坐在他面前。他是在对自己说。后来他也说,一件事憋在心里和说出来不是一回事。憋在心里的算不上秘密,一旦说出来,说给一个人,秘密才算成了秘密。

这样的话不像出自一个警官之口。当然,谁也不能禁止一个警官这样说话。

杜卫东是方脸,戴着眼镜。一开口,整个人都好像远远地躲在镜片的后面。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来店里我又想起他时,我都不敢断定我到底有没有看清楚他的面容。但这天晚上我应该是看清楚了,以后,他不在我面前时,我相信我不会再有那种不确定的感觉了。

喝了酒,杜卫东说了一通天气和世风之类的无聊话,好像还说了几句南方有人因近期股市暴跌倾家荡产跳楼的八卦,然后才转回到正题上。

那女人立时就变了色:“她——”

但说了一个字之后,就突然松懈下来,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手中的玉米棒子,到屋里给杜卫东端出一杯茶。杜卫东发现,她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脸色已经平静了。她将茶递给杜卫东,两只手抚摸着膝盖,一脸歉意:“哎呀,瞧我糊涂的,连茶都忘了给你倒,家里活儿太多了……”

杜卫东盯着她,又忽然感觉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这样盯着她看,只好低头喝茶。

孙凤英重新拿起一只玉米棒子慢慢地搓,但是,杜卫东觉得她这已经不是纯粹的劳动,而是一种掩饰。杜卫东也拿起一只玉米棒子慢慢地搓,一粒粒玉米粒掉落到脚下的地面上,微微地弹跳几下,新鲜粮食的气味让他有些陶醉。

片刻,他再次触及那个话题,请孙凤英说一说和照片上的女孩儿有关的事情。孙凤英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半晌,终于咕哝着说,她和马青海已经没有关系了,叫杜卫东该抓抓,该杀杀,再不要来问她了。“我就当他死了,反正,这些年他也和死了差不多。再说,和案子没有关系的事儿,你们还问啥?”

这个问题,杜卫东不能跟孙凤英解释。孙凤英以为他是在办公,可实际上他是“偷偷摸摸”地去了解情况,他比她更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过了一会儿,孙凤英搓玉米棒子的手慢慢停住了,接着,杜卫东看到她的腮帮子上鼓起一个大包。她恨恨地说:“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儿大女大的了,以后,都还要在亲友街坊们面前做人,他们爹做的这些事儿,不好听。他反正啥都做下了,你们该怎么办怎么办吧。”

杜卫东说:“人没归案,我不来,也总会有别人来了解情况。”

孙凤英说:“谁来我也是这些话。犯罪的总不是我吧?不能男人犯了罪连老婆一起蹲牢房吧?”

这其实正是杜卫东想要的效果。如果孙凤英就此打住,不再主动追究春燕的责任,那他就少了一大块心病。至少,只要他不主动介入,就不会被牵扯进去。

当时,在车站调度室里,孙凤英说“春燕那贱妮子”偷走了她家六十多万块钱,是她名下的所有存款,那可是她们娘儿几个的“活命钱”。杜卫东想,难道,她真的是不想再追回来了?

孙凤英像是看透了杜卫东的心思。“我一去城里就成了个傻子。回家后我才想起来,家里没贼不来贼。如今,啥也不用说了,再说他这些年就在城里做买卖,到底攒了多少,给这个给那个的,我根本没个数,也就别再挂心这个了。他但凡看着点儿孩子们的情分,也就老老实实跟我回来了,也就出不了这档子事。都是命,是该着的。”

孙凤英的态度与案发那天在车站调度室判若两人。杜卫东想,也许是因为当时她也吓懵了。她回到家,才慢慢想明白了一些事儿,或者,她不得不为她与一儿两女的未来考虑。到这个时候,该撇清的关系她要撇清,该断了的联系就要果断地断了。她丈夫已经成为她们娘儿几个的负资产,她得咬牙抛开。

那天,杜卫东返回途中,还是止不住地担心,担心孙凤英突然改变主意,再来公安局找他,要求把钱追回来。说实话,他真是害怕事情一下子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一连好几天,杜卫东都紧张兮兮的,害怕孙凤英会突然出现在他办公室,出现在他家里,让他措手不及、狼狈不堪。

“一个人,骗别人很容易,骗自己难哪!骗别人可以说几句、几十句、几百句假话,但骗自己,就像你说的,得拿把刀把良知切去。但良知在哪里呀?怎么切呀?”杜卫东拿手在自己的头部和胸部比画着,苦笑。

杜卫东接下来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我在努力回忆什么时候说过把良知切去的话。

到那时为止,我仅仅知道杜卫东的名字(不知真假),知道他是个刑警(也不知真假,因为从来没见过他穿警服的样子);他也只知道我的名字(但基本不叫,只叫我QQ上的网名“丫头骗子”,熟悉之后,就只叫“骗子”。我想如果不是营业证必须挂在墙上,他可能连我的真名也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杜卫东是不是他的真名一样),知道我经营着这家咖啡馆。我们很少谈及自己,更没有打探过对方的私生活。

我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要用刀把良知切去的话呢?想起来了——

一个周末傍晚,我收到了朋友快递来的柚子,两大箱,快递员放在门口走了。而我,想把它们搬到后厨去,杜卫东帮的忙。杜卫东把两箱水果放好,拍拍手说:“啊,是老家递来的,好温暖哪。”

我在开箱时,看到快递单上模糊的字体,是杭州寄过来的。我想起,曾经有一次我对杜卫东说过我的老家在桐庐,而我这样说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刚刚去过那个南方小镇。我已经习惯说慌,并没有什么明确目的。并且,我能在不同的人面前长久地圆谎,并不需要花额外的心思。因为在这个城市,我没有太亲近的人,这些年来的朋友,大多是咖啡馆的老顾客和有经济往来的人。我像一片树叶一样,被时代之风刮来刮去,终于落身在这个城市。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我所经历的那些风雨。

那天,我将柚子剥好,请杜卫东品尝。我告诉他:“在我的家乡,不叫它柚子,而是叫文旦。”

杜卫东说:“这个名好,让人想起刀马旦、青衣什么的。”

我就说:“我说呢,为什么一看到这个,我就感觉伤感,原来是藏着这么些漂零的苦楚。”

杜卫东说:“怎么是苦楚呢?”

“都是唱戏的,让人一想,就苦得心口疼。”

我说我其实也不想落脚在这么个地方,但是,家是不能回了。因为一回到那个地方,我就想起被我失手杀死的儿子。我对杜卫东讲述了我婚姻生活的那些“血雨腥风”。本来,这也没有什么,我早就对婚姻、对人生不抱什么希望了。但是,一次与丈夫厮打,在争夺一把菜刀时,失手砍在三岁儿子的脖子上——因为谁也说不清是谁失的手,所以,我们一转脸结成同盟,对所有人说,是儿子自己伸手够灶台上面的菜刀铸成了惨剧。之后,我们迅速办理了离婚手续,各奔东西。

杜卫东唏嘘:“竟然……竟然——我说你不会去报案吧?”

