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铜鼓文化圈*
2015-11-29万辅彬韦丹芳
万辅彬 韦丹芳
覃乃昌先生在《广西民族研究》1999年第4 期发表了《“那”文化圈论》,他在文中指出“那”文化圈涵盖的地区有铜鼓文化。[1]覃乃昌的研究成果对我们很有启发,后来笔者在《越南东山铜鼓再认识与铜鼓分类新说》一文中提到过“铜鼓文化圈”的概念[2],但没有加以论述。最近我们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思考。
最早提出“文化圈”这个概念的是莱奥·弗罗贝纽斯(1873—1928),他在《非洲文化的起源》这一著作中提出“西非文化圈”以及若干属于这个文化圈特有的文化元素。后来德国人弗里茨·格雷布内尔(Fritz Graebner,1877—1934)对“文化圈”做了系统的从理论到方法的论述。简单地说,所谓“文化圈”,就是根据一定数量的特定的文化元素(5 个以上)对文化所进行的圈层划分。[3]
铜鼓是中国南方与东南亚古代文化的共同载体之一,自春秋时期濮越在云南万家坝完成了由炊具到铜鼓的转变之后,在滇池地区和越南东山地区逐渐发展成熟,然后传播到川、渝、黔、桂、粤、琼等中国南方诸省以及东南亚诸国,20 世纪以来这些地区先后出土了大量铜鼓,这些地区基本上属于壮侗语族(侗台语族)生活的地区,铜鼓本身寄寓了丰富的稻作文化信息,具有大致相同的社会文化功能,至今还不同程度存在着活态铜鼓文化。下面我们从七个方面研判中国南方和东南亚是否存在一个“铜鼓文化圈”。
一、铜鼓分布地区集中在中国南方和东南亚地区
蒋廷瑜先生在《古代铜鼓通论》中,详细记载了中国南方和东南亚铜鼓分布与出土的情况。[4]37-39据他的研究,中国铜鼓主要分布在南方,云南、贵州、四川、重庆、广东、广西和海南等省市都有大量铜鼓出土。
云南是铜鼓的发祥地,滇池周围是古老铜鼓最集中的地区,楚雄、祥云、昌宁、弥渡、晋宁、江川、广南、曲靖等地出土了许多汉代及汉代以前的铜鼓,包括万家坝型鼓(先黑格尔Ⅰ型)和石寨山型鼓(黑格尔Ⅰ型),还有西盟型鼓;贵州铜鼓分布很广,遍及贵阳、遵义、安顺、毕节、兴义、黔南、黔东南、六盘水、铜仁等9 个地区,以黔南、兴义、安顺、贵阳4 个地区最多。出土过遵义型鼓、麻江型鼓(这两种类型外国学者都称为黑格尔IV 型)。四川西自安宁河、大渡河上游,东北至嘉陵江流域南部阆中等县都有铜鼓;重庆铜鼓主要分布在乌江流域和綦江流域;与其他地方相比较而言,广西出土铜鼓的地方非常多,桂东北自贺州、昭平、蒙山以南都有铜鼓出土,桂西至西林、那坡等地均有铜鼓出土。出土铜鼓最密集的地区是桂东和桂中地区,尤其以玉林、贵港、北海、钦州、柳州、南宁和梧州为多。不仅如此,广西各地博物馆收藏的考古出土的铜鼓数量也较多,铜鼓的类型也是最全的,涵盖了黑格尔Ⅰ、Ⅱ、Ⅲ、Ⅳ型鼓和中国铜鼓学界分出的八种类型,其中的北流型、灵山型、冷水冲型三种类型更是以在广西出土的地名命名。广东考古出土的铜鼓被收藏在广东多地的博物馆中,但从出土铜鼓的地点来看,主要集中于北江以西地区,尤其是与广西毗邻的廉江、高州、信宜一带最多,湛江、茂名、阳江也常有古代铜鼓出土,仅1950年以来出土的就有五六十面之多;海南在琼州、文昌、万宁、陵水、澄迈、昌江和东方等县都有铜鼓出土。
