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叙述者

2015-11-18李荔

西部 2015年7期
关键词:椿树老宅桑树

李荔

叙述者

李荔

山有枢,隰有榆。《诗经·唐风·山有枢》)

在这里,不在别处。在时间与真相的结合处,总会有一位记述者隐藏于某件事物中,他藏匿黑暗的潮湿处,等待着影像的重现。

少年时代,那棵树是挂着一口老钟的歪脖子榆树。那棵榆树长在泛着白碱的操场中间,有盆口那么粗,按树龄来算至少也有三十年以上,它比我或我的父辈们更早站立在这里。在刚入秋的校园里,有着这样几棵榆树,校园显得丰富起来,男生们练习着爬树的本领,女生围着树干叽叽喳喳说着些小秘密,那是一个美妙的世界。榆树的枝条粗壮,因长时间缺水,树叶稀疏、泛白,却显得粗粝、朴实和亲切。长在校园里的榆树被流逝的光阴浇灌着,就像学校墙外的无边无际的荒漠砂砾,无限放长着童年的记忆。这在生命的章节里,是属于开篇的。无论我在哪里,只要想安静地回归时,那口大钟就是个入口。被磨得光滑的铁钟,倒挂在粗壮的枝干上,紧紧地箍住树干。系钟的一条铁链,象征着某种责任。所有的时间节点都在敲钟人的掌控之中。敲钟人是位维族吾斯曼老人,个头不高,经常穿着一件袷袢。那半长不短的白色长褂,早已变成了土黄的颜色。老人留着长长的白胡须,满脸的皱纹,分不清他的喜怒哀乐。他一道一道的皱纹里,一定藏着无数个别人读不到的艰辛。时间

久了,我们从他敲钟的声音里就能分辨出老人的心情。有时候他拿着一块石头敲,发出来的声音是清脆明亮的,只要钟声一响,我们就如一群刚出羊圈的羊从教室撒欢而出。这时,老人总是一边微笑着说阿斯达阿斯达(慢一些慢一些),一边捋着白胡子,似乎享受着这个尘土飞扬的课间;有时候他用一根拐棍敲,声音有些沉闷,但依然响亮。他常用力地挥舞着手里的拐杖,用含混不清的语言驱散着贪玩的孩子们:“恰岗,巴郎(快点,孩子)!”接着是“铛——铛——铛”的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着。一节课连着一节课,一天连着一天,一年连着一年,钟声跟着不断变长的课文和算术题一样,一天和一天的内容不一样,听久了不再像是钟声了,而是少年时代通向的某个伟大理想的节点。“铛——铛——铛”一响,我们从低矮的土房子教室里冲出来,从各自的方向奔向操场,开始了各种各样的游戏,跳皮筋,踢毽子,抓石子,打沙包,疯跑着……在一声“铛”和另一声“铛”的中间,那棵老榆树的荫凉底下,少年时代终结。

挂在老榆树上的大钟换成一个铁轮子的时候,吾斯曼老人也被换了。起因是那口钟的失踪。钟失踪后,有传言说是他的孙子把那口钟偷回家卖掉了,拿着钱偷偷地离家出走了。老人的儿子是老人收养的,常年不在家里,一年也回不来几回。邻居都说老人收养了一个不孝之子。老人的孙子也是老人收养的,那孩子有一点儿残疾,是小时候生病,打了过量青霉素,成了哑巴。但他乖巧懂事,经常可以看到他给老人洗脚按摩。老人对孙子也是疼爱有加,虽然没能送他进课堂读书,我们也会经常会看到一个脑袋晃悠在各个教室的门口,羞涩、好奇、羡慕。这是我最早学读懂一个人的眼睛里的世界。

学校的校长找了老人谈话,一些邻居们都开始用异样的眼光来看他,老人无从解释,只是一个劲地摆手说“摇摇(不是的意思)”,但是没有人再信任他。真正偷钟的人查到了,一个半大的孩子为了和别人打赌看能不能把那口钟从树上搬下来而移走了大钟。那口钟就在几个顽劣孩童的嬉闹中被搬了下来,藏到了操场的垃圾堆里。真相大白,钟失而复得。在那个烈日炎炎的中午,趁着没人的时候,老人悄悄地走到那棵老榆树底下,一手轻轻地抚摸着后来失而复得的那口老钟,一手摩挲着老榆树粗糙的树干,像是告别又像是在倾诉,一袭白色中褂带着某种宗教意味。老人与一株老树和一口老钟相拥,以安静的操场为底色,这该是怎样的一幅画呢?钟的事真相大白后,学校的领导人去找吾斯曼老人,给他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并致以真诚的道歉,老人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被岁月压得有些弯的腰也挺直了。就在当晚,他带着家人搬离了学校。