案子发生在秋天。

杜卫东说,本来不是他接这个案子。那天,他和同事丘建国前往西城出警回来路过汽车站时,看到一大群人堵在车站前的马路上,路旁停着老殷的车。杜卫东他们出警虽然不是固定车辆人员,但基本上哪几个人常用哪几部车,大差不差。看到老殷的车,他们就下车看究竟。

人已经死了。是一个六十来岁的农村妇女,头部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紫黑色。尸体旁边是一只撕裂的黑红拼色的化纤旅行袋,带子的一头断了,系在另一条上面,旅行袋里装着的火柿子甩了出来,橙黄色的浆汁与紫黑色的血液掺杂在一起。围观的人群站成远远的一圈,几个胆大的靠得近点儿,在维持秩序的警察身后探头探脑。

杜卫东对我说:“当时如果我只是在这里站站,与老殷打个招呼就回警队的话,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但是,与老殷打过招呼,丘建国还一个劲说走了走了,我就没听,我站在路边,感觉头胀得跟筐一样大。后来,我想,没理由这样,我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难受,头疼,并且后来,我还大声对老殷说,调录像啊,先调车站的录像啊!你说奇怪不奇怪?”

作为刑警的杜卫东,这种场景当然见得不计其数——一个刚才还有无数心事,牵挂着老的小的、家里外头的人,倏地一头扑在地上,什么都放下了,成为一具性质可疑的尸体。杜卫东初入警队,见到第一具尸体时,除了吐得天翻地覆外,与老刑警们的经历不同,他还当场提出了一个让大家莫名其妙的问题。他问,你们说,一个人死后,这个尸体,属于他本人吗?有个姓吴的副队长马上说,球,什么本人不本人,该干啥干啥去,闲扯淡也得分时候!

没有人给出答案,杜卫东让这个问题困扰了许久,到现在,仍是不能给自己个明确的说法。只是,不像以前那样迫切地追问。现在杜卫东又问我。我说:“当然是他自己的啊,比如说,杜卫东的尸体就是杜卫东的尸体,还能是陈卫东、李卫东的吗?”

杜卫东说:“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杜卫东的尸体就是杜卫东的尸体,就表明人和尸体是分离的。要不,怎么不在我活着的时候说杜卫东的杜卫东,或者说杜卫东的人,或者说杜卫东的身体呢?”

我问他:“那按你的逻辑,杜卫东的尸体就不是杜卫东的了?”

“是啊,我就是这样想的啊。但是,杜卫东的尸体不是杜卫东的,是谁的呢?”他试图给我解释,多半也是给自己解释,因为他也不清楚这个问题有没有答案。他说,“这是人有没有灵魂的问题的附属问题。如果人是有灵魂的——我指的是可以和肉体分离的,完整的人格是以灵魂为基础构建的话,真可以说杜卫东的尸体。但是,我是唯物主义者啊,我的灵魂只是肉体有生命时活动的表现或结果呀,所以,肉体死了,灵魂也就没处说了。”

我想,杜卫东当时肯定没有想起所谓谁的尸体的问题,要不,他说不定会迷迷糊糊想下去,就不会大声提醒老殷了。

杜卫东的提醒马上被老殷付诸行动了,老殷立即封锁了车站,到调度室调看了车站内外的监控录像。

“我也对你说过了,那天,简直有如神助啊!也许,冥冥之中,就是要一步步把我内心的这块疤揭开。”杜卫东举着酒杯对我说。

他提醒过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跟着老殷去调度室看录像。老殷将视频回放了三遍,最终确定,背着黑红拼色旅行袋的死者下了车之后,由第五检票口逆行进了候车大厅。

杜卫东说:“大城市的车站,她根本不可能从这里进来,除非她下车后由外面绕道,从入口进来。入口处有安检设备,你看,好在她背的是一袋柿子,她背的要是一袋炸药呢?”

我说:“她上车之前应该是检查过的。”

杜卫东说:“那可不行。途中有没有停车,途中上来下去的人有没有物品交换,这些情况都是不确定的。再说,她已经下了车,是不是有人递给她东西,也不能确定。”

我恍然大悟。

杜卫东说:“这其实都不重要了——在这件事里。死者进来后上了个厕所,然后弓着腰围着挤满人的连椅绕了几圈,找了个空位坐下。视频上的时间显示为十点三十二分,也就是死者坐下的时间。十九分钟后,十点五十一分,她站起来背好包,向车站门口走去。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你不要不信,如果你当过警察,见过足够多的事故或者案子,你会发现,每一件事都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早一秒不行,晚一秒也不行。”

在这十九分钟的时间里,死者——确切地说应该是将死者,先是吃力地将旅行袋放在椅子上,然后坐下来揉脚踝。后来她女儿证实,她这个部位几年前受过伤,做过手术。她逆行进入候车大厅,除了上卫生间外,大概就是想找个地方,缓解旅途的劳顿带来的不适。她揉着脚踝,脸上很痛苦的样子。揉了一阵,靠到椅背上稍事休息的时候,她扭头往旁边看了看。

她的右侧坐着一个穿深色休闲装的男人,脸挺瘦,头发有些乱。将死者看男人的时候,男人也看向她,紧接着,将死者朝男人笑了笑,说了句什么话——由此开启了她的宿命之旅。

接下来,将死者一边揉脚,一边和男人说话,中间停下来有些骄傲地高高抬起手指着车站一角,但看样子是指向远方。后来证实,她是在指着一家幼儿园的方向——常青藤幼儿园,但是,她指反了。杜卫东说她该指着相反的西北方,而不是东南。

“东南哪,”杜卫东感叹道,“冥冥之中,她是给自己指出了方向,一条大路向东南……”

后来的对话中,穿深色休闲装的男人有片刻的沉默。将死者站起来朝门口走去,而那男人仿佛突然从沉默中醒来似的,跳起来跑了出去。

杜卫东说:“后来,我们将嫌疑人的面容放大,发现这个人长得还算周正,但是,眉骨奇高,虽然录像不是太清楚,但他不大的眼睛里面,射出的光像一把刀一样,让人浑身不舒服。当时我同事说,一看就是个亡命徒。”

老殷后来说,将死者死前给她的女儿打了个电话。她的女儿也已经过来接她,刚刚在车站对面的如意旅馆门口停好车。她要她的母亲站在原地别动,她停好车后过来接她。但是——

她没有停好车,因为她在熄火、拉上手刹、拔出钥匙、打开门之后,就被一只像铁钳一样的手拽起来扔到地上,同时抢了她的钥匙。她还没爬起来,汽车发动了,直接冲过路崖石,蹿到路上。等她站起来,她的母亲也在路对面看到了她,一面摆着手,一面朝她这边走来。分秒不差,汽车“呜”地冲向将死者,把她撞出十几米后,向东逃跑了。

杜卫东说:“老殷当即就断定,这是一起策划周密的谋杀,而杀机,就在车站内那十九分钟的谈话中。”

半个多小时后,答案被已经在去往胡塔的大巴车上坐稳的孙凤英说了出来。孙凤英抱着儿子,正在落泪,边哭边用衣袖擦拭。老殷他们进入车厢,示意她下车。她惊得嘴巴张得老大,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在叫我?”