与中国毗邻的老挝、越南、泰国、缅甸和柬埔寨都有不少铜鼓,再远一些的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也有铜鼓出土。其中以越南为最多,越南最为著名的“东山铜鼓”就是由发源于云南滇西地区的万家坝型铜鼓沿红河流域南下,在越南北部与越南本土的青铜文化相结合而形成的。除“东山铜鼓”外,越南也出土了少量黑格尔Ⅱ型铜鼓和类黑格尔Ⅱ型铜鼓。柬埔寨、泰国、马来西亚也出土过黑格尔Ⅰ型铜鼓,而老挝、缅甸、泰国交界地区及云南南部铜鼓大多为黑格尔Ⅲ型鼓(中国学者称西盟型鼓)。印度尼西亚除了黑格尔Ⅰ型铜鼓外,还有一种莫科鼓,鼓身修长,图案极具特色,风格迥异。
二、中国与东南亚有着与铜鼓密切相关的文化与技术交流
早在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就在《新乐府·骠国乐》中记载了唐贞元十七年(801)骠国(缅甸)到长安献乐的情景:“骠国乐,骠国乐,出自大海西南角。雍羌之子舒难陀,来献南音奉正朔。德宗立仗御紫庭,黈纩不塞为尔听。玉螺一吹椎髻耸,铜鼓千击纹身踊。”表明当时缅甸在与唐朝的交往中就有关于铜鼓文化方面的交流。明末张燮《东西洋考》载:“铜鼓即今华人所有者,诸国以爪哇为最,振响遏云,价值可数十金。”在文郎马神(今印度尼西亚加里曼丹岛南部马辰一带)条又说,“入山深处有村,名乌笼里弹……夷人携货往市之,击小铜鼓为号。”说明至迟在明代,中国大陆去印尼做生意的人中就有使用铜鼓。
近现代仍有中国铜鼓在东南亚流动。据蒋廷瑜先生的研究,“新加坡林徐典博士家藏2 鼓,陈之初香雪斋藏3 鼓。林氏藏鼓,其有青蛙塑像者是其先人购自砂劳越;另一鼓则先由中国海南林姓,从官广西者,带至文昌,后经其尊人携来新加坡,实是中国之‘出口鼓’。陈之初3 鼓都是黑格尔Ⅲ型,应是从缅甸或泰国传入的。”[5]我们在2003年做了56 面越南铜鼓(样品由越南学者叶挺花提供)的铅同位素考证[6],结果发现其中有6 面越南铜鼓的矿料,来源于中国,同时我们也通过铅同位素数据库,检索到出土于广西贵港的1 面铜鼓,其矿料来源于越南,笔者咨询了铜鼓专家蒋廷瑜先生,他记得贵港这面铜鼓的形制是越南“东山型”。这一事实说明古代中国南方和越南有密切的铜鼓文化的交流,互通有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2]
三、中国与东南亚地区的铜鼓有着相似的社会文化功能
1.作为鼓乐的铜鼓
铜鼓的乐器功能在中国很多的史书中都有记载,如宋代的《太平御览》和《文献通考》,铜鼓被收在乐部。唐代的《新唐书·南蛮列传》则载有唐代东谢蛮宴聚时,“击铜鼓,吹大角歌舞以为欢”[7]。铜鼓可能自产生之日起,就被用于一些欢乐的场合。例如在云南楚雄万家坝的早期墓葬中,考古学家发现了一同埋在腰坑内的铜鼓(1 面)和铜编钟(一组6 个)。铜鼓和编钟的共同出土,表明当时铜鼓与编钟可能已经互相配合,作为乐器供上层人士享用。而在云南晋宁石寨山的汉墓中,考古学家则发现了铜鼓与葫芦笙共存的场景,这也表明铜鼓在汉代也曾被作为乐器使用。在云南石寨山汉墓出土的铜鼓形贮贝器上,更是印铸了一组打铜鼓娱乐的场景。不仅如此,清代《广西通志》有记载:“思恩瑶……岁首祭先祖,击铜鼓跳跃为乐。”乾隆《庆远府志》记载:“瑶、壮俱尚铜鼓,而所用之时不同,有用之于吉礼,有用之于凶礼。南丹惟丧事用之,犹须吉日,可击则击,不可击则止。”这些方志的资料说明在清代广西地区的壮族和瑶族也将铜鼓作为乐器使用。
2.用于赛神和祀神的铜鼓
