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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绽放

2015-12-01于春榉

啄木鸟 2015年12期

于春榉

天上掉下五个字:那真是个事

石琨将儿子送进翔宇手工艺制品厂,准备去上班,这时接到了河东路派出所白所长的电话,让他顺路去一趟第一人民医院,取回所里的体检结论。

翔宇手工艺制品厂是家有慈善性质的厂子,老板叫许秀英。许秀英这个名字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是相当响亮,她由街边一个小裁缝发展到雪原市第一家大型百货商场董事长的传奇故事家喻户晓。即便是网购风靡的当今,在整个行业里,在消费者的眼中,她经营的百货商场仍举足轻重。

翔宇厂的员工几乎都是有肢体残疾或智力障碍的男女青年。石琨的儿子石大鹏年龄不够,是他利用辖区的便利,找了许老板,将儿子安排进编织组。石大鹏在培智学校上学进行个体训练时就表现出对编织的兴趣,干上这活儿后,就再也没有懒过床。每天吃完早饭,自己主动穿戴整齐,等爸爸或奶奶送他。

这两天,石琨发现,儿子进入工作间时,有一个与儿子年龄相仿的姑娘,无论正在干着什么,都会停下来,一脸甜蜜地冲着儿子笑。莫不是他们在谈恋爱?

最近这段时间,石琨的心情一直很愉快。这是与齐佳离婚十多年来少有的。儿子有了喜欢的工作,挣钱不多,却也体现了他生命的价值;七十多岁的母亲多年来一直紧锁的眉头舒展了,没事时就去小区里晒晒太阳,和邻居的大爷大妈们聊聊天,夜里腿疼的呻吟声也小了许多。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家的日子有了转机,套用股市的术语叫触底反弹,不过,能否形成反转,还需继续观察。但他有种预感,盘踞在头顶许多年,本以为这辈子会与他死磕到底的乌云,要起床滚犊子了。

第一人民医院的体检中心依旧乱糟糟的。来体检的人们像蚂蚁,从这个房间出来,又匆匆忙忙钻进另一个房间。单位组织的一年一度的体检,石琨很少参加,表面上是对这种萝卜多了不洗泥、走马灯式的体检不信任,实则是担心真的检查出什么毛病来给自己添堵。自己的生活已经够乱的了,呼哧带喘地勉强招架,再加一点儿重码,就可能全盘坍塌。

现在,石琨觉得日子渐渐好起来了,便开始关心自己的身体。经过化验室门口时,他想起自己曾经的糗事。那天,护士给了他一个塑料杯,让他接尿化验。他尿了满满一杯,一路小心翼翼,一滴都没洒,递到检验员面前。对方先是惊讶,继而笑道:“你是来敬酒的?”

在总台护士那儿,石琨领到了河东派出所的体检结论,签字时看到备注栏里写着“找杨医生”,问护士是什么意思。护士说:“差点儿忘了,是让你找一下杨大夫,他有事要交代。”

杨大夫岁数不小了,戴着老花镜,估计是退休反聘。他随手翻了翻自己的记录本,问:“你们单位有叫石琨的吗?”

石琨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还上班吗?身体情况怎么样?”老大夫仍低头看着笔记本。

“上班啊,挺正常的,没看出什么问题。”石琨不知是否应该说明自己就是大夫问的那个人,犹豫一下,还是没说。

“哦,这个人情况不太好啊。”杨大夫抬起头,摘掉老花镜,他的声音不大,但字字如重锤砸在石琨的心头。“检查出他患有恶性肿瘤,而且已经转移。”

石琨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但还是勉强保持平静:“这么严重?要做手术吗?”

“肿瘤发展到这个阶段,已经不能手术了。”杨大夫解释说,“现在是好几个器官都有了肿瘤,不能确定哪个部位是原发的。无法确定原发器官,即便做了手术,过不多久,肿瘤还会继续扩散。总不能把所有器官都切掉吧。”

“那怎么办?”

“只能保守治疗。对于这个患者来说,治愈是不可能了,但有延长生命的希望。”

“保守治疗就是放疗或化疗吧?”石琨见过化疗病人,都被药物反应折磨得没了人样,他心里不由得一阵战栗。

“也可以试试中药治疗。”

“如果硬挺着不治,还能活多久?”

“这只能说个大概,以患者目前的情形看,最多能活半年……”

石琨一时神思恍惚,半晌没说话。杨大夫以为他在为同事难过,劝解说:“世事难料,生死无常,回去跟他说明病情时要讲究些方法,有的人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会一下子崩溃……”

往事并不如烟

有个段子说,夜半三更,某领导家的门被擂得山响,问是谁,答曰纪检委。领导顿时冷汗淋漓,哆哆嗦嗦打开门。对方问:“是李四?”领导长出一口气,急忙指指外面:“他家在对门。”事后,领导心情大悦:“他妈的,虚惊一场这词怎么这么美好。”

石琨没机会感叹虚惊一场的美好。他又去了几家三甲医院,医生们看了化验单、核磁片,表述得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此患者来日无多了。

天空碧蓝如洗,有洁白的云缓缓舒卷,明媚的阳光洒在生机勃勃的嫩绿树叶上,洒在远处耸立的高楼大厦上,洒在时疾时缓色彩斑斓的汽车上,洒在或行色匆匆,或怡然漫步的孩子、青年、老人身上。被寒冷禁锢了一个冬天的人们尽量在室外多停留一会儿,享受春日阳光的融融暖意。时髦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脱去厚重的冬装,迎接春天的来临……

石琨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茫然地望着远方,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记不得自己是怎样离开了医院,又是怎样来到了这里。他点上一支烟,狠命地吸着,努力让停滞的大脑运转起来,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已经实施了一段时间的戒烟计划,在这一刻被他自动中止。

他这半辈子承受过许多磨难,也曾想过,当那不可避免的一刻来临的时候,自己或许不会有很多留恋。可现在,这一刻就在眼前,他还是深深感到了五脏六腑被突然掏走般的虚空。石琨不止一次对自己的人生进行过总结,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可用六个字概括:基本一塌糊涂。

人至中年,事业上应该说是一事无成,当年的警院同学有的当了领导,最高的官至副厅级;有的成为业务骨干,是某一领域内响当当的人物。而他,还只是一名普通的派出所民警,领导照顾他,才给他定了个副科级。就这么混着日子,年轻时的豪情、梦想,早就灰飞烟灭。家庭更像大海上一艘透风漏雨的小船,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母不捶胸,妻不夜泣,儿不惊厥”,这是家庭最基本的要求,他都做不到。母亲的唉声叹气已成为一种习惯,妻子早就与他分道扬镳,儿子倒是不知愁滋味,可整天笑嘻嘻的样子更让他心疼。

这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也曾有过骄傲的历史,虽然短暂。上大学时,他意气风发,人精神帅气,学业出类拔萃。为了磨练自己,他主动要求参加魔鬼训练营,连续七天在野外完成四十多个高难度科目,还在射击比赛中一举夺魁。也正因为他的优秀,他最终战胜情敌黄雪峰,牵手校花齐佳。黄雪峰那时也相当出色,同样高大帅气,而且还有着深厚的家庭背景。两个追求者不分伯仲,让齐佳一直犹豫不决,难以取舍。后来的一件事,让她的芳心有了倾斜。

警察学院附近一栋居民楼起了火。本来救火是消防队的任务,但院领导认为,火灾就在附近,不去协助抢救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有违人民警察的宗旨,于是命令临近毕业的一个队的学员先行赶赴现场。石琨他们刚刚赶到,轰隆一声巨响,楼里的煤气发生爆炸。石琨本能地一把将齐佳拉到身后,而旁边的黄雪峰也同样本能地哧溜一下躲在了一辆汽车后面。“细节决定成败”,齐佳马上有了明确的态度,在危难时刻,石琨能够挺身而出,奋不顾身,这才是她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可惜,被她认为此生可以依靠的宽厚肩膀并没有坚强多久。警察学院毕业后,齐佳不顾父母的劝阻,没有留在省城工作,而是跟随石琨来到他的家乡雪原市。他们一同被分配到市公安局。婚后,他们与石琨的父母挤在一起,房子面积小,而且位置偏僻,每天上下班要在路上折腾近两个小时。尽管如此,他们依然能坦然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困顿,因为他们认为美好的明天很快就会到来。然而,这充满希望的生活,随着儿子大鹏的出生被颠覆了。诊断的结果让他们俩几乎窒息:先天愚型脑瘫,很难治愈。

婚前两人都做过体检,显然不是遗传因素。齐佳怀孕时是全家重点照顾对象,没伤着没累着,没乱吃东西,她工作的环境也不存在辐射……这个不可能,那个不存在,目前的情况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齐佳忽然想起一件事。怀孕初期,她所在的治安处获得了一条非法制造枪支弹药的线索,为了掌握确凿证据,需派人打入工厂内部深入了解。而这家工厂只招女工,任务便落在齐佳的头上。齐佳被安排在弹头车间。弹头由钢皮和铅芯合成,车间内弥漫着大量的铅尘。有工友曾提醒她防止铅中毒,当时她的注意力全在搜集证据上,而且觉得在这里待的时间不会太长,就只戴了口罩,没有像别人一样捂得那么严实。

后来两口子才知道,孕妇对铅的吸收量是普通人的五倍以上,吸收过量,会导致胎儿神经系统发育不良。可是,查到大鹏致病的原因又能如何?向领导反映因执行任务给家庭带来了伤害?他们只有把碎了的牙往肚子里咽。

接下来,就是漫漫求医路。国内知名的权威大医院去过了,民间的各种名医也寻访过了,那段时间,夫妻二人基本就一个话题:去哪儿,怎么去,跟谁借钱给孩子看病。

希望一次次破灭,他们不得不面对冰冷的现实,接受医生早就告诉他们的结论:绝不可能治愈到正常孩子那样,只能在维持现状的基础上稍有改善。

两人的激情也在疲惫和焦灼中消耗殆尽。生活困顿的副作用是,争吵、冷漠成为家常便饭,他们的婚姻似乎仅靠着抚养孩子的责任来维系着。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也似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意识到这一点,两人都感到无尽悲哀。

家庭生活几经磨合,固化下来。石琨的母亲提前办了内退,专门在家照顾大鹏。石琨的工作也逐渐走向正轨,这时他才发现,他已经被同学们甩下一大截。在他们抱着孩子东奔西跑的三四年里,同学们已经顺利打好了基础,并在各个部门崭露头角。万事开头非常重要,抢跑落了后,再想追上去就不容易了。

石琨出了趟差。事情办完后,因为惦记着家里,没再等一天买到卧铺,坐着硬座就匆匆往回赶。这是母亲内退后他第一次到外地出差,不知齐佳单独与母亲相处时会是个什么样子。多灾多难的家庭,婆媳间的矛盾也日益突出,由地下逐渐转到地上。更何况,离家的前一晚,因为齐佳唠叨母亲的不是,他俩还吵了一架,两个人第一次把离婚挂在了嘴边。

冷静下来,他也知道这些刀子一样的话并不是他们的真实想法,是平日生活中积攒下来的烦躁焦虑的宣泄。但长此下去,说不定就会弄假成真,这个家也就彻底散了。出差这几天里,与齐佳曾经的美好时时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决定回去后要与齐佳好好谈谈。为了这次谈话,他做了充分的准备,还特意跑了几家商场,精挑细选给齐佳买了礼物。

火车上,石琨没休息好。上了公交车后,他找了个座位闭目养神,准备以饱满的精神状态出现在齐佳的面前。车子一个急转弯,他睁开了眼,不经意往窗外一瞥。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眼,他的心骤然狂跳,血往上涌。他看见打扮得风姿绰约的齐佳从嫩水宾馆出来,左右环顾,样子诡秘,招手打了辆出租车快速离开。多年后,石琨还为那天的巧合感到奇怪,怎么就在那个瞬间往外看了一眼呢?看来,冥冥中还是有双无形的手,操纵着人们命运的走向。

石琨马上下了车,以查办案件的名义调看了嫩水宾馆的监控录像。从监控上看到,齐佳下午一点多进入708房间,三点多出来,历经两个多小时。两个多小时,在宾馆房间内能做的事情并不多,但做一件事却可以做得很从容。石琨又查了查708房间顾客的姓名——黄雪峰,他与齐佳共同的大学同学,曾被他战胜的情敌。

黄雪峰警察学院毕业后去了省厅,借助家人的帮扶,工作干得顺风顺水,据说正准备破格提拔。只是婚姻尚不圆满,一直未娶,至今仍孑然一身。

石琨不动声色地回了家,装做随意地问齐佳今天都干吗了。齐佳风轻云淡地敷衍了过去。石琨还心存幻想,希望得到合理的解释。他又点出了黄雪峰的名字。这时他从齐佳的眼睛里看到了慌乱,但她的回答却是坚定的:近期从未见过他。

石琨的幻想破灭了,他异常清晰地听到心底有一根紧绷的弦,啪的一声,断了。

离婚很顺利。齐佳净身出户,只是象征性地争取了一下儿子的抚养权。不久,齐佳调到省城,她的父母及众多人脉都在那儿。让石琨不解的是,她并没有水到渠成地与黄雪峰结婚,反而两年后辞职下海,去南方做起了生意。

离婚后,石琨一直抬不起头来,被戴绿帽子的耻辱像美国作家霍桑笔下的女主人公胸前那个巨大的红字,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上。他明知齐佳与黄雪峰的私情可能没有其他人知道,但还是神经质地从同事们的言谈中感觉到更丰富的内容。

常言祸不单行。市政府抽调公安民警配合规划局对城区内的违章建筑集中清理。龙运小区有个住户在公共场地私建了一个简易车库,规划部门多次向其下达违章建筑拆除通知书,可通知书贴在门上,胶水还没干透,就被户主撕下丢掉。石琨和一个同事奉命配合执法队对车库强行拆除。还没等撬开车库门,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骂骂咧咧地低头向石琨撞过来。石琨下意识地闪身躲过,老太太的头撞在门上,顿时鲜血淋漓。到医院包扎、检查,医生说只是表皮伤,没有大碍。可老太太及家人不依不饶,多次去市局闹事,要求惩处推打老太太的民警。尽管有同事作证石琨并没有动手,但局领导顶不住压力,将石琨调到河东路派出所,还安慰他说,这里离他家近些,方便他照顾儿子。

这件事如同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曾经的人生信念轰然坍塌。他一向鄙视的“混日子”,不知不觉成了他生活、工作的基调。他喜欢上了喝酒,只要有酒局就参加,不管什么名义。没酒局时,自己也找借口张罗。几乎每回,他都喝得酩酊大醉。有一回石琨喝醉了,回到家倒头就睡。半夜起来找水喝的时候,听见父母低声议论他。母亲说:“这孩子也是心里憋屈,媳妇走了,大鹏又这个样子,搁谁也舒坦不了。”父亲无语,只有长长的叹息。

就是这一声叹息,让他猛然一个激灵,剩余的酒劲瞬间蒸发。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醉生梦死,自己还有作为儿子、父亲的责任。从那以后,他有所收敛,喝酒的次数明显减少,只是一喝就醉的毛病没有多大改观。

一心成为烈士的警察

石琨让同事顾晓宇帮忙查一下烈士的抚恤金和待遇标准。顾晓宇半开玩笑半是讥讽:“怎么,你这享受在前,冲锋在后,见便宜就上,见危险就让的领导级人物也想当烈士?”

顾晓宇曾与石琨一同值班,半夜三更突然闯进一伙喝得五迷三道的醉汉。白日里,派出所对他们打麻将赌博进行了处罚,这会儿他们借着酒劲大吵大闹。开始石琨和顾晓宇还一同与这伙人理论,不料,其中一人突然从怀中掏出把锃光瓦亮的菜刀。石琨见势不妙,耗子见猫般嗖地躲进屋内,打电话请求支援,留下顾晓宇一人独自支撑。好在那人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并非真打算行凶。此事让顾晓宇对石琨贪生怕死的行径极为鄙夷,跟领导表示以后坚决不同石琨一起值班。

石琨也不在意,一笑而过,随便别人说什么,依然我行我素,再遇到危险情况,还是尽力避开。毕竟白所长对他的情况比较了解,有时会向一肚子不满的人解释,石琨上有年迈的母亲,下有患病的儿子,一家老小都指望他呢,经不得半点儿闪失。

打听清楚了人民警察的抚恤金标准——如果被批准为烈士,要比因公牺牲多一倍,这更坚定了他实施自己计划的念头。他做出了两个决定:一是关于自己的病情,不对任何人透露,不进行大幅度的治疗,尽量体面而又不那么痛苦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二是要想办法给母亲和儿子尽可能地多留些钱。

父亲病故后,母亲的身体像是有根重要的骨架被拆掉了,走起路来一歪一斜,精神状态也大不如前,身上毛病不断,那点儿退休金自己看病吃药都紧张。儿子的脑瘫症状有所改善,但花费依然不少。他还有一个姐姐,可是姐姐和姐夫所在的企业早就黄了,他们双双下岗打零工,还供着一对上大学的双胞胎,自顾尚且不暇,根本没能力伸手。只有留给母亲和儿子足够的钱,才能保证他们正常地生活下去。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如何弄到钱?石琨绞尽脑汁。首先出现在头脑中的是买彩票中大奖,可也只能想一下而已。专家分析,买彩票中大奖的概率与遭雷劈接近。自己被雷劈着倒是有可能,但绝不会中奖。他又想了几个办法,又都否定了,不是难实施,就是收益低,比如下了班去摆地摊,即便是整宿不睡觉,也挣不了几个钱。

前些日子的一件事突然让他开了窍。兄弟派出所的女户籍警,中午吃饭时还好好的,晚上换衣服准备下班时,猛然天旋地转,昏倒在办公室里。同事们将她送到医院,血压高压近200,脑血管大面积出血,紧急抢救还是未能留住她的生命。因为她是在工作岗位上发病,抚恤金比病故高出很多。有些人在感叹生命无常的同时,自嘲地说,以后犯了病,感觉不太好,要赶紧打车往单位跑,死在单位还能给老婆孩子多留点儿钱。

受此启发,石琨给自己定下了目标,怎么也得混个因公牺牲,如果运气好被评上烈士,除了更高的抚恤金,还会有优厚的慰问金。

目标是定下来了,但实施起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以前他处理案件时前怕狼后怕虎,战战兢兢,生怕惹上什么危险,可现在刻意寻找,危险却躲猫猫般不知藏哪儿了。

这段时间,石琨不再晚来早走,而是每天早早地来到单位,狼狗一样竖着耳朵,留意所里的各种信息,随时准备冲到危险的最前沿。

机会在眼巴巴的期盼中终于来了一个。派出所接到附近宏远超市老板报案,说有人打电话称在超市隐蔽处安装了遥控炸弹,要求打款一万元,否则将引爆。白所长联想到近日公安系统内部通报的多起恶性爆炸案件,马上向分局汇报,同时点齐几名精兵强将,跟他一起奔赴现场。面包车刚要关门时,石琨跑来,对白所长说:“我也去吧。”还没等同意,便挤上了车。

顾晓宇说:“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也不是去下馆子喝酒。”

石琨嘿嘿一笑:“事完了,怎么还不得喝点儿酒啊?”

“昨晚做梦娶媳妇还没醒吧?谁请?你请还是所长请?”

白所长说:“我请?我请你们吃肯德鸡下的蛋!”

同行的民警们除了白所长和石琨,都没把这起案件当回事。作案者要的那个不靠谱的价格,给人感觉像是恶作剧。一万块,再讲价打个折,连制作遥控炸弹的成本都不够,典型的赔本赚吆喝。肯定是哪个自作聪明的傻瓜,惊险电影看多了,抢银行没那个胆,喝了几杯猫尿之后想出这个法子蒙点儿零花钱。

宏远超市果然一切正常,人们进进出出,看不出有炸弹将要爆炸的样子。超市老板将民警们迎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详细介绍事件经过,分局领导、市局领导接踵而至。他们一到,对此案的认识立即高屋建瓴起来,命令立刻停止营业,疏散群众。

这时,不知谁走漏了风声,超市里有炸弹的消息迅速蔓延。像是一锅正熬着的八宝粥,先是冒一个泡,紧接着第二个,随即咕嘟咕嘟上下翻滚开了。超市里的顾客、工作人员一窝蜂往外跑,结过账的和没结账的都提着大包小包,孩子哭,大人叫,被踩得稀烂的水果糕点、叮当乱响的锅碗瓢盆、活蹦乱跳的鱼虾到处都是……

超市老板心疼得直抹眼泪,被市局徐副局长训斥几句:“这点儿损失算什么,如果炸死了人,把你的超市全卖了都不一定赔得起。”

顾晓宇等民警被如临大敌的氛围所感染,也跟着紧张起来。石琨却暗自兴奋,想到自己今天就可能壮烈牺牲,他又觉得有些悲壮。

上午十点,犯罪嫌疑人给老板打来电话,要求十二点以前把钱打入指定账号,鉴于已经报案,将金额提高到一百五十万。他还警告说,别看超市里的人都转移了,他安放的炸弹威力极大,一旦引爆,超市周边的商场、行人都会跟着遭殃。

现场总指挥徐副局长说,看来犯罪嫌疑人就在不远处,这里的一切都在他的视线之内。他命令所有人员再退后,将警戒线尽量扩大。然而,十多名排爆民警找了半个多小时,并没有发现炸弹。有人提出,会不会根本就是嫌疑人在虚张声势?徐副局长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炸了,这责任谁也担不起。

这时,搜爆犬到了。可是,等训犬员把两条被寄予厚望的搜爆犬从警车上牵下来,人们立即泄了气。这两条狗长毛耷拉耳,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有一条走路好像还一拐一拐的,肥头大耳、腆着个大肚子,怎么看也不像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警犬。出乎意料的是,就是这两条既不威武雄壮,又不英姿飒爽的长毛狗,进去不到十分钟就找到了可疑物。

可疑物有鞋盒子大小,隐藏在货架深处,让人心惊胆战的是,盒子里伸出一根十厘米左右的天线,一个红色的亮点在上面不停地上蹿下跳,有点儿像圣诞树上的彩色串灯。

徐副局长命令所有人撤离,留下排爆民警独自操作。排爆民警穿着太空服一样的防护服,缓缓来到可疑物面前,左端详右审视,却看不出什么端倪,不敢贸然出手,只好通过耳麦请示现场总指挥。徐副局长看了一下表,距嫌疑人提出的最后时限十二点还有近四十分钟,心里暗骂这个排爆民警关键时候掉链子,但说话还要有分寸:“既然现场排除不了,就把可疑物移动到广场中心。”

距超市不远有个广场,面积不小,炸弹在那里爆炸,应该对周围的人群、建筑损害较小。在场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排爆民警身上。

排爆民警叫董方平,刚从事这工作不到一年。以前,他认为排爆民警应该是公安系统内最清闲的工作,一年到头也就是参加一下培训,纸上练练兵,剩下的时间唠嗑、打麻将、喝小酒、睡大觉,待遇却不错,每月的危险岗位补助费在所有警种里是最高的。于是,想方设法找关系托人,终于如愿以偿。自从他当上排爆民警以来,还从未遇到过真正的爆炸案,此刻遇到实战,才真的傻了眼。有心掉头就跑,局长的命令又不敢不听。他战战兢兢将可疑物抱起来,心里打定主意,一旦感觉异常立马就扔掉卧倒避险。还好,可疑物没什么异样,天线上的红点闪烁的节奏也看不出什么变化。他尽量保持着平衡,想走快些,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身上的排爆服太重了,他只能一步一步往外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董方平感觉手中的可疑物越发沉重,心里也越来越慌乱。再结实的防爆服也架不住炸弹崩啊,今天小命可能要交待了。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自己被炸得支离破碎的画面,好不容易挪到超市门口时,已经浑身筛糠、冷汗淋漓。

现场总指挥徐副局长也急得满头冒汗,按董方平这个行进速度,到不了广场就炸了,那样的话,比在超市里爆炸造成的损失更大。他大声呼叫董方平,提醒他所剩时间不多,可董方平依旧步履蹒跚,磨磨蹭蹭。徐副局长看了一下表,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命令董方平将可疑物再送回超市,毕竟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时,只见维持秩序的警察中冲出一个身影,橄榄球运动员一样,飞身从董方平手中夺过可疑物,快速向广场跑去。董方平犹如骨骼中的钙质瞬间流尽,马上瘫软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变作一摊稀泥样。

事发突然,在场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但见那个人抱着可疑物,健步如飞,一路越过各种障碍物,直奔广场中心。这个画面震撼人心,现场顿时一片沉寂。

冲出来的人自然是石琨,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石琨一溜烟跑到广场中心,将可疑物放下,却没有马上离开,他长舒几口气,擦去脸上的汗水,整整衣冠,做好了英勇就义的准备。谁知,那个鞋盒子睡着了一般,一等不响,二等也不响。徐副局长此时已经醒过神来,通过扩音器催促石琨尽快离开危险地带。可石琨耳朵里好像塞了鸡毛,在那儿磨蹭着。众人都以为石琨是紧张过度,一时间忘了危险。眼看嫌疑人限定的时间已到,谁也不敢跑过去把他拽开,只能干着急。徐副局长更换了更大功率的扩音喇叭,不停地喊话,试图把他从迷糊中震醒。

可疑物还是没动静。石琨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否则就有自绝于人民的嫌疑,即便炸了,不仅烈士评不上,正常的抚恤金很可能都会被扣掉。他心生焦躁,冲动之下,一脚就把鞋盒子踹碎,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除了一堆沙子,只有一节一号电池和一根不停闪烁的玩具天线。

有些事情不能拖

第二天,石琨就在报纸上看到了自己抱着可疑物飞奔的照片。还别说,记者拍得真不错,多少年了,石琨就没这么帅过。网络上也是热议一片,对石琨好评如潮,说他紧要关头舍生忘死,是人民警察的杰出代表,是活着的英雄。但也有不同声音,有人怀疑这是作秀,那个打电话谎称有炸弹的家伙是公安局雇的托儿,整个这件事就是为了提振公安机关在百姓心目中已经低到膝盖以下的威望而策划的一场闹剧,而且提出了几点质疑:一是那名警察将可疑物放到广场后,没有马上离开,还整理警容,像首长一样摆姿势供别人拍照,莫非他早就知道那炸弹是假的?二是报纸及网络上出现的石琨抱着可疑物飞奔的照片,绝对具有省级摄影协会会员的专业水平,所使用的设备至少价值三万元以上,莫不是早有御用摄影家提前埋伏在有利位置进行拍摄?