老殷一再向她确定就是叫她,她才稀里糊涂又极不情愿地下了车。直到明白她需要配合警方破案之后,她才知道她的男人撞人了,而且是抢了别人的车撞的。她响亮地哭着,招呼司机打开下面的行李厢,从里面拖出两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杜卫东对我说:“你不相信吧,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两口子。刚刚还坐在自己身边的丈夫突然跑出去,她竟然不闻不问,安安心心……哦,倒也不是安安心心,她是哭哭啼啼,但总归是一个人走了。但这又是再合理不过的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荒唐,都是再合理不过。”

他在调看录像时,发现孙凤英一直坐在嫌疑人身边,两人有过简短的对话。并且,两人之间保持着一米多的距离,两只蛇皮袋那时候还躺在孙凤英的脚边,而那嫌疑人,空着手,什么也没带。杜卫东还注意到,虽然看不清面容,大略从外表看起来,嫌疑人比孙凤英要明显年轻,衣着仪态也讲究得多。两人都沉着脸,但孙凤英时不时朝嫌疑人扫一眼。后来杜卫东想,也许,嫌疑人根本就没打算跟着孙凤英回家。将死者与他的对话,只是留在城市,或者说决定不再跟孙凤英生活下去的导火索——虽然后来据孙凤英说,谈话内容确实能作为独立引爆他内心仇恨之火的引线。没有这个妇女,也会有另外的妇女,或者男人,另外的事情,把他绊住,阻止他顺利回到胡塔,去做一个安安分分的农民。

看录像的时候,杜卫东首先意识到这两个人是夫妻关系。据他看,他们固然有以上所说的差距,而且坐在车站长椅上的时候相隔一米多的距离,但脸上都浮现着那种只有关系紧密的人才有的嫉恨和冷漠。

孙凤英说,这是本年度她第五次下决心拽着那个“该死的短命鬼”回家了。这一次,她逼着他处理了车和房子,把值点儿钱的都打包进两只蛇皮袋。在孙凤英看来,城里啥都好,但不是她能长待的地方。她在村里待得好好的,小的也爱老的也敬,人缘好,算是个体面人;一来城里,就由不得她了,“变成了个母夜叉”……

但她的丈夫显然不愿意离开这个城市,或者说,孙凤英根本不了解她的丈夫。虽然她和她的丈夫自小就生活在同一个村里,细认起来,还是转了几圈的表姐弟。

杜卫东说,那天是入秋的第二天,太阳火辣,他活该在这一天将自己吊在多重的炙烤之下。本来,调完录像出来,现场已经处理完了,尸体已经转移了,路面上秩序也恢复了,他和丘建国也说该回去了,但一行人呼啦啦从监控室跑下来,看着老殷他们前往发车区时,竟然不约而同地又跟上了。

孙凤英被带到调度室,坐在一只转椅上,不停地拿衣袖擦拭泪水和汗珠。看完录像,听完她丈夫的犯罪经过,孙凤英捂着脸痛哭失声,哭了大约有十来分钟,手指朝怀里的孩子头上点了点说:“都是因为他呀,那是他的命根子。”

这是在她的两个女儿基本成年后,她冒着生命危险,高龄产下的儿子。她原本以为,她的丈夫是因为她没有生儿子,才在进城后处心积虑疏远她。所以,又咬牙冒险生下了儿子。她以为她的丈夫把她给他生的儿子像命一样宝贝着。她以为,有了儿子,她丈夫就会对她好一些,说不定真会跟她回家去,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有儿子又怎么样呢?在一个连尸体都辨不清楚是谁的世界上,儿子,真算不了什么重要东西。”杜卫东感叹不已。

不过,孙凤英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在十九分钟左右的谈话中,死者生前与嫌疑人的谈话就关联到嫌疑人的儿子。

孙凤英说,老太太先是看了看她丈夫,说今天真热啊,还说,踝子骨疼啊,你看,这来是来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把孩子看好呢。她丈夫好像问了问孩子多大了,又好像没问,是老太太自己说的。孙凤英在这个地方记忆模糊,杜卫东认为合理,因为他觉得,一个男人大约是不会主动问这些问题的。而且,当时一肚子气的孙凤英更不会特别在意这些细节。大体的事实是,他们谈到了各自的孩子。老太太说自己的外孙子四岁了,在常青藤幼儿园,前几天,因为“幼儿园不安静”,她的女儿就不敢再送孩子过去了,可两口子都忙,所以,叫她来看孩子。

杜卫东知道(我也知道),常青藤幼儿园在这个城市的西北方,接近郊区,掩映在一片白蜡和侧柏树林中,格林童话中才能见到的建筑风格,五颜六色的风车在教室尖顶的上方转个不停。这是一家外资独资的双语幼儿园,设施与师资全市一流,当然,学费不菲。但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孙凤英的儿子也在这个幼儿园。

“所以说,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巧合这个说法。什么叫巧合?不是巧合,就是安排好的,不这样才不对头。”杜卫东说。

我注意到,说了这么多,杜卫东没怎么喝酒。他仿佛完全沉浸在对这件事一遍遍的复述之中,他的情绪也被“冥冥”这两个字所笼罩。他的面孔仿佛离镜片越来越远,缩进角落深处。其实,他离我也就一张桌子的距离。也许,是夜晚放大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

孙凤英说,她丈夫听到老太太说起外孙子在常青藤幼儿园时,紧攥着拳擂了一下椅面——后来她又改口说,可能没擂椅面,只是用力扶了一把。紧接着,老太太看到了孙凤英和她怀里的儿子。老太太当然不知道他们与这个男人的关系——看上去,他们的穿戴,他们的神态,是多么不同啊。而且,老太太出现的时候,两口子之间已经没话了。

老太太指着孙凤英怀里的孩子说:“我外孙上的幼儿园,高级着呢,入学时,对孩子的家庭审查得严着呢。像那样的,哼哼……”说着,老太太冷笑了一声。

孙凤英后来说:“别说他,就是我听了这话也不是滋味儿。而且老太太的声音很高,明摆着没有把我们娘儿俩放在眼里。”

老太太恐怕想不到,孙凤英的儿子正是在这所幼儿园里。不过,当时已经不在那里了,并不是因为交不起学费——一个月前,孙凤英家的孩子被开除了。

孙凤英一再强调,是劝退。

开除这件事儿,让她丈夫很难接受。他这些年在这个城市的各个楼盘之间穿梭逡巡,到处找关系送礼,包揽内墙刷泥刷漆的活儿,除了积攒下两套房子一部车,还有六十多万的存款。据孙凤英说,这还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他“藏着”,不让她知道。杜卫东问原因,孙凤英说,有了外心呗。进一步问她有没有证据,她摇摇头,继而说,这哪儿有!

