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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苹果的代价

2015-12-01漆雕醒

啄木鸟 2015年12期

漆雕醒

我看见了已经死去的顾明河。

光天化日之下,在图书馆里,七月灼热发白的阳光穿透淡蓝色的窗纱投射到他那六角形的阔脸上,骨窄肉薄的驼峰鼻上细小的汗珠子们闪着光,瘦高身体的影子就落在我的脚边,和我小腿肚子上刚被玻璃划伤的疼痛一样真实。

八个月前,我参加了顾明河的葬礼。

他是本城名人、知名作家,来参加葬礼的人比他的亲朋好友要多得多。我估计大多数人只和他见过一两次面,这葬礼大概是他们唯一可以表示自己和顾明河相识的证据,最重要的是顾明河本人并不能起来反对这证据。

有人目击他跳入金沙江,那是河水最湍急的一段,人们无法打捞到尸体,最后只好把他所写过的书装进棺材。告别仪式之后它们代替他被烧成了灰,置入骨灰盒——没有什么比作品更适合的替代品了。把我们和别人区别开来的唯有思想,作品是作者思想的承载物,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作品就是作者本人,当然,前提条件是作者所写的即是他所想的。

我去参加葬礼并不是因为我们是朋友。事实上,顾明河从不认识我,我喜欢他写的书,至少曾经喜欢过。那时候他每出一部新书,我都会到签售现场去索要签名,但很明显他不记得我,从来叫不出我的名字。他签名的时间不过十秒钟,他的眼神和微笑在我脸上停留不到三秒,三秒钟的时间不够形成一个可以轻易回忆出来的印象。

在他的世界里,我不过是众多一晃而过的影子中的一个,他不需要记住我。

但他却曾经是我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一个人,可以说,我之所以走上写作这条路,百分之九十的原因都是他。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需要有这么一个人:他在你最迷惘的时候出现,从芸芸众生中带着光环跳出来,一下子就来到你的面前。你看见他,就立刻明白过来,那就是我想成为的人——那个人就是未来的自己。

你于是觉得幸运,你于是满怀激情;你模仿,你追逐,你兴奋;你跟自己的未来建立了某种奇妙的联系。直到有一天,你突然发现,原来他仍然是另一个人,你仍然是你自己;你也许变得更好,也许走上一条本来不属于自己的路,但是他,不管他是好还是坏,都不再是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偶像,你或许依旧感激他,或许渐渐漠视他,或许还有另一种极端,就彻底地否定他。

我只是为他感到遗憾。

顾明河的小说曾经像一把利剑,通过被他刺穿的那个孔,我看见了一个需要让我屏息凝视的世界。直到现在,那些充满智性光芒的小说仍然常常让我觉得自己其实更适合做一个读者,而不是一个小说作者。

作为读者的我总是能轻易地认出小说中的真伪,这种真伪不是指真实与伪造的区别——而是本质与虚假的区别。有些人会说,所有的小说都是胡编乱造,小说中的人与事物都根本不存在,全是假的。是的,人物和情节都是编造出来的,但是经验和情感却必须是真的——这是小说真正的价值:分享真实的体验。

毕加索曾经说过,艺术是说真话的谎言。

我们也可以这样说,小说是真相的演出服,人物和情节都只是真相的道具。

优秀的作者洞悉真相,而拙劣的作者制造谎言——这一类谎言背后毫无例外,空空荡荡——它们几乎都有一张招摇而扁平的大脸,大脸的下面没有血肉骨骼,只有一片用于遮羞的白袍子,空白就是它的耻处,认出它们甚至不需要动用智力。

这些大脸也会出现在我的笔下——尤其当我生活窘迫、情感也贫乏的时候,可惜的是,这种时候并不少见。

生活在一个市场主导文化的时代,作者很难既能保住自己的肚皮又能保住自己的创作自由——谎言总是比真话有更多的市场。人们需要谎言甚于需要真相,人们需要安全感,需要满足感,需要希望——而真相看起来更像是这些东西的敌人:生活不会停留在最快乐的一刻,变数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理想与希望随时可能破灭,没有什么能够保证永远,而现实世界里的失意总是需要在另一个地方找到弥补。于是小说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灰姑娘、玛丽苏、种马、全能、一夜成名、不劳而获、逆袭、老谋深算与心灵鸡汤,越来越多的天方夜谭与似是而非。一天花掉几个小时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哭哭笑笑,但知道受尽磨难的主人公到最后总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这是让人安心的。主人公的经验往往会被视为一种类真实的经验,于是此类小说成了逃避的最佳去处,这是一个庞大的市场,和当年的鸦片市场一样庞大——精明的商人看得见。

是的,聪明的人都看得见,你们,我们,他们,顾明河们。

我没能守住自己的底线,我的理由是我得吃饭,我太不起眼,所以得先争取了市场再来争取发言权。我仍然希望有人能守得住,但我没想到顾明河也没能守住,在他的两部作品被改编为电视剧热播并获奖后,他现在的小说已经完全像是另一个人在临摹他的过去:个性十足的主角、聪明机智的对白、刻薄的讽刺与影射、博尔赫斯式的寓意十足的情节……所有为人们所称道的顾氏风格和标签,有时候我会在某个咖啡厅里听到有人背诵他的某句经典语录。是的,这是一种成功,但同时是另一种失败:顾明河成就了一个市场,但他却被这个市场所囚禁着,被这些赞誉与认同囚禁着。离开意味着失去,所以他只能不断重复,而且他是在心甘情愿地重复。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他的老师、引路人、文学界里德高望重的周树均教授,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公开批评这个昔日的得意弟子。

据说这就是顾明河自杀的原因之一:周树均见弟子并没有听从自己的劝告,便决意与后者断了来往。顾明河几次登门都被拒之门外,之后周树均到郊外钓鱼不幸溺水身亡,师徒二人之间的矛盾便再也没有化解的可能性。顾明河把自己关在家里一个月没有出门,接下来一年写出来的东西很明显都是敷衍出版商的,连重复自己的诚意都看不见了。其实我倒很理解这一点,签订了合约的作者是身不由己的,合约上有截稿日,这一点不会因为作者的心情不好或是灵感缺乏而改变。顾明河受了打击,但是市场不在乎他的眼泪,他还是得在截稿日期前交出稿件,这就是规则。但这还不是压倒顾明河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推掉了一系列约稿之后,他花一年半的时间写出了一部被他自己称为复出之作的长篇小说《戴手镯的男子》。这部作品讲述的是一个精神病人的故事,为了写这部小说他拜访了全国十七家精神病院,而且几度爆出情绪失控的新闻。几经波折,最后的成品与他之前作品的风格完全不同,语言上平实了许多,花里胡哨的技巧都被抛弃了,人物也不再刻薄和妙语连珠——这正是周树均那篇批评文章里所指出的缺点。我相信这其实是他向已故恩师的一部道歉之作,但在市场上却败得一塌糊涂,销售量惨不忍睹,读者和媒体都恶评如潮——我常常在想,如果写出那本书的人是我这样一个新手,他们定然不会这样苛刻,也许还会给出些善意的鼓励。

人们总是很难接受一个人自己撕掉他们为其贴上的标签。

于是顾明河又把标签贴回去,他继续坐牢,他把自己过去的小说《跳舞的叶子》改成舞台剧,演出很成功,还得了市里的文化一等奖。

他是在颁奖前一夜跳江自杀的。

人们唏嘘,说这是一个作家最后的行为艺术。

我认同,但说这些话的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次艺术的主题是抗议,而抗议的对象就是他们。

他坐在那里。

呼吸匀称,面色红润。

淡淡的汗味从白T恤里渗出来,在周围的空气里小心翼翼地消散。

白T恤上印着一片硕大的黑色树叶,脉络被清晰地画出,一根一根舒展延伸,像是人类的血管,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他把书立在桌面上读,因此我可以看到那本书的封面——萨特的《苍蝇》。

存在还是虚无?

这是书里提出的问题。

死亡还是活着?

这是我的问题。

这本书简直就是一个巧妙的答案。

仅仅是巧合吗?如果说之前我认为他尚有可能只是一个面貌相似者,现在我已经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他就是顾明河!

顾明河的遗作《跳舞的叶子》想要探讨的主题就是存在与虚无。

我的心跳急速地跳动着。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我往四周看,图书馆里的人很多,有写作业的小学生,有戴着耳机看杂志的年轻人,有一些人在上网查资料,有人正埋身于又大又厚的报纸合订本中,有人在用写纸条的方式沟通……听不见声音的喧闹,这喧闹掩盖着秘密。

他坐在众目睽睽之下,泰然自若,甚至可以说是麻痹大意,他甚至没有觉察到我的异样。

他看上去完全不担心被人认出。

这通常只有三种可能性——

第一,他不是顾明河。

第二,他是顾明河,但是他认为自己被人认出的可能性不大。

第三,他是顾明河,他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认出来。

人们总是会关注大多数人关注的事件和人物,作家并不是最惹人关注和八卦的群体。顾明河在最鼎盛的时期,也未必会享受到那种在街上被人跟踪和索要合照的待遇,到签售会上去的粉丝也不过几百人罢了,他和照片上的样子还不大像,这样被陌生人认出的几率就更小了——我再一次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小城,人们喜欢电影、旅行、麻将、网游、模仿秀和大减价;离顾明河常年居住的那个大城市大概两百公里;为数不多的文学青年们喜欢聚集在酒吧,声称不看国产电视剧和中国小说,他们不举行读书会或是读诗活动,叛逆仍然是主要的流行工具;老人们照例喜欢京戏和书法、广场舞与太极拳,大家互不干扰。在这里,三年前,顾明河就已经过时了。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我从没在自己的同龄人中找到和我一样的痴迷者,所以我很怀疑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能认出他。

我不敢一直盯着他看。

敏感的人很容易发现那些偷窥的目光。作家,尤其是优秀的作家,通常也是最为敏感的那一类。

我收拾好东西,跑下楼去。

我坐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拿着一本原计划打算要还的书,心不在焉地翻看着。

他总是要离开的。

“创造秘密和挖掘秘密都是奢侈的工作,你必须明白,秘密不会属于一无所有的人。你要么有足够多的技巧,要么有足够多的时间,要么有足够多的金钱,如果都没有,你就必须足够无耻。”这是顾明河在《跳舞的叶子》一书中的原文。

这里是小城唯一的一家公共图书馆,从十年前开始,我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到这里来,上周因为伤风感冒的缘故在家里躺了一天,由此可以推测,他既然以前不是图书馆的常客,那么最多也就是上周才来的。

顾明河的书房里定然会有一本《苍蝇》,如果他还“活”着,过着正常的生活,是不需要到图书馆来看这本书的——他来到这里,说明他现在的家里没有这本书。这本书在网上可以轻易买到,书店里却未必会有,网上支付需要网银或支付宝,这些都需要实名认证,一个死去的人是不能有银行账户的,当然,购书可以货到付款,但如果他忌讳别人知道他的地址,那么也不会采用这种方式。(什么人会如此忌讳地址被人知道呢?)

