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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大地的诗意体验

2015-11-22李昌云胡昌平

当代文坛 2015年5期
关键词:刘亮程库车刘亮

李昌云 胡昌平

摘要:刘亮程是北疆乡村的“土著”,又拥有南疆维吾尔族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光”,他的文学创作呈现了新疆的“地方性知识”。在诗意的体验和创造之中,刘亮程构筑起了新疆大地上他“一个人的村庄”和精神家园。通过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的对照,刘亮程对现代性进行反思;通过对自然、美好、和谐生活形态的赞美,他达到了审美化的精神返乡。

关键词:刘亮程;地方性知识;现代性反思;精神返乡

从黄沙梁、虚土庄到库车老城和阿不旦村,从诗歌到散文到小说,刘亮程构筑起了新疆大地上他“一个人的村庄”。评论界称刘亮程为“20世纪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但也有人认为他拒绝现代性而刻意营造乡村与城市的对抗,且不断复制自我和迎合读者。尽管褒贬都有依据,但隔靴搔痒之论多,深入阐释之作鲜。我们认为,引入“地方性知识”也许能更好地理解刘亮程作品中新疆大地的诗意体验。

一“土著”身份与北疆书写

刘亮程在北疆沙湾县的一个小村庄长大,学历不高,但掌握当地的“地方性知识”不少。人类学家吉尔兹指出,法律“乃是一种地方性的知识;这种地方性不仅指地方、时间、阶级与各种问题而言,并且指情调而言事情发生经过自有地方特性并与当地人对事物之想象能力相联系”①。吉尔兹所谓“情调”即“地方性知识”产生的情境包括当地人的思维方式。吉尔兹认为,要获得“地方性知识”,必须具有“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光”。盛晓明认为“地方性知识”是“一种新型的知识观念”,“涉及到在知识的生成与辩护中所形成的特定的情境(context),包括由特定的历史条件所形成的文化与亚文化群体的价值观,由特定的利益关系所决定的立场和视域等”②。刘亮程“属于西部的纯粹土著”③,他的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风中的院门》和长篇小说《虚土》等呈现了北疆乡村的“地方性知识”。

作为北疆乡村的“土著”,刘亮程“全部的学识”就是“对一个村庄的见识”,这是关于土地、人、动物、植物、沙尘、风和云等的“地方性知识”,也是他的生存体验和对世界的理解与思考。刘亮程首先将其“地方性知识”体验植根于土地之中。“土地无声无息/听人一步步走完一辈子/而后人的脚步声/从村庄那头  重新响起”(《面对土地》)。土地孕育生长一切,它既是人类的生存之源,又是人类生生不息的见证。土地之上,一切都是作物,“我们黄土高筑的村庄是/另一片作物”(《太阳偏西》);“家也是土地的一部分/人也是庄稼的一种”(《有无收成都是一年》);“父亲们类似一种晚秋作物”,“就在黄沙梁这块地方/我们和父亲  父亲的父亲/等同一粒麦子长熟”(《黄沙梁》)。耕作使人融入土地而成为大地之子,“我们在原野宽厚的胸脯上种地/生儿育女  混成跟它一样的颜色/一样厚重而又浑然不觉”(《走几里抬头看一眼》)。耕作带来收获,“不论收多收少,秋天的田野都叫人有种莫名的伤心,仿佛看见多少年后的自己,枯枯抖抖站在秋风里。多少个秋天的收获之后,人成了自己的最后一茬作物”(《最后一只猫》)。收获的不仅仅是庄稼,更是人的一生。人源于土地,又归于土地,“知道自己同样是一棵树/终归是要种下去/把整个身体当根须埋进黄土”(《丧事》)。《虚土》的结尾一段只有四个字:“树叶尘土”,也指向回归土地。在刘亮程的“地方性知识”谱系中,土地无疑是最基础、最根本的,若缺少这一项,“一个人的村庄”是无法构筑起来的。无论是熟地、荒地,还是沙漠、戈壁,都是土地的不同形式,只有经过耕种,才能使荒地变成熟地,才能在沙漠和戈壁间建起绿洲。面对土地,刘亮程悟出“心地才是最远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辈子种好它”(《野地上的麦子》),他自己种好了吗?