本来,孙凤英就对丈夫执意送孩子去那么个“糟蹋钱”的地方不以为然。后来,幼儿园在一个星期三突然通知他们去接孩子。她丈夫领回孩子后,躺在床上一天没吱声。孙凤英左问右问,孩子才告诉她,他在学校里咬了人。她丈夫没好气地对她说:“这可称了你的心了,现在孩子连个像样的地方也没有了。”

这是她儿子第三次咬人了,把一个化工厂老板的女儿咬了,在人家孩子胳膊上差点儿咬下一块肉来。前两次也是咬的另外两个孩子的胳膊,但都没这么严重。对方家长倒不要求他们赔偿,说不要他们家的“倒霉钱”,但要求幼儿园一定要把他家孩子开除。马青海一口咬定是幼儿园对孩子做了家庭情况调查,恃强凌弱,把他们家孩子欺负了。

孙凤英说,她丈夫感觉自己被整个社会欺负了。也许和那些天他心情太差也有关,因为从去年初,“活儿就很难干”。对此,杜卫东倒非常有数。整个世界的经济形势都不好,活儿难干很正常。但孙凤英的丈夫不这样看,他对孙凤英说工地上的活儿都让“关系硬的”包走了,这分明是往死里整他。

两天后,她丈夫揣着“整个社会”给他的委屈跑到常青藤幼儿园。他挥舞着一把大改锥,打倒了门口的两名保安,窜进幼儿园,扬言要一个个弄死他们。在他接近教养区的时候,爬起来的保安用电棍将他击倒。由于他手中只是一把改锥,而不是砍刀等凶器,拘留了十五天、交了五千块钱就被放出来了。

这件事让孙凤英心惊肉跳。以往,她只是在电视里看到一些地方的幼儿园和小学闯入歹徒,孱弱的孩子们屡遭荼毒。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丈夫会干出这种事儿。思前想后,她认定城市不是个好地方,她丈夫本来是个“老实本分能吃苦”的好人,来了城市这些年,变得让她不认识了,她现在离他近了都害怕。有那么几次,孙凤英起了自己一走了之、“由着他去吧”的念头,但又感念这些年的夫妻恩情,最重要的,他是她三个孩子的亲爹呀!她决定把他带回胡塔老家。

很显然,是老太太说自己的外孙子在常青藤幼儿园上学时脸上的自豪激起了嫌疑人的杀气。要不然,他可能不会回家,或者即使回家待不多长时间就跑出来,但是,肯定不至于发生后来的惨剧。

当然,这些都是合理推测,嫌疑人没有落网,谁也不能保证不会再生枝节。

“你知道城邦是怎么兴起的吗?”杜卫东突然问我。

见我摇头,杜卫东叹了口气说:“是交换。社会有了富余产品后,人们用来交换产品的地方。广告词有道理啊,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从这一点上说,城市是一切罪恶的渊薮。所以呀,照我看来,城市最恐怖!看着安静祥和,可是,天知道这一夜之间会有多少悲惨又荒唐的事儿呢。”

窗外,一轮寒月凝视大地,咖啡店入口处的玉兰花灯发出米色的光。是啊,这样安静的夜,不知又有多少寒夜不寐的人呢?

杜卫东拿出手机翻了翻,递到我面前。屏幕上是一份QQ好友档案,他给我看的是一个好友的资料,头像是一只手心被划破的手。

“这就是春燕。”

春燕是杜卫东的第一个网友,他们是十多年前在联众玩够级时认识的。

杜卫东说:“联众有多少注册用户,我真是没注意过。但是,就在那么一刻,我点击进入了某个游戏室,坐到了某张游戏桌上,与春燕成了对家。”

十多年前的某个夜晚,我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天气,那时的杜卫东是什么样子,只听他说他们“决战”到第二天凌晨两点多钟,赢了三百多分。从此,他与春燕加了QQ好友。杜卫东还记得春燕那时候的网名,叫“小贝壳儿”。

杜卫东说,除了在工作中,面对不太熟悉的人时,他有无目的扯谎的习惯。他告诉春燕,他是淄博市祥和运输公司的司机。当时他正在办理的一起案子和这个公司有关,他就随口说了。这个谎,一扯就扯了近十年。

“近十年的谎,就不是谎了,我就是淄博市祥和运输公司的司机了。大约在我们成为网友的第二年,春燕非要给我寄一盒月饼。没办法,我现问了一个淄博朋友的家庭住址,然后告诉春燕,说最近单位效益不好,不常去上班,邮家里吧,还留了我朋友的手机号。”

杜卫东觉得,认真构建一个谎言,和构建真实的人生一模一样。一个人如果能全力真诚地构建一个谎言,那谎言就成了理想。收到月饼后,他还托朋友给春燕回寄了博山风干肉和铁山香肠。自此,春燕连淄博的天气都时刻关注,不忘在天气变化时提醒他添减衣物。杜卫东说,对于这份友谊,他“十分珍视”。

刚开始时,春燕对他说,她父母都是利津县一中的老师。后来,慢慢熟了,大约是在互相赠送礼物后不久,春燕不好意思地告诉他,她向他撒谎了,她家不在利津,而是三河区神塔村的,家庭条件很不好。那一晚,春燕向杜卫东倒了许多苦水,说她父亲重男轻女,她母亲一连生了五个女孩儿,娘儿几个时常挨她父亲的打骂。她中学还没拿到毕业证就辍学到城里打工,这才过上了衣食无虞的“好日子”。

春燕提出给他打手机,他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他的号码会暴露真实地址,推说这几天手机丢了,正想换一个新号,等办好新卡再给她号码。第二天,他火速开车跑到淄博办了个移动的号码,立即在QQ上给春燕留了言。杜卫东宁可支付高几倍的长途费漫游费,也不想让春燕知道他骗了她。

“你不知道春燕小时候有多惨,六岁就踩着板凳刷锅洗碗,八岁就挑水,到现在肩膀上的茧皮还去不干净。在田里干着活,冷不丁儿就被她父亲踹在地上,理由是看她不顺眼。她们娘儿六个,身上新伤加旧伤,青一块紫一块,是常态。她母亲从不敢反驳她父亲,更甭说阻止他折磨孩子,她自己也一样,挨了打,就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尘土,没事儿人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杜卫东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春燕已经在东莞打工两年了。杜卫东确定春燕后来说的都是实话(因为职业的关系,这些情况他轻易就能核实)。她父亲叫宋宏德,大半个三河区都知道他,是个酒鬼,一喝多就找茬儿和人胡搅蛮缠,一年当中,因伤人损物,怎么也得赔人家几回,是三河区下庄镇派出所挂了号的人物。