不管怎么样,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想要再重看这本书,就只能到图书馆来。

这是一个很有力的支撑点,它把我的怀疑稳稳地放在三脚架上了。

但还不是万无一失,也许他就是一个面貌相似爱好相似以及习惯相似的家伙。这个世界上无奇不有,如果顾明河能够奇迹般地从滔滔江水中生还,为什么不能有另一个默默无闻的顾明河存在?

我还需要更多的支撑点。

世界忽然变得富有激情起来——如果我真的能够证实这个秘密,那么我就可以从这个秘密中获得某种力量。

如果我是一个记者,这条新闻会让我很是风光一段时间。

但我不是一个记者,那种风光就对我毫无意义,但假如,顾明河以假死的方式逃离了这个世界,抛弃了一切,逃离了囚笼,他没有为此而付出生命的代价,重生在生命依然存在的基础上进行,那么这将是一种比死亡的决绝更为励志的行为艺术。对于顾明河来说,这是一种真正的回归,我喜欢看见他以这种方式回归。

或者说,我需要看见有人以这种方式活着,那么,我便会觉得,原来我所紧紧抓住的这一切东西,这种被绑在一条大船上不得不朝着某个方向前进的生活,其实也是可以松开的。

手机QQ里跳出编辑的催稿留言,明天是最后的截稿日。但我知道还可以继续拖上几天,拖稿已然是一种流行病,编辑们所宣称的截稿日实际上都提前了至少一周,就好像现在大家都习惯把开会时间提前半小时一样——总有人会迟到。

他们需要热血少年文,最好能像电脑游戏一样可以让主人公不断升级——这是时下最流行的,登不得大雅之堂,但全球通杀,百看不厌。我不太明白其中原理,但估计和病毒差不多,复制病毒并不难,我只是觉得疲惫,虽然我已被公认为写这类文章的高手。

我亦是被囚禁的,只是我不太看得起那些赞誉,也不太在意那些批评——只是有时候怒从心中来,我自己会给自己一个耳光。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稿酬,只要状态不错,按时交稿,每个月的收入比一般的白领略高,且不用风吹日晒,看老板脸色度日。但这距离理想就像隔着一个黑洞,是的,我曾经奔跑着哭着喊着要的那个理想。

顾明河找到一条退路,他似乎又成了一个走在我前方的引路人。

他跟世界开了一个玩笑——他脱离控制,成了一个控制者。这是一个值得兴奋的反转情节,我有一种迫切想要证实它的冲动。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动力,也许是我的生活太需要被注入一种可以激起波澜的东西,让我觉得它尽管奄奄一息,但还有被拯救的可能性。

是的,我被冲动捉住了,可我愿意被它捉住,因为我被理智与现实捉住的时间实在过久了,我想念那些依靠冲动而生活的日子。

他在三个小时之后才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

从五楼到一楼,他没有选择电梯。

他瞟了我一眼,又把眼神移开了。

我拿出手机,调出早已准备好的铃声。

“你不早说!”我故意大声说道,“我在图书馆这边,行了行了,我马上过去!”

我抢在他前面走出大厅,取出自行车。

他没有多看我一眼,我对自己的演技感到满意。

他往公交站台走去,我很紧张,现在不是高峰期,两个轮子无论如何是追不上四个轮子的。幸运的是,他没有在站台处停下来,这让我松了口气,这说明他现在所住的地方就在附近不远。

我骑着车轻松地超过他,在路口的小卖部停下来,买了一瓶矿泉水,一面喝一面注视着他的举动。

他慢悠悠地走着,不时抬头看一眼旁边的标志性建筑和街道名牌。这是一个信号,他并不熟悉周围的环境。

他在路口往右转,我推着车远远地跟着,他走进了399号——华庭春晓小区。

小区门口有电子门禁,我的跟踪只能到此为止。

一个人独居的好处就是当你想要搬家的时候,不会有太多的行李和阻力。

华庭春晓这个小区比我之前的公寓要高档得多,当然,租金也要贵上差不多百分之五十,且不提供单间租屋,这意味着我要花去稿酬的二分之一来租房。

这有一点儿疯狂。

但我被这个秘密抓住了——它像一卷绷带,我的身体、四肢、思想都被它紧紧缠裹着,唯有谜底才能把它们解开。

我搬进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阳台上观察各家晒出的衣服,盛夏的衣服应该天天洗,再不济两天也得洗一次。果然,我很快就发现了那件让人感觉难受的白T恤,它悬挂在那里,从下往上看,那片叶子只剩下一个轮廓,看上去酷似一艘在海底浸泡了很久刚被打捞出来的破船。

中庭三栋三单元401。

我到门卫去问。

“401是不是要出租啊?我有朋友想租个中庭的房子呢!”

靠租房提取佣金通常是值班保安们的另一项收入,哪家搬了、哪家空了、哪家买了新房,他们总是能第一个知道,是附近房屋中介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被我问到的人眼睛一闭,两秒钟后就回答:“那家六月才租出去,二楼还有个套三的,六楼有个套二的,你朋友想租多大的?”

果然如此,他搬来刚刚才一个月。

在没有确认他是顾明河之前,我叫他401。

401几乎每天都会出门,清晨出去跑步,午餐和晚餐在餐馆解决——我跟踪了他七次,每一次他都在不同的地方就餐。可以看得出来,他不想成为固定的客人,应该是为了避免被人设定为常客——这是一种防御策略。

他的外衣口袋里有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小笔记本,有三次我看见他在路边站定,拿出黑色钢笔在小笔记本上写字——这是很多写作者都有的习惯:随时记录下所观所想,这些东西在写作的时候总能用得上。

他一周去一次超市,总是付现金,从不刷卡。

他的经济来源是可疑的,我粗略估算过他的生活费,每个月至少要四千,在没有工作的情况下他需要有足够多的现金储备。

每发现一个疑点,我便在自己的记录本上记下来,并画下一朵梅花。

现在已经有九朵梅花了。

这意味着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

下雨之前,池塘里的水会变成浑浊的土黄色。

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池塘,长大约二十米,宽五米左右;位于小区正门,与中庭相对;没有荷花,养了几十条红色的鲤鱼。此时红色藏在黄色里,需要仔细辨认才能认出鱼形。

我是一个跟踪者,无所事事的晃悠定会惹人怀疑,所以我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我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喜欢喂鱼的怪家伙。

我扔了些鱼食进池塘。

池塘边上躺着一条十几公分的大鲤鱼,一大群蚂蚁聚集在鱼尾处,我用一根树枝轻轻捅了捅它的身体,它没有反应。

我想了想,最后还是用树枝把鱼的尸体扒拉进了池塘里。

“干吗要把它扔回去?”有人在身后问。

我回过头,看见401正皱着眉头,我的行为引起了他的兴趣,这在我的计划之外。

“鱼就该待在水里。”我说,“它不该被陆地上的蚂蚁吃掉。”

“是它自己选择上岸的,你应该尊重它的自由意志。”401看上去很有些感触,他没有说把死鱼扔回池塘会导致细菌大量增生,进而影响其他鱼类的生存。

百分之九十九。我在心里说。我脊背上的肌肉因为太过紧张而绷紧,我的脸感觉很僵硬,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梦想着和偶像进行这样的对话,完全平等的、自发的、有缘的、有趣的,可是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千万别露出破绽。

于是我装出很不以为然的样子,尽力压住自己发抖的声音:“也许它当时糊涂了,神志并不清醒。”

401不说话,他沉默地与我对视,那眼神并不犀利,他只是觉得有趣,但我心虚地避开。

“你也住在这儿?”我说。

“我见过你好几次。”他的话让我越来越紧张,“你是不是经常去图书馆?”

这是试探吗?他已经起了疑心了吗?说谎是不明智的。

“每周去一次。”我说,“你这么说的话,我是觉得你挺面熟的。”

“你喜欢看什么书?”他问。

“心理学、哲学方面的书。”我回答。自然不能让他知道我也是个写作者,他会立刻想到我可能知道他是谁,我得让他放下戒心,“我喜欢研究人的心理。”

“那你挺适合当作家。”他说。

他一定是在怀疑了,幸而附近并没有住着我认识的人。我跟门卫及保安们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个画手,专门给杂志画插图——不必早起晚归的年轻人总是惹人怀疑的,我得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职业。这样,他们在八卦的时候至少不会乱说话。

这倒不全是谎话,我的画还算看得过去,偶尔也会给一些熟悉的杂志编辑画上几张,但不是靠它来挣钱。我已经毁掉了一个爱好,想为另一个留一片净土。

“我想做心理医生。”我撒谎。

他皱了皱眉,说:“在中国?”

“怎么啦?”我故意问。其实我很能明白他那个表情:做心理医生首先要突破的难题不是技术问题,而是信任问题——在中国,信任是件奢侈品。

他不想深谈,转了话题:“你对鱼的心理也很有兴趣。”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也许我再也不会有同样的机会,但我知道绝不能继续。

有一只饵挂在那里,但有可能我才是鱼,我得先弄清这一点。

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问:“我要去图书馆,你要不要一起?”