扛着锄头,在田间地头闲逛,睡觉,晒太阳,看月亮,数星星,听虫叫鸟鸣,观云聚云散,辨风来风往……作品中的刘亮程显然不是一个辛勤的农夫,而较为“闲散”或“不务正业”。“闲散”使他能充分地体验到新疆大地上的诗意从而去种好“心地”。在黄沙梁,“傍晚时靠着土墙”,“晒晒黄沙梁的太阳”(《 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大人们在远远的田野里干活/累了就用明晃晃的太阳金币从山那边/买回一个睡大觉的夜晚/星星是找回来的零钱/找回多少也没人管了/他们都做梦去了/留下我一个人清点//数呀数呀  谁也不知道/我用那些数不清的星星凑成了/一颗金灿灿的太阳”(《星星是找回来的零钱》)。这首诗以孩童的视角记录了乡间夜晚的静谧、祥和及孩子的奇思妙想,充满童趣与诗情画意。天空中,“一朵叫刘二的云飘向天边/经年不散  一场叫韩三的黄风/一刮五十三年  昏天暗地”(《我未经历的一年》),地之子与自然之物浑为一体,自在自为。大地上的一切息息相关,黄沙梁的树会记住许多事情,鸟在别处认出了巢穴附近的人,而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这些“地方性知识”都是“土著”刘亮程生存体验的诗意表达,而不是“伪造审美现场”的“矫情时代的散文秀”④。

除土地上的作物、各种花草树木外,刘亮程在其作品中描写了大量的动物,这既是其“地方性知识”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其思考人自身的有效途径。黄沙梁是人畜共居的村庄,“我们和众多牲畜住在一个村里/我们和它们走同一条路/它们踩起的土落在我们身上/我们踩起的土落在它们身上”(《很多年村庄悄无声息》),人畜都是村庄的主人。“我的生命肢解成这许许多多的动物。从每个动物身上我找到一点自己。渐渐地我变得很轻很轻,我不存在了,眼里唯有这一群动物。……我的生命成了这些家畜们的圈。从喂养、使用到宰杀,我的一生也是它们的一生。我饲养它们以岁月,它们饲养我以骨肉。”(《通驴性的人》)刘亮程关注和尊重生命本身,平等地看待各种生命,他与动物合一,既善待动物,又拒绝盲目的素食主义,符合自然之道。刘亮程描写动物,不仅从人的视角去观察动物,更重要的是从动物的视角来观察和反思人自身。

黄沙梁这个小小的村庄蕴含着许多“地方性知识”:老死窝中的黑狗是师傅;爱藏蛋的母鸡是老师;温顺卖力的老牛教人容忍;犟牛身上的鞭痕让人体悟不顺从的罹难和苦痛;鸟儿也许养育了多舌女人;猪可能教会了闲懒男人;原野、小草、流云、风和起伏向远的沙梁都对人的性格、心境乃至日常生活产生了重要影响。在很大程度上,这些“地方性知识”是刘亮程的想象和创造,他不是简单地描摹,而是真诚的体验,体验也就意味着创造,意味着感悟与反思。在《卖掉的老牛》一诗中,“牛和父亲一样  饱经风霜”,父亲不愿宰杀而是卖掉老牛,“也可能他想到了自己”。父亲的命运跟牛类似,任劳任怨辛苦一生,最终老去。旅途中的人与驼“在岁月的最荒凉处/彼此孤寂”,而无法返回的是人,一代又一代的旅人迷失在路途,将白骨抛在异域他乡,但“悟透一切的并非透悟自己/苦乐荣辱都一样要活下去/走吧”(《驼》)。人与动物难分彼此,刘亮程通过驼感悟到坚韧地活着,不停地前行才是生命的真谛;他也从驴身上悟出了“驴也好,人也好,永远都需要一种无畏的反抗精神”(《通驴性的人》)。容忍、坚韧、达观、反抗,这些都是北疆乡村赋予刘亮程和乡下人符合自然之道的精神。在体验和创造“地方性知识”时,刘亮程试图进入动物的灵魂世界,有时好像无法达到,譬如难以揣摸老牛、黑狗和猫的心思,然而更多的时候则将其逼真地描画出来。《逃跑的马》从马的视角来写人:“在马眼里,你不过是被它驮运的一件东西。或许马早把你当成了自己的一个器官,高高地安置在马背上,替它看看路,拉拉缰绳,有时下来给它喂草、梳毛、修理蹄子。”这可能有些不真实,但谁又能否定呢?人类自以为是万物的灵长,孰不知动物也有意识,也有对世界和人的看法,只不过人类不知道而已。在北疆乡村的体验中,刘亮程万物平等的观念使他似乎达到了通灵的境界,故在《虚土》中出现了狗能看见人做的梦、虚土庄人全变成老鼠、“我”的老鼠变形记、“我”的鸟儿变形记等神秘离奇的情节。这可作多种阐释,但都离不开刘亮程的“地方性知识”体验及其所蕴含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