在三河区西北角有两个村,东面是神塔村,西面是胡塔村,村名据说来源于两村之间的一座青石塔。神塔村的人说这座塔是姜子牙在此短暂停留期间留下来的,是座吉塔;胡塔村的人说这座塔是一个叫木华黎的蒙古将军驻扎此地时留下来的,是座凶塔。所以,塔东面的神塔村人盖房子,都向着塔,坐西北朝东南,要沾些仙气;塔西面的胡塔村人建房子,都背着塔,也是坐西北朝东南,坚决不让邪气冲撞了。

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儿。这么近两个村的人,对村边一座塔的年代一下子扯开了两千多年不说,竟还因为对塔的不同理解选择了相同的朝向。

那个来自神塔村的女孩儿,在前年的5月23日(杜卫东记得很清楚)突然打电话对杜卫东说,她现在就在他家小区旁边的如家酒店。杜卫东看了看时间,晚上八点二十一分。

我想,一个从前被我忽视却又极为正常的情况是,杜卫东与春燕的聊天一定不仅限于打牌和讨论她的出身。我可以想象得出他们都聊了些什么,毕竟,与一个从未谋面的网友保持十几年的关系,要用怎样的“真诚”来维持。

杜卫东迅速计算着下一个谎话的分寸,他说,他运货到了寿光,但是,两个小时后,他就能到家。挂了电话,“细心的春燕”将房号发给了他:301。杜卫东对妻子说了声有事,就开车直奔淄博。他不担心妻子会怀疑,因为对于他来说,这是常态。妻子只是提醒他,他忘记了穿制服。他冲妻子摆了摆手说,来不及了。

他打开导航,一路狂奔到了淄博。杜卫东说,一路上,他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喝光了七瓶农夫山泉还是感觉口干。

“你知道,东青高速的路况不是很好,只有两条车道,路面起伏不平。我开着车窗,风呼呼地在耳边吹过,像做梦一样。”

到了下半段路,杜卫东竟然感觉自己好像坐在一条船上,车灯把前面的路面照得如同波浪起伏的海面,他就在大海上晃啊晃。

完全是热恋的感觉。

进入张店市区,他才略微清醒了。跟着导航,他先来到与朋友家小区相邻的小区,把车停好。然后打开一瓶矿泉水洗了下脸,收拾了下心情,将车钥匙用塑料袋包好,掖在车旁边的花圃里,只带着手机往如家的方向走去。

春燕一定早就在等他,因为他还没敲门,春燕就把门打开了,笑吟吟地看着他。5月末还不算太热,春燕已经穿上了浅色纱衣。不难想象杜卫东当时的心情。据杜卫东半真半假的讲述,他们坐在床边说了几句话,杜卫东问春燕什么时候回来的,什么时候来的淄博。春燕问他这么晚出来嫂子会不会疑心。接着,杜卫东去卫生间洗澡。

一切与他想象的一模一样,只是,春燕比她QQ空间里的照片略胖一些。杜卫东说:“女人总是把自己往瘦里捯饬。”

接下来的情节,按说就应该是水到渠成,或者说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但杜卫东说,他刚从卫生间洗完澡出来,手机响了。他的工作性质要求他二十四小时保持手机畅通,尽管他把工作手机放在车上了,身上带着的是专门与春燕联系用的那部手机,除了春燕,不会有其他人往这部手机上打电话,但他还是条件反射般接通了电话。

对方声音很大:“喂喂,怎么老是不接电话?一到紧急情况就掉链子。你赶紧穿上衣服来医院急诊室,小张割手腕子了!”

杜卫东一愣,接着说好好,扔掉浴巾开始穿衣服。春燕已经听到了他们的通话,扶着浴室的门框看着他。他整理好衣服,对春燕说出事了,说着就往外走。春燕拉住他:“你还回来吗?”

杜卫东说:“哦……看情况吧。”

春燕的手不松开,跟着他出了房间,直到他示意别被人看到,她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

杜卫东一口气跑下三楼,来到大街上。他回头看了看,确定春燕没有在窗帘后面看他,然后回拨了那个号码。号码显示是黑龙江的,杜卫东想,刚才太慌了,竟然没注意到。电话接通了,杜卫东问:“什么情况?”

对方显然很意外:“嗯?你是谁?”

杜卫东说:“刚才你打了我的电话。”

片刻沉默之后,对方说:“哎呀,实在对不住啊,打错了,打错了,把你当成轮子了,瞧这慌的……”

挂断电话,杜卫东在街边的路崖石上坐下来,坐了很久,说不出心里是高兴还是伤感。他想,一切都是天意,不是巧合,是老天特意的安排。这是他婚后第一次没能把持住自己,但是,老天安排了一个黑龙江人唤醒了他。感谢上苍,感谢东北兄弟,感谢小张,但愿他(她)抢救及时,平安健康!

杜卫东坐在街边,望着被路灯照亮的街景松了口气。由于在淄博有几个好朋友,一年当中,杜卫东总有几次或白天或夜晚在淄博的大路上盘桓,但他从来没有发现,淄博的夜那样静。他从未在淄博的夜晚仰望过星空,也从未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路边,什么也不干,一坐大半个小时。

凌晨两点,杜卫东回到了家。他拖着疲惫不堪的两条腿一步一步爬上十一楼,走到门口才发现把家门钥匙落在车里了。刚准备敲门,门开了,原来,妻子还在等着他。进了门,不知道为什么,他搂着妻子就哭了。妻子问:“怎么啦?”

杜卫东说:“别问了,太惨了……”

第二天上午,他破天荒地一觉睡到十一点多,一个梦也没做。

春燕给他短信了:“有些事,就是命啊。算了,便宜狗日的马青海吧!”

杜卫东盯着“马青海”这几个字,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最后,他删除了短信,起来洗漱了一下,给老殷打了个电话。他哑着嗓子说自己感冒了。老殷说:“操,早就知道你又感冒了。明天我也感冒,累死了……”

从此,杜卫东知道了马青海这个名字。后来,春燕还告诉他,马青海是她表姨夫,但他和她表姨早就不是一个心眼儿了,还在她帮他们看孩子的时候,马青海就一心想和她表姨离婚,然后娶她。春燕说,好几次了,马青海跪在地上求她答应。那时候她心气儿是很高的,不但不答应,一气之下,还把这事告诉了表姨。

她还是太单纯了,以为表姨会为她主持公道。想不到,表姨抓着她的头发,狠狠地扇了她两巴掌,说她来城里不到两天,就学那些狐狸精勾搭男人。春燕当然不服,与她厮打在一处,后果可想而知。但春燕刚买上回家的车票,马青海就赶到了,二话不说把她塞到车上,安置在工地办公室。马青海说,她要走了,那就真是说不清楚了。

孙凤英改了主意,说如果把财产全给她,她就成全了他们。马青海说可以考虑,但孙凤英没等马青海考虑好,就唆使跟着马青海干活的一个工头儿骚扰春燕,最严重的一次,甚至把春燕堵在卫生间里要非礼。春燕说,那是孙凤英精心策划的。

最终,春燕还是离开了。她知道,马青海只不过是想尽办法留住她而已,而她,对他真没有半点儿意思。

去东莞打了这几年工,春燕才知道,哪里都不好混。她一没文凭,二不是天香国色,更没有背景后台有钱的爹。春燕说,啥也不如哗啦啦的毛爷爷让她心里踏实。

杜卫东第一次听她这样说时,在电话里用长者的口吻劝她不要搭理马青海,并且列举了好多小三儿上位不成反而倒了大霉的例子。但春燕不认为自己是小三儿,她还没有答应马青海呢。杜卫东继续劝她,说马青海只是个暴发户,也许有点儿小钱,人咋样,以后对你咋样,都说不准。春燕冷笑着反问:“是啊,我也不喜欢暴发户,但嫁给你,你要吗?事到临头,还不是怕沾上手吓跑啦!”