《宋史·蛮夷传》载有生活在贵州的一些民族生病后不是抓药看病,而是“但击铜鼓沙锣以祀神鬼”[7],期望通过铜鼓的魔力来驱赶鬼神,使患者痊愈。这种通过敲击铜鼓来驱鬼以治病的方法在现在老挝的克木人中仍然盛行。2007年我们在老挝克木寨调查时,正逢一位久病不愈的老妇人,她儿子用重礼请出铜鼓,在举行盛大的仪式后的一个月内,任由村里人和村外来客敲击铜鼓,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来驱赶恶鬼。
晋宁石寨山出土的贮贝器(M12:26)盖上也有用铜鼓祀神的场景,在贮贝器盖上展示的人祭中出现了多面铜鼓,有些铜鼓与錞于被悬挂于同一架上,一男子正手持槌棒敲击铜鼓。以铜鼓赛神在楚地非常盛行,唐代温庭筠、许浑等人的诗“铜鼓赛神来,满庭幅盖徘徊”,“瓦尊迎海客,铜鼓赛江神”,“家家扣铜鼓,欲赛鲁将军”[8],就是对当时铜鼓赛神的描绘。广西的花山岩画上也保留有敲击铜鼓赛江神的场景。
可见,无论是中国南方还是东南亚使用铜鼓的民族,他们都普遍认为借铜鼓之声或铜鼓的纹饰可与神灵沟通。
3.作为军鼓指挥战阵
用铜鼓以指挥军阵古已有之。早在唐代的文献《唐云典·武库令》中就载有“凡军鼓之制有三:一曰铜鼓,二曰战鼓,三曰铙鼓”。其中铜鼓“盖南中所置”,说明这里所谓的铜鼓是来自于南方的铜鼓。晋人裴渊的《广州记》则有“鸣此鼓集众,到者如云”,这里的鼓也是铜鼓。唐朝著名诗人李贺(790—816)的《黄家洞》描绘了黄峒土兵手持石镞,在铜鼓的击鸣中摇幡呐喊,将官军杀得伏尸遍野的战争场景:“雀步蹙沙声促促,四尺角弓青石镞。黑幡三点铜鼓鸣,高作猿啼摇箭箙。彩巾缠踍幅半斜,溪头簇队映葛花。山潭晚雾吟白鼍,竹蛇飞蠹射金沙。闲驱竹马缓归家,官军自杀容州槎。”在红水河流域的壮族民间也流传类似的传说。[9]
4.作为权力象征的铜鼓
在晋宁石寨山滇王墓葬中,考古学家发现了19 面铜鼓、6 面铜鼓形贮贝器和一些具有铜鼓形状的装饰器,这些器物不仅铸造工艺精良,而且纹饰繁缛。在出土铜器上的一个杀人祭祀铜柱的场景中,祭台上更是挂着16 面铜鼓,可见当时铜鼓的社会功能已发展成为权力的象征。在隋代的一些南方民族中,“有鼓者,号为都老,群情推服”(《隋书·地理志》),到了明代,更是“得鼓二三,便可僭号称王”(《明史·刘显传》)。
正因为铜鼓曾被作为权力的重器,所以铜鼓的体形也被铸得越来越大,出现“鼓唯高大为贵”的现象,如北流型、灵山型和冷水冲型铜鼓都具有体形硕大的特点,被誉为世界铜鼓之王的广西民族博物馆馆藏101 号鼓面径更是达165 厘米。可以想象,若将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悬挂于堂上,定能令人望而生畏。法兰克(M.Frank)的研究也表明,克木人在缅甸和泰国工作期间,他们会得到一笔很少的年薪,这些钱待工作结束后一次性付清,在回老挝前,大多克木人会用这笔钱购买锣、铜鼓、布和银器,因为这些东西会让他们在回到老挝的村子后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10]
5.财富的象征
铜鼓历来就是价格昂贵之物,《唐书·南蛮传》载:“赏有功者以牛、马、铜鼓”,表明当时的中央王朝曾将铜鼓赏赐给南方民族的有功者。而在老挝,英国人也曾在19 世纪六七十年代将铜鼓赏给老挝当地人。