文学中以动物视角观察人类反思存在,刘亮程不是第一个,但以黄沙梁的动物视角来书写北疆乡村的诗意体验,他是唯一一个。尽管刘亮程是北疆乡村真正的“土著”,但生长在这片大地上的动物是更为原始的“土著”。从“地方性知识”来看,可将动物视角与思维称作“土著思维”,它可能有悖常理,但往往能把握住比现实更为本真的存在。周鸿、刘敏慧认为刘亮程“获得了一种观察和理解自然的方式,那就是人在与大自然万物的和谐中体会真、善、美,把握村庄和自然界里最真实也最具稳定性的精神内核”⑤。这种“观察和理解自然的方式”就是“土著思维”,它有利于更为深入地体验北疆的乡村生活,描写和谐、自然的人畜共居的村庄,传达一种符合自然之道的价值观念和审美图景。

人及其生活也是刘亮程“地方性知识”谱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相对于黄沙梁的动物,人只是众多生灵中的一种而并不占据中心位置。但刘亮程对北疆乡村的所有书写最终都可以归结为写人,即呈现人的生存状态、反思人的本质和意义。黄沙梁大致有两类人,一类是悠闲慵懒的人,另一类则是忙忙碌碌的人,两者同样度过一生,但很难说谁更实在些。在观察冯四这类慵懒人时,刘亮程悟出“接近平凡更需要漫长一生的不懈努力”(《冯四》)。无论是诗歌中的王五、王老爷子,散文中的冯四、韩老二,还是《虚土》中的冯二奶、冯三、张望、刘扁、冯七、韩拐子等,他们都是平凡人。刘亮程无意塑造性格鲜明、栩栩如生的典型人物形象,他笔下的人物是“扁平人物”,是类型化的。《虚土》中,每个村庄都有一个瞎子、聋子、瘸子、傻子和哑巴,就像必须有一个村长、会计和出纳一样,“村庄用这种方式隐瞒一些东西,让一些人变聋、变哑、变瞎、变傻……到最后,有眼睛的人会相信瞎子看见了真实。聋子听到了真音。哑巴没说出了的话,正是我们最想听的”。刘亮程观察村庄中的每个人,就是想揭示人的生存中被遮蔽的真相、真音和真话,也就是揭示存在的本质。《虚土》尽管采用了多重叙事视角,但却以一个五岁小孩的视角为主,以便更加接近生存的本相,从而完成去蔽的任务。这实际上也是体验和创造“地方性知识”的“内部眼光”。

刘亮程的“土著”身份,既体现为土生土长,又体现为动物意识、孩童视角等“内部眼光”,更体现为万物有灵万物平等的价值观念。刘亮程的乡村散文出现之后,有许多模仿者,但很少有乡村“地方性知识”真正而深入的体验与创造,故戏仿之作居多。刘亮程北疆乡村的诗意体验与书写,发掘和创造了较为系统的“地方性知识”,其目的是构筑“一个人的村庄”,即自己的精神家园,这应该也包括南疆的库车老城和阿不旦村。

二内部眼光与南疆叙事

散文集《库车行》和长篇小说《凿空》以南疆库车及阿不旦村为叙事对象。刘亮程对库车老城的巴扎、店铺、小巷、附近村落以及维吾尔人的生活进行了细腻描绘,让读者对黄沙梁之外的新疆有了更多的了解,尤其是对南疆维吾尔族文化有了较多的认识。如果说刘亮程是北疆乡村的“土著”,那么,他只是南疆的旅客和异乡人,但他以“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光”获得了南疆尤其是库车老城和阿不旦村的“地方性知识”。