春燕那天哭着挂了电话,弄得杜卫东一阵心酸。但他知道,他是说服不了她了。

“后来,大约有那么两三个月,我们没再联系。我想,我们可能就这样结束了吧。也好!”

话虽这么说,但我看得出来,就这样结束与春燕的联系,杜卫东有点儿说不出的难受。不过,成人的世界,从来没有那么多一头热或者两厢守望的故事。更何况,听杜卫东的说法,他们还远未到那个地步。

直到那天在车站调度室,他听到孙凤英说出“马青海”三个字。

“马青海?”

这三个字结结实实扎了他一下子。但马上,杜卫东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老殷说:“怎么着,你认识?”

杜卫东连忙摆手:“和我警校的同学重名,好在他是湖北的,吓了我一跳。”

但是,接下来孙凤英的供述就错不了啦,胡塔,马青海,小包工头儿,有点儿钱。

当晚,杜卫东在办公室待了很久才回家,连晚饭都没吃。他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为马青海,为孙凤英,为死者,更为春燕,还有他自己。

离他的淄博之行已经过去两年多,他知道,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他想起那晚他将要出门时春燕的眼神,春燕问他:“你还回来吗?”

春燕还说:“嫁给你,你要吗?事到临头,还不是怕沾上手吓跑啦!”

这个时候杜卫东才想到,他感觉是老天在冥冥之中关照了他,让他没有“犯错误”,但春燕一定是误以为他改变了主意,或者,不喜欢她,借故跑了。

从胡塔回来后,杜卫东给春燕打了电话。杜卫东说:“你没换号啊?”

春燕说:“我有新号,但这个不想扔,怕你没准儿哪一天会打来。”

春燕口气平淡,但杜卫东却心里一惊。杜卫东说:“近来好吗?”

春燕说:“感谢你关心,还死不了。”

这时候,杜卫东已经听出春燕声音不太对了。杜卫东说:“外面不好混,就回来,东营现在也很好找工作了。”

春燕就哭了:“狗日的马青海犯事儿了,成通缉犯了。”

杜卫东假装不知情:“怎么啦?”

春燕告诉他,马青海说孙凤英这半年死活要拉着他回家,他将计就计,处理了房子和车,想带着钱来东莞找她。但孙凤英看得紧,最后,在车站,他找了个机会,抢了辆车逃跑,没想到在车站门口撞死了人。他本想开着抢来的车跑出城,躲开孙凤英就行,到时候把车扔了就没事了。但是,一撞死人,性质就变了。春燕说:“抢车又撞死了人,你说,活是活不了了?我劝他去自首,他还不去。这不要了我的命吗?”

杜卫东心想,马青海这些话前言不搭后语,春燕这傻妮子就信了。躲开孙凤英还用得着开车?何况,孙凤英还照看着个孩子。杜卫东劝春燕赶紧回来,不要再跟马青海在一起。日子怎么也好过,还有几个姐姐,还有妈,不会不管你的。春燕放声大哭:“你呀,恨死我啦,回不去了呀……”

春燕怀上了马青海的孩子,已经六七个月了。春燕她们娘儿几个,都穷怕了,姐姐中是有过得好的,但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谁也不会管她的,她这样回去,又丢了她们的脸,更何况还有个没事儿都要踢她一脚的爹,她连家门恐怕都进不去。现在,她已经走投无路了。

杜卫东给春燕打电话的目的,一是真的想问问春燕的近况,但也不是这么单纯,他怀疑马青海去东莞找春燕了。这下,确凿无疑。但杜卫东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把这个情况通知老殷。

我明白杜卫东的担心。一旦他向老殷提供消息,势必牵扯出他的淄博之行,牵涉出他的网恋。那时候,他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最后,杜卫东还是想从孙凤英身上找机会。再三拿捏,他决定不再跑过去,而是先打电话探一下她的口气。但更加让杜卫东吃惊的是,孙凤英在电话里的反应又和他造访那天判若两人了。

杜卫东说,孙凤英这个女人,这些天里不知经历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她一定是在辗转反侧之中终于算计清楚,对于她和她的一儿两女,现在有这个丈夫,还不如没有。本来她就对马青海恨得牙根痒痒,叫他回家也是看在儿女的面子上,这一下,她是彻底看清楚了,不管怎样,她都要自己站起来,顶天立地。

孙凤英一听杜卫东提起春燕,就说:“你们该逮谁逮谁,甭指望我再说什么。俺那表姐命苦,把闺女给我是指望着能享几天福,说不定,还能在城里找个活儿干。可是呢,闹成这样,我现在见了我那表姐,都要远远地绕着走。不管我仇我恨,我都是个长辈——况且,我做的也真有点儿过分。你说到现在,我连房子连钱都不操心了,有几亩薄田俺娘儿几个就饿不死,马青海是死是活,都是你们的事儿了。”

杜卫东感叹:“好厉害的女人。”

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平时看不出好啊歹的,说不定细究起来还一身的毛病。但是,一遇到紧急关头,她们就一下子挺起腰杆子瞪起眼,算盘打得噼里啪啦,过关斩将,无坚不摧。

孙凤英把杜卫东说得一愣一愣的。最后,杜卫东挂了电话,在市府广场上一个向阳的花池子边坐下来——他特意找了块开阔地,以他的经验,越开阔的地方,说话越安全。谁知道正事儿一点儿都没说到,还让人抢白一通。他四下望望,虽然是周末,但刚过午,广场上人并不多,南边的草地上稀稀拉拉有几个人正看着孩子玩。

坐着坐着,他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已是繁星满天。石头冰凉,他每个骨节都不舒服。但他还是躺了下来,划开屏保,手机上竟然没有一个未接来电,没有未读的短信,QQ和微信也没有新的留言。那一刻,他想,他对这个世界,其实也没有他以前想象的那么重要。