老人逐渐被我们遗忘,而那棵榆树至今还在不紧不慢地生长着,在越发粗粝的树皮中,总有一个潮湿的印记,是那位老人被误解的忧伤和我那个不懂得忧伤的童年时代。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诗经·小雅·隰桑》)

在某种经验中,当你开始伤春悲秋又无以表达的时候,你就会去寻找一些与生活相关的媒介,或在前人既定的生活经验里寻找某些美好的愿望,你所寻找的对抗、纠结、痛苦、幸福这些碎片不停地更换着,就形成了哲学家们所

总结的人生的不完整性。当我倚着一株古老的桑树在看日落的时候,我似乎看到荒漠尽头天那面的神话,山神与日神的亲密相爱,月神与星神的窃窃私语,除了空旷和荒芜之外,我的脑子里开始本能地幻想一些小秘密。秘密是需要隐藏的,而在空旷的荒原之上,所有的隐秘只能藏于紧贴地面生长的植物或者那些粗壮的桑树后面,在斑驳的草荫或树荫之下,一些杂乱大小不一的脚印被踩进蓬松的沙土里,只有有所寻找的人才会发现这些隐秘。粗粝的树皮上,刻着模糊不清的几个维吾尔族字母,字母与字母之间相互缠绕,已深深长进时光。这其中一定有一个很长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在哪里呢?从这些问题开始,一个世界也开始多彩起来。

在荒原无遮无挡的青春中,我犯了严重的自闭症,我经常会惊恐地拖着正在发育的身体而远远地避开忙碌的人群,开始我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压制着那不断膨胀着的身体,穿的衣服肥大再肥大,尽量把腰弯了再弯地走路,村头那棵古桑树,是我最好的去处,每当遇到无法想明白的事情,我就喜欢一个人悄悄地躲在树底下聆听着荒漠里的风声、虫鸣或者看着烈日下那些依然忙碌的人们。我看着青色的桑葚在干涸的阳光之下,逐渐变得或白润或红润或紫红,再隔一段时间就能招来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围着桑树欢快地叫着。不几天地上就会零星地散落几个熟透了的桑葚,再仰头看看那些已经成熟了的桑葚,宛若一个个出落成人的姑娘,水润剔透。这些饱满的桑葚隐秘地藏在一片片肥硕的桑叶之下。在某种仰视之余,忍不住伸出手臂摘一颗放入嘴中,一股甘甜清冽的味道沁人心脾,斑驳的阳光洒在那些青涩幽暗的心事之上,抬起头看看蔚蓝的天空空旷得如我脚下的土地,几朵浮云悠闲地漂浮着,一棵生长着甜蜜味道的桑树兀立在天与地之间。云是天空中的树,它汲取大地的湿润而装饰着天空;树是大地上的云,它收集着大地上所有的灵气。当我再也压制不住那自由生长的身体的时候,身体那些曾经羞涩、惊恐的内容瞬间变得骄傲起来。这样我竟然可以挺着胸昂头阔步甚至自豪地穿行在小村庄的各条小巷里了。

邻居的姐妹L出事之后,我又一次穿上宽大的衣服。我带着某种对女人这个名词的打量,我质疑这与生俱来的忧伤和不堪一击的青春。L比我稍长两岁,读完初中就在家务农,她有着姣好的面容,一双能够传神的美目,小巧丰腴的身材,一副出落成人的少女模样,着实好看。我们几个小一点的女孩放学之后都喜欢找她玩,喜欢看着她带着不同款式和颜色的发卡和各式各样的手链、项链等等,确切地说,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关女人们这么精致的东西,甚至她各式各样的胸衣,也是我们欣赏的内容。L给我们讲着村子外面的世界。在离我们所居住村子五十里以外是县城,那里夜晚的路上也有灯,路面坚硬又干净,路上川流不息的行人和汽车,就像白天一样,不像我们村子里的路,一脚踩下就是半脚的泥土。我们几个小姐妹怎么也想象不出L所描述的景象,就想象着学过课文里北京长安街那样,有灯光,有相互依偎的行人,路很长很长走不到尽头……L像个美丽的灰姑娘,她在我们想象无法触及的那个地方遇到了她的王子。每次谈话都能带给我们无限的向往。这个时候L的妈妈就会进来打断L,对我们说:“早点回家吧,孩子们,明天你们还要上学呢!不像我家这闺女,不争气,不好好读书……”L妈妈一脸的失落和无奈。但是我们还