少数民族文化如民俗风情、宗教信仰、饮食服饰等可以为汉族作家的作品增添异乡色彩、他族情调,然而,大多数作品“衣服帽子是少数民族的,面孔却仍是汉族的”。汉族作家以自身固有的观念带着一种好奇心理甚至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去看待少数民族文化,必然会带有“文化猎奇”的心理而缺乏理解与认同,也就是说,未能以“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光”去获得少数民族的“地方性知识”。《库车行》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文化猎奇”的产物。刘亮程坦承:“仿佛我是生活其中的一个人,又永远地置身其外。”(《一切都没有过去》)刘亮程欲融入库车维吾尔人的生活,但作为异乡异族的访客只能置身其外,他的库车行在最初是一次“文化猎奇”之旅。但我们又不能把《库车行》只看作是以本民族的思维方式与思想观念来观察他民族的一种“文化猎奇”。多次的库车之行,刘亮程在这里逐渐找到了与自己心灵相契合的东西,由文化相通而获得了真正的感动与深刻的体验,他的叙述也由外部眼光变成内部眼光,由此获得了库车的“地方性知识”,并在那里寻找自己诗意的精神家园。

库车的“地方性知识”是丰富多彩的,刘亮程在力图呈现其多样性时,更对那些古老的东西情有独钟。《最后的铁匠》叙述了维吾尔族打铁这一手工业面临消失的命运。打铁既是一种谋生的技艺,又是一种生活方式,包含着生活态度、情感体验、思维方式及价值观念;它的消失必然会影响到民族传统文化的承传。然而,除了打铁外,制陶、钉驴掌、做驴拥皮等各种手艺都或快或慢地正在消失,维吾尔族古老的生活方式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这在带来进步喜悦的同时,更带来了深深的忧虑。当然,刘亮程善于发现变中的不变,龟兹-库车的维吾尔族只用坎土曼和镰刀两件农具,千年未变。他“想问一句:你们为何不变。突然又有一个更大的疑问悬在头顶:我们为什么要改变”。(《正在失传的手艺》)这样的反问,表明作者在反思自身的同时已经拥有了获得南疆维吾尔族“地方性知识”的“内部眼光”。

从“内部眼光”去体验南疆维吾尔族的生活,刘亮程理解其与汉族的不同,以更好地反观自身,进而在不同中寻找相似以达到对其的认同。《木塔里甫的割礼》较为详尽地叙述了维吾尔族男孩行割礼的过程,并通过这一习俗来表现维吾尔族与汉族的不同,“我和木塔里甫的区别,会在最后时刻显得绝对而彻底……我们的生和死,都完全的不一样了”。两个民族有很多的不同,如维吾尔族取名习惯把父名缀在后面,若出现重名,则以职业、外号等加以区分(《五千个买买提》);汉族取名希图吉利,求富求贵求长生,如冯富贵、冯得财,但习惯按排行呼小名(《虚土》)。汉族小孩在捉迷藏的游戏中长大(《捉迷藏》),维吾尔族在托包克游戏中遵守誓言承诺(《托包克游戏》)。在南疆,许多汉族人认为维吾尔族农民较懒而使地里长满了草,但刘亮程却有不同的看法:“这跟懒没关系,而是一种生存态度。在许多地方,人们已经过于勤快,把大地改变得不像样子……除了人吃的粮食,土地再没有生长万物的权利。”(《通往田野的小巷》)的确,维吾尔族农民不是懒,而是懂得生活,他们的收入不高,但幸福指数很高,生活质量的高低,并不必然与收入高低成正比,而与生活观念密切相关。《龟兹驴志》将库车的毛驴与北疆的毛驴作了比较这实际上是两种生活方式的比较,作者由衷地赞美维吾尔族原本自然的生存方式,达到了对维吾尔文化某些方面的认同。同时,在比较中,刘亮程也找到了二者的相似之处:

无论佛寺还是清真寺,都要召唤人们到一个神圣的去处,不管这个去处在哪儿,人需要这种召唤。散乱的人群需要一个共同的心灵居所,无论它是上天的神圣呼唤,还是一头小黑毛驴的天真鸣叫。