户籍员林璐,人称“所花”,孩子刚上小学,正是话多的年龄。她对石琨说:“老石都成英雄了,什么时候请大伙吃饭?”

石琨心中不痛快,没好气地说:“请你们吃肯德鸡下的蛋!”

“德性,还没成英雄呢,就开始装大尾巴狼了。”林璐一撇嘴,转身走了。

白所长进来,扔给石琨一支中华烟:“刚才分局长来电话了,说这起爆炸案虽然是虚惊一场,但你的勇气值得表扬。不要受负面议论的影响,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再接再厉,年底争取给你评个先进。不过,”白所长话锋一转,“也难怪别人嘀咕,你表现得太冷静了,整得我都有点儿画魂儿,好几个人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在拍电视剧……”

石琨陪着母亲和儿子去动物园,刚好遇到四川熊猫到此地巡展,门票很贵。母亲心疼,说在电视上看过好多次了,不愿花冤枉钱。石琨说电视上看和面对面看的效果不一样,还是买了门票。

母亲虽然嘴里唠叨门票太贵,够全家吃两顿排骨了,但明显看得出她心底泛出的愉悦。儿子大鹏更是兴奋得大呼小叫。游人如织,母亲担心走失,一直拉着石琨的手不放;大鹏既兴奋,又有些紧张,也紧紧拉着爸爸的手不放。母亲和儿子的情绪波动随着牵手的力度传递给石琨。那是一种攥到他疼痛的依赖和信任。好几次,他的眼泪差点儿流下来。

这个画面震撼人心,现场顿时一片沉寂

超市假炸弹案后,石琨后怕了。如果真的轰隆一响,自己化为青烟,灵魂也不会安宁。有些事情还没处理好,母亲和儿子的生活还没安顿好,甚至连个像样的告别都没有,怎么能那么草率地离开呢?怎么也得给母亲、儿子留些可咀嚼回味,能分散痛苦思念的记忆啊。今天陪母亲、儿子来公园就是这个目的。他记不得是否同母亲一起来过公园,同儿子肯定是来过的,但那时大鹏很小,不会留下清晰的印象。

来公园的人很多,有小夫妻领着孩子的,有老两口结伴的,也有小年轻搞对象的,但像石琨他们家这样的组合还绝无仅有:一个中年人,左手牵着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母亲,右手牵着智障特征明显、懵懵懂懂的儿子。儿子二十出头,比他爸还高还壮,却一脸痴呆呆的笑容。那画面既温馨,又令人心酸。

出了公园,他们又进了旁边的一家肯德基。石琨知道这里的食品被健康专家定性为垃圾食品,但既然年轻人非常热衷,自然有吸引人的地方,也就想让儿子和母亲尝尝。担心母亲心疼钱,他没有让母亲知道套餐的价格。看到母亲和儿子吃得兴高采烈,他的内心也被快乐塞满,拿出手机拍了好几张相片,只是不知微信怎么玩,否则也发到上面晒晒。

“慢点儿吃,还有这么多呢。”母亲对狼吞虎咽的大鹏说,又问石琨,“涨工资了?”

石琨笑笑,算是默认。

“涨工资也别乱花,存点儿钱换个大点儿的房子,娶个媳妇照顾你们爷儿俩。家里没有媳妇,那不能叫过日子。不够的话,我那儿还有点儿,到年底就能存够两万,一起拿去用吧。”

石琨本来舒展的心猛地一沉。母亲那点儿退休金,除去看病、家用所剩无几,存下的钱肯定是从牙缝里节省下来的。这时候,他更感到钱对于他们一家未来的重要。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石琨想躺在床上睡一觉,却接到刘雨莲的电话,问他一个来月没去她那儿是不是有了什么事,语气中有埋怨的味道。

刘雨莲是他的中学同学,两人同桌,关系不错。刘雨莲不喜欢学习,但长得好看,喜欢打扮,说话声音柔媚,让石琨心里麻酥酥的。老师讲课时,刘雨莲基本处于两种状态,要么是半睁半闭着眼睛打瞌睡,要么是眼睛盯着黑板,心思却早不知驰骋到哪里去了。她不听课,也从不点灯熬夜写作业,对自己的考试分数却很在意。石琨学习好,考试时,便将试卷放在刘雨莲能一目了然的地方,她的成绩也就与石琨不相上下。有两次她也是太苛求完美,两张卷子连答错的地方都丝毫不差,被老师发现了其中的蹊跷,就此揭开了两人成绩比翼齐飞的谜底。班主任还指望着石琨高考时出菜呢,马上采取措施,将他俩的座位调成对角,让刘雨莲拿望远镜都抄不到。

高中毕业后,石琨去省城读警察学院,刘雨莲发挥她能歌善舞的特长,去本市一家师范学校学音乐,毕业后到一所小学当了音乐教师。两人就此断了联系,直到五年前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才知晓了彼此的情况。

刘雨莲与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结了婚,有一个女孩儿。孩子刚上小学时,丈夫因车祸去世。周围人议论说,她丈夫活着的时候,她就瞧不上他,嫌他窝囊没出息,现在没了羁绊,恐怕很快就会另攀高枝,只是苦了孩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对她的看法渐渐发生了变化。尽管依然看不惯她花蝴蝶似的张扬,却又打心里佩服她的这份坚守与执着。三年过去了,六年过去了,她不仅没再嫁,就连望风捕影的风流韵事也不曾传进大家的耳朵。大家开始同情她独自抚养女儿的不易,纷纷劝她再找个合适的。就连孩子的爷爷奶奶也坐不住了,劝她再往前走一步。她回答说,等孩子考上大学再考虑。这一杆子支得大家都傻了。敢于无视青春,和时光叫板的人,谁不钦佩呢?

两人联系上之后,年少同桌时朦胧的美好情感得以接续,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一次两人耳鬓厮磨后,石琨满含深情地说:“咱们结婚吧。”

刘雨莲依偎在石琨胸前:“嗯,但得等孩子考上大学之后。他临终前,我答应过的……”

终于,刘雨莲的孩子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得知这个消息,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嚎啕大哭了一场。孩子去外地上学了,她肩上的担子卸下不少,却感到很不适应。过去每天早上被闹钟叫醒起床为孩子做饭,现在可以睡到自然醒了,可醒来的时间比闹钟设定的时间还要早。懒在床上,望着熹微的晨光从窗帘缝中透进来,心里空落落的,不知今天该干什么。孩子离开了她,似乎也带走了她生活的全部意义。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她发现镜中的自己有了白发,眼角的细纹多了不少,忽然就有了醍醐灌顶般的醒悟——人生苦短,如白驹过隙,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今后的生活了。

她主动向石琨提起多年前的那个话头。石琨很兴奋,说要将房子收拾一下,迎她进去。她说都这个年龄了,把证领了,搬过去就得了。石琨却坚持要走一遍形式。幸福的感觉在刘雨莲的周身荡漾,她说:“简单一点儿吧,有这个心比什么形式都重要。”

可是,自从二人谈及结婚,时间过去一个多月了,石琨不仅没个动静,而且连面也不照。多年来,两人基本形成了固定的频率,一个星期至少要见上一面。现在这种情况让刘雨莲心下疑惑,是他生病了,还是出差了?她主动打了电话。电话里,石琨说一切正常,只是单位事情多。以往,没有特殊情况,刘雨莲很少主动给石琨打电话,每次打电话,她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兴奋。可这次,她从中听出了冷漠。她心里咯噔一下。

又是几天过去,石琨依旧没有音信。刘雨莲实在沉不住气了,再次给石琨打电话,说买到了几条野生鲫鱼,让他过来吃。贱了吧唧的态度和语气,她自己都感到脸红。真像有人说的那样,时间可以让一切高傲低头。

自从查出得了不治之症,石琨一直没想好怎么对刘雨莲讲。现在应约来到刘雨莲家,还是没想好。刘雨莲已经将菜和酒摆好,就等着石琨了。四个菜,红烧鲫鱼是主打,这是石琨最喜欢吃的。石琨把顺路买的麻辣鸭头递给她,刘雨莲说:“出单了,我再简单弄一个,凑成六个。”

石琨说:“单就单吧,不过年不过节的,哪有那么多讲究?”

刘雨莲说:“该讲究的还得讲究,年龄越大胆子越小,忌讳的东西多了。我过去对我妈那些繁琐的说道一向是嗤之以鼻,可现在不照着做,心里就不踏实。”

“那就把腌的黄瓜切一小碟,凑成双。”

两人面对面坐着,桌上还有一瓶高度白酒。刘雨莲说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今晚好好喝一杯。她的酒量也不小,喝半斤白的,还得用啤酒溜溜缝。不过,心里有事,酒喝得便不如以往那么畅快。勉强喝掉半瓶,刘雨莲憋不住了,故意将话题引向结婚。石琨却装傻充愣,不接她的话茬。一股邪火突然借着酒劲儿蹿上来,刘雨莲质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装什么糊涂?”

忽然,一阵尖锐的疼痛掠过肝肺。在没有检查出来前,石琨并没有感觉到身体的不适,自从医生下了定论后,肚子里的肿瘤像被正式册封了一样,时常活跃一下,以显示自己正蓬勃发展。跟随疼痛而来的是莫名的烦躁。他点着一支烟,深吸一口,努力压抑着。

“说话呀,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刘雨莲一把抢过燃去一半的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烦躁的情绪一下淹没了石琨,他忽地站起身,快速穿上外套。刘雨莲情绪失控,拽住他:“不行,你今天必须给我个痛快话,还想不想和我结婚了?”

“不想。”石琨挣脱出来,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刘雨莲的怒吼:“滚,永远别回来!”

崩溃疗法

临近中午,大陈和顾晓宇几个商量去哪儿吃饭。派出所与局机关不同,没有食堂,午饭是民警们每天都要面临的不大不小的问题。以前,有些人还会利用警察的特权搞点儿小腐败,现在上面要求严了,发现了处理得也真狠,大家只好猪八戒啃猪手——自己吃自己,当然也相互吃。

林璐说:“我知道一家新开业的拉面馆,清真的,味道不错。”

石琨也在旁边,脑袋一热,脱口而出:“我也没地方吃呢,一起去吧,我请客。”

大陈一听来了精神:“买彩票中奖了?还是要升官了?”

石琨眼睛一瞪:“少跟我扯犊子,去不去吧。”

“当然去了,这么罕见的庆祝活动,能不去吗?”林璐也跟着起哄,“走哇,老石今天请客,谁不去就是不给老石面子。”

实际上,石琨说出请客就后悔了,可话已经说出口,只能硬撑着。他自我安慰,自己经常跟着别人蹭吃蹭喝,这也算是一次回请,再说了,拉面馆里能有什么高档菜?花不了多少钱。心中释然了,索性敞亮些,挨个儿办公室招呼:“走哇,吃饭去,有一头算一头……”

凡是在所里的人,除了留下一名值班,包括周副所长在内共计八人,坐着所里的面包车,一路有说有笑直奔拉面馆。石琨平时极为抠门,难得请一次客,大家特别兴奋,有种打土豪的感觉。

拉面馆里有个包间刚好空着,几个人分头落座,周副所长自然是主位,石琨自觉地坐在靠门口的买单位置。服务员进来问点什么菜,石琨拿过菜单看了看,吓了一跳。这面馆看着不大,菜品还真不少,也不乏价格高的。他问周副所长喝不喝酒,周副所长反问:“还喝吗?上面查得挺严的。”

话是这么说,但那口气,谁都听得出其实他是想喝的。大陈理解领导意图,接过话:“现在是休息时间,而且咱们也不闹事,怎么会查到咱们头上?”

“那好,就少整点儿,一人一瓶啤酒。下午还得上班,别耽误事。”

喝酒自然要多点几个菜。石琨点了个中档的干烧带鱼,然后让别人接着点,还煞有介事地说:“想吃什么点什么,我今天带着钱呢。”说罢就去卫生间了。

他藏了个心眼,如果自己在场,别人点的菜便宜,主人总得虚虚实实地往高了靠。一般情况下,他点的菜即为整桌菜定了基调,接下来应该是炝干豆腐、炒土豆丝、炸花生米之类,顶多有一两个贵些的做平衡。不料同事们没惯着他,趁他不在时一顿猛点。也怪他平时蹭别人太狠,大家形容他是一分钱掰成七瓣花,还等别人找钱,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抱着报仇雪恨的心理,磨牙霍霍,要让石琨把血出透。

回到座位上,看着服务员将一盘盘热菜凉菜端上来,哪个都比自己点的档次高,石琨心里就有些哆嗦,还得在脸上挂着笑容,眼神与口形严重不统一,面部肌肉扭曲得走了相,大家都不忍看他。他粗略核算一下这桌饭菜的价钱,连唬带蒙让老板打折,自己兜里的三百多块钱也顶不住。情急之下,偷奸耍滑的念头习惯性地冒出来,还自我宽慰:这帮犊子不仁,也就别怪我不义。

接下来,石琨一扫往日的抠门形象,以一敌七,逐个向大家敬酒,令在座众人刮目相看:这老石什么时候变得像个爷们儿了?

石琨连敬两轮,别人喝了一瓶,他已经喝了三瓶。按他平时的量,这点儿酒也不足以让他找不着北,但今天他成心将自己灌醉,喝的是急酒。第三波开始时,他已经嘴大舌长,有了明显的醉态。林璐发现苗头不对,悄悄跟大陈嘀咕,老石大有先把自己灌倒的架势,是不是要玩金蝉脱壳啊?一句话点醒大陈,他急忙制止石琨继续“豪爽”,但为时已晚。石琨犹如突然挨了一闷棍,脑袋一低趴在桌子上,任凭大伙怎么呼唤,就是头不抬、眼不睁、嘴不答应。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顾晓宇用自问自答的方式总结石琨的无耻行径:“他有脸吗?没有!他要脸吗?不要!”

周副所长说:“我早就跟你们说,不要玩他太狠,怎么样,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吧?行了,这单我买了,酒也别喝了,踏踏实实多吃点儿菜,吃完了去上班。”

这郁闷的饭还没吃完,白所长打来电话,说辖区内的彩虹桥上有人要自杀,让他们立刻赶到现场。大陈和顾晓宇架着石琨往外走,边走边没好气地说:“别再装蒜了,周所已经替你把账结了。”

石琨依旧迷迷瞪瞪:“别走呀,还没喝完呢……”

车到彩虹桥,周副所长让大陈把石琨平放在后座上,交代说:“把门关好,让他在车里睡吧。他醉醺醺的样子别让别人拍了照,否则咱们也得跟着吃瓜烙。”

要跳河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穿着已不那么洁白的婚纱,哭哭啼啼的,一脸浓妆被泪水冲得一塌糊涂,有点儿像杂技团的小丑。她手里拿个电话,不间断地拨打,却总是打不通。只要搞过对象,或看过别人搞过对象的,一眼就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她坐在桥的护栏上,双脚耷拉在桥外侧,屁股一抬就能掉下去。现在不是汛期,桥下的水不太深,水流也平缓,但淹死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坊间流传雪原市有两个自杀者的乐园,一个是第一人民医院,在这里跳楼的多是因生活困苦或疾病折磨而不想活的人;另一个便是彩虹桥,在这里跳江的多是殉情。后来自杀者们便自动归类,为情困扰便去彩虹桥,生活困顿就去第一人民医院,个别自感躲不过法网便舍己救家的贪官,也千辛万苦地跑到第一人民医院,似乎这样就可以证明自己和贫下中农是一伙的,是打成一片的。对此,第一人民医院采取了积极的防护措施,通往楼顶的门换了铁的,配了两道暗锁,各楼层窗户,包括医生护士的办公室、休息室,全部装上了安全铁栏。彩虹桥一直没采取什么有效措施,或许是有关部门还没想出好办法。

准备跳江的女子大约是一个姿势坐累了,转身抬腿骑在护栏上,看到远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警察们也赶来凑热闹,有迂回包抄的意向,马上扯着嗓子尖叫,说如果再靠近,她马上就跳下去。警察们的意图被识破,再往前走,怕对方真的跳下去,可退后吧,好像也不太合适,就这么尴尬地站在原地。白所长亮出自己所长的身份,可这女子一点儿也不给领导面子,不容置疑地要求他后退,后退,再后退。为了强调自己不是闹着玩的,她把跨在桥栏杆内侧的那条长腿又甩到外侧,使其掉下去的危险系数陡然上升。白所长只好扫眉耷眼地和其他民警一起后退,等待谈判专家的到来。

市局的谈判专家姓庄,模样有点儿像师奶、师娘、师妹通吃的偶像演员章加一,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感。他最经典的案例是将一群准备跳楼的讨薪民工,毫发无损地劝进了饭店,喝了个一醉方休。

庄专家果然名不虚传,他成功地走到距离女子两米处,与她有了些交流。女子是苦孩子出身,母亲是聋哑人,她耳濡目染学会了哑语,情绪激动时习惯性地辅以手势,比比画画让人感到眼花缭乱,尤其是在这种场合,让谈话氛围更加紧张。庄专家与她聊了一会儿,回来对现场指挥说,他已经搞清了两个基本内容:第一,该女子同居多年的男友突然失踪,据可靠情报,他将于今天结婚,但新娘子不是她。她穿着早已准备好的婚纱,打算奔赴结婚现场搅局,可临出发时才意识到自己气晕了头,没搞清关键问题——婚礼的地点。打电话给男友,他死活不接;第二,该女子情绪极不稳定,容易做出过激行为。

顺便,庄专家向基层民警们普及了一下心理学常识。当人遇到突发灾难、意外时,通常有三个时期,一是惊吓期,人在这个阶段心理防御机制起作用,懵懵懂懂,往往拒绝面对现实;二是波动期,被动承认现实,情感震荡起伏,一点儿刺激都可能导致严重后果;三是康复期,理智渐渐恢复,能够面对现实。惊吓期一般在二十四小时内,波动期的长短因人而异,有的人可能三五个小时,有的人可能十天半月。

庄专家讲完,现场的民警们面面相觑,总不能这么干等着这个女子过渡到康复期吧。万一她过渡时间长,几天都缓不过劲来,恐怕这帮救援的警察也会被拖累得昏过去几个。现场主要领导和骨干反复研究,最后决定还是由庄专家出马,以给她送水为借口,进一步接近她,然后出其不意,把她拉到安全地带,之后再慢慢做思想工作。

于是庄专家拿了瓶矿泉水,拿腔拿调地说:“你讲了半天了,喝点儿水解解渴。”

不料女子突然翻了脸:“我烦你,看着像个好人似的,不定长着多少坏心眼呢。让别人送过来。”

庄专家不敢再强行自荐:“那让谁送?”

女子的目光在警察堆里巡视一圈,纤指一点:“就是那个傻狍子。”

大家顺着她的手指一看,石琨不知什么时候从车上下来了,歪戴着帽子,敞个怀,领带抻得老长,活脱一个败兵形象。他的酒劲儿似乎还没过去,白痴一样伸长了脖子,正饶有兴致地向现场张望。

白所长看见石琨这形象,吓了一跳,担心他被围观者拍下来,赶紧走过去。石琨见到所长,脑袋里有根神经一跳,双腿并拢,全身紧绷,郑重其事地向所长敬了个礼,就差喊“首长好”了。因为动作幅度偏大,本来就没戴牢靠的帽子掉下来,他慌忙用手接住。白所长挡在石琨跟前,以免别人看到他的狼狈相,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说:“你有病啊!不老实在车里眯着,跑这儿来给我出洋相!”

但此刻情况紧急,他也顾不得跟石琨计较,伸手给他整理好衣帽,弄得像个人民警察的样了,才把他拽到庄专家面前。石琨这副尊容让庄专家直皱眉头,却又没有更多选择,只能一脸嫌恶地面授机宜。石琨不住点头,看样子挺虚心,但专家的话仅是在耳边滑过,脑子里想的是那女子说的“傻狍子”。

狍子是东北林区常见的动物,好奇心重,见了什么都想看个究竟。猎人们深知狍子的习性,要想活捉它,就向它旁边放一枪,然后张开网,抽着烟,耐心守候,血稠的还可以靠着树睡一小觉。狍子被枪声惊吓,会一溜烟儿地狂奔出几里地,见无人追赶,又会原路返回,看看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就被恭候多时的猎人逮个正着。

那女子说石琨是“傻狍子”,让石琨愤愤不平。他想,让领导数落几句也就罢了,你一个素昧平生的丫头片子,凭什么这么贬低我?

庄专家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战前指导完毕,一推石琨的肩膀,像命令警犬似的:“去吧!”

石琨没留神,差点儿被推个跟头,就势踉踉跄跄跑到女子跟前,把专家的“循序渐进”等一系列教导忘得一干二净。那女子被吓了一跳,更让她目瞪口呆的是,这个警察不但没劝她,反而一上来就是一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训斥:“你说谁是傻狍子?我看你才傻呢,二虎吧唧的。你知不知道你要是跳下去就彻底完犊子了?死了还好,死不了闹个生活不能自理,拉屎撒尿都得别人伺候,丢不丢人?你要是真想死,干吗整这么大动静?自己在家悄没声地喝药、抹脖子、上吊,想死几回死几回,肯定死得完全彻底,一口气都不带留的,济公都救不活你……”

石琨说得口干舌燥,拧掉矿泉水瓶盖,咕咚咕咚喝去大半,想起自己的任务,将剩下的递过去。女子不接:“都沾你嘴了,还给我喝,恶不恶心啊。”

“都要死了,还那么穷讲究干啥?”