是喜欢或欣赏L成熟的美丽。没过多久,就听大人们说,L跟一个木匠走了,但是木匠又把L送回来了,送回来的L,小腹凸起,满脸黑斑。L犯了女人的大忌,成为一个不检点又不干净的女人了。不干净,这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我的理解是一块洁白的手绢上不小心沾了一点灰尘或者蹭上了油渍,可以洗干净的,而大人们说,这不一样,女孩子的干净是唯一的,被破坏了,就是一辈子的事。这件事对于戈壁边缘的小村庄来说,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它似乎搅扰了这个小村庄的宁静,有女孩子的家庭都会有一种恐惧,女孩子似乎成为家长们的一种负担,他们把这种负担再完全转嫁到孩子身上,不准穿紧身的衣服,不准和不认识的男人说话,不准再到L家去……这对于宁静安详又闭塞的小村庄来说,是一件异样的事情。L家人连夜把她带到城里住了一段时间。回来之后,她很少出门,再也没有女孩子到她们家玩了,没过多久,她家门前的那棵桑树也被砍了。后来才听大人们说,因为那棵桑树不吉利。古人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她们家刚开始还不信这个邪,自己的闺女做出这样的事,才信了……那棵出了院墙、被砍倒了的桑树,据L的家人说,树墩上的树龄圈就不少呢,一定是一棵古树……

桑树虽然被砍倒了,而L的事件依然在小村子一年又一年的讲述着,只是越来越少被提及的了。

每年到五六月份的时候,小村的人们都会围绕着一棵又一棵的桑树吃着甜美的桑葚,他们依旧在享受着美好的光阴。在村子外生活的我们偶尔回去,看到逐家逐户门前已变得粗壮的桑树,不禁再问问L的近况,大都不知道了,就像L家当年被砍的那棵古桑树,树根犹在,树干早已没入了大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经·周南·桃夭》)

这是个春天,不适宜去记忆死亡。也偏是在春天,每一个事物又在经历一些疼痛,每一种的绚烂都和消失相关联,比如花开与花谢,比如曾经倚在这棵桃树下的娜。

许多朵桃花要开放之前,一些细长嫩绿的叶子簇拥在花苞的周围等待着,而等到花苞盛开之时,那些细小的叶子依然缓慢地生长,在继续等待,直到桃花盛开,惹来一群群忙碌的蜜蜂缠绕。孩童们惹着蜜蜂又躲着蜜蜂追赶,嬉笑着玩耍。桃花在不紧不慢地盛开着,她似乎知道,春天就是属于她的季节,没有谁能在这片戈壁上争奇斗艳赢得过她,她不紧不慢地开着又休闲自若地落着。落着落着,满地粉白的花瓣儿很美。那些孩子们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捡起花瓣,有的扬在风中,让花瓣随风而飞,小女孩儿干脆撒几瓣在自己的头上臭美一下。落在地上的花瓣几乎不会过夜的,或被早起的羊群吃掉了,或被风送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而落了花瓣的桃树,开始趁着天黑狠劲地长着,那修长的叶脉也如女孩婀娜的身姿一天一个样,慢慢地伸展着理想。

村里的人很少在意花落,他们扛着铁锹踩着松软的泥土,向着村外的田地走去。新的一年就这样在一棵棵树的影子里开始了。

我和娜歪着头瞅着桃花的盛开,再低着头抢着地上散落的花瓣,把花瓣一瓣一瓣地拼成我们心目中的花朵。这是太阳花、月亮花、星星花……在近乎蛮荒的小村里,我们除了地上的泥土和树上的花之外,只认识这些了。然后,我