不管是维吾尔族还是汉族,无论是北疆人还是南疆人,都需要精神家园或心灵归宿,而这向前走不一定到达,可能更需要往后看才能找到,也就是要返回生命本身,合乎自然的生存,犹如经由毛驴的天真鸣叫而通往上天的神圣呼唤。陈静认为,刘亮程揭示了“现代人被异化的生存困境,即通过驴与人对照,以驴的自在自得烛照现代人日渐萎缩、空洞、物化的生存现状。现代人身体随时间进入了现代,在物欲的满足和享乐中,已渐渐听不见心灵真实的呼唤和需求,越来越远离了生存本身”⑥。这是对《龟兹驴志》及刘亮程笔下驴描写的深刻阐释。在“地方性知识”视域下,这也可看作是对某种特定情境中文化或亚文化价值观念的认同。

以“内部眼光”去获得乃至认同“地方性知识”,意味着不将观察和体验的对象仅仅当作对象,而是当作主体。在北疆书写中,刘亮程将动物、植物等当作主体,体现的是万物平等的观念;在南疆叙事中,他将维吾尔族当作主体,体现的是民族平等的观念。当然,民族平等观念不是政治学上的,而是人类学上的。民族之间有很多的不同,但作为人类,人性中又有更多的相同。《两个古币商》中的肉孜和小兰分属两个不同的民族,却是库车钱币行的一对好搭档,后来也都从古币商贩变成真正的收藏家,他们的民族身份是次要的,因同类同行而同命运。由于拥有“内部眼光”,有了价值认同,在库车老城的街上,刘亮程就像是一位维吾尔族同胞,“当我坐在街边,啃着买来的一块馕,喝着矿泉水,眼望走动的人群时,我知道我和他们是一样的”,“这一刻里我另外的一生仿佛已经开始”(《我另外的一生已经开始》)。生命开始的地方是故乡,刘亮程在南疆也找到了他“一个人的村庄”。《库车行》的最后一篇《无法说出》写道:“这里原本就有我熟悉的许多东西:陈旧土墙的气息,我吃惯并喜爱的馕、抓饭,我认识的各种树木,能一一叫上名字的鸟儿,以及沿街摆卖的早年我使用过的手工镰刀、坎土曼;还有,跟我的黄沙梁一样缓慢、古老的生活。”这些正是刘亮程所获得的库车老城的“地方性知识”,他的库车行之初带有“文化猎奇”的心理,而在行程结束之际,已转变为一种内在的文化需要。

刘亮程还通过长篇小说《凿空》来构筑南疆大地上他“一个人的村庄”。这部小说叙述了龟兹县阿不旦村的日常生活,情节似乎有些散漫,由一些看似没有必然逻辑联系的生活事件组成。小说内容繁杂,有人的故事与动物的故事,有维吾尔族的风俗习惯、宗教信仰、民族心理,有古老的坎土曼和毛驴,有文物研究与买卖,有石油开采与“西气东输”……可以说,《凿空》是一幅南疆维吾尔族乡村生活的全景图。刘亮程将《库车行》中所写的内容几乎又全部写进了《凿空》,但决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更为详细、真实,充满了再创造。如果说《库车行》多少带有一些“文化猎奇”的色彩,那么,《凿空》则毫无半点的“文化猎奇”,它是作者以“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光”对南疆维吾尔族“地方性知识”的全景扫描,又是对自己“乡村哲学”的形象化演绎。

李垣璋根据学界的研究将刘亮程的“乡村哲学”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是天人合一的原始思维,二是“命”的纠缠。⑦我们将天人合一的原始思维称作“土著思维”,它具有好奇、敬畏、原始、童真等特点,又蕴含了万物平等万物有灵的观念。在《凿空》中,动物同人一样都具有思维与灵魂,我们常常看到驴、狗、鸡、羊的思维活动,而又以驴最为明显。“土著思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人与自然万物平等地、和谐地相处。阿不旦村的人几乎都爱惜、善待所有家畜,故而每一家畜都有师傅,人们通过动物师傅去与动物平等地交流沟通。阿不旦村的人没有鲜明突出的个性,但大都善良、纯朴、保有自然人性,人与人之间也是和谐相处的,即使是对村子里唯一的汉族张旺才一家也从多方面加以照顾、帮助。《凿空》展示了自然、美好、和谐的维吾尔族乡村生活图景,充满了人情美、人性美。