我摇着头:“今天不去了,下午还有事。”

我们都很识趣地朝着两个方向走开了。

第二天我在家里待了一整日,第三天我故意和他在一家餐厅“偶遇”。

我主动跟他打招呼,但没有和他坐到一张桌子上,他也没有发出邀请。

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他对我已经失去兴趣了。

那正是我需要的。

我找来小打。

小打十四岁。我毕业后有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做过一段时间家教,专教数学。小打是我其中一个学生,他的父亲龙海是名警察,小打也想做警察,但这个理想永远无法实现——小打是个哑巴。他讨厌数学,但喜欢我,我是不会哑语的,但他的手势我总能看得懂。他自己总会发明很多新手势,尽管如此,我们之间的沟通仍然没有障碍,这是种难得而奇怪的缘分,于是尽管后来我开始职业写作,也仍然保持着和小打的联系。

我们挑了个中午。

等到那家伙出门的时候,小打便走上前去,打着手势向他问去附近家乐福的路。

小打是那种长相清秀、干净伶俐的男孩,尽管有残疾,或者说应该说正是因为有残疾,人们才对他更有好感。

果然,我的目标轻易就上了当。

小打递出去的笔记本上画了简略的地图,但图上标注的标志性建筑物有错,这些都如我所预料地被纠正了。

滨河饭店。

这是最关键的一个地名。

我拿出他签名的书,将两个“河”字细细比较。

两个河字写得并不一样。

签名中的河字是草书,流畅狂放,而小打的笔记本上的河字是行楷,笔法完全不同,生疏、刻意,还有些僵硬——但这并没有让我失望,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顾明河想要重新开始的一个证据,他要完全摆脱以前的顾明河。

“你立了大功啦!”我对小打说。

小打就很高兴,指着肯德基要我请客。

我买了全家桶,龙海禁止儿子吃这种垃圾食品,但往往越是被禁止的就越是有魅力。

小打用手势问我为什么要他做这件事。

成年人大多都会先问后做,只有完全信任一个人,才会毫不迟疑——我喜欢这样的朋友,但同时意识到这对小打来说是件危险的事。

“以后不准这样了。”我警告他,“亏得你是遇上我,要是遇上别人有坏心眼,你就被利用了,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小打大笑,他摆了摆手,又伸出左右两只手的小拇指,做了个拉钩的动作,意思是他相信我不会害他。

“今天的事千万别告诉你老爸。你得保证。”我大致讲了关于顾明河的事,我并不想欺骗朋友,而且我也确实需要一个人来分享一下胜利。小打是个很合适的对象,唯一需要戒备的是他的父亲,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想要破坏顾明河的“重生”生活。

小打用鸡腿指着天花板发了誓,他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光彩,拥有一个秘密有时候比揭开一个秘密更让人有成就感。

我花去一个月的时间挖掘这个秘密。

这一个月,我把白天的时间都给了401,只在晚上写作,竟然毫不疲惫,文思泉涌,比一整日的效率都要高。

现在,秘密唾手可得,可我没有得到我希望得到的力量。再过两天又是截稿日,我还是得交出我自己所鄙夷的东西,从而换取报酬维持生活开销。一切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顾明河或许活成了另一个样子,但我仍然被绑在那艘船上。

倒是那些被激情和兴奋支撑着的日子更值得怀念,人生中几乎所有事都是这样:你先有了期待,然后便是最好的日子,不管期待最后是否被满足,最好的日子也就到了最后,回忆反而比结果更有价值,我们实际上是为期待而活着的生物。

我很庆幸自己留下了百分之一,在没有找到确实的证据证实401就是顾明河之前,我至少还有很多想象空间。

第二天直到中午我才起床。床铺散发出慵懒和颓废的气味,我却不想整理它。整整一天,我没有往窗外看上一眼。

徐健来的那一日,下着大雨。

下雨前我坐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发呆,下雨后我便撑起伞走到池塘旁发呆,一点儿也不想回到房间里去。

在截稿日之后,电脑成了我最想逃开的东西。

此时雨点把塘里的水砸出了一个个气泡、水圈和发光般的星状物,很有魔幻氛围。

我用手机拍照,但照片没法呈现出我所看见的那种视觉效果。

眼睛所看见的,机器不能复制,文字也无法再现。

生活就是生活本身。

其他的只是其他。

可以组合,无法替代。

我能感觉到门卫们好奇且疑虑的目光。我相信自己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之一,我是个怪人,我知道在他们眼里的自己是什么样,他们喜欢看见我的古怪,为他们的平淡增加些咸味。

徐健进来的时候没打伞,她没有防备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她的咖啡色真丝连衣裙全部贴在了皮肤上,身材暴露无遗,但对中年女子来说那算是相当不错的身材,唯一的缺点就是小腹略有些丰满。这是长期久坐的后遗症,她在一家翻译公司做专职笔译,专门翻译外国文学。她的气质是那种微微严肃的优雅型,表情有些古板。她没戴眼镜,有一双灵活的大眼睛,像小孩子。

徐健是顾明河的妻子。

最后一片拼图,百分之百。

她进门的时候用了电子磁卡,之后捂着头直接往中庭跑,我相信她也有钥匙,顾明河的“假死”戏,毫无疑问,她也有份参与。

仔细回想起来,她的演技还真是不错。

她在葬礼上一直哭着,虽然哭得一点儿都不粗鲁,但眼睛红肿得可怕。人们都在绞尽脑子地安慰她,她也心安理得地接受那些慰问,看不出一丝破绽。

从这一点来看,她与顾明河是很有共同点的。

只是不知道金沙江的那场戏是怎么演的?毕竟那一段河流确实很危险,稍有不慎,那是真的会命丧九泉。

他的水性一定很好。我不记得有资料介绍过顾明河擅长游泳,估计从来没有人注意过这一点,也没人问过他。和关注明星不同,人们不大会对一个作家除写作以外的其他方面特长感兴趣,尤其当这个作家长得并不好看的时候。

房子很可能是以徐健的名义租下的,当然,也有可能是顾明河办理了一个假身份证,但是这会比较冒险,万一房东或中介要求验证,很容易便穿帮。我觉得顾明河会考虑到这一点。图书馆的借书证也需要用到身份证,办公交卡也需要,生病也是需要的,他可以避开银行,但医院无论如何是避不开的。

——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比做一个有身份的人要困难得多。

如果他想要把生活维持在某种水准,他就必须保留和过去世界的某种联系。

我相信徐健就是那个联系。

只是这个联系让他精心设计的假死变得有些滑稽可笑起来。

雨下了二十分钟便停了。

我收了伞,继续在椅子上发呆。

徐健离开的时候是六点。她逗留了三个小时,出门后便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她的表情焦虑,我估计她是要赶班车回到两百公里外的那个城市,末班车七点钟发出。

如果她在这里订了宾馆,那么应该不介意留在401吃一顿晚餐。

她离开十分钟后,401也走了出来。

他平日都是七点钟才出门吃晚饭。

我一直等到晚上十点,他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第二天中午,第三天,第四天……

401,不,顾明河失踪了。

徐健的新闻登在社会版的头条。

记者很仁慈地没有公布现场的照片。

她的尸体是在一座湖里被打捞起来的,死因证实是勒毙。

我想象出一个惊悚的场面,那具尸体应该是会让人做噩梦的。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

她的死亡时间是2015年7月6日晚上10点,身上的财物都被劫去,警察呼吁可能存在的目击者提供更多的线索。

7月6日,那正是我看见她来见顾明河的那一天。

发现尸体的湖离她在城里的住处不到五公里。

这很蹊跷,末班车七点钟发出,到达时间应该是晚上十一点半。

如果警方公布的死亡时间属实,那么那个湖肯定不是第一现场。

八个月前,我参加顾明河葬礼的时候借了朋友的车,自己开车大约要节约四十分钟,如果速度快一些,可能快上一个小时。

但不管怎么计算,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只能死在半路上,不可能在班车上被杀。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没有搭乘那辆班车回城,她是在某辆私家车上被杀的!

凶手勒死了她,然后抛尸到那个湖。

我有些心烦意乱,顾明河还没有出现。

我的想象力有足够的发挥空间:也许徐健是自己开车来的,只是她不想让小区的保安看见她的车以及车牌,所以出租车是个障眼法。她驱车回家,结果半路遭遇到劫匪,被杀后,弃尸湖中。

但我无法为顾明河在这个时候消失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除非他也出了事。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和他妻子同时出事的,只是他的尸体被处理得更彻底,以至于还没有人发现。

他也许会搭乘另一辆出租车去追赶他的妻子,赶在后者上末班车之前阻止对方。也许他在这个小城的某个角落里藏了一辆车,但是这行为很不合逻辑。怀疑顾明河会杀死徐健是荒唐的——他需要她,因为她是他和另一个世界的联系,她对他来说,是一个守门人,是一个保护者。他为什么要杀死她,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妻子?

是的,他没有符合逻辑的动机,但要命的是,他不是那种总会做符合逻辑事情的普通人。

我很犹豫要不要去报警,我知道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对于破案来说是很重要的,一旦我走进公安局,那就意味着顾明河假死的秘密将不再是一个秘密。警察会四处寻找他,他从此将身处风口浪尖,还或许会经历一场牢狱之灾。如果他真的是一个杀人犯,这一切自然罪有应得,但如果他不是呢?