女子想想也是,就伸手接过矿泉水瓶。根据庄专家的方案,接下来的步骤应该是趁女子仰头喝水视线受阻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女子。石琨也张开胳膊,做好了饿虎扑食的准备,可女子却没有按照庄专家的设计开始喝水,而是问石琨:“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石琨心里着急,盼她快点儿进入下一环节,嘴上敷衍:“我哪儿知道你出的是什么幺蛾子?”

女子的语气忽然变得有点儿含情脉脉:“因为你和我的男朋友长得非常像,就是比他老点儿。他以后肯定会长成你这个熊样。我想既然找不到他,就薅着你一同跳江。阎王爷年岁不小了,老眼昏花,很可能脑袋一糊涂把咱俩登记成一对苦命鸳鸯。阳间没能成双入对,在阴间能找个高仿,也算没白折腾一回……”

“你是说要拉我一起跳江?”这话一下提醒了石琨,这不也是一种壮烈牺牲的办法吗?他身上残余的酒精瞬间蒸发,大脑顿时一片澄明。“这倒是个不错的路子。咱俩结伴去死,黄泉路上唠唠嗑,也不寂寞。但咱俩还得好好合计合计,把细节整扎实,别摔个半死,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遭罪。”说着一骗腿,跨过护栏坐在女子身旁。

远处的民警们已经猫腰做好了抢跑的准备,就等石琨发信号,石琨却大大咧咧地跟女子唠起来,还贴得那么紧。庄专家有些恼火:“这家伙怎么不执行命令,擅自更改作战方案?他这是要泡妞吗?”

白所长替手下打马虎眼:“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许他有更好的办法。”

石琨和那女子大谈死亡计划,倒让女子紧张了:“你也想死?”

“早就活腻歪了,一直在找合适的机会呢。”石琨说,“我看这样,一会儿你先跳,我随后跟着。”

“为什么?”

“这样别人就会以为我是为了救你跳的江。”

“原来你想当英雄啊,真够不要脸的。”

“要不要脸和你没关系,痛痛快快死你的。为了保证咱俩都活不了,入水后要紧抱在一起。”

“你什么意思?”女子瞪起了眼。

“你别误会,我可不是想占你便宜。人落水后有自救本能,咱俩纠缠在一起,谁也扑腾不了,呛几口水就晕了,遭不了多少罪就完犊子……”

女子紧张地盯着石琨,突然一把将石琨推向桥的内侧,同时冲远处的民警大喊:“快来人,他要跳江!”

已如箭在弦上的民警们蜂拥而至,七手八脚地控制住了女子。女子边挣扎边喊:“不是我,是他要跳……”

石琨揉着摔疼的屁股站起身,一脸的沮丧。庄专家首长样拍拍他的肩头:“干得不错!”四处瞧瞧,又鬼鬼祟祟地把他拉到一边虚心请教,“兄弟用的是什么套路,让她直接进入到康复期的?”

石琨白了他一眼:“崩溃疗法。”

二蘑菇的情报

早上,石琨起床后在卫生间刷牙,忽然干呕起来,声音很大,惊动了母亲。母亲过来轻抚他的后背:“病了?”

他摆摆手,待肚子里的翻江倒海平息,喘着气说:“没事,漱口的时候呛着了……”

这时,肠子突然一阵拧劲儿般地疼,他赶快进屋吃了片止疼药。最近,疼痛的频率加快了,让他意识到实现自己的目标也得提速才行,借用报纸上表扬典型的话,要“与死神赛跑”。

止痛药的效果还是很明显的,疼痛很快被压制住,身体感觉恢复了正常,给人以癌细胞已被大部分歼灭的假象。他走到阳台上,点着一支烟。母亲跟在他身后:“最近你的烟抽得又多了,不是说要戒吗?”

他忙将烟掐灭,在母亲忧心忡忡的目光下,坐在餐桌旁,喝了几口粥。忽然,他注意到碗里有块咸鸭蛋黄,抬头看母亲,母亲微笑着冲大鹏一努嘴。他心里一热,这可是儿子最喜欢吃的东西啊,禁不住伸手抚摸儿子的头:“儿子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以后要多孝敬奶奶……”

大鹏没听见一般,依旧低头专心致志地对付面前的饭菜。

还没走进派出所,石琨听见有人喊他,左右看看,没人,不由得心中一紧,难道是产生了幻听?小时候听老人讲,人临死前会听到小鬼点名,这时如果不答应或者回头,就有可能躲过一劫。他正后悔刚才的左顾右盼,却看到一棵大树后面闪出“二蘑菇”。

二蘑菇是外号,他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文天祥。这名字很少有人知道,如果冷不丁儿问他,他自己也得想一会儿。他的学名与历史上著名的民族英雄一模一样,却丝毫没沾染上一点儿英雄的骨气,贼贱贼贱的。三十多岁了,也没个正经工作,更没娶妻成家,心安理得地自诩为时髦的“啃老族”。他经常在街面上混,不时替这头大哥跑跑腿,替那头大哥捎个话,平个小事,弄盒烟蹭顿酒,有时也给警察通个风报个信,得点儿奖金混个人脉。他是石琨发展的耳目。

二蘑菇找自己,估计是有什么案子的线索了。石琨却没给他好脸色:“不是跟你说了,有事打电话,不要上所里找我。”

“打了,你关机呀,只好上这儿堵你。”二蘑菇觉出自己今天来得不是时候,石警官的气不顺,背马上就驼了下来,脸上换上一副媚笑。

石琨掏出手机一看,果然忘了开机,紧蹙的眉头松弛下来,掏出烟递给二蘑菇一支:“啥事?快说。”

二蘑菇告诉石琨,四家子的陈老杆又开始放赌了,比过去赌得大,但防范也更加严密,村口设了明哨、暗哨加流动哨。

陈老杆在派出所是挂了号的。这两年市郊许多农民的土地被开发征用,他们一下得到了这辈子,甚至几辈子都没梦见过的一大笔钱,懵了,晕了,有的都不知接下来该怎么活了。勤快些理智些的,有开着宝马卖盒饭的,有吃着鲍鱼捡破烂的。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沉迷赌博,在赌场里昏天暗地打发着时日。陈老杆看准了这个机会,将自己原来就擅长的经营地下赌场的业务做大做强。

陈老杆的赌窝被警方掏过几次了。每次掏过,他都消停不了多久,又故态复萌。也是因为这个行当的利润太高,让他欲罢不能。不过话说回来,石琨也非常赞赏陈老杆这种打不垮压不折,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职业素质。每掏一次赌窝,派出所就有不少赌资的收获,上缴后会有部分返还,可以用来发奖金或改善民警待遇。

以往,石琨听到这样的消息马上会精神抖擞,两眼冒绿光。他最热衷查办赌博、卖淫嫖娼类的治安案件,不但无风险,还有奖金。但这次却没什么热情,冷冷地说:“别老整这些鸡毛蒜皮的线索,你给我踅摸个猛的。”

二蘑菇明显感觉到石琨与往常不同,神情中透着股阴冷,让他脚底生寒,一紧张,把本来不想说的顺嘴说了,说完就后悔了,赶紧叮嘱:“石哥,千万别跟别人讲是我说的,求求你了。大华子要是知道了,非把我整死不可。”

“他整天咋咋呼呼,动不动就要整死这个整死那个。火葬场天天炼人,也没见哪个是他整死的。”

“整不死也得整残,他手黑着呢……”

“你把心放肚子里吧,我们是有纪律的,哪能随便说。这么多年了,我什么时候把你递出去过?”

二蘑菇提供的线索是,大华子一次喝多了之后说,“磕巴”要回来给他妈过九十大寿。这消息让石琨浑身一激灵。

磕巴叫刘冬生,是石琨他们派出所辖区内的住户。此人当过兵,在部队因参与老乡间的打架斗殴被除名。回来后破罐破摔,纠集一帮二混子在社会上打打杀杀,逐渐成为这一片的一霸,手下有二十多个兄弟。刘冬生说话不利索,但体格健壮,生性残忍,小时候还专门拜师学过武术。五年前,磕巴一伙与东郊的地痞头子赵利军一帮发生冲突,被打得一败涂地,他的马子大梅子也改换门庭投进了赵利军的怀抱。磕巴咽不下这口气,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怀揣利刃独自闯进赵利军的住处。第二天,赵利军和大梅子被发现死在被窝里,浑身鲜血淋漓。

磕巴作案后没逃多远便被抓住,然而在押送到看守所的路上却让他逃脱了,还将一名民警打成重伤,抢走了一支手枪和五发子弹。那名被打伤的民警至今仍常年卧床,好的时候只能扶着墙走两步。此案影响恶劣,被公安部列为督办案件,当年省厅专门派刑侦专家协助破案,却没有任何进展。磕巴如泥牛入海,从此人间蒸发。

这两年,公安部门只要有大的行动,包括正在进行的“破大案,抓逃犯”大会战,省厅总会提及此案,搞得市局领导非常上火,开会时抬不起头来。悬赏的金额也一再提高,现在已经升到了八万。在雪原这样的小地方,算是不小的数目了。

石琨心里盘算着,如果这案子在自己手里破了,奖金自不必说,要是在抓捕过程中丢了性命,被评为烈士便是板上钉钉,后续的抚恤足够老娘和儿子过上小康生活了。可是,一支烟抽完,沸腾的热血渐渐冷却,联翩的浮想和飘渺的憧憬也渐渐落在坚硬的地面上。石琨开始质疑这消息的可靠性。磕巴极其狡猾,肯定知道公安部门不会放松对他的缉捕,更知道他一旦落网,必死无疑,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把枪毙改成注射死亡,混个面容安详的全尸。他这么多年与家里没有一点儿联系,能冒掉脑袋的风险为母亲祝寿?他要回来的消息又是怎么泄露出来的?

回到所里,石琨调出磕巴的卷宗,仔细研究一番,觉得这线索还是有一定的可信度。磕巴狡诈多疑,心狠手辣,对母亲却极其孝顺,为了不让母亲担忧,他在外面为非作歹从来不让她知道。他二姐有一次无意中透露了一点儿,气得他一个耳光扇过去,差点儿把二姐的耳朵打聋。有了这样的先例,他们全家把他犯案的事对老娘瞒得滴水不漏。即便现在,他母亲仍认为小六子去坦桑尼亚工作了。老娘九十岁了,有今天没明天的,说不定哪天就永远见不着了,所以磕巴冒险回来看一眼也是有可能的。

大华子是磕巴的铁杆兄弟,磕巴逃走后,他原来的那群马仔顺理成章聚集在大华子的旗下。大华子凭借磕巴的影响,势力不断扩大。对磕巴的家人,大华子照顾得无微不至,还与磕巴已婚的小姨子勾搭连环。如此,大华子知道磕巴的活动情况也是可能的。不过,在向白所长汇报陈老杆赌场的情况时,石琨没有把这条线索抖搂出来。他要把这事再查查实,别让领导跟着空欢喜一场。

钞票的力量

四家子村口停下一辆面包车,下来一男一女。男的扛着一副三角架,支在地上,虚着一只眼,透过三角架上的测量仪器左瞧右看,说出一组数据,女的则在本子上记录着。

陈老杆雇用的哨兵毛小走过来,看看车内,车窗上贴着太阳膜,什么也看不到。他假装内行地问:“搞测量呀?”又向前凑了两步,谄笑,“俺们村子也要开发了?”

女测量员看看他,表情冷漠:“不知道,我们只管勘测。没挣那钱,不操那心。”

毛小碰了一鼻子灰,扫眉耷眼地自找台阶:“还保密呢,村子里早就哄哄了。”又一想,土地开发征用是重大商业机密,对方不过是两个喽啰,也不可能知道准信儿。不过看这架势,村子拆迁也快了。拆迁之后会得到很大一笔补偿款,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他没计较对方的态度,用村干部的口吻说,“全村人早就盼着你们来呢,要知道你们今天来,肯定会敲锣打鼓、杀猪宰羊,像当年迎接亲人解放军一样。”

“一寸相片,少整那虚景。你真有心,就安排我们中午吃顿杀猪菜,喝小烧。”男测量员说。

“好说,好说,村干部会热情招待的。”毛小心想这二位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客气两句当真了。怕对方黏上自己,毛小又闲扯两句,装做有事走开了。走到二人视线之外,他打电话向陈老杆报告了勘测人员来村的情况。

陈老杆很重视。当然,他重视的不是生人进村可能对赌场造成的安全威胁,而是如何在自家的土地上再改造,以便动迁时能得到更多的补偿。

这两年,周边的村屯陆续被开发征用,村民快速致富,让四家子村的人眼红。接着,又有传言说四家子也将很快动迁。得知这个消息,全村的老少爷们儿、大姑娘小媳妇自发组织起来,认真学习了市、区制定的补偿政策,悉心听取有过动迁经历的亲朋好友们的经验教训,制定了缜密的行动方案,然后热火朝天、加班加点地干起来。耕地上的庄稼全部提前收割,见缝插针抢种上补偿标准更高的葡萄秧、树苗;在自家的院子里盖新房,新房与老房的距离近到仅能将门打开,甚至猪圈也被改造成砖瓦结构的住房的样子,猪们由此过上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富贵生活,但不久便像人一样染上了富贵病——猪们晒不到太阳,体内合成钙的能力急剧减弱,骨质密度下降,肥到一定程度,腿便难以支撑,一不小心就会骨折。

这些大手笔的动作,投入是不少的,但想到可以抛块砖头引来和田玉,得到极为丰厚的补偿,大家花起钱来眼都不眨,大把大把地往外掏,那痛快劲如同过年。没有钱的便去借、去贷,寻常渠道搞不来,就去“抬钱”。“抬钱”与高利贷相似,利滚利,借时容易,债主也很温柔,可到期还不上,后果便很严重,家里值点儿钱的东西都会被拉走变卖,甚至包括身上的血。南村有人借高利贷还不上,当家的就被放款人强行拉到医院抽了一管血。放款人说了,这只是利息,过几天再还不上,就把他家老小排上号,择优抽血,循环往复,直到把债还上为止。

全村一窝蜂似的准备工作暂时告一段落,村民们摩拳擦掌,撸胳膊挽袖子,严阵以待,摆出了讨价还价、鼓足干劲力争把利益最大化的谈判架势,有的人甚至将农药瓶洗干净,灌上了喝到嘴里能冒白沫的肥皂水,只要达不到自己的期望值,马上喝上几口。可是,左等右等,盼星星盼月亮,动迁办的工作人员死活就是不露面,动迁的风声急一阵缓一阵,老百姓的心脏也跟着紧一阵松一阵,个别承受能力差的,财还没发,先得了心脏病,搭桥的、安起搏器的有好几个。

一晃两年过去,动迁杳无音信,村民们也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不料今天勘测人员又至,昭示着动迁又有新动向,一向如狼狗般警觉的陈老杆也被这消息冲昏了头脑。

两个像模像样的测量人员其实是派出所民警化装的,是为了迷惑陈老杆。这是白所长想出的主意。公开露面的两个人只是冰山一角,有几个隐藏在贴了太阳膜的面包车内,还有警车在村外候命。

两个民警在村头装模作样比画一阵,开车进了村。一路停停测测,彻底迷惑了陈老杆设的三道岗。面包车一直开到陈老杆的赌窝附近,陈老杆还在傻乎乎地看热闹。不过,人老奸马老滑,陈老杆的嗅觉还是很敏锐的,透过面包车的车窗,他隐约看到里面人影绰绰,马上意识到不妙。他的反应也算是够快,顺手捡块砖头砸向自家玻璃。玻璃的破碎声把屋里的赌徒们从昏天暗地的厮杀中惊醒,腿脚灵便的抓起自己的钱就往外跑,见门口已经被警察封堵,折回来踹开窗户往外跳。

多数赌徒还是被堵在了屋内。民警们原想对陈老杆的房子形成包围之势后再攻击,没想到露出破绽,惊了陈老杆,只好提前行动。车内的警察纷纷跳出来,将陈老杆控制住,继而冲进屋内。同时,向村外支援的警车发出信号。石琨就在这批准备支援的民警里。

刚下车,他就看到一个家伙在拼命逃,也顾不得自己身体有病,拔腿就追。实际上,这些赌徒整天花天酒地,身子早被淘空了,比石琨也强不了多少。追了一阵,两人的距离缩短了不少。追到一片无人的田地,石琨气喘吁吁,体能已达到极限,如果那人再奋力跑几步,就只能眼巴巴看着他逃脱了。不过,那人的情况还不如石琨,像刚出水的活鱼一样张着大嘴,弯着腰双手扶膝,再也跑不动了。石琨也停下来,两人都是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说不出来,就这么互相瞪着眼。

等气喘匀了些,那人先开了口:“放我一马,这个给你。”说着,打开一直抓着的手包,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红彤彤的煞是赏心悦目。

石琨一下怔住了,那厚厚的人民币像勾魂药,他正常运转的大脑突然减速。那人见石琨傻了一样,咧嘴笑笑,从容不迫地将手机从包内拿出,然后将手包拉链拉上,放在地上,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一直目送着那人从视线里消失,石琨游离的魂魄才归位,再想追已经来不及。他捡起手包,手包沉甸甸的,他从未经手过这么多现金,禁不住反复抚摸。夹在腋下,他也能感觉到一股浑厚的能量从里面传递出来,让人心里熨帖,底气顿时充盈。怪不得财大的人气粗,还真不是装腔作势,是自然产生的物理或化学反应。他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全方位不留死角仔细看了看,除空中有野鸟飞过,地上有蚂蚁搬家,无一活物。

此时,他的脑中有个清晰的信号猝然显现,这是赃款赃物,决不能染指。自从穿上警服那天起,这观念便如钉子楔进脑中。可是假如,他想,只是假如,假如将这包据为己有,那应该先找个地方将它藏起来,回去就说没追到赌徒,等事情过后,再将包取走。他这样想着,就下意识地开始寻找能藏包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应该满足两个条件:无人找到或偶然遇到;标志明显,自己回头能够找得到。

按照这样的藏匿标准,他边走边四处观察,有两三个地方大致符合,但还不够万无一失。就这样寻找着犹豫着,直到见到白所长,那个手包还夹在他腋下。他将包递过去:“人没逮着,捡到他扔下的手包。”

白所长打开一看:“好家伙,还真不少。”随手交给正清点赌资、登记造册的林璐。

这会儿,陈老杆与一个赌徒铐在一起,另一只闲着的手夹着烟,淡然地看着警察们在他的家里忙活。毛小凑过来,诚惶诚恐地检讨:“老杆叔,冲着灯说,我真不是有意替警察打马虎眼,确确实实没看出来……”

陈老杆大度地要摆手,抬胳膊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和别人铐在一起:“不赖你,是他们太狡猾。等下回,我还用你放哨。”

一旁的顾晓宇讥讽道:“还贼心不死啊,你都几进几出了?是不是隔些日子不吃拘留所的大眼窝头就馋呀。”

“多大点儿事,脑袋掉了才不过碗大的疤。只要生命不息,我就战斗不止,有本事你们接着跟我磕。”陈老杆满不在乎。

到底谁是精神病

掏了陈老杆的赌窝,收获不小,所里的民警们都兴高采烈。唯独石琨兴致不高,丢了魂一样。满满一手包的百元大钞,红艳艳的,逮个机会就在他脑海中闪回一次。

晚上,所里在附近的酒楼包了单间,除了值班人员都参加,庆祝这次抓赌成功。宴会开始时,大家还都矜持着,中规中矩地敬酒。所长、副所长、指导员都挨个儿敬了一遍之后,进入自由捉对阶段,场面便开始混乱,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敬酒的名堂也多,闹哄哄声音嘈杂,面对面说话也要扯着嗓子喊。

酒到中场,喝唱了一个,喝哭了一个。唱的那个唱的是二人转,一人扮两角儿,一会儿男,一会儿女,挤眉弄眼,拿腔拿调:“……当初我在高老庄多呀多快乐,都怪那个猴子精,我的大师兄,活活把我坑,逼我走上取经路,一天到晚瞎折腾,富贵荣华梦不成……”

其实,这位的唱功还不错,只是回回喝多了都要唱,唱来唱去都是高老庄那一段,大家就烦了。于是,他唱他的,大家该干吗干吗,反正噪音也不差他这点儿分贝,任由他自我陶醉。

哭的那个大家也都习以为常,没人去劝,喝酒的情绪也不会受到影响,由着他鼻涕一把泪一把,边哭边喝。去年因为一起贩毒案,他去南方调查取证,母亲突然病危,而案件正在节骨眼上,没能赶回来见老娘最后一面。这事成了他的心病,只要酒喝到一定程度,就会想起这件事,就会泪眼婆娑。几次过后,大家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他举起杯说“代表我娘敬大家一杯”,这便是酒醉的标志,也是痛哭的开始,喝完这杯酒,大家都赶紧躲开。人的同情心和耐心一样,都是有限度的。

后来,唱的和哭的,自动串位坐在一起,你盯着我我看着你,抒发着驴唇不对马嘴的情感。再后来,只要请其中一人喝酒,一定要把另一人也请上,安排他俩坐一起,抵消对别人的干扰。于是他俩成了酒桌上的固定组合,就像所长旁边要坐着副所长一样。

那天石琨喝了不少,头有点儿沉,去卫生间方便后,更感酒劲上涌,眼皮滞涩,回到包间坐下来趴在桌子上就睡,脸险些埋在菜盘子里。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推搡:“醒醒,醒醒……”

他挣扎着抬起头,睁开惺忪的睡眼,却不认识扒拉自己的人,再环顾周围,也都不认识,不由得大为惊愕:“你们都是哪个单位的?谁批准你们进这个包间的?”

扒拉他的人被气乐了:“我们还想问你呢,谁批准你钻进我们包间的?”

石琨揉揉眼睛,确定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所里的同事,明白是自己走错了房间,站起身绊绊磕磕往外走,嘴里还狡辩:“真没修养,也不提醒我一下。”

这包间的主人算是够有涵养的了,换成脾气暴的,早把他扔出去了。但其他人不干了,有个小伙子火冒三丈:“你突然钻进来,找个空位就睡,跟死猪似的,怎么叫都不醒,你还有理了?”

突然,一个女声咋呼起来:“跳江的警察!”接着,那女子得意地向周围人介绍,“我认出来了,他就是我救的那个要跳江的警察。”

满屋子的目光一下高密度地集中在石琨身上。刚刚出口不逊的小伙子不但没了火气,还换上了一副万分同情的表情。

石琨看了看说话的女子,恍惚面熟,再仔细看,终于想起是彩虹桥上要跳江的“婚纱女”,嘟囔了一句:“净扯犊子,怎么成你救我了?”

回到隔壁包间,见服务员正在打扫,石琨问人都哪儿去了。服务员说已经结账走了。这时手机响了,是周副所长打来的,急切地问:“你在哪儿?怎么总不接电话?”