然而,这一切正在消失,而且消失的速度越来越快,这就是“乡村哲学”的第二个方面,即“命”的纠缠。《凿空》叙述了人的命,动物的命,坎土曼的命。张旺才、玉素普、村长、铁匠、阿訇、村里的那帮老人都思考着自己或他人的“命”。动物也对自身的命运充满了焦虑,所以才出现了万驴齐鸣的场景。《通驴性的人》中“驴的鸣叫是对世界的强烈警告”;《凿空》中的万驴齐鸣应是最最强烈的警告了,警告什么呢?人类不停地征服自然,不停地向自然索取,不停地破坏自然,必然会遭到自然的报复。

龟兹研究所的王加把“西气东输工程”和玉素甫挖洞都归纳成坎土曼事件;他认为阿不旦村最古老的坎土曼和毛驴都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这可以归结为文化的“命”,即以坎土曼和毛驴为象征的维吾尔族乡村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命”。坎土曼和毛驴是南疆维吾尔族乡村“地方性知识”两个重要的符码。阿不旦村的人们手握加大号的坎土曼等待“西气东输工程”,他们希望通过坎土曼在这项重大工程中挖埋管沟挣大钱,然而,白白地等待了许久却没能挣到一分钱。坎土曼是维吾尔人上千年的农具,在他们的历史与现实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却在现代化进程中面临被淘汰的命运;而古老的毛驴也逐渐被拖拉机与三轮摩托取代。

《凿空》通过阿不旦村自由自在、和谐自然的生活被打破来对现代性进行了深刻的反思。阿不旦村被各种形式各种目的的挖洞凿空了,人失去了生存的根基,心灵也被凿空了,在现代化进程中找不到灵魂的安息之所。尽管现代化进程无法扭转,我们也需要像刘亮程那样回头望望,像阿不旦村人那样守护着传统的某些东西,才不会迷失在现代化的征途中。这也许正是南疆维吾尔族乡村“地方性知识”的意义所在;而对现代性的反思,也是刘亮程构筑新疆大地上他“一个人的村庄”的重要支柱。

三现代性反思与精神返乡

离开黄沙梁来到城市,刘亮程从乡下人变成了城里人,体验到了城乡间的差异,《一个人的村庄》第三辑就反映了这些。对都市生活的描绘,不是刘亮程关注的重心,且时时以乡村来对照都市,它存在着乡村-城市的结构模式,也可以说是“地方性知识”-现代性知识模式。有人认为刘亮程以乡村对抗城市而拒绝现代性,我们则认为这是对现代性的反思,是审美现代性的体现与精神返乡。

刘亮程以“乡下人”的眼光观察城市,他的“地方性知识”经验让他适应了自己的工作,但似乎又难以完全适应城市的生活而产生了认同危机。进城之初,刘亮程觉得“城市就像一块未曾开垦过的荒地一样充满诱惑力”,他把编辑报纸当作种地一样而得心应手。许多“扛着铁锨进城”的农民,“像种庄稼一样种植了高楼林立的城市”(《扛着铁锨进城》)。这种“地方性知识”的思维方式在《凿空》中也有表现:龟兹县的农民认为新城广场上的鼎是用来煮羊肉供全县人民吃的一口大铁锅;他们还认为“西气东输”工程挖埋管沟就是国家从宏观上考虑让农民的坎土曼有活干并发挥大的作用。面临新的环境,以往的经验在身份认同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地方性知识”难以适应现代性知识,龟兹县的农民没能吃上鼎里煮的羊肉,他们的坎土曼也未能在“西气东输”工程中挣到钱。刘亮程也发现城市生活与乡村生活的不同,从单位在试用期扣押金到吃饭和住宿等问题,以往的经验都有些用不上,这自然就产生了身份认同危机,即乡下人难以成为城里人,“我只是这座城市的客人,永远是。无论寄住几天或生活几十年;挣一笔钱衣锦还乡或是变成穷光蛋流落街头。城市没一件属于我的东西”(《城市过客》)。