我是一个写作者,平时会查阅大量的资料。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很多匪夷所思的巧合,看似荒诞的情节往往就是真相,这就是我们必须要求法律和证据的原因:仅仅凭借常理、逻辑和感情来判断,世界必定会是混乱不堪的。

我不想先毁掉了一个人的生活,然后才发现我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尽管我有一个良好的初衷。届时,内疚和道歉都救不了我,也救不了他。

他是一个放弃一切、正在重生的人。

如果你真心想要知道什么,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其实很小。

朋友的朋友提供给我一条小道消息。

徐健从三个月前开始,就频繁跟她公司里的一位男同事约会,有人还看见她和那男人一起去了宾馆开房。

朋友的朋友是那家宾馆的服务员,她大学时期曾经在徐健工作的翻译公司实习过两个月,所以认得徐健,也认得那个男人。

男人的名字叫张道杨,我给翻译公司的总机打了电话,指明要求转接张道杨先生。这个小伎俩很容易就得逞了,我装作信用卡中心的员工推销保险,后者很有教养地挂断了电话。之后我专程去了一趟翻译公司,假意将自己的一部短篇小说委托其翻译,与他进行了一次短时对话。他四十五岁左右,是一个长相斯文、体格强壮的男人,声音很有磁性,举止有西方绅士的风度。我相信他对女人来说是有吸引力的,我的前女友就是被这样一种类型的男人给撬走的,所以我讨厌他。

他显然有着烦心事,说话心不在焉,接了两次电话,每一次被打断后都想不起之前谈话进行到哪里。在他脸上看不出悲伤,也许他和徐健并没有进展到爱情的地步,他烦心的也许只是警察,如果他们的消息足够灵通,也应该会找他谈话。

除此之外,我那敏锐的八卦嗅觉也闻出了办公室里不同寻常的味道,张道杨的同事们看他的眼神是不大一样的:那是看八卦中心人物的神情。

如果你在任何一个企业待过,不管大还是小,只要超过三个人,你就不会对那种表情感到陌生。

我相信那个小道消息的真实性。

张道杨离婚两年,在他的眼中,他追求徐健是合理合情的——他们约会是在“顾明河”自杀后半年,时间不长,但也不短,如果顾明河真的死了,徐健是应该将生活继续的。

但事实是顾明河没有死,而徐健也没有被瞒在鼓里,她为什么还要和张道杨约会?

我回忆着那一天她出现的样子。

她很着急,来得很着急,离开得也很着急。

我跟踪了顾明河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她没有出现。如果一个女人真的爱一个男人,一个月没有见面,她是不是不应该急着要走?

也许她的心里真的有了变化。

顾明河虽然没有死,但在某种意义上,她的确失去了他,正常的家庭生活被毁掉了:她回到家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面对坏了的水管、停电的黑暗,没有人吵架,有了怨气没有人倾听、没有肩膀可以靠、没有怀抱可以钻……她的丈夫还活着,但和失去了也没有两样。她不能牵着他的手走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和他在公众场合共进午餐,不能在要好的朋友面前秀秀恩爱。还有,他们没有孩子,她还不到四十岁,虽然这个时候生孩子会成为高龄产妇,但毕竟还有希望,现在,我相信她感觉到的是无望。

在这种事情上,女人似乎比男人更容易失去耐性。我从我的前女友身上学到这一点,她说她之所以离开是因为在我身上看不到希望,她说她厌倦了总是由她来做家务和忍受我喜怒无常的怪脾气,她一直给我机会等我改,但我没有珍惜这个机会。说实话,我从不知道她的沉默原来是在给我机会,我还以为那是默契,表明她对现状没有意见。

她们可以生活在破碎中,但不会沉溺。

张道杨们如果懂得怜香惜玉,她们就更容易下定决心了。

也许那一天,徐健是来向顾明河摊牌的。

从时间上算,如果她和张道杨的感情进展顺利,那么两人已经交往五个月了。

徐健可能提出了分手,顾明河有理由感到愤怒,但他无法反对——除非他选择“复活”,否则他就是一个无法给予徐健未来的人。

很可能两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徐健不肯留宿,坚决离开,顾明河尾随其后,他想要看看抢走他女人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或者那个时候他就对徐健起了杀心,已经做好了要杀死对方的准备。这符合一个愤怒的男人的思维,虽然那天我并没有在顾明河的脸上发现任何愤怒的迹象。

顾明河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

我很后悔没有去偷听。

翻译这篇文章花去了我两千元。

我得到了顾明河的一个杀人动机。

我可以设想这样一种杀人场景:顾明河跟着徐健到了某处,顾明河提出要开车送徐健回去,在半路上他杀死了徐健,把她的尸体丢弃到湖里,之后他便找地方躲了起来。

要完成这个杀人计划需要以下几个条件:

第一,如果顾明河有一辆车,那么这个车需要配有驾照和行驶证,否则他就完全不能违反交通规则。驾照必然是假的,死人是不能开车的,如果被交警抓到,那就不止是麻烦的问题,以顾明河的聪明,我认为他不会做这种傻事;

第二,徐健愿意上顾明河的车,如果她愿意上顾明河的车,说明她对后者不设防,假如她真的对顾明河摊牌了,我觉得她不设防的理由不成立。

但徐健必然是上了一辆车,她死于回家的途中。

我已经查到徐健本人是不会开车的,对于现代人来讲这有些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她一直没有拿到驾照。

如果这辆车不是顾明河的,那是谁的?必定是徐健认识的人,或者是她信任的人。如果是这样,顾明河杀人的情形就应该是这样:他也上了车,并在第三方的眼皮子下勒死徐健,那个人要不然是顾明河的同谋,要不然也遭了顾明河的毒手,只是尸体还没有被警方发现,或者是我之前所推测的:第三方同时杀死了徐健和顾明河。

当然,还有其他很多的可能性。

报警,还是不报警?

我仍然犹豫。

我的想象力太丰富,但真相不应该是由我想象出来的,而我也不应该依据我的想象来做出决定——尤其这个决定会影响到另一个人的一生。

我走出门,走到鱼池前,往里面丢鱼食。

现在这真的成了我的习惯。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你丢出食物,总会有鱼儿游过来吃,没有悬念和意外,世界因此而显得简单,这让人觉得安心和满足。

“嗨!又在喂鱼?”

我诧异地看着和我打招呼的人——确切地说是两个人:顾明河及另一个女孩。女孩大约二十三四岁,五官漂亮,梳着马尾头,没有化妆。似乎是刻意让自己显得清纯,但眼神的世故是藏不住的。两个人穿着黑色的情侣T恤衫、旅游鞋,都背着旅行包,两个人都在冲着我笑。

我不得不问:“去旅游啦?”

“是啊!”顾明河回答,“太热了,去青城山待了一个礼拜。这是我女朋友。”

女孩子朝我微笑:“嗨!”

“啊,那地方避暑挺好。”我敷衍他们。

他不再寒暄,带着女孩子上楼去,我在露天的长椅上坐下来。

今天刚好是徐健的头七。

他出现得正是时候。

但我对他的怀疑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如果他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是不应该如此主动热情地来跟我搭话的,他也没必要告诉我在哪里待了多久以及为什么要去旅游。是的,他回答得太详细了,而他和那个女孩的装扮也都太做作了。

我从没见过那个女孩,整整一个月,他都是独自一人行动,那个女孩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词:人证。

没错,如果有人能证明徐健死亡当夜他在青城山,那么他自然就不是凶手。

一个与他有着男女关系的女人,也可以让他杀人的动机大打折扣:他为什么要杀死一个他已经不爱的女人?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傍晚他离开小区的时候,穿着那件印着黑树叶的白T恤,脚上是一双黄色皮凉鞋,他只背了一个黑色的牛皮小包。那绝不是要去旅行的装扮,那些东西肯定都是后来现买的,那么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朋友会不会也是现找的呢?

如果是这样,那么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他就是杀死徐健的凶手,否则为什么要费心费力了地刻意制造不在场的证据——他为什么要到我的面前来展示这证据?这说明他早就看出我在跟踪他,他也许早就知道我认出了他。

他现在害怕的自然不是假死事件的曝光,而是他是否会以杀人犯的身份在监狱度过余生。他做足准备,是为了防备我去报警,或者警察找到他。

我往最近的公安局走去。

他激怒我了,他以为可以用拙劣的诡计轻易糊弄我。

龙海刚好值班。

他很安静地听我讲完整个故事。

“你说的是住在华庭春晓三栋三单元401的那个男人吗?”

他不吃惊,因此我很惊讶,有一瞬间我怀疑是小打出卖了我,但是小打并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具体住址。

“他是很像顾明河,但他不是。”龙海说道,“他叫张岳候。”

“你知道他?!”

龙海笑了笑:“认错人的不止是你,连顾明河的老婆也认错了人,两个人还为这事来过公安局,闹了一架。”

“啊?!”我只能说出一个字。

“顾明河的老婆在街上看见他,以为他是顾明河,张岳候说自己不是啊,那个女人就到他楼下去闹。张岳候一着急,就打了她,然后被送到局里来了。我们查过身份证,身份证是真的。后来,张岳候说那个女的又去骚扰过他几次,我们劝他搬家,之后他就搬到了华庭春晓,上个月搬的家。”

“7月6号那天下午,我看见徐健去找他了。”我说,“她直接上楼去的。”

“你看见他们两个人见面了吗?”龙海问,“你听见他们两个人说话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可是她出门没多久,那个顾……401也出来了,之后几天他都没回来。”

“这事我们会查的。”龙海皱了皱眉头,“那个张岳候他有……”

他没有说下去,之后拍了拍我的肩膀:“遇到这种事,你该早点儿来找我。”

我不甘心:“张岳候是本地人吗?”

龙海摇头:“不是,他是河北人,半年前来这儿的。”

“他没有工作,也没有家人。”我提醒龙海,“你不觉得这太巧合了吗?”