他想自己睡得可真沉,电话都没听见。知道他没惹乱子,周副所长放心了,说他们已经散局回家,让石琨也赶紧回去。石琨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基本完全清醒。刚出酒店大门,却见“婚纱女”笑嘻嘻地在门口等着他。

“婚纱女”好像与石琨很熟似的,不由分说,把他拽到附近一家茶楼。石琨想反正回家也是倒头就睡,就随她了。两人坐定,“婚纱女”这才自我介绍叫汤圆圆。看样子汤圆圆也喝得有些多,没有搭桥过渡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古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积德必有厚报。自从救了你以后,我的生活就顺过劲来了,上周刚被提拔为部门经理,今天就是和同事们来庆贺的……”

“等等,怎么成了你救我?你喝糊涂了吧?”石琨嚷道。

汤圆圆不理他,依旧照着自己的思路说:“这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的丢失都是为心爱之物的来临腾出位置,所有的匍匐都是高高跃起前的热身……山有顶峰,海有彼岸,漫漫长夜,终有明天……”

汤圆圆连说带比画,不加选择地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心灵鸡汤一碗接一碗地往石琨脑袋上扣:“你对生活要充满信心,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不能轻言放弃,要有责任感,不仅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还要对周围的亲人负责。你眼睛一闭,一了百了,可带给亲人的伤害是残酷的……”

石琨暗忖,这货一定是受了刺激,精神上出了问题,说不准是刚从五院跑出来的。五院是雪原市老百姓对本地精神病医院的叫法。

汤圆圆依旧复读机一样,还语重心长地背了段从哪本书上看到的人生感悟:“生活要永远心存希望,我们可以不相信奇迹,但要相信努力可以创造奇迹,幸福就是活在当下,过去的不想,明天的不愁,随时随地都可转身、放下,豁达地生活……”

她可真能讲,几乎不停嘴地说了一个多小时,连口茶水都没喝。如果不是石琨见时间太晚,找个缝隙坚决地打断她,她还会自顾自地说下去。汤圆圆最后说:“和你一起探讨人生很愉快,咱俩还是挺投缘的,过两天我再找你。”

石琨想谁跟你探讨了,从头到尾,我一共没说上三句话,净听你白话了。

枪法不好怨谁

大华子捯饬得挺精神,穿西装扎领带,梳个背头,油光锃亮,一看就知道是按《上海滩》里许文强的范儿打扮的。忽然听到一声长喇叭,循声看去,是两个警察,开车的他认识,姓石。

石琨将车停在大华子跟前,从车窗里探出头:“大华子,整得跟新郎似的,这是要去哪儿?”

大华子浑身上下弥漫着春风得意,有警察主动跟他打招呼,更是眉飞色舞:“是石哥呀,有个哥们儿结婚,非让我当证婚人。”

“人气见涨啊,越来越厉害了,啥时候请我喝酒?”

“随时都行。建设路这一带的酒店,有一家算一家,提我大华子,一律免单。”

“今天下了班我就去,看看你的名字好不好使。”石琨笑容可掬,“哥有个事跟你打听一下。”

大华子满不在乎地凑过来:“啥事您尽管说。”

“听说你知道磕巴的消息,有这事?”

大华子的脸一下变了色:“哪个王八蛋说的,让我知道非整出他稀屎来。自从磕巴跑了,我就没跟他联系过。”说着就要走。

“别走哇,再帮哥辨认一下这个相片。”石琨仍笑容满面。

大华子只好将头低下来看石琨手中的相片。石琨就势拉住大华子的领带,另一只手按下车窗按钮,大华子的脑袋就被玻璃卡住缩不回去了。

“最近油水挺大啊,胆都养肥了,敢在警察面前说王八蛋了。”石琨翻了脸,“不止一个人说你知道磕巴的消息。”

大华子不买账:“你这么整我,我就是知道也不告诉你。有招使去,没招想去!”

石琨轻点油门,汽车缓缓启动,大华子只得移动脚步跟随,嘴里叫道:“有能耐把我整死,算你有尿。只要整不死我,我就去告你,倾家荡产也要扒了你这身皮!”

石琨装做没听见,加大油门。大华子只有快步倒腾,才不至于被卡得喘不过气。坚持没多久,他就扛不住了:“石哥,石爷爷……求求你,别作践我了,我真的不知道。”

石琨一言不发,再加大油门。大华子拖拖拉拉有点儿跟不上了,脸憋得紫红,断断续续说:“听丽娟说……17号……他妈生日……”

石琨停下车,放下车窗,笑着说:“哪天我请你喝酒。”说罢,打了把方向盘,掉头疾驰而去。

整个过程,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大陈始终没动声色,这会儿不认识似的看着石琨:“老石,我发现你最近生猛了,到底怎么个情况?”

所领导闻听有了磕巴的消息,很兴奋,当即向分局主管刑侦的肖副局长和一把手蒋局长当面进行了汇报。局领导却没跟着一起热血沸腾。这也难怪,几年来类似的消息多了,比这看起来更煞有介事的不下五起,到头来都是水中月镜中花。

蒋局长说:“按常理,以磕巴的谨慎狡猾,他是不会回来的,即使回来也走漏不了风声。很可能是磕巴的媳妇故意放出的烟雾弹,扯虎皮做大旗,借磕巴的余威造自己的势,让仇家不敢轻举妄动,也让小弟兄们继续关照她。但是,”他话锋一转,“这年头农药、化肥、添加剂把人吃得五迷三道的,想起一出是一出,经常不按常理出牌。所以咱们还是按他回来做准备,死马当活马医,有枣没枣先抡三杆子。说不定这小子脑袋真就被门挤了,真就被咱们抡上了呢?”

蒋局长这么一说,所领导的劲儿也泄了不少,只是常规性地做了布控。只有石琨还满怀希望。来日无多,每一次机会都得倍加珍惜。

监控点设在磕巴家对面那座楼的一户居民家里。家里就老两口,大爷姓胡,当年是厂里的联防队员,治安骨干,与坏人坏事做了不少次斗争。讲起当年的神勇,胡大爷两眼放光。让他念念不忘的是,曾经半夜里忍受蚊虫叮咬,掐准了战机破门而入,成功将厂长与一名女工捉奸在办公室。如今,胡大爷老了,有脑梗塞后遗症,走路歪歪斜斜,说话也不利索,对民警的请求却是满口答应,端茶倒水,非常热情,比见了亲孙子还兴高采烈,如果不是民警们极力拦着,他都想炖排骨给他们吃。

监视从16日就开始了。监视点只能看到客厅,但进出磕巴家的人都能看清楚。16日未发现异常。17傍晚,来他家的人增多了。磕巴兄弟姐妹多,呼啦啦塞了一屋子,再加上大华子等几个够级别的混混儿,挤挤插插地在客厅里摆了两桌。磕巴他妈也被从卧室里用轮椅推出来坐在饭桌旁,简单吃了一会儿,还吹了生日蛋糕上的蜡烛,而后便回到卧室。剩下的人开始大吃大喝,一直吃喝到晚上十点多,磕巴始终没出现,也看不出大家对磕巴有所等待的样子。而后,大华子等人离开,磕巴家人也都熄灯入睡。凌晨三点许,磕巴媳妇开灯出现在客厅,好像是酒喝多了口渴,喝了些水后又关灯进入卧室。直至天亮有上早市买菜的老头儿老太太出现在小区,也未发现异常。

白所长对熬了一夜的几个守候警察说,磕巴回来的消息看来不靠谱,这两天大伙折腾得够戗,都回去补觉,明天正常上班就行。石琨不甘心,请求让他再坚持一天,说也许磕巴故意避开正日子晚一天回来呢。

近一段时间石琨一扫往日的颓唐,工作热情升高,白所长不忍打击他的积极性,也是对抓捕磕巴心存一丝侥幸,就同意了,但强调只能到室外蹲坑守候,不能再待在胡大爷家里。这两天胡大爷一直很兴奋,监视的热情比民警们都高涨,没休息好,这样下去弄不好会犯了老病,那派出所可就摊上麻烦事了。

就这样,石琨和大陈坐在车里,监视着磕巴家的单元门。大陈是主动要求留下的。他有自己的小心眼:石琨这小子最近走狗屎运,商场爆炸案和跳江事件让他大出风头,本人却毫发无损。都说鸿运滚滚鬼让道,说不定他运气旺,真让他把磕巴逮着了,自己也跟着他沾点儿福气。

磕巴肯定是吸了粉,产生了幻觉,光天化日晴空朗朗,竟然旁若无人横着膀子晃悠过来。大花绸缎衬衣敞着,露出走路乱颤的肥肉,胸前“左青龙右白虎,中间文个米老鼠”,留个抗日儿童团式的锅盖头,脸胖得看不见眼睛,却能感受到其中的凶光。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擦肩而过。石琨几步冲到磕巴跟前,挡住了他的去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磕巴,今天你跑不了了!”

磕巴也不含糊,丝毫没有怯意,伸手从后腰间拽出把锃明瓦亮的匕首,左砍右刺往石琨身上招呼。石琨受过专业训练,晃动身形,躲过磕巴的进攻,瞧准时机穿喉踢裆。磕巴躲过上三路,没躲过下三路,顿时疼得弯下腰。还没缓过劲,石琨的第三招双峰贯耳又到了。磕巴立马眼前金星乱转,脑袋里仿佛钻进了一群蚊子嗡嗡乱叫,彻底蒙了。这三招如同程咬金的三板斧,是石琨的独门绝技,练得是炉火纯青,一气呵成使出来,八段以下的流氓很难抵挡。不过,磕巴毕竟是磕巴,可不是一般的小流氓。失去战斗力瘫倒在地之前,本能地奋力一刺,将匕首插进了石琨的肚子。石琨忍着疼痛,顾不上拔出匕首,掏出手铐将磕巴与自己铐在一起,然后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石琨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周围站了一圈人,各级领导都在其列。他张嘴说的第一句话是:“磕巴抓住了吗?”

局长眼含热泪,紧握住他的手,连声说:“抓住了,抓住了,你放心吧!”

闪光灯纷纷闪烁。局长直起腰,整理衣冠,转身对着摄像机,慷慨激扬,字正腔圆:“多么好的同志啊!石琨同志的英雄壮举不是偶然的,是党的群众教育实践活动在我们局结出的硕果。我们要开展向石琨同志学习的活动,学习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学习他立警为公执法为民的坚定信念,不负重托,不辱使命,保一方平安,为建设和谐社会,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做出自己的贡献!”

又是一阵闪光灯闪烁。局长们退去。白所长凑到跟前。石琨问:“评烈士有戏没?”

白所长悄声说:“你这次动静整得挺大,分局、市局领导都很重视,连夜开会研究,已经报省厅批准,应该没问题。另外,还决定特招你儿子入警,继承你的遗志。你小子这回可捡了个大便宜,老娘、儿子都安排得妥妥的。”

白所长退去。老娘和儿子大鹏挤到跟前。儿子的脑瘫似乎好了,身着警服,英姿飒爽。更让石琨心花怒放的是,儿子旁边还站着位一脸福相的姑娘。老娘不停地摩挲石琨的手,泪水涟涟:“娘这辈子有你这么个儿子知足了。放心吧,政府照顾得周到细致,都很好。娘再拉帮拉帮大鹏,完了就去找你和你爹,全家一起过日子……”

医生来查房,石琨认出这个和蔼可亲的大夫是小时撒尿和泥、放屁崩坑的伙伴,早听说他出息成了医生,没想到能在这种场合相遇。故人相见,分外眼红,两人激动过后,马上又找到了两小无猜无拘无束的感觉。

“遗体捐献给钱吗?”石琨问。

医生让跟随的实习生们都出去,悄声对石琨说:“你想用遗体换钱?拉倒吧,你的五脏六腑乱得一塌糊涂,换上你的还不如人家原来的好使呢。也就是眼角膜没啥大毛病,不过我听说,你们民警牺牲后都是捐献眼角膜,没有拿来卖钱的。你就别惦记了……”

殡仪馆告别厅内,哀乐低回,横幅高悬:“石琨烈士永垂不朽!”横幅下是石琨的巨幅照片,两侧林立着色彩斑斓的花圈。石琨身着崭新的警服,躺在鲜花翠柏当中,覆盖着党旗,神态安详。众多穿制服的警察和亲朋好友列队向石琨的遗体告别。参加告别仪式的还有市委市政府各级领导,逐人向石琨遗体三鞠躬。他们之后,是四人一组向石琨告别。

整个大厅庄严肃穆,秩序井然。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响起,人群中蹿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扑上前去,边哭边拍打着罩在石琨身上的高仿水晶棺。

是刘雨莲。石琨纳闷儿,没人通知她,她怎么来了?

事发突然,告别厅里的人们面面相觑,搞不清这女人是什么来头,前妻?未婚妻?女友?小三?按本地的习俗,如果不是正式夫妻,双方中的一方是不能为另一方送葬的,否则易被死者拽到另一个世界去。这女人不顾忌这一点,可见与石琨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宁隔千里远,不隔一层板,路再远也有相见时,一板相隔却是阴阳两界,怎么能不令人唏嘘?一时间,无人上前制止。刘雨莲用力拍打着棺材罩,发出“砰砰”的声响,看那劲头是准备把里面的石琨震醒……

石琨果然就被震醒了。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恍惚不知身在何处,是天堂?肯定不是。他看到旁边的大陈伏在方向盘上正呼呼大睡,哈喇子都淌在裤子上了。天堂应该是到处莺歌燕舞,人们举止优雅,不可能有这副模样的人存在。是地狱?也不像。地狱里大陈这形象又过于慈祥了。

晃晃脑袋,石琨终于清醒了,想起这是在蹲坑守候,刚才不过是黄粱美梦一场。可梦中的“砰砰”声依然在耳边回荡,这让他汗毛奓起,出鬼了?循声看去,却是胡大爷用那只灵便的手拍打着车窗。想起监视任务的隐蔽性,他赶忙把胡大爷拉进车内。胡大爷哆哆嗦嗦报告了一个情况。

原来,监视组从胡大爷家撤出后,胡大爷依旧不死心,拿出当年与坏人坏事做斗争的劲头,主动承担起监视任务,滴着眼药水,睁大昏花的眼睛,死盯着磕巴家的窗户。早睡早起的习惯打破了,每日上午的回笼觉也不睡了,老伴怎么劝都劝不住,只好偶尔顶替他一会儿,他才歇歇神,吃口饭喝点儿水。功夫不负有心人,上午十时许,胡大爷发现了异常情况,磕巴家进来了一个男扮女装的家伙,他怀疑此人便是磕巴。

石琨问怎么判断出是男扮女装。胡大爷说,那人长发,穿着也是女人的样子,但走路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别扭。石琨对胡大爷的判断表示怀疑。老人家自己走路歪歪扭扭的,看别人还能正常?询问其他细节印证,胡大爷却是答非所问。两人正纠缠时,胡大爷忽然指着从单元门里出来的一个女人说:“就是他!”

石琨注意看那人走路的姿势,看不出什么破绽,但女人的头发不怎么自然,也说不上哪儿不对,就是别扭,也许戴上假发给人的感觉都是那样。事不宜迟,石琨决定试探一下,下车追了几步,喊了声:“磕巴!”

那人闻声回头,见是警察,撒丫子就跑。以前所里的民警在执行任务时遇到过被群众误解的情况,后来组织抓捕行动时,尽管大多数民警还是要穿便衣,但总要安排一两个民警穿上警服,以便群众明白是警方在行动。所以,这回石琨穿的是警服。

意识到这家伙真是磕巴,石琨一阵激动,随即跟了上去。跑了一阵,磕巴见警察紧追不舍,知道已经暴露,再装下去只能是掩耳盗铃,嫌假发碍事,一把薅下,彻底显露出本来面目。

二人一前一后,谁都不出声,闷头猛跑,穿过大街小巷,并没有引起过多的注意。跑着跑着,两楼间的一道墙挡住了磕巴的去路。这里原来有通道,磕巴逃亡期间城区改造时进行了封堵,磕巴事先踩点的时候没注意到,结果跑到这儿就被堵住了。

磕巴确认面前这道墙确实无缝可钻,而且又高不可攀,霸王乌江前的哀叹从心底涌起,但仍不肯束手就擒,转过身,掏出一直藏在身上的手枪,扯着嗓子大叫:“别追了,再追我就毙了你!”

石琨没带枪。现在公安机关有规定,每次执行任务用枪时,必须经主管领导签字批准才能从枪库领取,执行完任务后必须及时交回。石琨嫌麻烦,执行任务时基本不带。以往的实践也证明,即使带了也不敢轻易打响,还不如随便捡根棍子实用。

尽管如此,石琨的脚步却没有停。他放慢了速度,稍稍平复一下急促的呼吸,稳步走向磕巴。磕巴声嘶力竭:“别过来,再往前走我真开枪了!”

石琨充耳不闻,他意识到,壮烈牺牲的机会来了,而且是这么突如其来。看着磕巴对准自己的枪口,他想,这回自己大概是真的要挂了。

磕巴见对方不信邪,决定让他知道自己手中的家伙不是玩具,对着石琨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过后,把磕巴自己都吓得一哆嗦,枪差点儿脱手。这枪打得很有水平,一下打飞了石琨的帽子,应该说最大限度地达到了震慑效果。石琨却像电影《追捕》里的横路敬二,张着嘴傻乎乎地往前走,步速不变。

磕巴眼睛充血,横下心对着石琨又开了一枪,将他的左肩章打飞,还是没能阻止石琨前进的脚步。磕巴气急败坏,再开一枪,这回将他的右肩章打飞了。在旁观者看来,磕巴的枪法真是高深莫测,只有天赋异禀与后天的刻苦充分结合才能达到这么高的境界。在市公安局范围内,能够三枪分别将移动目标的帽子、肩章打飞而不伤人的,几乎没有。只有磕巴自己清楚,打出这样的成绩,纯粹是老天不长眼。

这时,石琨已近在咫尺,他伸手抓住磕巴的手,将枪口抵在自己心脏的位置:“真他妈差劲,这回能打准了吧?”

磕巴彻底傻了,大脑不知该怎么转了,身子沉重,腿脚发软,背紧靠在墙上,完全是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枪没响,再扣,仍然没响。石琨把枪夺过来检查,原来子弹没了,气得他把枪摔在地上,骂道:“点儿怎么这么背!”

再看磕巴,已经瘫软在地上,不待石琨命令,主动将双手并在一起伸出。石琨无奈地摇摇头,只好掏出手铐把他铐上,但余火未消,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就这还好意思出来混,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获奖感言说漏了

表彰大会在小礼堂进行。会前,分局一把手蒋局长找石琨谈话,亲切和蔼地说:“市局、分局党委对你这次成功抓捕刘冬生非常赞赏,结合以往表现,报请省厅批准,给你荣立个人二等功一次……”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觉得此处应该有热烈的反应。

石琨果然有反应,也很热烈。他自认为与蒋局长是校友,存着天然的亲近,说话不需要拐弯抹角,急切地询问:“奖金呢?”

蒋局长对石琨这种不讲政治的问题感到失望,也搅乱了他呼之欲出的腹稿,有些泄劲地说:“市局原定悬赏八万,但现在经费比较紧张,参与抓捕的人也都应该有所鼓励。考虑到我们的民警更注重荣誉,决定以精神鼓励为主,奖你一万。怎么样,还满意吧?咱们分局还没有人获得过这么高的奖金,你可是开了先河。”

石琨比蒋局长还失望。八万块钱,自磕巴被押上警车,他就把它当作自己的存款了,即便不能全得到,怎么也应该拿一半。现在煮熟的鸭子还没吃一口呢,就剩了骨头,心情不由得很是沉重。

石琨的垂头丧气让蒋局长很不爽。按他的脾气马上会撂脸子,损石琨几句,又一转念,石琨毕竟贡献突出,也为分局争了光,瑕不掩瑜,当下决定再透点儿风刺激石琨一下,让他兴奋起来,在表彰大会上表现出大家期望的样子。他说:“局领导碰头会上,认为你有一定的工作能力,准备让你承担更重的担子。不过这事还没有在党委会上正式通过,你心里有数就行了。”

其实这消息石琨早就听说了。局领导开什么会,谁坐在哪儿,讲了什么话,基本上在会议结束后就在全局各个角落广泛传播了。在蒋局长之前,至少有五个人向他提及,而且提拔指向非常明确——江岸派出所副所长。所以,蒋局长遮遮掩掩吹出的这点儿风根本刺激不了他,况且他现在仅对人民币感兴趣,美元、欧元都不好使,因为他老妈不知道那些没有一个中国字的纸片有何用处。至于什么荣誉、职位,此刻对他来讲都是过眼云烟。

表彰大会上,大陈是石琨之外唯一的获奖者,他拿着五千元奖金的红包,嘴咧得都快到耳朵根了。坐在他旁边的顾晓宇不屑地说:“别笑了,笑掉了下巴还得去医院。”

大陈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五千元的大红包相当于白捡的,更让他得意的是又一次印证了自己的脑袋比别人的灵。“借势”,是他受武侠小说中“借力打力”的启迪演绎出的人生技巧。人的运势与事物发展规律——波浪式前进,是一样的,有高有低。在自己气运不佳时,要瞧准时机,将自己与运势处于上升阶段的人绑在一起,借别人的势,弥补自己的不足。

领导们都讲完话,轮到石琨在主席台上发言。按常规,他要说明这成绩的取得是领导培养、同志们帮助的结果,自己的努力与组织所给予的荣誉很不相配,要戒骄戒躁,继续拼搏,再立新功,以回报领导和同志们的厚爱。他也是打算这么说的,可说到最后,脑中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个画面:摆放整齐的八沓崭新的百元大钞,眼见着一沓沓减少,只剩下孤单单的一沓。这画面让他心疼,甚至引发了肠子的一阵痉挛,进而波及到他的情绪,脑子一乱,将久在心里盘桓的想法脱口而出:“……我要感谢组织的培养,但组织对自己的承诺要讲诚信,不能逃犯抓住前信誓旦旦,抓住后大打折扣……”说到这儿,脑子突然清醒了,意识到自己的嘴闯了祸,赶紧往回倒带,“我还要感谢同志们的帮助,是你们的辛勤付出,为这次抓住重大逃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按正常套路,获奖代表发言后,台下应该报以热烈的掌声。但石琨说了这样的话,让大家不好拍手,会场上出现了尴尬的沉寂。还是政委反应快:“刚才石琨同志的发言很精彩,表达了获奖者的心声,同时对我们局即将进行的工作作风改革提出了中肯的建议。”说着带头鼓掌,霎时间,礼堂里掌声雷动。

蒋局长鼓完掌,低声对身边的副局长说:“看来石琨还不够成熟,提拔的事缓缓再议。”

会后,白所长气得直翻白眼,把石琨叫到办公室大声训斥:“你白痴呀!脑子里得进多少水才能在那么隆重的场合说出那样的话?本来挺好的事,全让你给搅黄了,年底的集体先进肯定泡汤!”

对石琨来说,在大会上说走嘴还算不上什么大事,毕竟,那些虚头八脑的荣誉并不是他最看重的。现在,他正为给一千还是两千痛苦地纠结着,最后决定取平均数:一千五。

二蘑菇说:“这不够意思了吧,不是说奖金八万吗?”

“那是拢共,所有和抓磕巴有关人员的奖金总和是八万。”

“那也不多呀,我怎么也应该算重要提供线索者吧。”

“我没往上报你,万一走漏了风声,大华子还不得整残废你。以后再找机会向上面给你多申请些。”

“你这一杆子支到猴年马月去了。”

“就是报了也多不了多少。电影里不是常说,有命挣还得有命花。与其缺胳膊断腿地吃龙虾鲍鱼,不如没病没灾地吃烤串喝啤酒。不要像耗子似的,只看到鼻子尖前那点儿好处。”

最后这句话,让二蘑菇反应了半天:“你是说……鼠目寸光?”

“哈,就是这意思,没想到你成语说得还挺顺溜。”

“你别小看人,中学的时候我是语文课代表。”

石琨鄙夷地上下打量二蘑菇:“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们班一共仨人吧?”

二蘑菇对石琨的讥讽充耳不闻,本来滴溜乱转的眼珠突然定了格,目光投向虚无的远方,似乎一下坠入了时光隧道,回到了想起来是那么遥远,仿佛又是昨天的岁月。到底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自己的人生改变了轨迹?什么时候在风中失去了梦想,什么时候在前行的路上迷失了方向?