“地球离了谁不转?马青海重要吗?重要啊,他是三个孩子的爹,一个女人的丈夫,一对老人的儿子,还是别人的兄弟,但他犯了这么大的事儿,早一天晚一天就没命了。他没了,谁都得照样活呀。孙凤英说得好,有几亩薄田,就饿不死人。”

杜卫东说,那一刻,他决定将他与春燕的事儿和盘托出。

在给老殷打电话前,他决定先向春燕电话致歉,他得请她原谅这些年他一直在骗她。还要告诉她,马青海抢车撞人,并不是一心想着去找她,而是另有隐情。他要劝春燕趁着还没生,赶紧把孩子引掉。她的人生之路还长得很,不要把希望寄托在马青海身上,马青海是个犯罪嫌疑人,警察找到他是分分钟的事儿。

想好了这一切,杜卫东开始在手机联系人中往下划,划到春燕的名字,正要点下去,他女儿给他打电话了。

说起女儿,杜卫东脸上豁然开朗,一扫阴郁伤感。杜卫东的女儿叫玲子,已经上五年级了,是学校舞蹈队的队长,已经考过钢琴八级,八岁时就拿到了跆拳道蓝红带。玲子在电话里甜甜地说:“爸爸你快回家吧,妈妈刚烤的蛋挞,还给你留着饭。爷爷奶奶来了,给我带来了一只小泰迪。”

女儿在电话里开心地咯咯笑,一下子让他改了主意,他盯着春燕的名字看了一会儿,决定先回家去。

那天晚上一家人的其乐融融,让杜卫东想了很多。他突然意识到打电话是个很幼稚的想法,不但说服不了她,也许还会打草惊蛇。他决定去东莞,找到春燕,当面对她讲明利害。

“破釜沉舟,需要的不止是勇气,还得狠心。我是个男人,我不能把一家老小眼前的好日子不负责任地交给未知,你说是不是?”杜卫东问我。

我想,再坚强的人,再坚信自己的人,在关键时刻,也需要有人认可,哪怕这种认可在实质上对他来说是多么微不足道。

“你知道,为什么我对你说这件事?”杜卫东冷不丁儿说,边说边搓着手,仿佛这是一件难以问出口的事。“有一天下班,我开着车经过这里,突然看到那块牌子。”

我以为杜卫东指的是青年路107号的老牌子,刚要跟他解释一下当初我为什么执意要把这块牌子挂出去,可没等我开口,杜卫东又说:“贼啊贼——”

“什么贼?”话刚出口,我突然明白,他说的不是“贼啊贼”,而是“the other”,这是我的咖啡店的英文名。

“the other,另一个。我当时感觉,这名真好,另一个,我们如果真有‘另一个该多好啊。可是,我们只有一个,还天天撕扯不开,如果真能分成这一个另一个就好啦!”

我告诉杜卫东,这当然是一种妄念。但反过来说,每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可以变成“the  other”。杜卫东问他也可以吗?我说可以,因为那时那刻,他就是。

杜卫东想了想,笑着说:“另一个什么?另一个刑警?不,我也是一名在逃犯,很多人,多得数不清的人,都是在逃犯。”

“在逃犯”这个字眼让我头皮一阵阵发冷,我想起几个月前对杜卫东讲起过失手杀子的事。不过我也因此确定,杜卫东再一次撒了谎,或者说欲盖弥障。他之所以对我倾诉,真正的原因,是他认为我们都有罪,都是在逃犯。

十一

杜卫东说,他在东莞樟木头镇奔波了两天多,才找到春燕。

原本,他先到了春燕做工的工厂,工厂在樟木头镇西北,叫华伦箱包皮具公司。他之前没想到,在经济超发达的东莞,人们的警惕意识同样超发达,杜卫东连厂门都没进去。正是半下晌,他蹲在门口一侧等待下班的工人出厂,等来等去等到快傍晚了还不见人。问了几个行人才知道,这一带的工厂,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种朝九晚五的工作制度。

既来之,则等之吧。杜卫东一直等到夜里十点,一批青年男女穿着浅灰色工装鱼贯而出。他大喊“春燕、春燕”,但只是引来一道道诧异的侧目。没人愿意跟他搭话,他追着一个胖胖的小伙子好长一段距离,对方也只是说不认识,你再问问别人吧。

杜卫东想,要不,他就在厂门口蹲上个一天一夜,不论几班倒,基本也就能见到所有的工人了。但是门卫不让,也许,他的大喊大叫被门卫误解为他要骚扰某个女工,两个门卫一齐跑出来驱赶他,还威胁他说,再来闹事儿,就报警了。

春燕租住的地方叫帝雅花园小区。刚搬到这个地方时春燕还很高兴,在QQ上对他说走运了。她们厂的生产车间主任失恋了,想找人分担房租,给她打了七折。春燕说,这里住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说不定,她会勾搭上个白马王子,甩了马青海这个狗日的。

杜卫东打车直奔帝雅花园。

这个小区楼不多,但也足够杜卫东找的。他记得春燕说过,她搬到这里后,看到对面的雪佛兰专营店,就想着等过生日时,提出跟马青海要一辆。如果他给她买了,就算对她有诚意,否则,那就“拉他娘的倒”。据此,杜卫东估计春燕就住在靠路边的楼上。但小区里靠路边的有五座楼,杜卫东数了数,都是八层,去掉用来做店面的底层,还剩七层,一栋楼两个楼门,每个楼门至少十四户,五座楼就是一百四十户,难道他要一户一户敲门问?

来东莞之前,他翻看了一遍两个人这些年的聊天记录,又回忆了很多遍他们的通话,把所有能想到的事情都写到记事本上。他打定主意不给春燕打电话,因为那时他还抱着个幼稚的英雄主义想法——先把马青海控制住,然后慢慢做春燕的工作,他相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春燕一定会听他的。

杜卫东说,他犯了主观主义错误。他是带着警官证出来的,他想,一旦有个不测,这个证会有用。但是在工厂碰了钉子之后他才明白,如果真遇到什么问题,掏出证件来,说不定会被当作骗子送进去,这就势必牵扯到单位,那——

想着想着,他突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马青海有钱,他来到东莞,怎么还会让春燕与人合租呢?

这个问题想明白了,杜卫东事先的计划就全都泡汤了。如果他不打算打道回府,就只剩下给春燕打电话这一条路了。

杜卫东拨通了春燕的电话。

春燕说,她在医院里。杜卫东说他来东莞出差,想去看看她。春燕先是惊异地“哦”了一声,而后沉默了好一阵,才声音嘶哑地说:“看什么看,让我死了算了!”