龙海有些哭笑不得:“这事儿是有些巧。他是个孤儿,我们联络过他以前待过的那家福利院,已经证实过了。他也不是不想工作,是因为他的情况很特别,很难找到工作,他有精神病史。”

张岳候,四十四岁,河北人,独身,曾做过小生意,挣了一笔钱。后来因为严重伤人入狱,经鉴定患有严重精神分裂,在精神病院治疗五年,去年出院后便卖了老家的房子搬到这个小城。

这是龙海给我的信息,我到他之前曾经住过的南池天香小区去打听过,证实了龙海的话。大约在两个月以前,不少人都对徐健和张岳候的那次“殴斗”印象颇深,大多数目击者都认为张岳候太过分,出手太重,人们总是偏向于站在弱者一边。

龙海带着人到小区调查了一番,证实徐健在三单元五楼租了一套房,7月6日,值班的门卫第一次看见她。张岳候对徐健的被杀表示出了极大的惊讶,他承认自己是因为在那天发现徐健和他同住在一栋楼里,于是被吓坏了,遂临时决定出去躲几天。

“他认为那个女人精神不正常。”龙海把张岳候的话转述给我,“看来疯子也怕疯子。那个女孩是他临时雇来的,为的是让徐健见到之后能死心。”

我没有笑。

这一切真是太讽刺了。

我费尽心机把所有的拼图块都找齐了,最后拼出来的竟然是一个赝品。

我认错了人。

她坐在咖啡馆里,冲着我笑——后来证明她是冲着我旁边的人笑。

我和李玫同居三年,我以为这种熟悉程度不该发生认错人的笑话——尤其是面对面的认错。

但这件事就是如此荒谬地发生了。

我和她分开不过一年,她在我脑中所建立的形象就开始不稳定起来。或许形象始终都是不稳定的,我熟悉的仅仅是在我们还亲密时她对我的态度和神情、她说话的声音和语调、我们是这样去确定一个陌生人的:我们的脑中有一个形象的复制品,它们由人们所记得的特征碎片拼凑起来,我们在人群中搜索到这样一个形象,它对我有了回应——这个回应才是真正的确定,我们因为这个确定而确定了那是正确的人。对待熟悉的人也是一样,只不过特征会更多一些,拼图的素材也更多——但这不妨碍我认错了我的前女友。

是的,她们有着相似的发型和笑容,但更多的不同却被我忽略掉了。

我还没有开始新的感情生活,也许在潜意识里我一直期望着她出现在某个地方,那样笑着跟我打招呼,然后一切可以重新开始。所以当真有个类似她的女人做出我所期待的动作时,我便迫不及待地认可了。

假设徐健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她和顾明河有十年的婚姻,十年尚且如此,那么我把别人错认为李玫便不是特例。我必须承认这一点,这种可能性真实地存在着。我把张岳候错认为了顾明河,世界上绝不会真的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我对那张脸的熟悉不会比对李玫更多,而我对顾明河也有一种期待,我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活着,所以我一直在证明他是顾明河,我找出越来越多的相似点,而那些最明显的值得疑虑的地方却被我放弃了。

人们总是会这样,把视线放在最关注的地方,但对同一平面上的其他事物视而不见,不管它们有多么明显。

当然,也许犯了这种错误的人是龙海以及调查此案的警察们,他们手里有大把证据证明401不是顾明河,所以对那些说明401可能是顾明河的疑点不屑一顾。

我能做什么呢?

我只是一个写作者,我没有挖掘秘密的足够条件及能力,我也不足够无耻。

我无法解决那两个疑点:

第一,如果401真的是顾明河,他和徐健演一出吵架戏引起众人及警方关注的目的是什么?他如果想要离开过去的生活,为什么又要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第二,如果401不是张岳候,那么徐健为什么要租下另外一套公寓?租这套公寓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我不能解释这两个疑点,我也就没有理由固执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既然记忆已经被证实为一种并不可靠的东西。

除此之外,我在这件事里已经陷得太久了,而它对于我的生活并没有好处。

不管是顾明河还是张岳候,他们本来都不是我生活中的必要人物。

401带回来的女人独自坐在中庭楼下的长椅上。

事情已经过去一周了,她还没有离开,我记得龙海说过,她是被雇来的女人。

要临时去雇一个女人冒充女友或者索性成为临时女友,我能想到的最快的途径是通过那些网络及微信里无处不在的小广告。她们晒出被软件精心修饰过的千篇一律的脸蛋、丰乳和大腿,她们精通视觉效果与商品价格的关系,直觉告诉我这个女人就是来自于那里。

我没办法想得更纯洁,她们或许有着不同的动机,也许确实有一个无奈的悲剧故事,但目的都是一样的,金钱比什么都令她们更有安全感。她们宁可把命运系在薄薄的既不防火也不防水的纸片上,也不相信自己的生命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她们和那些规则的制造者一起虔诚地维护着规则,让规则越发强大,让自己越发卑微。

她穿着401那件印着黑色树叶的白T恤,依旧没有化妆,因此而显得颓废萎靡。她看着一池子的鱼儿发呆,手里却没有鱼食,我递了一包给她。

她有些警惕地仰头望了一眼我,我估计她被警告过。

警察向她问过话,既然401没有被拘押,这说明她所说的话对401是有利的。

我不指望用一包鱼食就能引出完全不同的东西,她不是鱼,如果真有什么秘密,401付的酬劳必定比我能付的要高。除此之外,她还得为自己打算,假如她真的说了谎,也就等于和这个秘密绑在了一起,她一定不想承认自己作了伪证。

更何况,也许并没有什么秘密。

“这些鱼都死气沉沉的,”我说,“其实不该养鱼,如果真的喜欢鱼,就该让它们一直待在河里,不该抓它们。”

“那你就要到河边去看了,”她顺着我的话说,这是个聪明女人,她知道我想听到别人怎么接口,“卖鱼食的就要没生意了。”

“你男朋友怎么没和你一起出来?”我装作还不知道她的身份。

她苦笑了一下,大约是因为“男朋友”三个字,“他在睡觉。”

“你们很配。”我觉得自己很无耻。

“是吗?”她的嘴角掠过一丝鄙夷,眼神里藏起一丝落寞,都是无意识的。

“你穿这件T恤很好看。”我继续说。

女人都是喜欢被夸奖的,她的注意力被成功地转移了,瞬间皱起眉头:“我觉得丑死了。你觉得好看?”

“身材好的女孩穿什么都好看。”

她笑起来,看着我,眉梢有了一丝光彩:“你是做什么的?怎么没见你去上班?”

“我给杂志画插图。”

“真的?”她的眼神也亮了,“你是画家啊!”

我知道谈话将会很顺利,假如我说“我想给你画张像”。但是再多说一句话,我就会给自己一记耳光了。

我落荒而逃。

“真的很抱歉,这种事我们也不希望发生。您放心,您的文章我们已经交给另一位翻译了,他也是很优秀的。”

我望了望不远处,张道杨的位子空着,办公桌上的东西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事情已经发生十天了,但还没有人去填补那个空位,大约是觉得晦气吧。

我回忆着那张脸,他还有很多的欲望,他还在力争上游,为未来担心。他很注重细节,衣服被仔细熨烫过,领带结打得很好。他很要面子,我一直以为像这样的人,是不会自杀的。

“警察也说是自杀吗?有遗书吗?”

这个问题让与我对话的男人吃了一惊,它实在太突兀且不合时宜了,他不想回答我,也不想得罪我。

“这个,应该是吧,我也不清楚,不然还能是什么?”他狐疑地看着我,“你……你为什么这么问?”

“上次见到他,就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好像有很重的心事。我看他接了两个电话,脸色都变了,像是有什么麻烦。”我虚实参半地撒谎,毫不脸红,要想知道秘密,我得足够无耻,“他是有什么麻烦吗?”

“可能是股票吧。”坐在我对面的男子说道,“股票都赔了,这些年的积蓄都赔进去了。他女儿还在国外读书呢,那个太花钱了。我想他是一时想不开吧。”

“哦。”

“人钻了牛角尖,是很难自己爬出来的。”

他一个人住,前妻已经再婚,女儿又在国外,他刚交的女友死于谋杀,他多年的积蓄化为乌有——这些很容易让一个人感到沮丧,甚至绝望。

他从七楼窗口跳出去,结束了这绝望。

如果他是别人或者在别的时候,也许我觉得这一切再正常不过。

但是他死于十天前,也就是401回家的前一天。

“你的意思是,他放弃了自己红得冒泡的作家身份,冒充了一个有精神病史的男人,这个男人没工作还有前科。而且,他还不安安静静地冒充,而跟自己的老婆合谋?他老婆也陪着他演戏,装作自己死了丈夫,还像个疯子一样跑来跟他假装吵了一架?挨了打,让我们所有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跟大作家长得很像的精神病患者?接着他老婆出轨了,然后他跑去杀了老婆和情夫,接着又继续回来冒充这个精神病人?”

我沉默了。龙海的描述让我看起来更像是个精神病人。

是的,动机。动机决定行为,不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小说里。即便是在小说里,不管人物做出多么精彩的行为,只要动机不成立,那么行为的合理性就会被质疑,编辑会退稿,读者则会把它扔进垃圾箱。

不管基于什么原因,我都应该放弃继续和这件事较劲了。

遗憾的是我还得继续住在这里,否则租期未满一年,我就要损失掉一个月的押金。这两个月我一直在被退稿,吃着银行存款的老本,经济上已经十分吃紧。

在压力之下,我开始写一个天才少年的故事。这个少年六岁的时候突然开口说一种奇怪的语言,后来被证实为非洲某个土著的土语,他因为这个缘故而卷入一场奇遇,并且获得了财富和成功。孩子们喜欢这样的故事,家庭和父母把他们管束得太狠了,他们缺乏主动冒险的条件,就只能指望奇迹自己撞上门来。故事里的孩子都还算是幸运的,现实生活中的孩子就只能靠想象力冒险,这个故事令我觉得可耻的地方是我不得不让敌人们都很弱智,轻易就被一个孩子捉弄和战胜,至少得让小孩十分幸运,真实的黑暗是不允许的,否则会造成心理创伤,同时无法让读者得到安全感。至于财富和成功,那是必须的,对人们来说,天才的能力是一种交易的筹码,你不让他们得到这个,那么天才的能力就失去了价值,我的小说也就进而失去市场价值。我很清楚我在制造什么,我在和别人一起制造一种最功利的价值观,把它们灌输给我的读者。大家已经对此习以为常,最终这种价值观渐渐就会成为理所当然,我们生活在被我们自己制造出来的世界里。

我的编辑很喜欢这个创意,但我很排斥,每写一段都感觉自己被有毒的刺扎了一下。总有一天,我会遍体鳞伤,身体上有无数流血的孔,流出的血都是有毒的。

有时候我会看见401在鱼池附近晃悠,他也开始喂鱼,仿佛这个行为是有传染性的,有了第一个人这样做,就会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那个年轻女人没再出现过,我试探着问了401一次,他说他们分手了,女人离开了。我没有深入问下去,他也不打算把谎话说得更多。