石琨被二蘑菇的情绪感染,犹如有只手倏然拨动了心中的某个开关,浮躁的心沉静下来,如水的时光快速倒流,那首让他感慨唏嘘的歌又在耳边回响:“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转眼就只剩下满脸皱纹了……”

两个人望着远处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流,默默不语,沉浸在各自的心思中。夕阳照在他们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刚打发走孙悟空又来个猴

昨夜这一觉睡得很安稳,石琨感觉今天状态不错,浑身上下没有难受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病入膏肓。不过,这念头只在脑中闪了一下。这倒不是说他有多唯物,对仪器和医生有多确信——自己的身体是骗不了自己的。

派出所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一大早就乱哄哄的。一条长长的走廊,一侧是办公室,另一侧是一排铝合金窗户。几个人围在一起商议着什么;两个梳着马尾辫的男青年被铐在暖气管上,却丝毫没有难堪的表情,两个脑袋凑一块儿亲密地窃窃私语;一个肥胖的中年汉子躺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呼噜声如尖锐的口哨,混杂着发酵变味的酒气,经过他身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皱眉屏息加快脚步。

石琨见怪不怪,踱着方步,悠然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摘下帽子抛出去。帽子旋转着,稳稳地挂在三米开外的衣架上。他这一手,让许多年轻的警察羡慕不已,顾晓宇试着练过多次,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让重心和圆心不重合的帽子沿一条直线飞出去,落在挂钩上,没有个五年以上的功夫是绝对做不到的。

“玩得挺油呀。”一个悦耳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石琨一激灵,愉悦的心情顿时灰飞烟灭。

刘雨莲风姿绰约地站在门口,根本没有注意石琨变得僵硬的脸:“我办事从这儿经过,顺便来看看你。”

自上次不欢而散,两人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似乎就此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石琨心里清楚,多年的感情积淀,绝不会如一张薄纸,说撕开就能撕开。果不其然,刘雨莲这几天连续给他打电话,但他都没有接。他既要斩断这段情缘,又不想伤她太深,在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她之前,只能这么一直拖着。“拖”,也是解决问题的一个方法,这是他在多年的工作实践中总结出来的。这方法不能摆在桌面上,却行之有效。待当事人激动亢奋的情绪随时间的推移,被拖得精疲力竭时,这问题也就差不多自生自灭了。

石琨也知道,用拖的办法处理与刘雨莲的关系,只能是鸵鸟政策,躲一时是一时。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刘雨莲会来派出所,以前她可从没来过。石琨请刘雨莲坐下,洗杯子倒水,掩饰内心的慌乱。刘雨莲依旧柔声细语,看不出有声讨的迹象。她说:“不用忙了,我看你一眼,知道你平安无事就放心了,这就走。”

一团柔柔的温暖裹住了他,石琨在心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光,又踹了一脚。

刘雨莲忽然想起来似的,对送她出来的石琨说:“周六,就是明天晚上,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

石琨点点头,望着她袅袅婷婷的背影,百感交集,心潮起伏,直到刘雨莲消失在视野中。一个理智的想法还是从纷纭的感慨中挣扎出来:不能再拖下去了,已经到了快刀斩乱麻的时候,否则将会影响她未来的幸福,这是自私和残忍的。

刚回办公室,林璐跟进来:“老石,看不出来呀,老树发新芽了,桃花运直往脑门上撞。前两天刚来一小美女,今天又来一大美女,老少通吃,厉害。真得把眼睛好好洗洗,重新看你了。”

“洗吧,把黑眼珠白眼仁洗成红虾虾的兔子眼。”石琨随口应付。

不过,林璐提到的小美女却让他脑海中灵光一闪。

林璐说的小美女是汤圆圆。汤圆圆也来派出所看过他,借口与刘雨莲的一样,路过,顺便。汤圆圆现在的形象与要死要活、一脸凄楚的怨妇模样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阳光,心直口快,什么词都敢往外喷。也许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而跳江那一段是一时的大脑抽筋。

自从两人在酒店再次相遇后,汤圆圆隔三差五就电话骚扰他,前两天可能觉得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骚扰不过瘾,升级到闯入派出所,花枝招展,招摇过市,弄得所里沸沸扬扬,同事们插科打诨说什么的都有。

“怪不得那天喝那么多还往前冲,原来是奔着英雄救美人这场戏去的。”

“老石,嘴下留点儿情,轻点儿啃,给嫩草留点儿成长的机会。”

石琨也不辩解,故作深沉,好像他与汤圆圆真有什么事似的。他也有“有事”的资格,虽然老点儿,却是名正言顺的王老五。只要不出格,被年轻美女骚扰还是很愉快的。

与刘雨莲约会的地点是“如歌岁月”西餐厅。一首《忘情水》的钢琴曲似有若无在空中飘荡,窗帘紧合,光线暗淡,整个餐厅充满了情侣幽会的情调。石琨与刘雨莲在一张小方桌边相对而坐,身后有半人多高的隔板,封闭出相对私密的空间。酒杯样的柱形吊灯,将一束淡粉的光线投在桌子上。菜量不大,却很精致,银白色不锈钢餐具与高脚杯中玫瑰红色的葡萄酒更增添了浪漫温馨的情调。

朦胧的灯光下,刘雨莲显得妩媚动人,可细细观察,还是可以看出精心修饰下难以掩盖的岁月的痕迹,眼角眉梢时而显露出沧桑、疲惫和无助。这发现让石琨有轻微的虚脱感,一股酸涩忧伤的柔情猝不及防地从心底浮起,不由自主地想去握住桌子上那已不再嫩润的手,可伸到半路却停下了,只是将食盘往一起并了并。长痛不如短痛,优柔寡断只能把对方伤害得更深。

这个约会地点是刘雨莲定的。他们俩很久以前曾来过一次,那时他们的感情还处在试探状态。两人的关系明确后再没来过,甚至连像样的酒店都很少去。他们有个未挑明的共识,控制不必要的花费,节省每一枚铜板,为了他们以后的共同生活。现在两人又在这里相约,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起点。但他们都很清楚,这个起点与当初的起点大不相同。刘雨莲对此有深刻的感触,但又不甘心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听说你要提拔了?”刘雨莲开了头。

“听谁说的?”石琨有一丝警觉,她在自己身边有卧底?

“我们学校一个老师的丈夫和你一个分局。”

“哦,不算提拔,都是副科。”

“副科级科员和有实职的副科是有本质区别的,这是进入领导层了。”

“没进去,黄了。”

“怎么黄了?”

“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捅到领导肺管子上了。”

“不当官也好。到了咱们这个年龄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做个普通老百姓,与世无争,闷头过自己的小日子挺不错。老话说‘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当了官眼睛自然往上翻,该看不见我了。”

“哪有那么邪乎,别说没当上,就是当上了也不过是个副所长,权力还不如村长呢。”

“你可别小瞧村长。现在叫村委会主任,那可是真正的土皇帝。以前要当村主任,拉选票,一家一袋白面或一桶豆油就行,现在得直接给现金,少则一两百,油水大的村,得上千,没个几十万就别动那个心思。”

二人闲扯着不疼不痒的话题,寻找切入实质问题的契机。一个嗲声嗲气的声音从阴影中冒出来:“石哥,还没完事啊?人家都等腻歪了。”

汤圆圆来到他俩跟前,一屁股坐在石琨的旁边,就势靠在他的身上。尽管这是预先策划好的剧情,石琨还是有些紧张失措,他本能地躲避,可汤圆圆如同磁铁旁的钉子,又紧贴过来。石琨的脸迅速发热涨红,好在灯光暗淡。其实,即使亮如白昼,刘雨莲也发现不了异常,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聚集在汤圆圆身上。

刘雨莲用吹毛求疵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汤圆圆,心里一声哀叹,年轻就是一轮强大的光晕,所有的瑕疵都可以被掩盖。

石琨结结巴巴地介绍:“她……她是我……女朋友……”

刘雨莲打断他,对汤圆圆说:“你躲远点儿。”

“凭什么?”汤圆圆故意往石琨身上挤。

刘雨莲盯着石琨,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透着冰冷:“真没想到你是这个德性,算我有眼无珠,活该倒霉。”说着,将手中的大半杯葡萄酒泼在石琨的脸上,溅出的酒花落在汤圆圆的脸上、身上,然后极力保持着从容不迫的气度,迈着优雅的步子,趾高气扬地走了。

石琨看着刘雨莲渐渐消失的背影,心里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但很快又被突然松绑的轻松所淹没。他推开汤圆圆,从纸巾盒里抽出两张面巾纸递给她:“戏有点儿过了。让你躲开,你怎么不躲开呢?幸亏只是红酒,要是硫酸,你不也跟着完蛋了?”

紫红色的液体在汤圆圆的脸上蜿蜒流淌,她莞尔一笑,犹如嗜血的小鬼:“我偏不躲,和你一起完蛋,生死相依,永远在一起。”她又贴过来。

石琨心中一惊,不会是刚打发走孙悟空,又来个猴吧。

汤圆圆提议庆祝一下石琨告别过去,重新开启新的生活。石琨没有庆祝的心情,却心疼还没吃多少、喝多少的酒菜。这里的酒菜精致好看,可都是花架子,价高量少。菜谱上的罐牛肉,从图片上看两个人可能都吃不完,实际端上来却比酒杯大不了多少,也真不知道商家从哪儿淘到的这么小的瓦罐,可想而知,里面的肉更是少得不好意思下筷子。刘雨莲说在这里吃的是情调。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很快这瓶葡萄酒见了底。汤圆圆兴致勃勃,招呼服务生再上一瓶。石琨忙阻止,这里的红酒,最便宜的也得一百多块。他找借口说:“喝不惯,甜丝丝的找不到酒的感觉。”

夜幕降临,烧烤一条街上却是灯火通明,烟雾缭绕,人头攒动。离得很远,炸臭豆腐的气味就从各种烤味中脱颖而出。石琨很喜欢这里,生活气息浓,价廉物美,是工薪阶层的乐园。他有时很羡慕那些工人们,辛苦忙碌了一天,带着没完全洗净的汗水脏污,来这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舌尖上的快乐直达心底,工作的疲惫和生活的烦恼烟消云散。哥儿几个吵吵嚷嚷,高谈阔论,有时会为某个国际问题争得脸红脖子粗,吵得是那么煞有介事。然后酒足饭饱,醺醺然回家酣睡,迎接新的日出。简单却是美妙的一天。

石琨和汤圆圆点了盐水花生米、炝干豆腐丝和二十个烤羊肉串。酒是被雪原市底层百姓称为“小瘪犊子”的低度白酒,每瓶二两装,价格低廉,拧开盖对嘴就能喝,都不用酒杯。石琨喜欢它还有一个原因:上头快。不到一瓶喝下去,便有了晕晕乎乎的感觉。这是一种非常美妙的感觉,天马行空,腾云驾雾。再往下喝,这酒就会变得更加绵软光滑,越喝越觉得身体轻飘,如暖玉生烟,渐失自我。但无论喝多少,都不会头疼欲裂,哪怕是喝多了吐得翻江倒海。

“小瘪犊子”之所以深得底层百姓的喜爱,除了携带享用方便,还能给人以“喝美了”的自豪。这感觉要有一定数量的堆积,是心理层面上的需要。看着一排空酒瓶摆在面前,自豪感就会油然而生。喝了十八碗再过景阳冈那是好汉,如果只喝了两三口,再多打死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恐怕也不会像武松那样古今传颂。

石琨和汤圆圆每人一瓶“小瘪犊子”。汤圆圆听说过这酒,却从没喝过,她那个群体认为这酒太不上档次。今天在石琨的力荐下也低档一回,一瓶喝完,她显出醉态,第二瓶没喝几口,她就坐不住了。无奈,石琨一手揽住汤圆圆,以免她出溜到桌子底下。

突然,一声暴喝在耳边炸响:“老流氓,松开她!”

石琨抬眼,一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冲他怒目而视。他一紧张,本能地缩回手,汤圆圆扑通坐在了地上。石琨和小伙子同时去扶。

这一屁股墩把汤圆圆摔清醒了,她迅速看清了形势,分辨出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谁可依靠,谁应该嗤之以鼻。她一把推开小伙子,借着石琨的力量站起来:“我认识你吗?滚开,有多远滚多远!”

这小伙子是汤圆圆曾为之要跳江的前男友。他抛弃汤圆圆与别人拍了结婚照,但在准备婚礼期间,突然想起汤圆圆的种种现女友所不具备的好,这感觉迅速而强烈,他抛开好马不吃回头草的陈规陋习,不在乎虚无的颜面,掉过头来再追汤圆圆。他痛哭流涕、指天指地指父母祖宗地发誓,保证再也不会离开汤圆圆。而汤圆圆经过那场滑稽的跳江,仿佛突然开了窍,对他是完全彻底的心灰意冷。他的卑躬屈膝,只能增加她的厌恶。可汤圆圆的决绝,不仅没有使小伙子理智地望而却步,反而更加百折不挠。

石琨不想在这种场合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当前他们三人的表面关系,很容易让不明就里的人理解为争风吃醋或出轨二奶之类的人间闹剧。已经有许多人幸灾乐祸地向这边张望,期盼着剧情发展得更狗血,更惊险刺激。他赶快结账,拉着汤圆圆离开。

小伙子紧紧跟随,还不停地把人面兽心、臭不要脸、老黄瓜刷绿漆等等凡是能想得到的词汇都砸在石琨的身上。石琨也不还嘴。在一个僻静处,汤圆圆挣扎着停下,指着小伙子的鼻尖:“自从你与别人拍了婚纱照,咱俩就完了,求你别再纠缠我。另外我坦白告诉你,不是他勾引我,是我乐意上赶着他。”

小伙子气得脸都变了形,满腔怒火喷薄而出,又不敢发向汤圆圆,自然又把矛头对准石琨,伸手就打了他一耳光。石琨猝不及防,脸上清脆响亮。汤圆圆不干了,冲上去要挠小伙子,被石琨拉住。

两人上了出租车,小伙子还在后面不甘心地喊:“这事没完!”

在汤圆圆居住的小区,二人下了车。汤圆圆温柔地抚摸石琨的脸颊,轻声细语:“还疼吗?”

石琨推开她的手:“早就没感觉了。你因为我被泼了酒,我因为你被打了一巴掌,两下扯平,谁也不欠谁了。”

为荣誉而战

局党委会上,分局姚政委说,最近有个反映警察生活状况的段子激起了许多人的共鸣,在警察的微信圈里疯传:“我是刑警,每年要出差四五次,走过十几个省,但好几年也没时间和家人旅游一次;我是缉毒警,每年要带各种嫌疑人体检几百次,却没时间陪我父母体检一次……”

在座的局领导达成共识,在强化监督、严格管理的基础上,对待民警还要注重人性化,尽可能地给予关怀照顾,不能让我们的民警流血流汗又流泪。

在这个背景下,分局突然派人来对石琨进行考核测评,这是提拔使用干部前必须要走的程序。对此,一把手蒋局长也是支持的。败也萧何,成也萧何。他偶然了解到石琨的家庭困难情况,对石琨在颁奖会上的口无遮拦有了一定的理解,心中的恼火也稀淡了,觉得石琨是个人才,还是应该提拔使用。

近期,石琨的人气指数噌噌地往上蹿,别说民主评议的指向是副所长,即便此时与白所长同台竞聘,也会不分伯仲,得票数甚至都可能超出。考核测评毫无悬念地顺利通过,又经过一周任前公示,很快,任命下达。与上次意向不同的是,他是原地任职,周副所长调去了江岸派出所。这主要是考虑能够让石琨方便照顾家里。

而石琨的狗屎运还在继续,很快,他又成了媒体瞩目的焦点。

沈海峰中考刚结束,父母就迫不及待离了婚,他跟着爸爸生活。他爸爸是外科医生,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对他过问得很少,基本上是由着他自然生长。西方国家的家长给孩子充分的自由,这貌似是先进的理念,但如果照搬过来教育中国的孩子,多数孩子会长成歪瓜裂枣。沈海峰三天两头打架斗殴,几次险些被学校开除,是他爸托关系找人,好歹保住了学籍,混到了高中毕业证。

大学自然是考不上的。于是,无所事事的沈海峰整日混迹于网吧、台球厅、饭店、电影院。好在他爸收入高,手术红包也拿得不少,供得起他这么不务正业。在社会上漂了一段时间,没用他爸教导,他自己就感到腻味了,觉得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要活得有尊严、体面,必须要有自己的事业。“啃老”式的寄生虫生活,人所不耻,何况他爸也没有更多的肉可啃,只能对付个温饱。他思前想后,全面衡量了自己的长处,也是看多了香港的古惑仔电影,认为最适合自己的出人头地的道路便是黑道。

目标确定了,他却不愿从基层小弟做起,急功近利地想自立山头,迅速成为老大。他目前手下仅三人,还只能是跟着他吃吃喝喝,在街上起个哄,挑逗一下问题少女,绝不会为他打打杀杀冲锋陷阵。但沈海峰坚信,只要旗帜竖起来,很快就会有人主动聚集,形成队伍。如何打出旗帜?总不能像商场开业放鞭炮、结婚发请柬那样吧?他采用了传统的办法——“撅棍”,也就是把道上成名已久的大哥打败,从而达到扬名立万即“立棍”的目的。

沈海峰选择的“撅棍”对象是人称山子的赵怀山。赵怀山四十多岁了,年轻时打打杀杀,号子里也是几进几出,挣得些名气,现在开了家歌厅。许是年龄大了的缘故,不再那么冲动,不再会因为一言不合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只想闷头搂钱。但歌舞厅是是非场所,来的人三教九流,时常有喝高了闹事的,不得不养些看场子的保安。

这天晚上,沈海峰带着三个弟兄来到赵怀山开的歌厅,每人叫了一名小姐陪着喝酒唱歌。开场没多久,沈海峰嫌自己搂着的小姐不够温柔,把她撵了出去。小姐半道被撵出来是很伤面子的,比消费完不给小费更难堪,会成为幸灾乐祸的同事们的笑料,让她抬不起头来。如果连续被撵几次,她就没脸在这个场子混下去,不用老板说,自己会主动卷铺盖走人。

歌厅妈咪为了息事宁人,还是按沈海峰的要求给重新调换了一个。没过一会儿,这个小姐又被撵了出来。妈咪意识到来者不善,有找茬砸场子的意思,赶紧报告了老板赵怀山。赵怀山从楼上下来时,沈海峰这伙人正往外走,说没玩尽兴,拒不买单。

赵怀山认真端详这三个闹事的,二十郎当岁,嘴上的茸毛刚刚变色变长,正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是通常说的“生荒子”。“生荒子”们被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刺激得思维逻辑混乱,不按常理出牌,打起架来下死手,不计后果。经验丰富的老江湖是不会对这帮看起来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掉以轻心的。赵怀山不想把事弄大,宽容地让给他们打八折。

沈海峰成心把事闹大,坚持一毛不拔。赵怀山不能再退让了,钱多少是小事,规矩不能破,否则传出去,自己的歌厅就撑不下去了。他轻轻一摆头,对手下的保安说:“让他们掏钱买单。”

手下早就被这几个毛孩子气得火冒三丈,当即撸胳膊挽袖子一拥而上,一顿拳打脚踢,打得沈海峰的弟兄抱头鼠窜,只有沈海峰坚持着不肯跑掉。他双手交叉护住后脑海,两肘挡住面部,侧身蜷缩在地。在江湖上,“若想吃个够,首先得抗揍”。这是他第一次实践新学来的挨揍办法。

打了一阵,赵怀山摆手制止了群殴。一个手下从沈海峰身上翻出一千多元钱,赵怀山让收下一千元入账,零头又塞回沈海峰的兜里。几个人拖死狗般将沈海峰拖到门外较远处。沈海峰在地上悄无声息地躺了一会儿,突然一个骨碌爬起来,冲着站在门口张望的赵怀山大叫:“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事没完!”说罢一溜烟跑了。

这事真的没完。找茬挨揍是沈海峰计划中的第一步,是为他下一步动作埋下伏笔。师出有名,也是他从香港电影中学到的江湖法则。在歌厅挨的打都是些表皮伤,不到一周便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开始跟踪赵怀山,寻找实施下一步计划的机会。

这天中午,赵怀山独自驾车参加一个饭局。锁好车门刚走几步,被跟踪而至的沈海峰拦住了。赵怀山认了好一阵才想起他是谁。沈海峰今天穿一身黑色立领套装,留个分头,抹着发蜡,跟狗舔过似的。

赵怀山被沈海峰的打扮逗乐了,笑呵呵地说:“你这是要拍电视剧?”

但马上,他的笑容便僵在脸上。他看到沈海峰从背着的包里拽出一把宽背大砍刀。这大砍刀又长又亮,闪着寒光,震慑力还是很强的。

赵怀山舞刀弄棍的时候,混子们使用的多是卡簧刀、三棱刮刀、军刺,极个别也有使用不易携带的大片刀的。他只见过一次,那人抡着大片刀,以一敌五,大有“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的气势,砍得围攻他的人鸡飞狗跳。沈海峰亮出的宽背砍刀,他在电影里看过,是香港古惑仔们常用的家伙,心里就先憷了三分。他机警地四周看看,未见其他伏兵,才没有到惊慌失措的地步。

“哥们儿,有啥事咱俩找个地方好好唠唠。大白天的,你拿这么长的刀比比画画,警察还不得把你逮起来?”过去赵怀山兜里总有把防身用的卡簧刀,现在仅有手机、钱包和车钥匙,显然不具备应战条件。他一边麻痹对方,一边往车后面退。

“谁他妈是你哥们儿,你们打我的时候咋不认我是哥们儿?今天我非卸你条胳膊不可!”沈海峰说着挥刀冲过来。

赵怀山也变了脸,骂道:“小兔崽子,给你脸你不要脸,过后我非整废你不可!”边骂边围着轿车转,躲避着沈海峰的砍杀。

沈海峰追着赵怀山转了几圈,连对方的衣服边都没砍着。两人围着轿车跑跑停停,累得呼哧带喘,把一个本应血腥恐怖的场面演绎得像滑稽剧,引来不少看热闹的,有人给派出所打了报警电话。

白所长接到电话,马上让石琨带人去处理。石琨吃完午饭正准备眯瞪一会儿,听说是两人打架,心想这有什么搞头,一肚子的不愿意。这要是以往,他肯定会找借口推脱,可现在是副所长了,有了职务,也就有了责任,不能像过去那样了。瞧见顾晓宇在,就叫上他一同开车去了现场。

现场围观的群众里三层外三层。沈海峰和赵怀山仍在你追我跑,围着轿车绕圈,没见一滴血。石琨看到闪着寒光的砍刀,来了精神,下了车就往前迎。赵怀山趁机离开轿车,跑到石琨他们身后。沈海峰追过来,被两个警察挡住去路。

“把刀放下!”石琨大喝。

沈海峰愣住了,暗想精心策划的方案恐怕要泡汤。一转念,砍不成赵怀山,如果吓唬了警察,做了江湖老大们不敢做的事,虽有被抓蹲笆篱子的风险,却是扬名立万的捷径,而且名声会更响,在里面遭一两年罪也是值得的。念此,便咋咋呼呼冲过来。

“砰”,早已拔枪在手的顾晓宇鸣枪示警,同时大喊:“别动,再往前就打折你的腿!”说罢,摆出瞄准的姿势。

沈海峰被枪声镇住,收住脚步:“你们还真敢开枪呀……动枪算什么能耐,有本事别用枪,咱们单挑!”

围观者里有人看热闹不怕事大,趁机起哄:“对,别用枪,单挑!”

沈海峰听到有人帮腔,更加张狂:“来呀,单打独斗,把我赢了,任杀任剐怎么处理都行!”