们又找来许多个废旧的碗碗盘盘,用泥土和花瓣做着各种各样的事物,设置着各种各样的人物。我们玩着“过家家”的游戏,我当新娘,娜当新郎,或者我当孩子,娜当妈妈,还要装出妈妈病了孩子是怎样照顾的。娜就斜躺在一截矮墙的下面,把合着泥土的花瓣洒在了身上,还说自己死了,要用花把她埋葬了。这时候娜的妈妈过来,不愿意了,大声地呵斥着娜。这么不吉利的游戏在两个顽劣的孩子之间进行着,吓坏了大人,从五湖四海聚集于此的小村人们,有着五花八门的忌讳,最常听说的就是,女孩子家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丫头片子嘴毒着呢!”意思是说女孩子一说出的话都会被应验。娜的妈妈赶快把我妈叫过来,说要破解这个不吉利的预言,两个大人争起来了,一个说这样,一个说那样,因为我的老家在南方江苏,而娜的在北方甘肃,每个地方的风俗不一样,但是她们在驱赶一个共同的“敌人”——丫头片子,嘴毒。最后两家的妈妈商量,在刚才娜侧身躺下的那一小块儿地方,堆起了一堆葡萄干枝和葡萄叶子,说用火可以把晦气熏跑,一堆各类杂草按照刚才娜躺下的姿势堆放着,草堆被点着了,一股股青烟慢慢地升上天空,过一会儿就看不见了。荒芜的小村,蛮荒的岁月,空白的哲理。从此以后,总是得到妈妈的训诫:“小丫头片子家,不要乱讲话,乱讲话,就会被乌鸦抓走。”说完这些的时候,一群乌鸦,呱呱地从头顶飞过。

那次“过家家”事件之后,我记住了村庄上空偶尔有乌鸦呱呱的叫声以及那叫声中给予我的警训,一定不能想到死或者不好的事情。而关于死是那样的神秘或久远,就像无尽的黑夜越是努力想看清楚,越看不清楚。在这一份纠结中,我们慢慢地长大。

逐渐长大的娜,没有比小时候漂亮多少,依然是黝黑的皮肤,小眼睛,高鼻梁,小巧的个头。娜是她家里唯一的女孩,上面有个哥哥,下面有个弟弟,她在这个小村里享受着公主般的生活待遇。凭着父母的疼爱、兄弟的谦让,她口袋里永远有着小村小商店里有的各种各样的零食。偶尔娜也分享给我一些,我总是无限感激又无限向往地羡慕着娜的世界。娜以无限的优越感在小伙伴中间幸福地享用着属于她的美好。娜这样的优越性没有多久就消失了,我们都进入了学校,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除了黄土和荒原之外,还有比桃花更美好的事物。娜的学习一塌糊涂,经常是捧着满是叉叉的试卷回来,她的父母偶尔也声嘶力竭地训诫着,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宠溺她了,而娜的生活依然如故,依然是口袋里各色零食不断。这段时间,从左邻右舍都会传出来谁家少了几块钱,钱也不多,大人们都以为自己丢了,或者怀疑是自家的孩子拿了,说着说着就过去了。终于有一次娜被一位阿姨堵到了家里,而娜竟然没有一点惧色,很平静地离开了。在小村子里这样的事情就像不小心扎进手里的刺,很小,但是碰到它的时候会很疼。大家都在防着娜,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和她玩,不愿意邀请她到家里做客,但是没有人会告诉娜的妈妈为什么。天天奔波于田垄之间的娜的父母,还时常给邻居们夸赞娜的乖巧,除了学习差一点儿之外,绝对是个好女孩,邻居们都附和着。

后来,我们为了自己的学业各自奔忙,娜先是上了一所卫校,卫校毕业后,在私营的医院干了几年,就回到村子里了。娜是因得病才回村里的,她得了好几种病。娜依然是父母宠爱有加的孩子。她的家人从来不给人们透露娜的病情,有时还请来几个“神人”念几句唱词,泼点“圣水”,偶尔也会带着娜到医院去看看。不知道她的病情最后做了怎样的确诊,娜

仅仅二十年的生命结束了。

据说,娜走的那天是个晚上,被疾病吞噬的小小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他的父亲抱着她从医院走回了家。那是一朵刚刚长成的水润的桃花,这朵花没能寻到适合她生长的土壤,或者不小心走错了地方,这朵花不得不凋谢了,凋谢了,也没有谁能阻挡,就像没有谁能阻挡花开一样。

娜是在晚上走的,全家人悲痛的哭声震痛着整个村庄,那晚整个村庄都在沉默着,娜的父母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忙,第二天就把娜下葬了。