走在库车老城的街上,刘亮程认为自己另外的一生开始了,而走在乌鲁木齐街头,他似乎难以找到归宿。城市没有可以耕种的土地,没有缓慢、古老的生活,没有人畜共居的自然景象。城市是“现代的复杂性的场地和传统消解的场所”⑧,这里没有乡村的、传统的人际关系,个体虽然是自由的,但也是孤独的。在早年的诗歌中,刘亮程希望朋友间“凭一段友情互相惦记/并能常常欢聚在一起”,即使“当我们把路全走黑”,友情也会像一棵树“用它挡风遮雨的叶子/遮挡住夜色/我们站在它下面/一点不觉得黑”(《当诗歌忘记我们》)。但在城市中,传统被消解了,真挚的友情成了奢侈品。

在城市中,刘亮程也目睹了人性的丑陋、欲望的膨胀与主体的迷失。城市既代表现代文明的成就,又展示了现代性的代价。《谁能言富》中很多城里人不愿向真正的乞丐施舍;而以自己的身体作贱人的乞丐则表现了人性的丑恶。城市是贫乏的,缺乏怜悯、温情和爱。城市也是丑恶集中滋生的地方,这使得城市就像地球的恶性肿瘤一样。散文集《天边尘土》中的《七种鬼和一种人》描画了城市夜幕下穷鬼、浪荡鬼、酒鬼、色鬼、赌鬼、胡日鬼等的丑态,揭示了人性的丑陋和城市现代文明的肮脏之处。刘亮程淡化了乡村生活的苦难和不幸,也没有过多地描写城市生活的丑恶,这是生存的审美化,是审美现代性的体现。审美现代性“广泛地呈现在人对自然的审美理解,对自我和感性的解释和发现,对日常生活惯例化和刻板化的颠覆,以及生存审美化的种种策略等等”⑨。身居城市,刘亮程以乡下人的审美方式来颠覆城市日常生活的刻板,他“会在适当的时候给城市上点牛粪”(《城市牛哞》)。刘亮程给城市上的“牛粪”就是他的文学创作,清新、纯朴、自然、充满活力。李健吾将沈从文的《边城》当作是“一颗千古不磨的珠玉”,“在现代大都市病了的男女,我保险这是一副可口的良药”⑩。刘亮程的作品也可以说是治疗都市病的良药,尽管无法医治城市人忙碌的、欲望的身体,却能慰藉他们疲惫的、荒芜的心灵。

现代性不可扭转,“在现代性的许多方面业已全球化了的情势下,没有任何人能够选择完全置身于包含在现代制度中的抽象体系之外”。治疗现代都市病,不是拒绝现代性,而是反思现代性;刘亮程是通过乡村对照城市、传统对照现代来进行反思的。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远远落后于城市,但跑在最前面,“在更加空茫的未来,我们真能获得一种强大的力量来抵挡过去?”(《天边大火》)如果“路走绝了,我们从哪里重新开始”(《逛巴扎》)。这些质问,让人们不得不慢下脚步来反思现代性。“现代性是要付出代价的,现代性的成就(例如,流动性)经常在与之相关的某个生活方面带来令人失望的结果(家庭和社区的感觉越来越淡薄)……那个要达到的目标或要获得的价值,在眼看着唾手可得之际,被暗中破坏了。转变成了对它自身的空洞的模仿。”现代性许诺的目标或价值可能走向它的反面;刘亮程的质问与反思是一种深深的忧虑,是作家良心的坚守。在刘亮程看来,古老的生活方式也许能照亮现代之路:库车“老城是活的历史,是依然鲜活存在的我们的古老生活”,“老城之老、之旧、之落后、之乱糟糟,也许正是老城的魅力和财富”,“驴车是我们千年前的祖先坐的车,我们还能坐在上面,真是福分。但愿我们不要失去这已经稀有难得的福分”(《正在失传的手艺》)。但在现代化进程中,我们无法返回过去,刘亮程也只能像沈从文那样在变化中哀叹古老的、传统的、美的东西的消失。