周围又是一片附和声——

“警察不能仗着有枪欺负人,亮亮真本事。”

“连小青年都打不过,还当什么警察,回家抱孩子去得了……”

围观的群众愈聚愈多,起哄声此起彼伏,都期待着警察与流氓来个生死对决。场面有失控的可能。

顾晓宇举枪瞄准的姿势始终没变,脸上却有汗珠滚下来。他想到几天前看到的内部通报,警察在执法过程中被不明真相的群众一哄而上砸坏警车、打伤多人,不由得后背嗖嗖直冒凉风。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轻举妄动,任何不恰当的动作都有可能被不法分子利用,引发群体事件。一旦发生那种情况,石琨很可能还会像以前那样先保自己,当缩头乌龟。他后悔自己没坚持曾许下的不同石琨一起出警的诺言。

让他没想到的是,石琨却镇定自若,伸手按下顾晓宇平端的手枪,示意他放回枪套,别走了火。接着,石琨上前一步,从容不迫地对沈海峰说:“好,今天我就同你比画比画,不教训教训你,真当我们警察是吃干饭的。”

石琨要与沈海峰格斗的想法是看到那把亮闪闪明晃晃的砍刀时产生的。之前的运气太好了,连磕巴的手枪都没把他打死。今天,自己也许会光荣牺牲在这个小混混儿手里吧。

顾晓宇趁石琨与歹徒周旋的机会,赶紧打电话给所长请求支援。

警察真的要与他单挑,沈海峰大吃一惊,但事已至此,容不得犹豫退缩。围观的群众也很吃惊,原只想瞎起哄,看看警察的笑话,想不到警察真要跟这个小子单挑。只是主动出来对阵的这名警察无论从年龄还是体态上看,都难是小伙子的对手,而且赤手空拳,有些不够公平。但无论如何,这警察不怕死的劲头还是让人敬佩。众人的心态立时发生了变化,不再起哄,敛声屏息静观事态。许多人掏出手机高高举起,对着二人狂拍,形成一道特别的景观,有点儿像红宝书林立的“文革”场景,只不过红宝书换成了手机。

沈海峰心一横,挥刀劈过来,但力度和准确度上都留有余地。跟警察动手,他还是心存畏惧,只想吓唬吓唬,让对方知难而退。石琨虽年龄体力劣势明显,但上警院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近身格斗的基础还在。他马上看出对方斗志不足,三下五除二就可以将对方打倒,但好不容易逮到个有人敢往警察身上抡砍刀的机会,哪能轻易放过?他想激起对方的怒气,抽冷子踢了沈海峰屁股一脚,力度不大,有戏耍之意,引得围观者一阵哄笑。

沈海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眼睛也红了,完全忘记了后果,把砍刀舞得呼呼生风,无所顾忌地砍向石琨。

这时,石琨用余光瞥见围观的群众越聚越多,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倘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个小混子把自己剁个血呼哧啦,甚至一命呜呼,也太掉价了,会成为很长时间内人们往死里埋汰的对象。进而又意识到自己现在可是代表着整个警察队伍的形象,自己的事再大也抵不过警察的形象,在这个队伍里混吃混喝半辈子了,不往上添彩也就罢了,如果再往上面涂点儿黑,死了都没脸去阎王爷那儿报到。

这是在为警察的荣誉而战!陡然,他觉得自己的思想境界好像噌一下蹿起来一大截,腰不由自主地挺了挺。然而此时,再想要空手夺刀制伏对方却没那么容易了。沈海峰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虽然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刀舞得没有什么章法,全靠气盛生猛,但近乎疯狂,是拼命的打法,石琨顿时陷入劣势。俗话说,横的怕不要命的。石琨左闪右躲,有点儿手忙脚乱,他后悔没带根警棍出来,警棍与砍刀不是一个级别,却也能应付一阵啊。

沈海峰又是一刀砍来,石琨急忙侧身,慢了一点儿,砍刀贴着他的身体划过,削飞了制服上的扣子。好悬!吓出他一身冷汗,围观的群众也不约而同一阵惊呼。

这时,白所长带人赶到,大陈抄起钢叉就要往上冲。钢叉是去年有个幼儿园的孩子被歹徒砍伤后,按上级统一标准制作的,有点儿像花和尚鲁智深用的月牙铲,是专门用来对付持刀歹徒的器械。

与此同时,场上局势倏变。石琨又躲开一刀,帽子一歪挡住了视线。他伸手扶正,猛然计上心来,摘帽子在手,在对方再一次没头没脑劈过来时,将手中的帽子抛出。帽子旋转着,哪吒的乾坤圈一样飞向对方的面部。

想不到平日练就的无聊把戏,在危险时刻竟成了他反戈一击、扭转颓势的杀手锏。沈海峰本能地转头避开,手中刀的运行路线也随之偏差,刀锋从石琨的鼻子尖前滑过。说时迟那时快,石琨迅疾欺身上前,出手叼住对方的手腕,同时腾空而起,一脚踹在对方的心口。这一招几乎耗尽了石琨的全身气力,胜败就在此一举。

沈海峰被踹得后退了好几步,扑通倒在地上,像被扎漏了的气球,霎时变得软塌塌没了精神,再无一点儿斗志,索性又摆出挨揍的姿势,爱咋地咋地了。

顾晓宇等人冲上前去,给沈海峰戴上手铐。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叫好,接着是雷鸣般的掌声。石琨踹倒对手后,依旧侧身分腿成四六步,看样子还没收势。沈海峰都被塞进了车里,他还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大陈凑到跟前小声说:“别摆pose了,还等着中央电视台的来给你拍照?差不多就行了。”

石琨也低声说:“扶着我点儿,我腰扭了……”

被大陈扶着上了面包车,石琨面带笑容的形象也硬撑到了极限,哎呦哎呦疼得直叫唤,对所长说:“先把我送医院吧,我不行了……”

局长级待遇

当天晚上,雪原市的贴吧里关于“警察勇斗歹徒”的帖子开了锅。其实在石琨与沈海峰对决的时候,现场就有手快的把照片和文字发到了微博微信上,引得许多人围观。到了晚上,贴吧里的帖子已经是经过熬煮发酵的大冒泡。帖子图文并茂,对石琨赞美如潮——

“这才是我心目中人民警察的形象!”

“警察会武术,流氓挡不住。”

“有这么帅的未婚警察哥哥吗?给牵个线保个媒呗。”

……

第二天,当地的报纸也都做了细致的报道,配发的图片精挑细选,最能体现石琨的风采——石琨腾空跃起,一脚踹在沈海峰胸口的瞬间。

石琨细细将报道的每个字看了一遍,又端详许久自己的照片,感叹说:“廉颇老矣,岁月是把杀猪刀,不比当年了。想当年,我能很轻松地蹦得更高,脚直接就踢那小子的鼻子尖了。”

大陈撇撇嘴:“也不怕吹牛闪了舌头。你的腰是不是好点儿了?”

“你还别说,看到我的光辉形象上了报纸,还真舒服了不少。”

石琨扭伤了腰住进医院,局领导为了保持网络中石琨的完美形象,果断下令,严密封锁他受伤的消息。对媒体的采访,一律以其去外地执行新任务为由而婉拒。将石琨安排在公安医院的高间,由派出所的同志轮流照顾,享受正局级领导的待遇。

拍了X光片后,石琨被诊断为腰椎错位。主管业务的副院长从外面请来一位老中医给他治疗。老大夫表情冰冷,目光阴鸷,怎么看都不像德高望重的医生,倒像善长阴谋诡计的大奸臣。他看了看片子,让石琨坐在圆木凳上,绕到石琨的身后,趁其不注意,飞起一脚踹在石琨的腰上。

石琨脑中的第一反应是,这老头儿是沈海峰的爷爷,装做医生来替孙子报仇。本能地站起身,却见老大夫面不改色,冷冷地问:“还疼不?”

石琨这才意识到,腰居然不疼了,再左右扭扭,一切正常了。他马上明白了老大夫踹自己的用意,佩服得都有趴在地上磕头拜师的冲动。老大夫这一脚比自己那一脚的功力不知高了多少倍。

腰伤已无大碍,副院长建议他再住几天观察观察。他也想休息休息,一则当上副所长后的工作节奏他一时难以适应,当领导并不像原想的那么轻松,有时累心更让人疲惫;二则这局长的待遇也还是很诱人的,套间住着,有鲜花有水果,二十四小时热水不断,每餐四菜一汤,荤素搭配,营养均衡,由专门人员送到房内,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供酒水。可老妈和儿子让他挂念,每天不看上一眼心里不安。顾晓宇主动说:“你就踏踏实实地在这里歇着吧,我每天过去看看,有事告诉你。”

上午,他堆坐在沙发里,两腿架在茶几上,抽着烟,闭着眼睛听歌。听一会儿,抽口烟,再闭上眼睛,极享受的样子。他以前很少听歌,要听也只听经典老歌。有一天他偶然听到一首歌,那激昂的旋律,力透纸背的歌词,以及歌手浑厚略带沙哑的嗓音吸引了他,打动了他,震撼了他。这首歌叫《怒放的生命》——

曾经多少次跌倒在路上,

曾经多少次折断过翅膀,

如今我已不再感到彷徨,

我要超越这平凡的生活,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他能从中感受到饱经风雨沧桑、阅尽人生坎坷的释怀和对生命的体味与赞美,一下子深深地喜爱上了它。他请林璐帮忙下载到他的手机里,有空就听一会儿,百听不厌,每一次聆听都让他心扉颤动。

忽然,石琨手中夹着的烟被拿走。睁开眼睛,汤圆圆笑靥如花站在面前。他还沉浸在自己略带悲壮的情感中,冷不丁儿看到灿烂的笑容有点儿不适应,情绪一时转不过来:“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

石琨及时调整表情:“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我们领导说要把我像埃博拉病毒患者一样严密封锁起来的。”

“咱们这里就巴掌大的地方,只要不钻耗子洞里,找你还不容易?”

汤圆圆到来之后,立即以女主人自居,掐灭石琨手中的烟头,开窗通风,然后将石琨扶到床上,背后垫好被子,削好苹果,一块块送到石琨的口中。中午吃饭时,嫌医院的伙食针对性不强,特意让外卖送来一份酱大骨头给石琨补钙。面对摆满了茶几的菜,石琨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心想如果有酒就好了。汤圆圆看透了他的心思,变戏法般从包里掏出瓶“小瘪犊子”:“我咨询大夫了,可以喝点儿白酒,活血通络。”

石琨立即对汤圆圆胁肩谄笑:“你真像我肚子里的蛔虫。”

一瓶酒很快喝完,石琨的酒虫子刚被勾出来,咂咂嘴,瞥一眼汤圆圆。

“你别色狼一样死盯着我,再看也没有了。大夫说可以喝,但不能喝多。”

晚上,汤圆圆说什么也不走了,要在医院陪石琨。石琨急了,急赤白脸地说:“所里派的同志都让我撵走了。再说,你不回去,睡哪儿呀?”

汤圆圆指指旁边的陪护床:“这床不是空着的吗?”

“我是说咱俩孤男寡女的睡在一间房里,传出去多不好。”

“我都不怕,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怕什么?”

石琨想,完了,这懒是偷不成了,享受局领导待遇的日子也算到头了。明天必须出院,否则非出事不可。他趁汤圆圆洗漱时,给大陈打电话,让他明天过来帮助办理出院手续。

第二天早上大陈来的时候,汤圆圆还穿着睡衣睡裤,完全是一副居家的样子。石琨让汤圆圆把烟拿来。汤圆圆从烟盒中抽出一支,递给大陈,对眼巴巴瞅着她的石琨说:“你早上的指标已经用完,不能再抽了。”

“这不是来客人了吗,不陪客人抽是不礼貌的,破例一次吧。”

“那好,但只能从上午的指标中挤出来,总量控制不能随便改变。”

汤圆圆从昨天开始就将石琨的香烟强制保管起来,对他吸烟进行定时定量严格监控。大陈看着两人表演般秀着甜蜜,阵阵酸水从牙根处冒出,心想这么好的一棵白菜又让猪给拱了。他悻悻地对石琨说:“夜里悠着点儿,腰刚好,小心累折了。”

关上门打开窗

石琨在家仅休息了一天就待不住了,几天不回家还惦记,抓心挠肝的,可要是与母亲、儿子待时间长了,却又感到别扭。同样,母亲、儿子也已经习惯了他不着家的状态。况且他现在还有了上班工作的渴望,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在紧张忙碌的工作中,他体味到了快乐和充实,有时甚至忘记了自己重病在身。

才住院几天,同事们见了他亲热得如隔三秋。从所门口到他的办公室,他耗了半个多小时,谁见到他都要嘘寒问暖一番,再加上一顿极为夸张的忽悠,弄得他心潮澎湃。坐进办公室,他冷静想想,觉得同事们与他嬉笑怒骂的说话模式没变,但同事们内心深处对他的态度有了根本性的转变,在调侃中透露出对他的尊重和喜爱。进而他想到,无论一个人职务高低,岗位是不是重要,只要他有敬业精神,尽力做好本职工作,就会赢得大家的尊重的喜爱。这也让他对自己的价值有了重新认识,早已偃旗息鼓的壮志豪情隐隐在心底闪烁了几下。

秋天来了,还未到万木凋零的程度,却也已凉风瑟瑟。照医生的预测,石琨现在即便没化为一缕青烟,也应该是奄奄一息垂死挣扎了。但他的病情却没有像预测的那样恶化,而且这段时间肚子里的疼痛也不那么频繁了。他偶然在网上看到,据医学专家说,人体有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医疗对于人的健康恢复只起到百分之八的作用。那么,自己肚子里的癌细胞会不会也自我修复了呢?

仿佛是为了戳破他的幻想,一天清晨,石琨还在梦里,猛然毫无来由地剧烈咳嗽起来,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翻了个儿。他来到卫生间,吐掉涌到嗓子眼的浓痰,却被母亲发现痰中有鲜红的血丝。

“是牙龈有点儿出血,没事的。”他含糊地遮掩,放水冲掉洗脸池中的痰迹。

“你是不是有病了?”母亲满脸忧戚。

“哪有什么病,就是这两天烟抽得有点儿多。”

“少抽点儿,一下戒不掉,也得控制。你也不小了,到了添毛病的年龄了。”

病魔仍在脚步从容地发展壮大着,这让他一天的情绪都很低落。下班前,他给汤圆圆打电话,约她吃饭。上次出院后,他给汤圆圆出了一道选择题:要么兄妹相处,要么一拍两散。汤圆圆选择了前者,心里却惦记着寻找机会一举改变这关系的性质。她想,有接触便有转化的可能,心若在梦就在,日久天长,王八蛋也会被捂出王八羔子。

石琨也确实像亲哥哥那样,帮助汤圆圆解决烦恼。汤圆圆的顶头上司,芝麻大的官,却也想仿效实权在握的领导对手下潜规则,汤圆圆就是目标之一,不从,就利用职权刁难,没机会创造机会勒紧她的小鞋带。石琨听说后,怒发冲冠,当时就想去揍那王八犊子。冷静下来,觉得还要动些脑筋,毕竟汤圆圆在他手下工作,投鼠忌器,弄得太僵,汤圆圆的日子更不好过。

石琨让汤圆圆约上司吃饭。那家伙兴奋地来到饭店,才发现石琨在场。石琨以姨家大哥的身份出现,半逼半敬,让那家伙喝了不少酒。趁汤圆圆去卫生间的时候,石琨板起面孔:“你是圆圆的领导,也就是我的好哥们儿,如果有谁敢刁难你,告诉我,我收拾他个生活不能自理。”

他真真假假地表演匪气,也不是完全靠演技,与犯罪分子打交道久了,都会被传染上些。还没等他把节目演完,汤圆圆的上司就吓得差点儿出溜到桌子底下,马上表态:“大哥,您放心,汤圆圆就是我亲妹妹,只要我还是她的领导,就让她安心、顺心、舒心……”

饭快吃完时,那家伙悄悄去吧台把账结了。从此,不但对汤圆圆百般关照,连稍带荤腥的玩笑都不在她面前开了。汤圆圆纳闷儿,问石琨用什么办法让上司如此乖巧,石琨含糊地回答:“小毛病,好修理。”

“哥,你真行!”一声哥叫得石琨心酥骨软。

石琨打过电话,自己先去饭店找位置。在饭店门口,迎面遇到了一段时间没见的二蘑菇。二蘑菇见到石琨,怔了一下,假装没认出来,掉头就走。石琨觉得那小子有事,本能地喊了一声:“二蘑菇,站住!”

二蘑菇非但没站住,反而加快了步子,小跑起来。石琨不及细想,拔腿就追。一辆行驶中的大客车挡住了二蘑菇的去路,石琨一把将他薅住:“看见我跑什么?”

“呀,是石哥,我没看见你。刚才我突然想起家里烧水煤气忘关了,我得赶紧去关上。”

石琨冷笑:“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儿,什么时候管起家里的事了?”

他把二蘑菇带到自己的办公室,让他叉开双腿,双手扶墙,从上到下搜一遍,搜出一小袋冰毒、六颗麻古。他啪地给了二蘑菇一个大脖溜:“真作死啊,越玩越高级了。”说着,他把二蘑菇按到椅子上坐好,扔给他一支烟,“说吧,怎么回事?”

二蘑菇在道上虽不是那种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也宁死不屈的主儿,却也摸爬滚打多年,经过风雨见过世面,局子里也是几进几出,不会一见警察就哆嗦。可他对石琨却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像老鼠见了猫,不待对方张牙舞爪,腿就软得迈不开了,可谓一物降一物。

“我就是给他们跑个腿,对付几个钱花……”

二蘑菇认识了一个人称胡哥的毒贩,见这玩意儿来钱快,就想跟着他混。胡哥观察了他一段,感觉他脑子还算灵活,在街面上混得也熟,便收他当了小弟。胡哥这个人很谨慎,对手下心存戒备,关键环节往往亲自去做。他常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咱们干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一个疏忽大意就可能掉脑袋。二蘑菇只是负责送货,但日久天长,心细的二蘑菇还是从种种蛛丝马迹中发现了端倪——胡哥是从一个叫老太太的人那儿拿的货。

白所长这两天感冒,浑身酸疼,晚饭后吃了药早早躺下。接到石琨的电话,听到老太太的名字,立即来了精神:“你等着,我马上就到所里。”

白所长说,过去查获的贩毒、吸毒案件中,不少都与这个叫老太太的人有关。市局对这个人极为重视,基本可以肯定她就是雪原市最大的毒贩子。此人异常狡猾,行事诡秘,只知道她是个女的,可能岁数不小了,至于姓什么叫什么,长什么模样,警方一概没有掌握。如果能顺着二蘑菇这条线找到她,那可是逮到了条大鱼。

二人决定,放二蘑菇回去立功赎罪,深入了解胡哥和老太太的情况,争取来个一网打尽。

和白所长一起从办公室出来,石琨看到汤圆圆依然靠着走廊窗台等着,心头一热,可说的话却是责怪的语气:“不是告诉你今晚所里有事了吗?你怎么还来了?”

汤圆圆不做声,像个乖巧的中学生。石琨把汤圆圆介绍给白所长,邀他一起吃夜宵。白所长看看他俩:“我还是回去睡觉吧。”

常言说,上帝每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每个人至少都有一项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本事。反过来也一样,上帝打开一扇门时,也会关上一扇窗。

二蘑菇天生就是做卧底的料,很快打听到了老太太的情况。老太太叫许秀英,已经六十多岁,是雪原百货大楼的董事长,同时,也是石琨的儿子大鹏所在的翔宇手工艺制品厂的厂长。

闻听此言,石琨和白所长都是大吃一惊。石琨为儿子入厂的事与她有过接触,觉得她慈眉善目,低调和蔼,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是大毒枭。继而联想到,翔宇手工艺制品厂也许会随着许秀英案发而关门,大鹏也就失去了喜欢的工作。不过,这已经不是他能左右的了,但愿车到山前必有路吧。

鉴于案情重大,市局成立了专案组,由市局尹副局长任组长,从各部门抽调精干人员,石琨也被调进专案组。随着调查的深入,许秀英的犯罪线路逐渐清晰。她所经营的百货大楼表面富丽堂皇,实则早已风光不再,给她带来丰厚利润的是毒品。进一步侦查,有证据表明她不仅贩毒,还制毒涉枪,制毒点很可能便是翔宇手工艺制品厂。

为了把情况摸清,做到一击即中,人赃俱获,专案组派刘宏志等两名侦查员假扮成消防检查人员,对翔宇厂进行了较为细致的检查,却没发现疑点。

制毒点在哪儿呢?晚上回到家,石琨拿着刘宏志画的厂区平面图反复琢磨。他把儿子叫到身边,耐心询问厂里的情况,试图从大鹏的回答中发现蛛丝马迹。大鹏语言能力很弱,问三句也得不到一句回答,磨叽了半天没有丁点儿收获。本来石琨也没抱什么希望,便示意儿子去睡觉。不料,大鹏忽然拿过桌子上的纸笔,快速地勾画起来,一会儿,一张平面示意图就画好了。

平面图线条清晰,位置准确,各部位均画有象形物标注,比如卫生间有坐便器,食堂有饭桌,工作间有机器……形象生动,一目了然。石琨惊喜万分,一把将大鹏的脑袋揽在怀里,激动得眼泪直淌,既欣喜又愧疚,这么久了,居然从未发现儿子有这么好的绘画天赋。

等大鹏睡了,石琨将两张图比照来看,终于发现了问题。厂房的第二排,大鹏的图要比刘宏志的图多出对称的南北两间。也就是说,一定是房屋内部砌了一道墙,将一间厂房一分为二,所以在走廊里发现不了它们,只有在室外根据房屋的总体结构细心观察,才能判断出它们的存在。这两间房,大鹏也没有做标注,看来用途隐蔽。秘密就在这里。

一场秋雨过后,气温陡然下降了许多,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还未来得及清扫的枯黄落叶。雨虽不下了,天空依然阴霾密布。许秀英站在窗前,满眼的凋零让她心头飘过一抹淡淡的忧伤,如烟往事倏然浮现眼前。

想当年,丑小鸭变白天鹅的神奇可谓万众瞩目,那是何等的辉煌与荣耀。那时,她志得意满,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大门都已为自己敞开,自己只会行进在金光闪闪的光明大道上。谁承想,没几年便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功成名就后,抛妻弃子的前夫厚着脸皮找上门来,意图破镜重圆,被她吐了一脸吐沫。不能同苦,岂能同甘?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两个跟着她历尽艰辛的儿子身上,她要赚更多的钱,让儿子们过上天堂般的生活。可忽然有一天,她发现两个儿子都染上了毒瘾。儿子的堕落,让她对自己以往的人生有了深刻的反省,果断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对儿子的挽救上。然而,两个儿子毒瘾已深,未发作时,深明大义,指天发誓要悬崖勒马;发作时,所有的信誓旦旦瞬间被一个念头击垮,那就是麻溜地吸上几口,驱除百蚁附髓般的折磨。

那时本市还没有专业的戒毒机构,许秀英狠心采取非常措施,找人做了两个大铁笼子,将两个儿子关了进去,强迫他们戒毒。但儿子们生不如死的哀嚎和野兽般狰狞的目光,绝不是一个母亲所能承受的。对儿子,她也同许多母亲一样,经历了一个不断降低期望值的过程。几番下来,她长叹一声,认命了。无论什么样的人生,最终还不都是走向毁灭?