这个叫娜的女孩从村庄里离开了。每次我从外面回到家,娜的妈妈总是第一个到我家来,和我小心翼翼地说上几句话,就借故离开。

这个叫娜的女孩儿永远存在着,她倚着桃树笑的姿态,和我抢洒落在地上花瓣时的快乐时间……

生与死,这个人生玄妙的论题,若把它放到村庄里来辩证,它不再沉重也不再宏大,它的存在是那样理所当然,不论你从哪个方向来到了村庄,你留在这里了,这里就将永远属于你。它就像每年四季的轮回,又像一个游子的出行,一路向西走,不知道哪天又会折个弯回来了,见证着一朵花瓣的回归,一片桃叶的长成。

椿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庄子·逍遥游》)

这座老宅彻底地空了。它的空又为这个小村庄增添了一份忧郁的气质,这个气质是一种味道,只有踩着时间的光影你才能感受得到。

对“虚拟”实践的现实追问 ………………………………………………………………………… 李天国(4.84)

老宅和这个村庄同岁。村庄在这片荒原落脚的时候,老宅也刚刚诞生,能证明老宅的事物也就是这几棵椿树了。

至于这老宅怎么来的,跟荒原的村庄一样,人们跟随着最初对土地的需求就驻足停留,寻找水,搭棚建屋,再结婚生子,一个村庄在某一个时间的节点就长成了。接着就是一些老人和椿树,一些老人已经不在了,他们回归了泥土,用书面的语言来说是作古了。村子里很少有人用书面语,他们在谈论某个老人的时候,会平静地说,他或她是哪一年走的,因为什么走的,走的时候神情怎么样,语气的平静就像一阵秋风来了,高大挺拔的椿树上的叶子飘飘然地落下了,无声而又真实地存在着。

这些椿树随意地长着,它们以它的内心来感知着四季。四月到了,成串的椿树果实还干瘪地挂在枝头,而细嫩的椿树新叶硬是挤着长出来了,一阵风吹过,树影摇曳,嫩叶随风摇动,干瘪的果实低垂着,僵硬地摇摆着,干枯的黄和嫩白的绿,相互映衬着,村庄的春天从衰败的椿树翅果里慢慢醒来了。

也就在春天的时候,才能更好地分辨村庄里各样的树,杏树桃树用娇艳的花来报春,桑树要沉稳些,躲在粗糙枝干里的嫩叶迟迟不肯出来,等到杏花桃花梨花都谢了,桑树叶子才不紧不慢地长全了。椿树就更不用说了,它始终是个老者的脚步来与春天相会,坚挺笔直的树干,顶着几枝树叉,每年都会在树叉顶端再长出几个新枝,来年又成了树叉,树叉又长出了新枝,这就像村庄里不断来来回回的人们,只是椿树不停地长着,而村庄里的人们走了的再也回不来了。

老宅位居村子中间,老宅周围被高大的椿树包围着。据说,村子里开始栽椿树,也是跟老宅的女主人学的,她发现在这个满目荒凉的村子里载上椿树,容易活,不需要修剪,高大挺拔的椿树,还能抗拒着每年那几场昏黄的沙尘暴。大概有了这样高大的树,村民们会有一种很大的安全感,至于老宅的女主人为什么钟情于椿树,至今还无人得知。

最初,老人和她丈夫拖着七个孩子,从四川流落到这里。一家一户分房基地,盖新房,这时候人多就是优势,可以多分地,有劳力盖大房子,而且她家的孩子基本都成人了,干起农活来又快又好,招来村里好多人家的羡慕。但是,生活依然不易,在刚被改良的戈壁荒滩的土地上种庄稼,用汗水兑换果实,过程漫长而艰难。这是一个与时代、生活的较量,父辈们欣喜地守着自己的地,用年轻坚实的脚步一步一步地丈量着,一步大概一米,这一块地长六十步,二十步宽,大概是一亩几分地,不用公式的算术,田间地头有自己的一套。紧接着,偶尔一些的争吵和纠纷也出现了,因为他家的埂子打得宽了一些,占了下家的地,埂子打得不够直,也占了别家的地……太多不辨是非的争吵之声,随着庄稼一年四季的频繁更替,在灰白的土地上,葡萄、高粱、小麦、棉花以及各类叫不出名字的青草蔓延着,覆盖着属于村庄的那些倥偬的岁月。老宅里的七个孩子也随着土地上的庄稼不停地成长着,时常也能听到那宽大简陋的院子里传来阵阵的打骂和啼哭声,那一阵阵尖利的四川口音,我们几乎听不懂,邻人们都摇摇头,这家子又吵架了。而第二天太阳升起之时,老宅里又开始了嘁里哐当的打水做饭声,大的给小的穿衣梳头,哥哥弟弟叫得亲切而又欢快,不知不觉老宅里的几棵椿树已经有碗口那么粗了。