不仅如此,历史上铜鼓的价格也是惊人,据《明史·刘显传》,一面声音洪亮的好铜鼓,甚至可以换上千头牛,即使声音略差的铜鼓也能换七八百头牛,当然这或许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但却也表明当时的铜鼓确实是财富的象征,唯有富人才能拥有铜鼓。晋朝裴渊在《广州记》中记载俚僚铜鼓时提到,一些富豪子女“以金银为大钗,执以叩鼓,叩竟,留遗主人也”。在广西天峨县都隆屯,自该屯的创始人宁仕荣率族人迁至都隆后,便购买了12 面铜鼓,成为当地最大的一个族群,这些铜鼓也成为宁氏家族强盛的标志。对于老挝的拉棉人来说,铜鼓既是财富的象征,同时也是富人装载财宝的“聚宝盆”。在缅甸的一些克伦族中,铜鼓经常被当作赎金和聘礼。
正因为铜鼓如此贵重,所以统治者死后也要把铜鼓带到阴间去,从考古发现铜鼓的情况来看,凡地下出土的铜鼓,大多发现于大型墓葬之中,如云南晋宁石寨山古墓群、江川李家山古墓群等均出土有铜鼓,这是古代民族统治者或富有者使用铜鼓陪葬的直接证据。虽然从未在墓葬中发现黑格尔Ⅲ型鼓,但我们在调查中发现,缅甸克伦人和老挝克木人均有从铜鼓上敲下一小块鼓陪葬的说法。
四、中国南方与东南亚地区依然存在活态铜鼓文化
活态铜鼓文化依然存在于中国南方和东南亚,虽然分布的地区有所缩小,但依然有两块较大的存在铜鼓习俗的连片区域。一片是红水河流域包括其上游南盘江、北盘江流域,向南通过右江河谷、云南文山地区,再经哀牢山脉延伸到越南北部;另一片是缅甸、老挝、泰国交界地区向北延伸到云南佤族地区。生活在这里的壮族、布依族、水族、侗族、泰族、苗族、瑶族、彝族、佤族、克木人、芒族、布标人、克伦人等都仍在使用铜鼓。
如水族在过端节和卯节时必定要敲击铜鼓作乐。红水河流域壮族过蚂 节更是离不了铜鼓,蚂 节主要流行于广西的东兰、巴马、凤山、天峨等县,一般以一个自然村或相邻的几个自然村联合举行,每年的农历正月初一或初二开始,结束的时间不尽相同。各地的主要仪式程序分为找蚂、孝蚂 和葬蚂 三个阶段,活动结束后,多会举行蚂 歌会,天峨县六排乡云榜村在葬蚂后,还会举行系列蚂 舞表演。举行蚂 节的必备条件是要有铜鼓,若是哪个村寨没有铜鼓是不能举办蚂 节的。仪式中使用铜鼓是为了取悦雷公和蚂,人们认为只有敲打铜鼓,天上的雷公才能知道人间在祭蚂,也才会保护人间风调雨顺、人寿年丰、六畜兴旺。白裤瑶的“油锅”组织都有铜鼓,平时一般秘而不宣,只有喜庆和祭丧才拿出来,用于娱乐和祭祀。春节喜庆时敲喜鼓,祭礼送葬打哀鼓。鼓庆多用双鼓,阴阳共鸣;丧事多用单鼓,死者为男性敲打公鼓,女性则敲打母鼓。春节时则多将铜鼓悬挂在屋内敲打,若是同一“油锅”的铜鼓多,也会集合起来,由牛皮大鼓指挥演奏。起鼓的时间一般在腊月二十七或二十八日,意思迎接祖先回来过年;收鼓的时间是在正月初三、四、五,择其中的吉日,敲打铜鼓送祖先返回天庭。
缅甸卡亚洲的很多部落在求雨时也会跳铜鼓舞,敲打铜鼓祈求降雨。蛙鼓舞是唤雨舞,卡亚洲各部落的卡亚、英勃(Yin Baw)、坡洞(Padaung)等人在那天表演这种舞蹈。在缅甸干旱地区,人们在旱灾期间通过念祈祷文或拔河来祈求降雨。以前,人人都可以是蛙鼓舞的发起者,而现在只存在于乡村地区,并要由头人发起。当蛙鼓舞被发起后,全村要集体捐钱买鱼、猪肉、鸡鸭和米酒,且要持续表演一整天。全村人要分成两组参加舞蹈,每组有一领头人。两组人面对面,领头人一手拿矛,一手执盾,表演战斗动作,很像武士表演的战争舞,跳舞的同时还要击打蛙鼓。[11]3-10越南芒族、老挝克木族祭祖和祈求神灵保佑病人康复时,依然使用铜鼓。[8]
五、中国南方和东南亚地区的原住民多数是壮侗(侗台)语族