然而,刘亮程没有停止对现代性的反思,2012年出版并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的散文集《在新疆》延续了这一主题。现代化进程的加速,整个中国越来越忙碌:“忙人已经把世界折腾得不像样子了”,挖洞、筑堤、拆迁、占地、建厂子、倒腾土地,“结果呢,倒霉的是农民。地倒腾坏了,农民被倒腾得吃饭都成了问题”(《拾的吃》)。现代性扩张至地球的每个角落,偏僻的农村也不能幸免,乡村“地方性知识”的诗意体验已成为过去。古老的墩麻扎村在新农村建设中彻底变新了,刘亮程希望“这个村庄的人,他们不会因为住进崭新砖房而有所改变,相信他们的心灵依旧是古老的。这些古老心灵,才是比文物更需要细心保护的”(《墩麻扎村禁地》)。又到库车,刘亮程依然赞叹老城生活本身就是更有价值的文物,他在《牙子》中列举了许多事物,都是古代的,都是值得珍惜的。当一切都被现代性侵入,唯有心灵才能返回过去;当我们的身体急行在现代化的路途上时,我们的心灵应该慢一些,应该返回到精神的故乡。

在城市生活多年,刘亮程应该如鱼得水而减少认同危机了,但他未能在城市生活中体验到诗意,所以未能将城市也纳入他“一个人的村庄”。然而,《在新疆》连同刘亮程的所有创作实际上展现了在整个新疆大地上构筑他的诗意村庄的宏图。《在新疆》的最后一篇《向梦学习》中说《一个人的村庄》和《虚土》都是写梦,《凿空》则写醒来,但无论是梦中还是醒来,乡村都让人有诗意的体验,返乡是反思现代性的重要途径。

离乡之后总是盼望着返乡,刘亮程也在散文中叙述了自己返回黄沙梁的一些经历,但返乡之后还得再度离乡。漂泊之人真正的返乡只能是精神返乡,刘亮程 “所有的文学写作其实一直在为自己寻找一条走回去的道路”(《只有故土》)。他在《文学:从家乡到故乡》中认为:“家乡是地理和文化的,故乡是心灵和精神的。家乡存在于土地,故乡隐藏在心灵。”“文学写作,就是一场从家乡出发,最终抵达故乡的漫长旅程。”故乡就是精神家园,精神返乡就是心灵回到故乡。刘亮程的身体走出了黄沙梁,黄沙梁走不出刘亮程的心灵。

心灵定居的村庄是精神家园,刘亮程的“村庄”已经成形,然而还没有最终完成。我们从“地方性知识”切入刘亮程的文学创作,梳理了构筑新疆大地上他“一个人的村庄”的宏图,仍有隔靴搔痒之嫌。但我们看到了“土著”以“内部眼光”来体验新疆大地的诗意栖居,看到了对古老、缓慢生活的留恋,看到了对现代性的反思与审美化的精神返乡。刘亮程的文学创作,无法阻止我们的躯体往前走,但能让我们急促的脚步慢一些,让我们浮躁的心灵静一些。也许,慢就是快,因为能顺利地返回“自己的村庄”,把心灵安置在精神家园里。

注释:

①[美]克利福德·吉尔兹:《地方性知识阐释人类学论文集》,王海龙、张家瑄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版,第273页。

②盛晓明:《地方性知识的构造》,《哲学研究》2000年第12期。

③范培松:《重塑“自我”灵魂的狂欢》,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页。

④陈枫:《矫情时代的散文秀对刘亮程散文的另一种解读》,《社会科学论坛》(学术研究卷)2007年第1期。

⑤周鸿、刘敏慧:《灵魂的领地刘亮程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阅读札记》,《当代文坛》2001年第4期。

⑥陈静:《高亢的驴鸣论刘亮程散文中的“驴崇拜”意识》,《当代文坛》2005年第2期。

⑦李垣璋:《刘亮程研究十年综述》,《十堰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8年第5期。

⑧[美]乔纳森·弗里德曼:《文化认同与全球性过程》,郭建如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318页。

⑨周宪:《作为地方性概念的审美现代性》,《南京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

⑩李健吾:《咀华集·咀华二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8页。

[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73页。

[美]劳伦斯·E·卡洪:《现代性的困境哲学、文化和反文化》,王志宏译,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294-295页。

刘亮程:《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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