许秀英不再完全禁止儿子们吸毒,只是在数量上加以控制,尽量延缓他们毁灭的进程。纵然如此,吸毒的花费也大大超出她的预判。而此时的市场环境已经日臻完善成熟,暴利时代一去不返,对入不敷出的恐惧,让她决定铤而走险,走上了以贩养吸的道路。

许秀英善于经营,很快在这个行当里站稳了脚,又高薪聘请制毒师,形成制毒贩毒一条龙的产业链。许秀英的天性中具有毒贩的基本素质——狡猾、果断、谨小慎微、心狠手黑,这让她成功避开了公安机关的一次次打击,逐渐成为雪原市毒品市场的老大。

诈 尸

经过一段时间的侦查,专案组决定对许秀英犯罪团伙进行收网,收网行动由市局尹副局长指挥。

擒贼先擒王,第一个抓捕目标便是许秀英,专案组计划在她送货交易的路上进行抓捕,而且要人赃俱获,只有这样才能迫使她认罪。市局刚配备了一套GPS卫星定位系统,禁毒大队长祝春晓派侦查员将传感器悄悄安装在许秀英奥迪轿车的底盘上,这辆车的行驶情况就直接反映在市局指挥中心的屏幕上了。

这天,许秀英与一个她最信任的团伙骨干驾车外出。根据以往的监视总结出的规律,一个月左右,是她外出送货的节点,祝春晓判断此次她应该是去送货交易。看着屏幕上移动的亮点,专案组民警们不禁感叹,高科技这玩意儿就是好,极大地减少了脑细胞的损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快到出城口收费站时,许秀英忽然发现前面一辆车的车牌尾号是“4”,心里一沉,再联想到出发前烧香拜关老爷时,不慎将一支香折断,一丝不祥的感觉浮上心头。她果断决定中止交易,司机一打方向盘,奥迪车下了土路。

专案组民警发现许秀英突然离开公路,一时不明白她意欲何为。只见大屏幕上,代表许秀英的那个亮点绕来绕去,从另一方向接近了市区。难道抓捕行动暴露了?来不及多想,尹副局长命令祝春晓抄近路直奔许秀英居住的小区拦截。

祝春晓带队到达指定地点,简单分了工,刚埋伏好,许秀英的车就到了。她下车左右环视,没有可疑迹象。手下从车上拎出一个标有旅行社字样的提包,锁好车门,跟着她进了楼道。许秀英来到自家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刚要进屋,从楼上快步下来几个人。她和手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反扭双臂推进屋里。那些人迅速将几个房间巡视一圈,当场打开她带回的旅行袋,一包包白色粉末和粉红色的药粒触目惊心。

去翔宇厂搜查的民警发现,厂房中间的那道墙上果然有暗门,撬开一看,制毒原料和工具历历在目。

许秀英被捕后,异常淡定从容,那处变不惊的气度,绝对是资深罪犯才有的素质。尹副局长等人都认为这是一块非常难啃的骨头,可出乎大家意料,讯问时,她非常配合,对团伙成员、上线下线等交代得一清二楚,还交代了一个专案组不掌握的藏毒窝点。只是对这几年贩毒所获赃款的去向,仅用一句“花掉了”来搪塞,坚决否认两个儿子参与了她的贩毒团伙。在接下来的调查中,也确实找不到能牵扯她两个儿子的证据。看来,她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所有细节都处理得滴水不漏。

根据许秀英的交代,另一个藏毒窝点兴海小区4栋501室的看守人叫宋玉成。此人身手不错,心狠手辣,还特别喜欢枪,为此,许秀英花高价给他买了把正宗的美国造柯尔特左轮手枪。这种手枪停止力强,杀伤力大,而且轻巧实用。

民警们封锁了兴海小区,石琨带队来到4栋501室门前。屋里面静悄悄的,大家都希望犯罪嫌疑人喝多了睡大觉,这样就可以兵不血刃地将其擒拿,搞个皆大欢喜。开锁专家轻轻将防盗门门锁打开,然后退到一旁。石琨毫不含糊,深吸一口气,拉开门就冲了进去,其他人紧随其后。

刚进门,石琨就愣住了。一个肌肉发达、猛男形象的小伙子持枪而立,赤裸的上身文着猛虎下山的图案。两三米的距离,即便他患有脑血栓后遗症,击中目标的概率也是百分之百,更何况他的持枪姿势专业,站得稳如磐石,而且手持的是品质优良、性能卓越国际名牌。他目光阴冷地打量着冲在第一个的石琨,神情中透着说干就干的果断:“不许动!否则我开枪了!”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石琨想,按说这该是自己说的话啊,怎么让犯罪嫌疑人先说了?但此时他来不及想这些。后面的警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还在一个劲儿往前拥,石琨想停也停不下来。脑袋一热,他干脆扑了上去。砰的一声,枪响了,几乎同时,石琨扑在了对方身上,两人摔在一起。后面的警察被枪声震得一怔,瞬间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控制住了宋玉成。石琨和宋玉成脸上都血糊糊的,有人高喊:“快叫救护车!”

我完蛋了吗?石琨这样问自己。应该是的,那么近的距离,不完蛋才怪。可是,身上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还能清晰感知周围的一切,甚至感觉到有人将手指伸到他的鼻孔前。

“怎么样?”

“有口气,还没死透……”

说自己有口气,那大概就是没死。可是,怎么浑身上下动弹不了?或许还是死了,只是魂还没散干净?

石琨被抬到救护车上,救护车绝尘而去。医护人员在车上对石琨进行紧急处置,氧气面罩扣在他的脸上,生命监测仪也已经和他连接上。有护士用酒精棉擦去他脸上的血污,要为他包扎,却找不到伤口。再看监测仪,心率、血压、血氧、呼吸都在正常范围内,又细细在全身查找一遍,还是没发现伤口。护士疑惑地问陪同的民警:“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他浑身上下没啥毛病呀?”

民警凑过来上下打量石琨:“不会啊,枪响后就他倒下了,别人有贴墙的,有猫腰的,但都没趴下。再说了,你看他一直闭着眼睛昏迷着,不可能是枪声震晕的。再仔细找找。”说着也动了手,在石琨身上摸索。

石琨心里纳闷,自己的魂魄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散?都说冤魂不散,可自己除了挂念上老下小,也没什么冤枉要伸啊?而且身体对外界的触碰依然有明显的感觉,难道自己无意中练就了金刚不坏神功?

那民警检查得细,解开了石琨的上衣扣子,没发现伤口,下一步就要解开石琨的腰带了。石琨突然想起,自己穿的是一条大花裤衩,是老娘用做床单剩下的布料做的,他和大鹏一人一条,虽然难看,但穿着透气,很舒服。这要是在女医生女护士面前显露出来,那可就丢人现眼了。

情急之下,他试着睁睁眼,很轻松就看到了生命监测仪,屏幕上显示的生命迹象曲线上蹿下跳,没有一点儿变直的意思。他马上断定自己没死,猛地坐起来,吓得护士惊声尖叫:“哎呀妈呀,诈尸了!”

“我勒个去!”司机闻听,回头观瞧,手一抖,差点儿将车撞到路边的树上。

在兴海小区,技侦人员还在勘查现场,提取物证。尹副局长站在楼门口,突然看见救护车又转回来了,后门打开,陪同去医院的民警跳了下来。尹副局长焦急地问:“这么快就完了?没有一点儿希望了?”

“还没到医院就……”那民警冲后面一摆头,意思是由石琨亲自来说明。

石琨磨蹭了一会儿才下车。本想着即便没有列队迎接他劫后余生的场面,至少也得有领导握手、同事热烈拥抱之类。可下车后,尹副局长就站在他面前,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就把头转向别处。其他同事见领导冷淡,摸不准这事的调子,不便在领导面前做出不协调的举动,关系不错的只是远远地冲石琨笑笑,算是打过了招呼。石琨酝酿好的情绪全没了着落,尴尬地咧着嘴,扫眉耷眼地站到一边,点着香烟闷头抽起来。

实际上,尹副局长看见救护车返回,就先入为主地认为一定是石琨已经牺牲。虽然此案成功破获,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牺牲一名警察,作为现场指挥的责任无法推卸。他正琢磨着怎么向一把手,向省厅汇报,因此对后下车的石琨视而不见。忽然想到警察牺牲后的抚恤问题,他问旁边的民警:“石琨家里还有什么人?”

民警摇摇头:“不清楚,我给您问问他?”

顺着民警的目光,尹副局长看到石琨正在那儿闷头抽着烟。揉揉眼睛,确实没错,他大步走过去,抓住石琨的双肩用力摇:“你没死啊!”

石琨被领导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答道:“我也稀里糊涂……”

同事们见领导的调子有了变化,也跟着及时调整,纷纷热烈地与石琨拥抱。

事后查明,宋玉成曾经当过警察,在警校学习时成绩突出。工作后,在一次办案中为嫌疑人妻子的美色诱惑,帮其掩盖证据,东窗事发,被清除出公安队伍。后跟随许秀英贩毒,因其行动敏捷、枪法精准,深得许秀英赏识。可是此人毒瘾较重,警察冲进来的时候他刚吸过毒,大脑出现幻觉,还以为自己依旧是警察,把石琨当成了聚众滋事的流氓。面对暴徒袭警,他严格遵守人民警察使用武器的规定,先向空中鸣枪示警。

正因为他的恍惚,以及深入到他潜意识中的规范动作,石琨才捡了条命。石琨将他扑倒后,脸撞到了宋玉成的鼻子,结果宋玉成的鼻血蹭了石琨一脸。

你是我天空飘过的一朵云

这天快下班时,手机里进来个外地区号的电话,石琨没接就把它按掉了。现在骗子很多,手法上与时俱进,让人防不胜防,稍不留神就中了圈套。不过,骗子的手段再高超,不给他表演的机会,总不会上当吧?过了十来分钟,手机铃声又响了,还是刚才的号码。他心里就画魂儿了,这么执着的骗子似乎并不多见。再看来电的区号,有点儿眼熟,继而意识到那是前妻的所在地,他的心跳突然改变了节奏,莫不是齐佳?

齐佳的声音穿越十余年的时空,清晰地传过来,犹如就站在面前。不知岁月的磨砺是否改变了她的容颜,至少对她的声音没有丝毫影响,听起来还是那么圆润甜美。

石琨以为,历经了这么多年,历经了这么多事,自己对齐佳已经心止如水,宛如扎在肉上的木刺,很疼,一旦拔出,恢复几天,也就没了感觉。他曾不止一次想象过与齐佳面对面时的情景:没有怨怼,风轻云淡,面带微笑,像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谈论彼此。

此刻,齐佳真的就坐在他的面前。旧爱经年,已不复当年的模样。美丽依旧,却再也经不起细细端详品咂。经过漂染的头发不再那么浓密,遮盖不住星星点点的白发。眼角眉梢细密的皱纹昭示着岁月的沧桑,而微笑里若隐若现的忧伤,更让石琨的心一阵痉挛。

齐佳这些年过得并不十分如意。当年因儿子的病,她对公安工作心灰意冷,辞职下海,顺风顺水挣了些钱,这几年却开始走下坡路。同行竞争激烈,行业标准大幅提高,投资过大等等,使她经营的药品原料加工厂入不敷出,工人开支都成了问题。雪原市的鑫康制药厂累计欠款已达一百多万,多次催款无效,她只好亲自来了。

同时,也想借机看看儿子大鹏。离婚后,她曾多次给石琨打电话,想见见大鹏,都被石琨拒绝。如今,她早已组成了新的家庭,也有了孩子,但对这个残疾儿子仍念念不忘。尤其是近一两年,许是变老了的缘故,看着大鹏小时候的照片,暗自垂泪已不是三五次。

“你要到欠款了吗?”

“没有。”齐佳无奈地摇摇头,“我这次来了才听说,这家药厂的董事长万喜旺是个有名的赖皮,而且与司法部门关系密切,谁都奈何不了他。”

“我帮你试试吧。”石琨对万喜旺的为人也听说过一些。此人是市政协委员,在雪原市有些名气,最重要的是,他跟政府各部门的关系比较深。小地方与大城市的区别就是,很多事情都不按规矩出牌,契约、法律难抵人情关系。况且,要耍赖,总能找到些理由。这鸡蛋里挑出的骨头,也就成了当地司法部门庇护、偏袒的借口。

“能行吗?”齐佳已不抱太大希望。打这样的官司,她是有过教训的,花二十万去救五十万,五十万没救出来,那二十万也跟着打了水漂。

“我先试试吧。”石琨没有把话说满,但内心里觉得把握还是挺大的。因为万喜旺欠他一个挺大的人情。

半个月前,有群众报案说有条疯狗在街巷乱窜,已经咬伤两人,引起了不小的恐慌。石琨带人拿着枪匆匆赶赴现场,路上,接到市局尹副局长的电话指示:如果制伏不了,就果断将其击毙,绝不能让狗再咬伤群众。

来到现场,石琨才知道这条狗不是一般的狗,是条藏獒,也没疯。这藏獒体型硕大,像只小狗熊,得有一百六七十斤,棕红色的长毛油亮发光,眼睛不大,目光却令人胆寒。石琨对藏獒市场行情了解不多,但估计这条藏獒价格不菲。

民警、治安员和附近的群众驾车将这条藏獒驱赶至一个工厂的院里,然后众人合力将它逼入围墙边狭窄的三角区域内。闻讯的工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拿着棍棒、铁锨纷纷参与到围堵的队伍中。藏獒面对里外三层的人群,知道已无路可逃,索性直面众人,时而露出尖锐的獠牙,时而发出瘆人的低吼。众民警持枪在手,子弹上膛,只等石琨一声令下,再厚实的皮毛也会被打成筛子。

藏獒貌似凶猛,可石琨却从它的眼中看到了绝望和茫然,突然觉得它与自己曾经的处境是那么相似,就有了一丝惺惺相惜的怜悯。他命令民警:“只要它不发狂伤人,就不要开枪。”

人犬双方陷入僵持之中。石琨清楚,随着时间的推移,围上来的人会越来越多,带给藏獒的压力也会越来越大,它的不安、焦躁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不顾一切地奋力一搏。到那时,它即便不死在枪口下,也会被围堵者的乱棍打成肉泥。

不安的气氛在不断聚集,如同泄漏的煤气,达到一定浓度就会轰隆一声。石琨冥冥中有种感觉,觉得自己是有办法的。可这办法是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人至中年,他的记忆力明显退化,有时就在嘴边的名字都念不出来。

一个满头大汗的小伙子着急忙慌地挤到石琨身边,将手机递给他:“请您接一下我们董事长的电话。”

电话那头便是万喜旺,这条藏獒的主人。万喜旺的语气很急切,说话很简练,重点是两个:一是这条藏獒价值两百多万,是他的命根子;二是在接到市局尹副局长的电话前,无论如何不要采取行动。

万喜旺的电话刚断,尹副局长的电话还真的就打了过来。他的口吻与先前有了很大的差别,但指示依然明确:全力控制局面,不能让藏獒受到伤害,他马上就赶过来处理。

也许是尹局不容置疑的语气刺激了石琨大脑里的某根神经,触动了某个记忆单元,他想起了吴胖子。吴胖子是专门屠狗卖肉的商贩。他屠狗的方法很简单,牵条狗过来,用绳子套在脖子上,另一端搭在他家门前的一棵老槐树上,嘴里叨咕几句,大约是天生万物,各有各命的意思,然后一用力,狗便被吊了起来,蹬几下腿就断了气。他身上一定有某种神秘的气息,无论多狂躁的狗,一见他就麻了爪,像被施了魔法一般乖乖地任他摆布。有人说,他天生是狗的克星。

他会不会有办法呢?石琨给吴胖子打电话说明情况。吴胖子说没问题,小毛病,马上就到。在等待的过程中,石琨向万喜旺的助理了解事情的经过。

万喜旺基于安全考虑,也是特别喜欢藏獒,不惜重金从西藏买来这条纯种红獒,取名森格,藏语狮子的意思。万喜旺对森格比对他老婆都好,在药厂和家里各腾出一间房子做犬舍,每天上下班都带着它。森格也真是忠诚,只听万喜旺一人的话。万喜旺的家人和朋友若想指挥它干点儿啥,它就当没听见,看都不会看你一眼。在养森格前,万喜旺还养着一条牧羊犬,价值二十多万,两条犬同吃同住,关系亲密。有一天,万喜旺心血来潮,要检验一下森格的听话程度,就下令让它去咬牧羊犬。森格稍做迟疑,确认没有听错指令后,便低吼一声,迅速冲向刚才还在一起嬉闹的伙伴。震魂摄魄的吼叫声,让万喜旺意识到要坏事,想下令制止,又想起买森格时藏民的叮嘱。那人说,藏獒是有尊严的,不能戏弄,否则就会失去它的信任。万喜旺只好心如刀绞地品味一句戏言所付出的代价。牧羊犬被咬得鲜血淋漓,还没送到宠物医院就断了气,万喜旺后悔得直扇自己嘴巴。从此,他在森格面前谨慎言行,从不轻易发号施令。

在厂里,万喜旺专门聘了个人照料森格。这回万喜旺去海南疗养十多天,饲养员每天按常规送水送饭,打扫卫生。可能是这次万喜旺离开的日子较长,森格不知主人发生了什么事,故而焦躁不安,趁饲养员打扫卫生的机会,冲到了街上。

万喜旺得知后心急如焚,唯恐爱犬有闪失,可即便坐最早的航班赶回来,也得下午才能到达。

尹局很快来到现场,随后而至的还有动物园园长。园长带来了一个专门用于运输大型动物的铁笼,还有一支动物专用麻醉枪。不过,这枪有年头了,自公园建成后还没使用过。尹局、石琨和园长拿着麻醉枪研究了好一会儿,觉得麻醉弹与皮糙肉厚的藏獒相比显得非常单薄,恐怕难以穿透阻碍,而且麻醉药的有效期已经过了许久,纵然侥幸扎进去,药劲很可能跟蒸馏水差不多,不仅不能把藏獒麻翻,还可能激怒它,最后决定放弃。

尹局听了石琨找吴胖子来处理的打算,心存疑虑:“他能行吗?”

石琨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吧,实在不行只有开枪。”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举妄动。”担心民警有没听清的,尹局又强调一遍,“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开枪。”

藏獒的情绪明显地更加焦躁,在五六平方米的空地上低头来回走动,速度越来越快,让人看着眼晕,偶尔抬头看一眼围观的人们,闷吼两声,显示出内心的强烈不安。尹局担心它突然爆发,局面失控,下令让民警手拉手组成人墙,缓慢推动周围群众后退,减轻藏獒的压力。即便如此,在场的人们也都能感受到藏獒情绪失控的临界点已迫在眉睫,都不再言语,紧张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千钧一发之际,吴胖子赶到。吴胖子的相貌与外号极不相符,精瘦,两眼冒着红赤赤的贼光,倒有点儿像机关算尽的赌徒。据说他原来很胖,这些年也未曾有意减肥,却愈来愈瘦,以为得了糖尿病或其他严重疾病,去医院检查,却没查出个名堂,瘦的趋势没得到有效遏制,现在算得上形销骨立了。他衣着整洁,表面看很难将他与屠狗的职业联系起来,但身上还是有一股浓重的土腥味,离着挺远就能闻得到。

吴胖子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儿,掏出烟自顾自点着,仅抽了两口就丢掉踩灭,拿了根绳子朝森格走去,边走边嘀嘀咕咕,走到森格身边,伸手摸了摸它的头,然后用绳子套住它的脖子,牵着它走向铁笼。森格的神情放松下来,脖子上已经支楞起的毛也伏顺了,很听话地被送进铁笼子。

万喜旺回来后,对石琨是千恩万谢,说以后只要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言语一声,刀山火海,全力以赴。

现在,检验万喜旺说的是不是真心话的时刻到了。

一向桀骜不驯的万喜旺买了石琨的面子,眉头都没皱一下,答应马上把一百三十万还上。石琨想,大概他是真的爱狗,自己救了他的爱犬一条命,他是发自内心地感激。让石琨想不明白的是,既然万喜旺如此财大气粗,可以花两百万买条狗,为什么要赖一百三十万的账呢?这些有钱人,真是让人难以理解。不过这样一来,自己也欠了万喜旺一个人情,石琨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还人情的时候。

齐佳终于见到了大鹏。大鹏已经不认识她,对妈妈的概念也只停留在字面上,却还是对她露出让人心碎的笑。齐佳情绪激动,拉着他的手让他叫妈妈。大鹏满眼狐疑地望着她,紧闭双唇,默不作声。奶奶和爸爸跟着着急,催促他叫,可他就是不张口。齐佳眼圈红了,忽地起身将儿子揽进怀里。奇怪的是,大鹏没有反抗,也许是遥远而熟悉的气味让他感到温暖、熨帖、安宁,他的脸上浮现出婴儿沉睡时的神色。

石琨让大鹏拿来最近的习作给妈妈看。许秀英涉毒案破获后,翔宇手工艺制品厂被查封,大鹏也就不再去工作。石琨不惜花高价请绘画教师一对一地教授大鹏,尽力开发他的潜能。大鹏学画时间还不长,却也画得有模有样。齐佳对儿子的这项才能也感到惊叹,一张张仔细观看,还带走了两张作为纪念。

齐佳给石母和大鹏带来许多礼物。给儿子的礼物中有一部最新版的苹果手机。石琨说:“这个你拿回去吧,大鹏不会用。他刚上班时为了方便联络,我给他买过一部,一有空就教他怎么用,直到现在厂子都黄了,他也没学会。”

“我来教他。”说着,齐佳就耐心地指导儿子,还把自己的号码保存进通讯录,“想妈妈了就给我打电话,好吗?”

反复演示了好几遍,甚至手把手地教,齐佳脑门都急出了细汗,可大鹏还是没有学会怎么操作。

临别时,齐佳想最后努力一下,听儿子叫声妈,可大鹏只是呆呆地看着她,没有满足她的心愿。

在机场,石琨陪着她候机。两人没有故意找话题闲聊,默默地坐着,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齐佳的手机响了,她接通电话,忽然两行热泪淌下,倏忽间便涕泗滂沱,泪飞顿作倾盆雨。石琨不知发生了什么。齐佳将电话递给他,石琨把手机放到耳边,听到大鹏磕磕巴巴却字字清晰的呼唤:“妈……妈妈……”

排队进入安检门之前,齐佳突然回转身:“拥抱一下吧,再见面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两人像恋人般紧紧拥抱在一起,齐佳在石琨的耳边悄声说:“我和黄雪峰没有一点儿你想象的那样的事。”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石琨一怔,往事蓦然涌上心头,心忽悠一下。他的双眼模糊了,齐佳的背影渐行渐远,变得虚幻飘渺,直至消失。

“别了,保重!”

你是我天空飘过的一朵云,

在我的湖泊里投下浓重的阴影,

从此不再有涟漪……

在回去的路上,石琨心里反复默念着不知什么时候看到的一句诗。

都是貂皮惹的祸

冬天说来就来。一场大雪过后,雪原市银装素裹,开始进入一年中最漫长的季节。专家预测的暖冬没有出现,恰恰相反,西伯利亚寒流一个接一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时尚的女人们迫不及待地穿上了貂皮大衣,白貂、灰貂、黑貂、金貂、紫貂……貂皮成了这个小城市特有的名片,似乎这样便有了身份,尊贵起来。

尚艳萍最近买了件中长款的白色貂皮大衣。这件大衣买得可不容易,是她省吃俭用一块钱一块钱积攒下来的。都说国企工资高,其实高的是领导,普通职员、一线工人工作最辛苦,收入却是最低的,只是跟领导们一平均,被虚高了。尚艳萍两口子都是企业机关的普通职员,供一个不省心需要经常私下补课的孩子,温饱还勉强,如果拿出一两万买貂皮穿在身上,确实是奢侈了。可她就是打心眼里喜欢,无视现实地喜欢,只要看到别人穿,尤其是熟悉的人穿,就百爪挠心。

为此,她在保障儿子需要的前提下,从点滴做起,节省每一个铜板。她每天走路上班,说是为了锻炼身体,实则是省下坐公交车的钱,为实现买貂皮的目标添砖加瓦,增加一根貂毛。有了病也硬扛着,难受时就想想貂皮穿在身上的感觉。这办法也确实有些效果,一想到自己雍容华贵扬眉吐气的样子,病痛便减轻了不少。就这样,两年下来,她硬是攒够了买貂皮大衣的钱。

曾经,她老公把从烟钱中省下的两千元塞给她,让她买貂皮大衣。她数了数,说这点儿钱最多够买貂皮裤衩的。不过她还是很感动,说等买完貂皮后,就给他增加打小麻将的支出。老公也很感动,心想自己没本事给老婆买貂皮大衣,老婆却从不抱怨、不嫌弃,暗下决心一定要更加努力。

攒钱的过程很漫长,买的时候却很短暂。尚艳萍事先试穿许多遍了,以致他们夫妇购买时,售货员以为她又来试穿,爱答不理地说:“又来过瘾了?”

尚艳萍脸一红,底气却十分充足,大声说:“开票,我今天直接穿走了!”