壮侗语族包括中国南方的壮、布依、傣、水、侗、仫佬、毛南和黎族,越南的侬族、岱族,老挝的老龙族、泰国的泰族、缅甸的掸族。关于中国南方和东南亚地区的民族情况,徐松石先生在《泰族僮族粤族考》中曾有过论述:“大凡使用泰语僮语和黎僰等语的,都可以称为广义的壮泰人。他包括泰国本部的小泰族和佬族,包括缅甸的掸人,包括云南境内的僰夷、蒲人、大伯夷和土僚,包括贵州境内的侗人和仲家,包括广西境内的僮人和仲人,并且包括广东境内的黎族。”而使用铜鼓的恰恰是上述壮侗语族。[1]现今,广西、贵州、云南境内的苗瑶语族的苗族、瑶族,汉藏语系藏缅语族的彝族也有使用铜鼓的情况,人数不多,比例不大,他们都是从外地迁移来的,他们使用铜鼓应该是受壮侗语族习俗的影响。
六、中国南方和东南亚地区的传统生活方式以稻作文化为基础,铜鼓纹饰包涵了许多稻作文化信息
1.铜鼓歌谣和与铜鼓相关的民俗反映的稻作文化
广西南丹白裤瑶在每年春节时都要祭祀铜鼓,并吟唱《铜鼓歌》,从歌谣来看,南丹白裤瑶祭祀铜鼓是在“猪羊养满圈,米粮装满仓”后,祭祀的目的是为了“赶走瑶家的祸难”“预告未来的吉祥”和“使我们不愁饭食,使我们不愁酒浆”。无论是祭祀铜鼓的时间,还是祭祀的目的,都与稻作生产有关。
在广西天峨县流传至今的乐谱“铜鼓十二调”更是通过鼓点来展示其与稻作生产的关系。在“铜鼓十二调”中,每一调代表一个月,演奏一调跳三圈,表示三十天。每个曲调的舞蹈表现一个月的生产劳动内容,十二调跳完,一年之中的春耕、夏耘、秋收、备耕等稻作活动就得到生动而完整的表现。
云南楚雄的彝族在每年农历五月稻秧扎根后,要举行“忌欢节”。那天,腊摩(祭师)主持埋铜鼓仪式,并将铜鼓埋于地下,宣告自今日到当年十月初一为禁忌期。埋铜鼓前,腊摩要往鼓体上洒酒,给铜鼓“净身”,用“法剑”在铜鼓上方及四周挥动数下,念几段咒词,以驱走附在铜鼓上的邪恶。农历十月初一“庆丰节”清晨,再由腊摩主持启用铜鼓的祭祀仪式。人们小心翼翼地把铜鼓从地里挖出,倒扣于地,腊摩摆上祭品,手握卜签,吟唱“铜鼓歌”,然后将铜鼓挂到跳舞场上。下午,腊摩先在“麻公”家主持家祭,面对神龛念唱“除忌歌”,然后来到跳舞场,用酒泼洒铜鼓,再用卜签在铜鼓四周挥舞数下,鼓手敲响铜鼓,众人踏着鼓点翩翩起舞。[12]云南彝族对铜鼓的祭祀和使用也与稻作季节吻合,在稻秧扎根后举行仪式收藏铜鼓,待稻谷收获后,再将铜鼓挖出,并举行仪式,方可使用铜鼓。
老挝的克木族人使用铜鼓的时间也与稻作季节吻合。克木人在每年秋收之后,会择吉日欢度秋收节,在这个节日中,铜鼓是一个重要的角色。秋收节的重要活动是祭祖,一年一小祭,三年一大祭。每当三年大祭的日期决定后,主祭户(世袭长子的家庭)就用野生粽叶包裹少许草烟和栗树皮制成“请柬”,邀请散居在各寨的本氏族成员及亲戚参加祭祖盛典。野粽叶代表举行聚会,草烟和栗树皮是克木人爵烟染齿的用料,表示遵照古俗行事。而接到“请柬”的人家,不管家里有多大的事都得丢开,不论路多远都得按时赶来。前来赴会的氏族成员穿上节日盛装,兴高采烈地提着白酒、甜酒、活鸡、大米、干巴及野味等礼品,来到主祭户所在的村寨。[13]312秋收节庆祝活动开始后,本氏族的全体成员从各地赶来,汇聚到歌舞场,本村寨的各户人家亦应邀参加,铜鼓则被挂在竹楼上的横档上。克木妇女席地而坐,潇洒自如地用手敲击铜鼓,有的妇女敲响钹和鋩锣进行伴奏,熟悉克木古歌的女歌手和着鼓乐引吭高歌,《铜鼓歌》唱毕,便开始跳起《铜鼓舞》。铜鼓、钹和鋩锣都由妇女敲击,男子则踏着音乐起舞。舞场四周的篾桌上摆满了水酒、肉食、红薯和芋头。吃饱喝足后便加入歌舞行列,跳累唱累后便坐下来吃喝。克木人称这个节日叫“麻格勒儿”,直译为“吃红薯”,意思是秋收了,大家缅怀祖先,共同欢庆。铜鼓敲得越响亮、歌舞越热闹,主人就觉得越光彩,认为这是以最体面的方式祭奠祖先。[14]