之后在图书馆里再遇到401,便纯属巧合了。他现在看的书是萨特的大部头哲学著作《存在与虚无》,他一面看书一面在笔记本上记下心得感想,完全像是第一遍看这本书的样子。我问他为什么不把书带回家去看,他说图书馆更有学术氛围,我心里猜测是他觉得太孤独了。除了那个被他雇佣的女孩以及之前调查案件的警察,我从未见过他有别的访客,这里有人,但不会被人打扰,可以产生在人群中的那种归宿感——和我到图书馆看书的原因一样。

出乎我的意料,401向我提出邀请,让我到他家里做客。

这是个意外的邀请,由于我已经没有了让我感到心虚的理由,所以我欣然同意了——能够到我曾经调查了很久的人家中看一眼,也算是给之前的行动一个圆满的结局。

房子的整洁度让我十分惊讶,完全没有单身汉的风格。地板干干净净,床铺整整齐齐,被子竟被叠成方正标准的豆腐块。一室一厅,除了卧室,客厅被布置成书房的样子,放了一张书桌、一个书架和两把椅子,双门三层书架里都放满了图书,这些书也证明了我之前的推测有多可笑。我看见书桌上放着毛笔悬挂架,架子上有四五只湖笔、澄泥砚以及红木镇纸。书桌上还放着一本薄书,书皮很特别,是用白底牡丹花纹的花布缝制的,上面用黑色线绣着苍蝇两个字。我随手翻开一页,发现果然正是萨特的《苍蝇》,书页很旧,应该是老版本。我心里立即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趁着他去厨房泡茶的机会,我打开了手机的摄像头,录下了书的样子——录制比拍照要容易操作,而且更隐蔽,不会有咔嚓声。这个举动完全是下意识的,因为我本意并不是来调查。

书架上的书大部分是哲学书,也有相当一部分心理学书,弗洛伊德、荣格、马斯洛;九型人格、变态心理学、普通心理学、行为学……还有相当一部分心理学杂志,我以此为话题跟他聊起来。

“原来你也对心理学感兴趣。”我故意提高声音对厨房里的他大喊,一面把手机放回外衣口袋。

“我对人感兴趣。”他一面回答一面端着两杯茶回到客厅。我们分坐在书桌的两边,他不动声色地把那本花布书收进抽屉,我继续心理学的话题,“虽然我赞同一门学科需要归纳总结,系统的理论可以指导实践,但是把人分成简单的九型或者八型还是太草率和太笼统了,按血型或者按气质分类也有些粗犷,很多人都是兼有好几种型。”

401点头同意:“还有些人就是多重人格症患者,分型简直就是笑话。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所以一千个人就应该是一千种类型,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心理医生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尤其在中国,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心理学著作大多数是西方的,西方有着相对浓厚的学术氛围和相对完善的实验条件,西方人看重心理学研究,所以出成果很容易。但是他们研究的是西方环境下的西方人,心理性格的形成与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中国的环境是不同的,所以我很怀疑西方的心理治疗方法是否适合于中国人。我倒觉得哲学比心理学更具智慧,哲学是一切科学之母,直接接触哲学,我们反而可以得到更多有用的东西。”

“不论哪个国家哪个民族,人性基本的东西是不变的,喜怒哀乐爱恨欲等七情六欲、对财富权力的热爱、战争和极端条件下的劣根性,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不管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都是一样的。因为这些一致性,你可以发现,同一种宗教可以能够在不同的民族或国家里扎下根。”我积极地把话题继续,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兴奋,一时反驳他,一时赞同他,直到后者的眼神里出现了淡淡的厌倦。

“听说你是个画家。”他最后说,“什么时候帮我画张像吧?”

我知道他是在故意招我讨厌了,这是一种变相的逐客令。

“当然没问题!”我如他所愿地流露出对冒昧要求的不快,同时纠正道,“我才不是什么画家,就是个画手,给杂志画点儿插图,糊口饭吃的。”

接下来,我找了个借口告辞,他假意留我共进晚餐,被我坚决推辞了。

回到家里,我便开始翻箱倒柜,把之前所买过的顾明河的所有书籍都找出来,但凡书中配了照片的地方都用放大镜仔细看了一遍。

他的照片大都是在书房里拍的,可惜书上的照片都很小,最大不过两寸。我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于是便到他以前的博客上去找——谢天谢地,博客还未关闭。我在博客里找到了两张书房的照片,通过放大器,我依稀能分辨出他身后大书架上的一些书,能看清书名的几乎都是文学作品,有《百年孤独》、《红楼梦》、《追忆似水年华》等,剩下的书几乎都是模糊的,但其中有一本薄书,夹在《围城》与《战争与和平》之间,那本书的书脊上没有文字,只是一片白底红花——我无法看清那红花是不是牡丹,但看上去与我在401书桌上看见的那本书很是相似。

我记得顾明河在一次专访中曾经提到,萨特的《苍蝇》对他早期的创作影响很大,而这本书是一份礼物,是他的老师周树均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我在网上百度了一下周树均的信息,寥寥可数,只有一条信息是有用的:周树均提到他贤惠的夫人李彩兰总是会自己动手做一些书皮来保护周的藏书。

那一本包了花布书皮的《苍蝇》,会不会就是周树均送给顾明河的呢?如果401不是顾明河,那他怎么会有这本藏书?

总是会遇到这样的事,你已经决定放弃了的东西,在一个拐角处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向你招手,仿佛有一股力量把你推向它,而你无法抗拒这种召唤。

我考虑了一夜,最后决定去一趟周家——李彩兰还健在。

十一

“是的,这肯定就是老周送给他的书。”李彩兰在看了我的手机截图之后,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为了证明这一点,她还特意从书房取了几本书出来,这些书毫无例外,都被同样花色的硬布所包裹着;和401的那本《苍蝇》一样,正面和书脊上都用黑线绣着书名。

“这些书皮是我用旧窗帘做的。”她说,“纸书皮很容易破,不容易保存,所以老周所有的书,我都会用布来做,在上面绣上书名。一副窗帘可以做十几本书的书皮。”

李彩兰是一个让人第一眼就会心生敬意的女性,尽管年过六十,头发花白,但仍然保持着知识女性特有的优雅风度,挺直腰板,穿着考究,招待客人用的茶具也很精致,她谈起亡人并不叹气和自怜,对于我这样冒昧的访客也尽量以礼相待。当然,也可能是太久没有人来访了,她和周树均没有子女,现在一个人独居,不管什么人,只要独居日久,都会感到寂寞的。我扮演了一个同时崇拜周树均与顾明河的角色,为此我做了一些功课,读了周树均的两本文学评论著作,并表达了敬意,李彩兰对此感到很满意。

“你是在哪里看到这本书的?”她问我。

我不想骗她,但也不能完全说实话:“在一个邻居家里。真是奇怪,他竟然会有顾老师的藏书。”

“你的邻居一定认识小顾吧?”李彩兰做出推测,她的神情里有些难以捉摸的东西,提到顾明河她显得相当不自然。我知道顾明河与他们的关系曾经十分密切,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半个儿子,对于周树均与顾明河的交恶,大概李彩兰是夹在中间最为为难的一个。

“他没说。”我玩着文字游戏,“可能是认识顾老师的吧。”

“小顾能把这本书送给他,交情肯定很好。”李彩兰皱起眉头,分明是对这个行为表示不理解,“老周去世的时候,他来送行,还专门提到这本书,他说看见这本书就等于看见了老周。”

也就是说,顾明河把这本书送给别人,在她看来完全是不可理解的怪异行为。

“顾老师会游泳吗?”我突然问出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并不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它就像是一个有知识的猎豹,一直潜伏在我的口齿之间等待时机,在我的大脑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已经扑出去了。

然后我发现李彩兰的神情变化远远超出对一个突兀问题的反应,她简直就是吓了一跳,眼睛瞪大,声音飙高:“你说什么?!”

我被她吓了一跳,简直招架不住:“那个……那个……我……我一直有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顾老师的尸体一直没找到,如果顾老师会游泳,如果他的水性很好,也许……也许他现在还活着,也……也说不一定。”

李彩兰喘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看着我,两手紧紧绞在一起:“大家都这么希望。但是那段河水太急了,他水性再好,也是没用的,连救生员都不敢下去。”

“万一有奇迹呢?”我装作高兴地说。事实上得到这个答案我确实感到高兴,“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奇迹的。”

“嗯。你能这样想,也好。”李彩兰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我能确定她脑子里转动的思想绝不是这个,她有着更多的心事,而且无力掩饰。她站起来走了两步,但看不出她要往哪个方向去,她自己也很犹豫,然后又坐回到椅子上,“很奇怪,有个叫张道杨的年轻人,也来问过一样的问题。”

我快要跳起来了,但我把自己压住了。

李彩兰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我,她可能已经开始怀疑我的目的是否如我表达的一般纯粹。

“啊!”我装作吃惊的样子,“他也是顾老师的书迷吧?他是顾老师出事后来问的吧?”

“去年十一月来的。”李彩兰回答,但有些东西在让她心烦意乱。我的脑子里也有一根神经绷紧了,我确信影响我们的是同一件事:张道杨死了,徐健死了,都不是自然死亡。张道杨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问这个古怪的问题?徐健是顾明河的妻子,他为什么不直接问徐健?是不敢问,还是不相信徐健给出的回答?去年十一月,那个时候他就开始和徐健交往了吗?那个时候顾明河出事才刚一个月啊!李彩兰是否知道徐健和张道杨的关系?