老公去交款,她急切地将那件相中已久的衣服穿在身上,再也不肯脱下。

二人从商场出来,寒风裹着硬雪,沙粒般打在脸上生疼。老公说:“咱们打车吧,不然与貂皮不相配。”

尚艳萍坚定地说:“不,走路回去。”

“深一脚浅一脚,得走一个多小时呢。这大雪天的,谁顾得上看你?”老公知道她的心思,却发现老婆精神抖擞、姿态优雅地走出好远了,他只好亦步亦趋地低头跟着。

穿上貂皮的尚艳萍像打了鸡血,精神头大增,家里家外经常飘出她欢快的歌声,整个家受到她情绪的感染,也变得喜气洋洋。老公想,一件貂皮大衣能有这么大的魔力,也算是物有所值。现今,找一件能让全家都开心快乐的事,还真不容易。

尚艳萍也愿意上班了。每天兴冲冲地到单位,工作效率大大提高,而且与同事们的关系也变得融洽密切。贾颖在另一科室工作,二人的家却住得很近,都在一个小区。以往贾颖多次邀尚艳萍一同上班、下班,尚艳萍都找借口推掉了。以前她与穿貂皮的贾颖一起行走时,感到压抑,心里不舒服,觉得自己比对方矮一截。现在不一样了,尚艳萍也穿上了貂皮,感觉和贾颖一般高了。从此两人出双入对,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人事处处长的女儿结婚,不敢大操大办,在正式举行婚礼前分批分层次小范围办酒席。自从上面对领导干部有了明确的要求,这种形式的婚宴便适时而生。本来尚艳萍与贾颖说好要一同去饭店,中午时,贾颖突然接到高中同学的电话,说常年在北京工作的一个同学回来了,晚上大家见个面聚一下。这个同学难得回来一次,当年又追求过贾颖,贾颖想看看他这么多年变成了什么模样,就让尚艳萍跟处长打个招呼,去参加同学聚会了。

尚艳萍参加完婚宴还不到八点。虽然已是隆冬,天早就黑透了,大街上依然灯火通明,人来车往。有同事问她需不需要开车送,她犹豫了一下。她家小区有段路没有路灯,行人稀少,有点儿背静,但转念一想,不过四五分钟的路程,同事送她也不顺路,便谢绝了。

经过这段路时,她盼着能有行人同路,可是没有,静静的,只有远处传来阵阵汽车的喇叭声,仿佛这里被喧嚣火热的城市边缘化了。她心一紧,不由加快了脚步,近乎小跑,高跟鞋敲打着冻得硬邦邦的地面。已经看到自己家的那栋楼了,家家户户窗户里透出的灯光让她感到格外温暖,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就在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冷不丁儿蹿出一个人影。没待她有所反应,已从后面用胳膊勒住了她的脖子,一把冰冷的匕首贴在她的脸上:“别出声,出声整死你!”

尚艳萍立马就蒙了,大脑一片空白。等她稍回过点儿神时,身上的貂皮大衣已被扒去。那可是她历尽千辛万苦才拥有的心爱之物,怎能轻易放弃?她不顾一切地抓住大衣,撕心裂肺地大喊:“抢劫啦——”

寒光一闪,匕首穿透腮帮插进嘴里。尚艳萍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下意识去阻挡,松开了紧抓住貂皮大衣的手。歹徒抢过大衣匆匆逃走。尚艳萍捂伤口的手湿淋淋的,知道是血,心劲一泄,跌坐在地上,傻愣愣地看着歹徒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疼痛与冰冷提醒尚艳萍必须求救。她从包里找到手机,拔通了老公的电话。她老公穿着拖鞋就跑了下来。找到尚艳萍时,只见她满脸是血倒在地上,已经意识模糊。老公抱起媳妇打车直奔医院,经抢救,尚艳萍性命无虞,但破了相,缝了十四针。

这已是近期发生的第四起抢劫貂皮大衣的案件。俗话说,事不过三。现在已经到了四,负责侦破此案的市局刑警支队专案组依然毫无头绪。尚艳萍案发生后,副市长、公安局局长程刚召集专案组成员开会分析案情。根据现场勘查和走访,作案人的形象仍很模糊,能肯定的是这四起抢劫案系一人所为;作案地点都选择在没有监控探头的地方,作案时间在晚上八点至十点间;作案手段凶残,下手迅速,目标明确,即独行女人身上的貂皮大衣,作案时尽量避免对貂皮的损坏,其中一起,他是撩开大衣,将匕首捅进被害人小腹的。

没有明确的线索,专案组只有采取老套路,加大对旧货市场、典当行等销赃渠道的调查,试图从中发现端倪。案件一直没有进展。公安局极力控制知情范围,但恐慌情绪还是悄悄在社会上蔓延。一时间流言四起,诸如“貂皮杀手”、“劫富济贫”等各种说法形形色色。省公安厅三天两头询问破案进展。市委书记多次召见程刚,强调全国有机食品博览会还有半个多月就要在雪原市召开,公安局要调动一切力量,一定要在博览会开幕前破案,让全市人民安心,让各地参加博览会的客人放心。

程刚压力山大,寝食难安,多次召集专案组碰情况,可研究来研究去,也没研究出个子丑寅卯。犯罪嫌疑人很狡猾,有相当强的反侦查能力,案子作得干净利索,没留下有价值的线索。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又出了个让程刚闹心的事——市局刑侦支队长孙波被“双规”了。

前些日子,省巡视组接到举报,会同有关部门对君美酒店进行突击检查,无意中发现一个账本,记录着受贿人员的名单及数额,孙波就名列其中。接着顺藤摸瓜,又查出多起孙波收受其他酒店、歌厅贿赂的行为。

程刚清楚,抢劫貂皮大衣系列案正处在瓶颈阶段,谁来顶替支队长呢?挠头之际,忽然想起石琨,不由眼前一亮。破案不仅仅要靠专业知识和经验,运气也很重要。剑走偏锋,说不定运气正旺的石琨能再火爆一把,把此案破了。

今夜烟花灿烂

刚刚入冬,石琨感冒了。初时只是打喷嚏、鼻塞,以为过几天就会不治而愈。谁知几天过后,更加严重了,高烧、咳嗽、呕吐、头疼,整天不得消停。汤圆圆天天陪他到医院打点滴,折腾了半个多月才有点儿好转。汤圆圆说,这次流感很厉害,她们单位也有很多人感冒,症状和石琨差不多。但石琨清楚,不是流感势头猛,而是自己的抵抗力急剧下降了。有时,他能明显地感觉到生命的能量在流逝。这流逝与自然缓慢如溪流般的衰老不同,犹如堤坝有了缺口,水迫不及待地往外涌。

石琨的生命已经超过了医生预测的半年上限。度过了春天,度过了夏天,度过了秋天,又进入冬天。如果再度过冬天,就完成了一个轮回。四季是一年的轮回,往深里想,一生便是这些轮回的重复,走过四季,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就相当于走过了一生。他现在的心态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变,不再怨天尤人,抱怨命运的不公。每天早上,当他睁眼看到窗外的阳光,看到老妈在厨房忙碌,看到儿子还在甜甜地酣睡,看到挂在衣架上的神圣庄严的警服,一股感恩之情就会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比许多人都幸运,品味过生活的酸甜苦辣,展现过自己的人生价值,况且还有今天,还有绚丽多彩的今天……

汤圆圆要过生日了。石琨说你的生日我来安排,顺便表达一下这段时间对我关照的感谢。汤圆圆说:“感谢倒是不必,生日却是很想与你一起过,就咱俩。”

两人来到旋转餐厅。旋转餐厅在二十多层楼的楼顶,周围全是透明的玻璃,可以俯瞰整个流光溢彩的城市。餐厅在不知不觉中旋转,眼前的景致也跟着不断变化。餐厅中间有架钢琴,钢琴师可以根据客人的要求演奏不同的曲目。整个氛围有西方的浪漫色彩,然而供客人食用的只有火锅和啤酒,又有点儿本土的温馨了。

石琨的准备也有土洋结合的味道。买了个小蛋糕,还特意去小面坊,做了一根特制的面条,至少有一米长,寓意健康长寿。汤圆圆痴痴地感受着这份温馨,当钢琴师奏出石琨为她点的生日快乐曲时,她已是泪流满面。她自幼失父,从未感受过父爱,石琨细致入微的关怀,让她心潮澎湃。

让她澎湃的还不止这些。石琨变魔术似的从座椅下拿出个纸袋,打开一看,竟然是件貂皮大衣。汤圆圆尖叫一声,幸福得差点儿晕过去,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

在琢磨送什么给汤圆圆作为生日礼物时,石琨颇费了一番脑筋,最后咬牙决定送她一件她向往已久的貂皮大衣。许秀英案后,市局奖励了他五千元,加上以前的积蓄,刚刚够。情感有时也是需要借助物质来表达的。石琨送给汤圆圆一份快乐,也了却了自己的一份心愿。

接到通知到刑警支队任代理支队长,所里的同事纷纷向石琨祝贺。大家都清楚,代理期间只要不捅大娄子,正式任命是迟早的事。大陈说:“市管正科级,死了可以进公墓了。”

大家都发自内心地替他高兴,一年来,石琨表现出的兢兢业业和不要命的劲头确实令人钦佩。

程刚找他谈话时,指向很明确,让石琨先把系列抢劫案破了,挽回歹徒猖狂作案及孙波被“双规”在社会上造成的恶劣影响。

石琨细细看了系列抢劫案的卷宗,听取了办案人员的汇报,反复琢磨了好个几晚上,也没想出个什么良方妙计。人和人的脑容量差不多,谁也不比谁聪明多少,谁也不比谁傻多少,偶尔出现个脑袋大的,早就脱颖而出,不在这个圈里混了。但新官上任,总得显示一下与众不同,以证明自己不是来滥竽充数的。案情分析会上,石琨说:“作案人的活动范围是有规律可循的。”

此言一出,立即让在座众人心头一震,莫非这从未在刑警队干过的犊子真有过人之处,技高一筹?大家的耳朵都狼狗一样支楞起来,细听下面如何分解。

石琨说:“连接四个发案点,可形成一个四边形。”——废话,四点连线成四边形,上过小学的都知道。连接成了圆形那是因为得了脑血栓后遗症,手哆嗦画不直。

“作案人在作案时往往会选择他熟悉的区域,还要事先踩点。这四个发案点,虽然分布散乱,但也没有散到无边无际的程度。”——还是废话,雪原市一共才多大,如果散到了俄罗斯,还成了跨国案件呢。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作案人居住在这四边形中的某一个点上,以此点为中心,以步行半小时至一个小时的路程为半径,形成一个作案范围。那么我们的工作重点就在这个圈里。”石琨在空中画了一个圈。这个想法是他来会议室的路上突然想到的。有一段时间,他热衷于晚饭后散步,又不喜欢重复一条线路,所以常是从家里出发,东南西北都走过,半小时左右,再原路返回,对周围的环境也就渐渐熟悉起来。

本以为新来的领导真的发现了破案的关键点,听石琨这样说,大家心头一松。如果一个非专业的外行一来就找到案件的症结所在,这帮老侦探们的脸可就挂不住了。人的潜意识中,都不希望别人比自己本事更大。

新领导画的这个圈有些牵强,即便有道理,这个范围也难以把握——万一作案人哪天吃得有点儿多,多走了几步,就窜出了圈外。因此,侦破工作仍无重点可言。但大家都不提出异议,装作洗耳恭听的样子听石琨继续煞有介事地白话。大家对这位新领导的秉性还不熟悉,不要以为领导都是大肚能撑船,心眼不如针别的大有人在,说不定唱一次反调,他会记一辈子,逮着机会就勒勒鞋带。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领导怎么吆喝,咱怎么干就是了。

“下一步具体工作,一是立足这个圈内进行摸排走访;二是采用钓鱼的办法,引作案人上钩……”——舍媳妇逮流氓?这办法倒是不错,可谁去当这媳妇呢?刑警支队的女民警寥寥无几,主要做内勤工作,不是年龄偏大,就是弱不禁风,没有武艺高强的女汉子。而且当诱饵风险太大,这歹徒极为凶残,不给受害人反应时间,有时上来就用刀捅。搞不好,流氓没抓住,媳妇被祸害了,那公安局的脸可就得用报纸贴上了。

石琨见大家低头不语,推荐不出合适的人选,于是说:“我来男扮女装,戴个假发,穿上貂皮,黑灯瞎火的,歹徒一定辨不清。”

大家闻言愕然。领导要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不会是作秀摆姿势照相吧?别说,这个新领导还真有点儿另类,让人刮目相看,犹如鱼缸中放进一条泥鳅,疲沓麻木的观赏鱼顿时被搅得活跃起来,跟管理学上的“鲶鱼效应”效果差不多。专案组成员开始积极行动,石琨要粉墨登场了。

道具中的女式背包、假发好找,收缴物品仓库里有的是,拿出来掸掸灰,肩上一背,头上一扣,俨然就有了女人的模样。貂皮大衣可有点儿麻烦,哪个女人愿意把心爱的东西奉献出来?抓捕现场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不用说被捅坏、溅上血,就是被男人穿过,被歹徒撕扯过,作为证据被拍照,摆弄来摆弄去,心里也会膈应。但这个道具又是这出戏的关键,歹徒就是奔它来的,而且历练得很可能已经成了鉴定专家,不能用赝品糊弄。石琨只好求助汤圆圆。

初听要用貂皮大衣做诱饵,汤圆圆很兴奋,忙不迭地答应:“好啊,我穿着在前面走,你在旁边暗中保护。”

她把抓捕歹徒想象得如你挑水来我织布那么简单浪漫。石琨把这项任务的危险性分析完,汤圆圆的热情很快冷却,舍不得把已经穿出感情、暖心暖肺的衣服拿来公用,又不好意思拒绝,毕竟石琨是以个人名义求助。她只好叮嘱,别弄脏弄坏,别系扣子撑裂了。这貂皮大衣穿在石琨身上有些紧,不系扣子还勉强。

打扮好的石琨仿效女子走了两下小碎步,在夜色中还真可以以假乱真。外围做策应的江海涛说了句“石队小心点儿”,与小吴开巡逻车离开,到达指定地点后,与石琨试了一下无线对讲机的通讯线路,便悄无声息了。

石琨开始踽踽独行,孤零零一个人面对浓重的黑夜,他没有丝毫恐惧,却感到阵阵兴奋。貂皮大衣真是好东西,挡风保暖,敞着怀也不觉寒冷,更让他感动的是汤圆圆的通情达理。石琨打定主意,尽可能地不让大衣受到损坏,因此整个感官系统也就格外警醒。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被石琨敏感地捕捉到了。他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步行节奏,不回头张望,以免打草惊蛇,全身却高度戒备,判断着来人与自己的距离。脚步由远而近,在进入两米攻击圈时,他猛地转身,同时铆足了劲儿飞起一脚。这脚如果踢中,估计马上就会丧失反抗能力。可是,回过身石琨才发现,对方不是手执匕首张牙舞爪的歹徒,而是一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想收脚已经不可能,只有硬生生改变方向,那一脚带着风踢在大衣的下摆上。

女人惊叫一声,转身就跑。石琨赶紧亮出身份。

原来,那女人家在附近,经过这段路时想起最近社会上的传言,越想越怕。借着昏暗的路灯,她看到前面有一个女人,就想赶过来结伴同行。

江海涛等人在巡逻车里听到了异常,紧急赶过来,方知是虚惊一场。石琨说:“很好,配合得不错,今天就当实战演习了。”

尽管没有收获,但大家都感到,破案似乎指日可待。然而,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是平安无事。石琨寂寞地在设伏地点徘徊,偶尔有人经过,也是躲得远远的,步履匆匆,没有一个搭理他。别说抓到歹徒,演习的机会也不再出现。石琨有些泄气,怀疑自己瞎猫逮死耗子的招数是否能够奏效。江海涛、小吴也出现了懈怠迹象,有时坐在巡逻车里唠着嗑就睡着了。

这晚,石琨换了一个地方,晃悠了一个多小时,没出现哪怕是一点儿风吹草动的情况。他百无聊赖,心生烦躁,有了抽烟的念头。四周看看,他准备找个隐蔽的地方过烟瘾。忽然,身后扑通一声,急回头,看到一个男人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得快了,不留神踩在冰面上,滑倒了。大约摔得挺重,挣扎着要起来,却力不从心。

“扶不扶”的念头立即在石琨的脑中闪过,又马上否定了自己的顾虑。首先不会是碰瓷儿的,没有谁深更半夜在人迹稀少的地方碰瓷儿,除非他有病,见人就想碰。其次这人没到小脑萎缩、大脑糊涂的年龄,不会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摔的,沾边就赖。伸手去扶,那人痛苦地说:“帮忙叫一下救护车,我的腰好像摔折了。”

石琨吓了一跳,忙缩回手:“你别乱动,把神经弄断了就得瘫痪。我这就打120。”

看一下表,已近晚上十点。石琨走开几步,将这里的情况向江海涛说明,叮嘱他们再巡逻一会儿,到十点就撤回去休息。

120救护车到了,石琨跟着上了车。他不跟着医护人员也不同意,还指望着向他收出车费呢。车上一个男护士紧贴着石琨,石琨往旁边移了一点儿,男护士借车子晃动也跟着贴过来,一只手还假装不经意地放在了石琨的大腿上。再看其他人,看似漫不经心,目光却时不时向他瞟过来。

什么情况?石琨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穿着。他忙摘下头套塞进包里,又不好解释说明,只能用排斥的眼神瞪了男护士一眼,表示自己不是同道。男护士仍不甘心,从口袋里找张纸写下自己的电话,悄悄塞进石琨的兜里。自以为做得隐蔽,其实全车人除司机目视前方、病人疼得无暇顾及,别人都看在了眼里,只不过都不说破而已。

一路尴尬。到了医院,石琨见摔伤者的疼痛有了点儿缓解,提醒他打电话通知家人。那人犹豫一会儿,将电话打给了姐姐。急诊科的医生进行了初步检查,从医生与患者的对话中,石琨知道此人叫郭继明。

接下来要拍X光片,石琨用平板车推着郭继明去放射科。郭继明紧蹙眉头,很真诚地对石琨表达感谢。石琨嘴里说着不谢不谢,心里却盼着郭继明的家人快点儿赶到,自己好脱身回家睡觉。

医院的设备比较先进,也更人性化,患者躺在平板车上就能拍片。郭继明在石琨的帮助下,将裤子褪至膝下。医生凑近拍摄窗口观察了一会儿,让把上衣也脱掉,还嘟囔:“揣的什么东西,这么长……”

石琨帮助郭继明把羽绒服脱去,抱着衣服退到旁边,忽然感到松软的衣服里有件细长坚硬的东西,伸手一摸,竟在羽绒服内侧衣兜里摸出把匕首,顿时大吃一惊。走出拍摄室,石琨来到光线明亮的走廊,仔细观察。匕首长二十几厘米,很锋利,刃与刀柄的衔接处似乎还有未清除干净的血迹。他有些迷糊滞涩的大脑像突然遭了电击——此人是奔着穿貂皮的自己而来,不料滑了一个跟头,弄巧成拙。

石琨告诫自己稳住,深吸一口气,去另一个房间跟医生要了个装X光片的塑料袋,将匕首装好,放进自己随身带的包里。再次走进拍摄室时,郭继明已拍摄完毕,瞪大眼睛看他的表情。石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帮助郭继明穿好衣服,把他推到走廊等着取片。

郭继明想对石琨说些什么,还没开口,他的姐姐急三火四地赶到了,呼哧带喘地说,听到弟弟出了事,顿时毛鸭子了,腿软得差点儿上不了出租车。他姐姐是那种咋咋呼呼的外向型,密不透风的语言马上充斥了整个走廊。郭继明好不容易逮着个她喘息的间歇,示意姐姐靠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又对石琨说:“今天真是太谢谢您了,我姐来了,我也没什么事了,您快回去休息吧。”

他姐姐掏出五百元钱递过来:“一点儿心意,您别嫌少。”

石琨再三推辞,他姐姐打架般撕撕巴巴,硬是把钱塞进了石琨的兜里。石琨说:“不差这一会儿了,我再等等医生的诊断结果。”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姐姐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逻辑混乱,东一句西一句,但还是被石琨组合成较为完整的基本情况——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拥有超越平凡的力量……

郭继明,四十多岁,在铝制品厂工作,去年与媳妇离婚。前妻是农村人,在郭家帮助下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却土包子开花,变得极为张扬虚荣。两人离婚的导火索是郭继明买不起貂皮大衣。

听到“貂皮”二字,石琨又是一激灵。

检查结果出来了,郭继明的腰椎没事,是尾骨骨折。他姐姐问:“那地方怎么能摔折了呢?”

医生说:“寸劲儿。”

又问:“怎么治?”

医生答:“先住几天院,止疼消炎,稳定后回家静养。”

石琨帮助他们住进病房,一切安排妥当,郭继明又催促石琨回去。他答应着,却在走廊的椅子上坐定。他清楚,应该尽快对匕首进行检验,但召集技术科的人加班需要主管局长协调。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他不忍打扰局长,反正郭继明也跑不掉,拖到明早上班也不会影响破案。而且,郭继明是不是犯罪嫌疑人还不能确定,也就不宜兴师动众,万一弄错,让人笑话。自己坚持一下,看守一个尾巴骨折了的病人应该没有问题。心意已定,他靠在通风窗口,抽着烟,打起十二分精神盯着病房。

一个多小时后,郭继明的姐姐走出病房找护士换药,发现石琨还在走廊里,很惊讶:“你怎么还没回去睡觉啊?”

石琨笑笑说:“回去也睡不着,还打搅家人,不如在这儿待到天亮。”

回到病房,郭继明的姐姐对弟弟说:“那人真怪,还在外面守着呢,是不是嫌咱给的钱少啊?”

郭继明让姐姐把羽绒服递给他,仔细上下捏了捏,长叹一声:“别管他了……”说着就闭上了眼睛。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上班时间,石琨让江海涛过来取匕首送检。临近中午,医院住院部突然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副市长、公安局局长程刚。石琨一见这阵势,心中大喜,熬夜的疲劳瞬间消失,知道大戏要开场了。

果然,检验结果认定匕首上残留的血迹与被害人尚艳萍的血迹同一,郭继明就是抢劫伤害尚艳萍的犯罪嫌疑人。

讯问过程较为顺利。郭继明似乎从意外滑倒那一刻起,就意识到自己的大限已到,在劫难逃。正应了那句老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没有过多挣扎狡辩,他交代了四起抢劫犯罪的事实。江海涛等人到郭继明单独居住的房子搜查,很快就报告石琨,四件貂皮大衣均已找到。

石琨没有像其他民警那么兴奋,许是两天没休息的缘故,整个人显得疲惫萎顿,肚子里有丝丝胀痛,脑袋晕晕乎乎的。他让其他讯问人员做好笔录,自己来到讯问室外,点着一支烟,一口口地深吸着。忽然,听到街上不断有鞭炮的声响,他问身边的小吴:“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放炮仗的?”

“财神爷的生日。”小吴说。

“财神爷的生日夏天时不是过了吗?记得那天就有许多人放炮仗。”

“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财神爷不止一个吧。”小吴说,“还有一种可能,财神爷就一个,但他不是凡夫俗子,要出生两次。”

石琨若有所悟,目光望向窗外。城市上空的天幕混浊不堪,月不皎洁,星不澄明。猝然,一条火链银蛇舞动般直冲云霄,在一定的高度稍作停顿,然后一声巨响,炸开无数璀璨夺目的花朵,这些花朵蓬勃绽放,将夜空映照得绚丽多彩,分外妖娆。他心头一震,熟悉的歌声从心底涌起,瞬间弥漫开来,在周身激荡——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飞翔在辽阔的天空,

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

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矗立在彩虹之巅,

就像穿行在璀璨星河,

拥有超越平凡的力量……

责任编辑/季 伟

绘图/蔡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