2.铜鼓纹饰的稻作文化含义
(1)太阳纹
近半个世纪的稻作起源研究的众多成果表明,中国南方和东南亚是稻作起源地,这一地区的主人将野生稻驯化为栽培稻,并通过良种的选择、耕作技术的改进,使水稻生产成为民生之宝和国家财富的来源。水稻需要丰富的日照,稻作地区的民族对太阳的崇拜顶礼有加,除早期刚从铜釜演变而成的万家坝铜鼓外,每一面铜鼓的鼓面都有太阳纹居中。
(2)云雷纹
云与雷是和雨伴生的,稻作民族对雨水的依赖引申为对云雷的崇拜,在桂、粤两地铜鼓上有大量的云雷纹。宋人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中就有敬事雷神的记载:“广右(今广西及广东西部地区)敬事雷神,谓之‘天神’,其祭曰‘祭天’。盖雷洲有雷庙,一路之民敬畏之,钦之人尤畏,圃中一木枯死,野外片地,草木萎死,番曰:‘天神降也’……其祭之也,六畜必具,多至百姓,祭必三年,初年薄祭,中年稍丰,末年盛祭。每祭,则养牲三年而后克盛祭。其祭也极谨,虽同里巷,亦有惧心,一或不祭,而家中偶有疾病官事,则邻里亲戚众忧之,以为天神实为之灾。”[15]
(3)作为水波纹的晕圈
学者普遍认为,铜鼓鼓面上的晕圈是太阳辐射的光芒,而我们在考察老挝铜鼓时有一个大异其趣的发现,克木人把细密的晕圈称之为水波纹。同样的纹饰在不同民族、不同地区有不同的诠释,这反映了文化多样性。
(4)耕牛与其他牛饰
耕牛是稻作民族的主要畜力,也是他们的宝贵财富,在铜鼓的纹饰中也有一定的反映。
(5)稻穗
有些铜鼓上还将钟爱的稻穗做成纹饰,最为明显的是缅甸克伦人和老挝克木人使用的铜鼓,鼓体上往往有用稻穗直接制作的立体浮雕。
(6)翔鹭
翔鹭是水网地区常见的水鸟,稻作民族多数把它看作是吉祥物。
(7)船纹
船是稻作民族的重要交通工具,也是捕鱼的重要工具。
(8)蛙饰
蛙是铜鼓的主要纹饰之一,对蛙的崇拜在民俗中有强烈表现。鼓面蛙饰是北流型、灵山型、冷水冲型和西盟型铜鼓的重要特征,铜鼓鼓面铸有青蛙。对于蛙饰与稻作文化的关联,笔者已有专文论述,[15]在此不再赘述。
七、铜鼓分布地区留下了许多以铜鼓命名的地名
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铜鼓已经和这些地区的民众休戚与共,因而很多地方用铜鼓来命名。据蒋廷瑜先生不完全统计,中国南方9 个省市(自治区)就有270 多处以铜鼓命名的地名,我们归纳了一下,有铜鼓村、铜鼓屯、铜鼓乡、铜鼓镇、铜鼓区、铜鼓县、铜鼓市;铜鼓圩、铜鼓街、铜鼓亭、铜鼓铺、铜鼓路、铜鼓桥;铜鼓卫、铜鼓所、铜鼓关、铜鼓堡、铜鼓营;铜鼓寺、铜鼓庙、铜鼓庵;铜鼓岭、铜鼓顶、铜鼓坡、铜鼓山、铜鼓麓、铜鼓岩、铜鼓洞、铜鼓崖、铜鼓峡、铜鼓台、铜鼓石、铜鼓坪;铜鼓坳、铜鼓冲、铜鼓田、铜鼓地、铜鼓坝、铜鼓堰;铜鼓江、铜鼓河、铜鼓海、铜鼓水、铜鼓泉、铜鼓澳、铜鼓溪、铜鼓池、铜鼓塘、铜鼓井、铜鼓湾、铜鼓潭、铜鼓滩、铜鼓渊、铜鼓洲、铜鼓濑等等,不一而足。这些铜鼓地名大多与铜鼓出土有关,是铜鼓流传的印记。假以时日我们可以在东南亚各国进行调查,或许有更多的佐证。
八、结语