“孩子,别撒谎。”李彩兰说,“因为我是相信你的人。”

我脸上热辣起来,记不起上一次脸红是什么时候,但这句简单的话让我无地自容。

“那个邻居长得很像顾明河老师。”我说,并给她看我偷偷拍摄的照片。李彩兰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但她没有立即做出肯定的判断,这一点让我由衷佩服。

她说:“带我去看看。”

十二

401仍然保持着定时吃饭的习惯。

我本来打算在大门附近安排一场偶遇,但是李彩兰径直朝刚走出小区的401走过去,她对他说:“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原计划中我是不该出现的,但是我实在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看401的表情。于是我也走出大门,但401很专注地与眼前的女人对视着,他皱着眉头,完全看不出破绽。

“大姐,请问您是……”

“下个月老周的祭日,你来吗?家里不会有别人。”李彩兰也完全不受对方神情的影响,她的语气平稳,可我知道这句话的冲击力有多大——假如401真的是顾明河。

401揉了揉鼻子:“大姐,你认错人了。”

他面无表情地绕过李彩兰,往前走去;李彩兰没有喊住他,也没有去追。我手足无措地向李彩兰使了个眼神,但她没有给我回应,而是朝着和401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自然不方便跟上去,便在原地等了几分钟,然后掏出手机打给李彩兰。她在电话那边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我不敢说他一定是,也不敢说他一定不是。”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想了想,叫了个出租车赶到汽车总站,在那里我等到了李彩兰,我买了两张票,陪着她回去。最初的两个小时,她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我觉得她是在强迫自己不去思考问题,那些飞快倒退的树木与土地,是可以大面积占据人的思想的。

“老周的水性也很好。所以他们说他是失足的时候,我一直不相信。他也不可能自杀,虽然有很多他看不惯的东西,但那是因为他爱这个世界,他是热爱生活的人。他不会舍得让我一个人活,他常常都说,如果要死,希望是我先走,由他来承受那种痛苦。”

李彩兰终于开口,但她说出的话让我很吃惊,因为那听上去很像是在暗示周树均死于谋杀——那些无法接受亲人离开的人常常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他们无法接受意外,更无法接受被抛弃。

可我一直认为李彩兰是那种坚强而睿智的女人,她有能力和任何状态的当下和解。可也许那一种脆弱是没有人有幸逃脱的。

“周老师是好人,没有人想害死他的。”我只能干巴巴地说。

“人。”李彩兰只说了一个字,然后她就又开始沉默。

我也沉默,假如顾明河能够留下一些东西,比如头发、牙齿、唾液、血液或者一个孩子,基因检测可以轻而易举地给出答案。

但是顾明河的房子已经被卖出并重新装修,估计中国的牙科医生也不会有习惯保留他的牙齿样本。他的唾液早已挥发,他的孩子还未出生,如果他献过血,也许医院的血库里会有收获,可惜这不可能,因为他一直患有慢性肝病。

十三

根据翻译公司提供的地址,我找到了张道杨的房子——窗户和大门上都贴着出售及出租的字样,留下的电话号码是中介公司的——张道杨的女儿和前妻委托附近的房屋中介全权处理房子的租售事宜。

我花去两千元,租下房屋两个月。这自然不是常规做法,但是对于无人问津的凶宅来说,这已经算是一个不错的开端。为了促成这笔交易,负责人刘胜附赠给我了大量有关屋主人的信息,我很吃惊地发现张道杨的女儿并没有出现学费问题。

“房子是作为遗产继承的,现在屋主又回美国读书去了,当时办手续的时候跟她妈妈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倒不急着卖房,不知道是不是继承了很多遗产,反正听起来挺阔气的,她妈倒还想跟她借二十万,我还第一次看见当妈的跟女儿借钱的。不过那女孩不乐意给现金,说学校不允许打工,美国医疗费又贵,她又没有有钱的老公或男朋友,得留着钱备用。两人因此还吵了一架,最后就决定把房子卖了的钱交她妈处理,跟我们中介签了个委托书。听说那女孩是读金融的,她爸妈离了婚,她妈又跟别人结婚了。”

这就相当古怪了,这套房子就算半价卖出也有三四十万,如果真如张道杨的同事所说,张道杨因为股票倾家荡产,那么他的女儿也就应该开始为学费发愁了,更不该如此财大气粗。张道杨的前妻既然能开口借二十万,说明她预估过自己女儿手上的财产——从中介透露出的信息分析,孙的女儿自己并没有赚钱能力,那么这笔钱从何而来?张道杨是自杀,家属不会得到保险费,假如这笔钱的来源是张道杨,那么后者自杀的原因就不会是因为缺钱。

我当然并不打算住进凶宅。

两千元,只是我为这个解开谜语支付的最后一次费用。

与其说是好奇心在驱使我,不如说这是一种强迫症,因为害怕总是半途而废的人生而强迫自己去做完一件已经让我感到疲惫和厌倦的事。

我跟自己说,如果你住进一家稍微豪华些的五星级酒店,一晚上至少两千元,除了虚荣心和第二天的心痛感,你什么也得不到,而租下这里,你至少可以对自己说你尽了力。

房子已经被整理过,张道杨生前使用过的衣物餐具等大部分东西都被收走了,这应该是为了不让未来的租客或买家感到害怕。

但她们没有尽力,考虑得也不够周到,或者大概只是为了节约的缘故,家具被保留了下来,书柜里还有不少书,抽屉是空的,只有几支未用完的签字笔、铅笔、绘图橡皮、水粉笔刷等无伤大雅的小杂物。我是理解这种心态的:清理房间是一件枯燥得容易让人感到厌烦的劳作,很难做到尽善尽美,人们最后总是会忽略掉一些小物品,并且很自然地认为这种忽略应该被别人谅解。

但这些遗物固执地散发着死去主人的气息,像忠诚的幽灵一般塞满了整个空间。我把所有的窗帘都拉开,让光亮尽可能多地进入。

书桌放在朝西的窗前,所以不论冬夏,这都是一个热情的角落。我把书柜里的书一本本找出来,堆在桌子上,我不指望找到日记本,如果有的话,不是在警察手里就是在家属手里。

和有些喜欢把书当临时文件夹使用的人一样,我在张道杨的书里找到了不少出乎意料的东西:三张飞机票、一张体检报告单、五张餐饮发票、两张收银条、三张名片、六张钞票:四张十元,一张五元,一张五十元,还有一根鱼钩……这些都没什么用。每本书的封面上都用黑色的钢笔墨水写着日期,1999年6月3日、2004年5月17日、2011年3月28日,和书的新旧程度有关,所以我推测应该是购书日期。书的内页都不太干净,总能找到用铅笔潦草地写下的一些随感,有的在空白处还画了莫名其妙的画,谈不上有技术,只是还能看得过去。我在初中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毛病,但显然张道杨把这种习惯一直延续着,他画了不少女人像,从这些女人像大致可以判断出他对女人的审美:大眼的、波浪长发的、年轻的、丰满而性感的——美人鱼式的女子,她们和徐健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除此之外,引起我注意的是一本《希腊神话故事》,在《金苹果》这个故事的旁边他画了一幅铅笔画:一个在单人小木舟上垂钓的老头,他眯缝着眼、弓着背、戴着草帽,神情淡然惬意。但在小木舟左侧,有一双黑色的手从水里冒出来,死死抓在船沿上,其中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只宽边手镯,这双骨瘦如柴的手改变了整幅画的气氛——危险与邪恶的味道几乎可以从纸张上直接闻到。

在这幅画的旁边写着一行小字:良心是永久的审判者!

我突然想起李彩兰说“人”那个字的时候的语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幅画让我一晚上都在做噩梦,好几次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但身体就是无法动弹,我总能看到床脚坐着一个穿白衬衣的男子。

“我就知道,总有人会发现的。”我听见他这么说。

他转过身来,那是顾明河的脸。

我终于真正惊醒过来,窗外还是黑的,床脚自然也没有人。我很惊喜地发现自己并不是在张道杨的家里,而是在旅馆里,然后我想起来,在黄昏之前我就匆忙逃离了那个凶宅。那本《希腊神话故事》被我放在包里带了出来,书封面上记录的时间是2014年10月14日。

顾明河是在10月12日被人发现自杀的。

我想起了他在周树均死后所写的那一本长篇小说——《戴手镯的男人》。

一年前,张岳候正在某家精神病院里接受治疗,顾明河很可能见过张岳候。

十四

徐健没有子女,但她的父母仍然健在。

顾明河是独子,他的父母早已离世,所以顾明河留给徐健的遗产最后都由徐健的父母继承了。我粗略估算过,不算上还没给出的版税,也应该有一大笔钱。

两个老人最近都不太清静,据说是徐健的一姐一弟常来闹腾,原因是徐健银行里的存款被取走了一大部分,因此遗产中的现金部分并不如他们所期望的那么多。徐健的父母声称并不知晓此事,徐健也没有购置房屋或大宗物品,所以姐弟俩都怀疑是徐健偷偷把钱给了两个老人,姐姐怀疑父母把钱给了弟弟,弟弟怀疑父母把钱给了姐姐,当然,也可能是他们期望通过这种怀疑能让父母把藏起来的现钱放到台面上来。

这些信息通过邻居的八卦很容易得到。

我对这种粗俗的故事没有兴趣,我只关心两个问题:徐健是什么时候取出那笔钱的?张道杨和这一大笔钱是否有关?

我无法不把有钱的徐健和张道杨的女儿联系起来——她会借钱给张道杨吗?

假如徐健借了一大笔钱给张道杨,那么徐健死了,张道杨就会成为一个事实上的受益者,因为他可以不必归还这笔无人知晓的借款了。他是为了钱和徐健交往的吗?张道杨和徐健的死有关吗?

我知道徐健的追求者并不少,她还不老,样貌不错,而且有钱,但她的钱很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障碍——阻碍她轻易地信任一个人。半年时间,我突然觉得徐健给予张道杨的考察时间未免太短了些,尤其是在后者陷入经济困境的时候。

假如……这个故事已经变得更加邪恶了。

十五

我给401画了一幅画像。

效果出乎意料地好,可以称得上是我最好的作品。这不奇怪:最近两个月的生活,我基本上是以他为轴心的,他完全占据我的大脑,足足六十天。

画中人的眼神复杂,我很惊讶地看到一些我并没有刻意去描绘的东西:厌倦,一种隐藏得很深的厌倦。

有一双黑色的手从水里冒出来,死死抓在船沿上

我怀疑这大概是我自己的厌倦,对这件事的厌倦,我下意识地把它画进了对方的眼睛里。

在把画像送往401之前,我把《希腊神话故事》和一本《戴手镯的男人》交给了小打,让他转交给龙海。我一直打不通后者的电话,估计他是在执行某项公务,这对警察来说是家常便饭。我原本想写一封长信表达我对这件事的推测,但后来只是在《金苹果》那一页夹了个金属书签。

401沉默地看着他的画像。

“你确实是一个画家。”最后他说,“我就知道,总有人会发现的。”

我的脑子炸开了,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巧合,我喘着气。

“你在说什么?!”我的手在发抖,我伸手摸到口袋里的手机。进门前我特意按下了录音键,但愿它正在正常运作。

“你以为我是在逃避惩罚吗?不,我在惩罚自己,但方式由我自己来选择。”他说,眼神狂热而混乱,“这就是自由,只有自己才有资格审判自己,所有来自别人的审判都是罪恶的!”