椿树有碗口那么粗的时候,老宅里的大女儿出嫁了。大女儿是个美人坯子,瘦削高挑的个头,白皙的脸庞,温婉而又稍显木讷,嫁女儿的场面是悲切的,在欢快的场面里也会隐藏着一丝丝的不舍和怅惘,这是人生第一次真正的远行。平日不善言辞的老宅女主人,这时候,撒糖果,递烟,忙里忙外地招呼着客人,还不时地去烧两炷香,拜拜菩萨,嘴里不停地叨咕着,这该是老宅女主人的虔诚吧!她以自己的坚韧把一个孩子养大成人,扶助孩子完成成家立业的使命,那曾被生活一次又一次摔碎的幸福,此刻都在女儿这场婚礼上补完,在她布满皱纹、依然白皙的脸庞上有一种光辉在熠熠闪亮。女儿穿着母亲缝制的红色衣褂端坐在炕上,等待着这场远行的接力者,那个将与她相依为伴的男人,这场未知的远行有多少是自己可以主宰的呢?老宅的女主人,小心翼翼地从屋外她栽植的一株椿树上折下一根椿树的枝条,用红色的布条缠起来,很神圣地交到女儿的手中,泪水禁不住从她眼中掉了下来。坐在来接亲的那辆自行车的后面,女儿怀抱着母亲赠与的椿树枝,也抱紧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一路向东。

但没过多久,新嫁的女儿又开始回老宅的娘家住了,在老宅的一棵椿树下,盖起了一间新房子,女儿又生了一双儿女,老宅里的争吵声越来越频繁,笑声也越来越大。老宅的主人对女儿的事闭口不谈。在村庄里,闭口不谈的事件往往最有研究价值,茶余饭后的人们总是三五成团说着各自的方言,不停地打听着议论着老宅里的故事,偶尔遇到老宅的主人从她们身边经过,又会围上去关切地询问着,吃饭了没,那一块地翻耕了么,今年的葡萄挂穗怎么样……老宅的主人从来不回避这些问题,总是淡然地回应着,偶尔也攀谈几

句,她那不善言谈的丈夫会从后面跟上来,说,淑华回家做饭。挂满岁月印痕的大门吱呀一声,顺势又给关上了。浓密的椿树叶子已经覆盖了老宅的整个院子,一缕炊烟轻轻地从浓密的树叶里袅袅上升着,慢慢地消失在村庄的上空。

紧闭的柴门收纳着老宅一家人所有的秘密。在一个初夏的午后,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整个村庄蒙上悲伤,老宅家里的大女儿突然病逝,倒在厕所里再也没起来,至于是得了什么病,至今也没人知道。村子里来吊唁的人同情地安慰着老宅的主人,她只是无助的喃喃自语:“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接着,老宅主人的丈夫、大儿子先后离世,充满悲情色彩的老宅房屋越显破旧,那几株茂盛的椿树越显得高大挺拔和生机盎然。

老宅的主人一生经历过四个家庭,每个被称为她丈夫的那个男人都没能陪她走到最后。她一生养了八个孩子,有两个孩子比她先走,先是大女儿,不到四十岁不知道得的什么病,跌倒在厕所里了,就没再起来;后来是她的儿子,在一个春天,椿树刚冒芽的时候,高血压,一觉没醒来就走了。我无法体会生活的每一次灾难降临在老人身上的时候,她是怎样度过每一分每秒的。再大的悲痛都会在时间的长河里破茧成蝶,成为生活另一个的希望。这是生活给予她的力量吗?老人可能不需要这些生活的哲学,只是认真虔诚地过着属于她的每一个时日。这就是这个村庄的内容,盛载着许多个卑微、真实而又鲜活的生活哲学。

起初,年近七十的老宅主人执意不愿搬离这里,她每天一个人打扫院落,生火做饭,上香拜佛……平静的生活不起一点波澜,每天定时可以在茂密的椿树叶的空隙里看到几缕青烟慢慢升起和飘散。

老宅最终会空的,但那几株椿树将会永远存在。

猜你喜欢

椿树老宅桑树
老宅旁的竹林
村口的老椿树
马桑树儿搭灯台
老宅
桑树变身增收“摇钱树”
奶奶家的桑树
太爷爷家的老宅(下)
陆俨少山水画谱(六)
哭泣的桑树
大椿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