从以上分析可见,铜鼓分布地区集中在中国南方和东南亚地区;从古到今中国与东南亚有着与铜鼓密切相关的文化与技术交流;从文献和田野考察来看,历史上这些地区的铜鼓都有相似的社会文化功能;这些地区现今依然存在活态铜鼓文化;这些地区的原住民多数是壮侗(侗台)语族;这些地区的传统生活方式以稻作文化为基础,铜鼓纹饰包涵了许多稻作文化信息;蛙是铜鼓的主要纹饰之一,对蛙的崇拜在民俗中有强烈表现;铜鼓分布地区留下了许多以铜鼓命名的地名。
上述研判说明,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中国南方和东南亚都确实存在着连片的铜鼓文化圈。创造灿烂铜鼓文化的各民族是同一文化圈的兄弟民族,这些民族在两千年的漫长岁月中,通过各种形式的交往以及迁徙、融合,形成种种经济的、文化的关系。[2]铜鼓文化是这些民族最具代表性的共同财富。今天,我们研究它对于中国和东盟的交流与合作是有现实意义的。
[1]覃乃昌.“那”文化圈论[J].广西民族研究,1999(4).
[2]万辅彬,房明惠,韦冬萍.越南东山铜鼓再认识与铜鼓分类新说[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6).
[3]唐戈.文化圈理论与萨满教文化圈[J].满语研究,2003(2).
[4]蒋廷瑜.古代铜鼓通论[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9.
[5]蒋廷瑜.铜鼓是东盟古代文化的共同载体[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1).
[6]韦冬萍,万辅彬,叶挺花.越南铜鼓样品铅的富集与铅同位素测定[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自然科学版,2002(4).
[7]万辅彬.铜鼎和铜鼓的社会文化功能比较——兼议技术传播、发展中的文化多样性[C]//历史深处的民族科技之光:第六届中国少数民族科技史暨西夏科技史国际会议文集.2002.
[8]韦丹芳,万辅彬.老挝克木族铜鼓考察[J].广西民族研究,2007(4).
[9]张东茹.壮族铜鼓传说与古代风俗习惯[J].学理论,2009(30).
[10]Le Bar,Frank M.Observations on the movement of khamu into North Thailand[J].Journal of the Siam Society.Lv.1.Jan,1967.
[11]Marshall H L.The Karen people of Bruma:a study in anthropology and ethnology[M].New York:AMS Press,1922.
[12]杨甫旺.彝族铜鼓礼俗与稻作文化[J].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01(4).
[13]于希谦.中国南方鼓文化与地域社区生活[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5.
[14]杨德鋆.流动在克木人秋收节中的古老文化旋律[J].民族艺术,1991(4).
[15]韦丹芳.老挝克木鼓的纹饰内涵与稻作文化[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