十二

杜卫东判断,春燕说不定快生了,现在在医院里,也许就是待产。他立时警醒了,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马青海很可能正在医院照顾春燕。

从帝雅花园到石新医院,打车花了十八块钱。十八,也许是个好兆头,杜卫东当时想,说不定这是预示他此行顺利呢。

“人是一种多么盲目乐观的动物啊!”杜卫东说,他几乎就要拨打110报警了。

在医院门厅里,他向一个推着架床匆匆走过的护士问明了病房楼的位置,直接去了妇产科的楼层,找到护士站。当他报出“宋春燕”的名字时,那个正在低头看着一张表格的护士猛地抬起头来:“宋春燕?”马上又扭头朝里面喊,“朱主任朱主任,快,快,宋春燕的老公来啦!”回过头来又问杜卫东,“是吗?你是她老公吗?”

杜卫东想也没想就说:“是。”

护士告诉杜卫东,春燕情况很危急,本来是在特护病房的,但家属不在,找不到人签字拿主意,所以,医院只好暂时把她转移到了普通病房——春燕在临产前夕被诊断为“死胎”,原因不明。

在这个河南口音的值班护士眼中,杜卫东显得有点儿心不在焉。这时他脑子里纠结的是,家属不在,说明马青海没来医院,至少现在不在这里。一边听着护士介绍情况,他一边点头,目光毫无目的地四下逡巡。楼道里很暗,一个又矮又胖的老年妇女怀抱着一摞白色的尿布经过护士站,走过他身侧时转头看了他一眼。杜卫东冲她友好地笑了笑。

朱主任五十来岁,矮个子,扁平脸。他先是很厌弃地看了杜卫东一眼,然后转身翻找出春燕的病历,都懒得跟杜卫东打招呼,就直奔病房,嘴里还低声嘀咕:“还有唔良心啦,这边马上要出人命啦……系不系男人啦……”

虽然确定马青海不在,但一进病房,杜卫东还是左瞧右瞧,直到确定房内根本没有那个眉骨奇高的黑瘦家伙,才放下心来。

“春燕和那年在如家酒店时已经判若两人。原本很饱满的脸瘪塌塌的,肚子那么大,像座山一样。书上形容一个人哭,说什么泪如雨下,说什么像断了线的珠子,都不是那么回事儿。春燕一看见我,那泪呀,像……这么说吧,你去过趵突泉吗?真像那泉眼一样,咕嘟咕嘟往外冒啊,我这心里呀——”跟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杜卫东竟然揉了下鼻子。

春燕迫切需要手术。朱主任说,再迟一分钟,性命难保。春燕闭上眼,一句话不说。朱主任将一张纸递到杜卫东面前。杜卫东接过来看了看,是《手术知情同意书》。

“你别签,别签哪!”春燕边说边用手捂住脸。

“唔签唔签,系不要命啦!”朱主任有点儿不耐烦。

杜卫东不可能不签。在向病房去的路上,朱主任就用广东味十足的普通话告诉他,不管什么原因,已经是死了,保不住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犹豫的,当然是连想都不用想,保大人啦!他问朱主任春燕有没有危险,朱主任说,怎么没有,谁敢保证这样的手术没有危险?

“其实这些都是废话,但是,事到临头,无论谁还不是都要问一遍,无论哪个大夫还不是都这样的说词?人生就是一场仪式。有时候,你明知道这一切都有表演的成分,但下次,同样的事,还是要表演一次。”杜卫东感叹。

送春燕进手术室的路上,杜卫东趴在她耳朵边问:“马青海呢?”

春燕又哭了。护士大声警告她要保持情绪平稳,否则对手术不利。这种情况下,杜卫东没法再追问下去。于是就坐下来,等。杜卫东说,他妻子生闺女时,都没让他感觉时间这么漫长。

直到夜里十一点多,春燕才被推出来。杜卫东不由自主地迎上去,仿佛真的是一个在病房外翘首期盼已久的丈夫。凭着照顾妻子的经验,杜卫东跑出去给春燕买了红糖,还买了鸡蛋,买了鸡蛋总得有办法煮啊,所以,又买了只电锅。

当杜卫东拎着两只盛满吃穿用的大袋子出现在春燕面前时,春燕说:“唉,真是对不住你,这烂摊子,竟然是你来收拾。”

杜卫东给春燕冲了杯红糖水,看着锅里的鸡蛋,假装不经意地问:“马青海呢?他该在呀?”

春燕又哭开了。

杜卫东对我说:“这丫头,傻到什么程度,都这样了,还哭啊哭啊。”

我说:“你不懂。女人一旦把自己托付给一个男人,爱呀不爱的,可能都不重要了。哪怕平日里恨他恨得牙根痒痒,他一旦落了难,还是这样的。”

杜卫东皱着眉头:“这是落难?这是作死。”

十三

“那个时候,天就亮了。对,就像现在。你看外面,已经有了灰蒙蒙的亮色,但是,再过一会儿,还会黑下来,这就叫黎明前的黑暗了。那天,也是这么个时候,春燕很虚很累,但也没有合眼,我搬个小板凳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这时候,我实在是不能再瞒着春燕了,我就将我的一切,当然包括马青海的案子,都告诉她了。这么说吧,那一天,那一刻,是我人生中最干净最纯粹的时候。”

春燕听他说完,竟然笑了。杜卫东很奇怪。自从他见到春燕,她就脸色煞白,白得让人心尖发颤。但那一刻,春燕笑的时候,脸颊突然红了。春燕感叹说:“哎呀,怪不得呢,一来就问那个狗日的——但话说回来,现在,你是啥人,对我来说还有多大区别呢?”

杜卫东想想也是,那时那刻,对于春燕来说,他是什么,真的不重要了。

但真的一点儿也不重要吗?杜卫东对春燕,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完全放下了吗?

春燕问杜卫东:“如果不为马青海,我叫你来,你会不会来?”

“一定来。”杜卫东觉得,自己这话是真诚的。

春燕点点头,带着泪痕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表情:“嗯,就算是句实话吧……”

十四

杜卫东的故事讲到这里就停住了。那时候已经很晚了,或者说,已经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杜卫东推开酒杯(他并没有喝几口,我相信他是清醒的)站起身结账。

其实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春燕后来怎么样了?杜卫东和春燕还保持着联系吗?还有马青海,最后是个什么结局?但我最终没有问出口,今天他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也许下次吧。我看得出他有点儿疲惫,不过,他的表情中也有一丝卸下包袱的轻松。

没有说话,我们互相用眼神道了晚安。他转身走向店门口,我低下头整理前台准备打烊。等我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走到店门口的灯光和黑夜的交界处,一瞬间,他的轮廓被镀上了一层昏黄的光晕,然后就完全融入了暗夜之中。

那天以后,杜卫东再也没有在我的店里出现过。我没有听到故事的结局,不过,对我来说,结局已经不重要了。

日子依旧。

客人少的时候,我还会坐在我最喜欢的那个位置,看着店门口那条僻静的青年路。每到夜深人静,我会时不时张望一下店门口灯光和暗夜的交界处,思忖着会不会突然从那里冒出一个浑身镀着昏黄光晕的人影,走进我的咖啡店,坐下来,再给我讲述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责任编辑/季 伟

文字编辑/刘水发

绘图/丁德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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