他站起身来,把桌子上所有的东西都推到地上。他在碎片声里站到桌子上,张开双臂:“自我囚禁,才是真正有效的囚禁。而监狱,不会让人期待救赎,只会让人更愤怒!”

现在最理智的做法是立刻逃走——他在发疯!

但我舍不得,我要的答案就在眼前。

“是你杀了周树均吗?”我大声问。

他看着我,蹲下来,用食指在嘴边比着,发出一声“嘘”。

“听过金苹果的故事吗?帕琉斯和海洋女神忒提斯结婚没有邀请不和女神厄里斯,厄里斯就把金苹果送到宴会,上面写着‘送给最美的女神。赫拉、雅典娜、阿芙洛狄忒都认为自己最有资格得到这个金苹果,于是她们找来帕里斯做裁判。赫拉用权力、雅典娜用智慧,阿芙洛狄忒用世上最美的女人的爱情做诱饵,最后帕里斯把金苹果给了阿芙洛狄忒,你看见了吗?权力、智慧和爱情为了被人认可都会不择手段,可是这个故事的结果呢?是特洛伊木马,一座城付出代价。”

“是你杀了你的老师周树均吗?”我又问,同时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片。

我期望他目露凶光,恼羞成怒。如果他扑向我,我有把握打赢他,因为我比他年轻,也比他强壮。

但这一次他在桌子上躺了下来。

“你做不了自己……人人都希望别人按照自己的期待活着,他们要求你这样,要求你那样,你越是在乎他们,你就越是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他们是你的监狱,所以只有他们死去,或者你死去,你才能得到自由,两个里面只能活一个。”

十六

“这没有用,这不是承认罪行。”龙海听完我的录音,做出判断。

“可这明明就是承认。”我几乎要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龙海很镇静:“法律上不是。”

他在生我的气。我做了太多的自作聪明的事,以致他们无法分辨是不是因为我的打草惊蛇才让事情变得如此复杂。他已经尽可能地劝阻过我,但是没能阻止我成为搅混这池子水的一部分。

他们在401的卧室里搜出了大量顾明河的书以及读书笔记,书页上写满了401对这些书的内容分析以及个人观点。他们还找到了大量的关于顾明河的资料复印件和剪报,以及一大叠纸,上面全是顾明河的签名——专家证明这些都不是真的,都是在模仿签名,他写出的其他字和顾明河没有任何相似。他坚称自己就是顾明河,并承认自己杀死了周树均,但是所陈述的犯罪细节全部错误,而且他无法讲出徐健的生活细节和身体特征。

心理学家经过鉴定认为,401产生了某种人格障碍——他希望自己是顾明河。因为真正的顾明河不需要模仿自己的笔迹,不需要通过报纸网络了解自己,也不需要给自己写的书做读书笔记。他的逻辑混乱、言语颠倒,与精神分裂的症状完全符合。

我相信这就是他要冒充一个精神病人的原因,他要逃脱审判和监狱,所以徐健才会配合他演出假自杀的戏,然后又假装认错人,就是为了让别人、让警察认为他是精神病人张岳候,而不是顾明河!

“但现在很难办,即便他真的有可能是顾明河,但只要提不出进一步的证据,就只能按程序办事。”龙海很郁闷,其实他们一直在观察401,只是不能让我知道罢了,“如果你没有报警,如果你能耐心一点儿,也许我们是可以让真相自己浮出来的!”

用龙海的话说,假如401真的是顾明河,那我去送画像这个行为就是明摆着告诉对方,我已经在怀疑他,他就必须采取行动。

龙海承认,警方在张道杨的家里搜出了一些与徐健被杀有关的证据,也发现张在徐健被杀前曾给美国的女儿寄去大笔来历不明的钱,但当时他们的证据还不够充足。而我找到的《希腊神话故事》给了张道杨一个动机,大家现在至少对一件事达成共识:顾明河很可能杀死了周树均。

“这也是徐健被杀的原因,张道杨无意中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买《希腊神话故事》是在2014年10月14日,刚好是顾明河自杀后两天。”我想起了在书里发现的那根鱼钩,这说明张道杨很可能也有钓鱼的爱好,“我怀疑他亲眼看见了顾明河谋杀了周树均,他画的那个场景完全是案件的细节了。他很可能试探了徐健,接着顾明河就设计了‘假自杀。张道杨为了女儿的学费而一直敲诈徐健,之后又杀死了徐健,他自杀是因为受不了良心的责备。如果他不是顾明河,他为什么会有那本周树均送给他的书?张岳候不该有这本书。这个也不能作为证据吗?”

龙海摇头道:“那本书是徐健送给401的,在警局调节的时候,徐健当着很多警察的面把那本书送出,希望后者能够‘仔细看看仔细想想。”

“他们把所有的细节都考虑到了。”我只能感叹,“顾明河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正大光明地活在阳光下,这本书是一个道具,将来如果他和徐健发生某种关联,就可以用这本书做借口。但是他们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知情者,徐健死了,事情败露了,警方可能迟早会查到他。所以计划改变了,顾明河给自己设计了一个不管怎样都对他有利的结局:如果你们认为他是张岳候,那他和谋杀案无关,顶多被关进精神病院住上一段时间;如果你们认为他是顾明河,但他是发了疯的顾明河,他是没有行为能力的人,也不必为之前的谋杀案负责,顶多也是被关进精神病院住上一段时间。之后,由于他被你们确认了,他就可以顾明河的身份出来生活,拿回属于顾明河的财产。”

警方调查过张岳候曾经待过的那家精神病院,对方给出的信息是当时张岳候有一名堂兄提出申请要接前者出院,而张的病情已经稳定,所以院方便同意了申请。张岳候的出院时间是2014年12月5日,经办人提供了一条重要信息:这位堂兄登记的名字是张岳备,他和张岳候的长相颇有几分相似,但身份证号是假的。他们找不到这个叫张岳备的人,也没有人能证明那是顾明河。

“顾明河杀了他的老师,他一直很不安,怕被警察发现,想要找到为自己脱罪的方法,于是他开始写《戴手镯的男人》。有好几条新闻都说他在公众场合情绪失控,我想那个时候他是故意展现出一些精神问题,万一被警察查到蛛丝马迹,他就可凭着精神分裂的诊断脱罪。他为了写这本书拜访了十七家精神病院,他本来可能是想要给自己将来精神失常制造一个借口,也可能是为了更好地模仿精神病人。但他有一个意外的发现,他发现有一个病人的长相和他非常相似!于是,在他假自杀之后,他冒充张岳候的堂兄把张岳候接了出去,他应该很容易弄到张岳候的身份证。”

说到这里,我打了个寒战,不知道真正的张岳候现在在哪里?

龙海静静地看了我半晌,他无法给出答案,也不打算推翻我的推理。他有同样的怀疑,但推测不能成为证据,这一道门槛拦住了很多东西,但那却是他们无法绕过去的一道门槛。

如果我录下的那些话确实是顾明河的心里话,那么他已经以一种最狡猾的方式说出了真相,也用一种最讽刺的方式嘲笑了扭曲他的世界。

曾经被张岳候刺伤的人也被找来指认,这个“仇人”的左腿因为张岳候的伤害而落下了终身残疾。但他得出的结论和李彩兰一致,他不敢说他一定是张岳候,但也不敢确认他一定不是张岳候。

这对结果一点儿影响也没有。

在401被送去精神病院之前,我又和他见了一次。

他仍然坚持自己是顾明河,但同时又表现得对顾明河一无所知。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够百分百地确定他是谁,所有的评判都在这种模糊里失去了力量。现在,顾明河只存在于顾明河的头脑里,张岳候也只存在于张岳候的头脑里,在他们之外的我们,都成了虚无。

“来日方长。”龙海说。他相信一个人不能永远扮演另一个人,真相最后总会水落石出,只要有心要找,迟早会有证据。

“如果他真的是顾明河,他能瞒过去只是因为现在有太多巧合。我也不觉得他走运,那些想靠精神鉴定来逃脱罪恶的人都是傻子,跟疯子也差不多了,进去就知道好歹啦!我觉得他对自己的惩罚不算轻,你去过精神病院吗?我宁可在监狱里关一个月,也不愿意在那里待一个小时。”

尾 声

我走在大街上,我看见很多聪明人。

聪明人总是知道如何察言观色并总能良好应变,他们总能在层出不穷的选择中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判断。世界上从来不缺聪明人,聪明的人也总是更容易被世界认可。你会看见这些聪明人如何赢得人际关系的胜利、如何精密地控制情绪,让自己成为得到最多奖品的一架机器;你会看见一个聪明人依靠他的聪明最终去到他想要去的位置、看见他如何运筹帷幄地保住那个位置、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大部分的时间奉献给它;你会看见很多很多的聪明人确实活得比不聪明的人更富裕更安全,同时也不一定不快乐,只是偶尔会伤感地想起那些他们不那么聪明的时候的日子,那些简单的、松快的日子,以及他们因为聪明而放弃的那个坦然而率性的自我。

当然,我们需要被认可。我们需要通过被外界的认可来安身立命,在一次又一次的支付与回报之后,这成为一种习惯。我们只是不知道,下一次支付的代价是否是我们可以承受的。而另一方面,那些我们毫不在意的可以承受,或许才是人生的可悲之处。

责任编辑/谢昕丹

绘图/蔡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