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园
2015-11-18龚静
龚静
竹园
龚静
走在前头的芬姨回头道:“看好脚门前哦,当心点,这里现在不比老早,没有路了,前几天已经用竹刀清扫过了,否则脚也插不进。还有蛇呢,上趟子也是春天里有人来挖笋,看到一条蛇哦,从眼门前一蹿头,吓煞人。”
穿过东倒西歪的老屋,杂草丛竹盘根错节,依稀可见一垄可以走的路的模样,时不时竹梢头挡在眼前。竹园子中两座土坟周围也是清扫过了的,现出坟墩头,外婆坟边的一竿竹子长得蛮高了。挖土,抱起骨灰盒。“姆妈,替你来搬家了。”母亲喃喃。一行人沿来路走出竹园,按习俗放了一串鞭炮。回头望望竹园,还是绿葱葱一片,不过绿得七缠八绕,曾经清清爽爽,小时候每年都跟外婆来挖春笋,秋天砍了老竹还可卖点零花。从后院通往竹园的路也像头路分得清清爽爽。竹园那一头临小河,小河通外面的大河,乡人造房子的砖就是撑船运来的。
好吧,反正这里村子都要拆掉了,那里村子也要拆的。这片地拆迁了要造新城,每户人家都分到好几套房子,分不均匀闹矛盾是有的,不过有房子分都开心的,自家老夫妻一套,儿子一套正好结婚,出嫁的女儿也不怠慢,也有一套,皆大欢喜。竹园,政府也算过面积,给了点小钱在家族里分分,就随便它去了。埋在这里的老人,都陆续迁走。
久不住人的老屋子撑在那里,地皮面积已经计算过了,也不过是为了等待推土机,看上去简直不像曾经有过天天灶头起烟、日日家长里短的、还间或婚丧喜庆的屋子。一只老鼠,又一只老鼠,草丛里悉悉索索。右边河滩头的房子更加东倒西歪,赶在动迁之前造的一间灶披
间完成了使命也松弛到塌下来的意思,河倒是还是那条河,船是很少了,装竹子的船当然早就没有了,河对过的竹器厂老早关了,站在水桥头,似乎还能听到机器刨竹篾的声音穿出窗口穿过河面,竹子在尖叫,但底色又是闷的。那一年我看父亲钓鱼,脚一滑,从水桥头滑进河里,旱鸭子手忙脚乱地爬上来,青苔水草抓了一手,一嘴湿嗒嗒,衣服湿淋淋的,身体已经管不了了,有惊无险的结果是从此看到水就冷飕飕的,游泳也学不会。走出竹园时没想到去看看那条河,以后应该会成为新城楼盘的临水卖点的,再撑条船顺着河到朱家角,应该是不可能的了。
1937年,就是这个水桥头,一条船从这条河出发,一路躲,一路躲到朱家角。
日本兵来了。大肚子的桂芬跟着公婆坐船到朱家角避难。
从棕坊桥到朱家角,摇了两天的船。带了冷饭酱菜,烧锅子热水泡一泡,逃难要紧。
到了朱家角,岸上一样有日本兵,一条条船都要盘查,公公外出做生意见过世面,叫桂芬脸上抹锅灰,大家蜷缩在船舱里熬辰光,公公和丈夫在船头应答。也算幸运,终于躲过一劫。只是,这难是没办法逃了,哪里都一样,躲不过,船再摇回来。回来后桂芬生了一个女婴,1937年年底。
从一个乡村到另一个乡村,务农,做工,家务;姑娘,新嫂嫂,外婆,阿婆;逃难,磨难,辛劳,病苦。一把灰,一个土馒头。一辈子。
王桂芬就是我的外婆。
她死的时候很平静,弥留之际已失语,死犹如燃没的灯芯草,自然而然地暗了。是1996年的初夏,八十岁。很多人说外婆是有福气的,生前还抱过了重外孙女。
外婆去世没有开追悼会,她是家庭妇女,只有遗体告别会。很多亲戚专程从乡下赶来。外婆身上盖着红布,接受她的亲人们悲悯平静的目光。然后她就住进了一间镶着玉石的小小房子,我们在小小房子前摆了一棵小塑料松树。我们还发现外婆以前在乡下的小姐妹也住在这里,大家都说她们现在倒又可以经常串串门了。外婆老了的时候尤其喜欢拿张小凳子坐在门前与人说话的。
告别会后,亲友们一起吃豆腐饭,大家吃得很快乐。吃饭的时候,我在想,外婆活了八十年,辛辛苦苦的,为什么不能有篇悼词?是不是太普通的人就不要悼词了?很多年后我突然觉得真的是不需要悼词的,人已成烟,悼词是说给活人听的,在活人的等级社会里排序排位,给一些相关的人安慰罢了。
生·活
外婆出生在一个叫彭赵的地方。家里那时该是中农几近富农了吧,有几亩地,有一座二进带厢房天井的江南乡村民宅子。外婆是长女,自是能干,种地、晒麦、臼米、煮饭、女红样样在行。外婆娘家做酒,父辈们在外做生意认识了做竹子生意的印家,二十岁不到的外婆就定下了终身,嫁到印家。说起来也门当户对,新官人还是秀才,识文断字的,当然相见相识也是在红头盖掀开的一瞬间,据说婚礼其时颇为轰动,新官人骑了高头大马迎的亲。1937年,日本人侵入了上海郊区,有孕在身的外婆随家人坐船逃离村子——幸好做竹子生意的夫家有条船,船顺着上海曾经四通八达的河道摇到朱家角,日本兵也来了,外婆赶紧脸上抹了锅灰,躲过一难,船摇回村子,母亲降临。经此一难,家族渐渐破落,外公虽是秀才,但不事稼穑,甚至懒得做活,家道更是中落了,家事全靠外婆一人承担。接着还出生了两位“名义上”的舅舅,一个出天花死了,一个因无力抚养送到了育婴堂,外婆年老时时
常会说起他们。母亲十三岁,也就是外婆三十三岁时,外公死了,我不知道当时外婆是怎样的心情。我现在常想,假如外婆不是嫁了这个秀才——我从未谋面的外公,一生又会怎样。
外婆没有裹过脚,一双手两只天然脚,把日子过下去。
要说起来,也是托了二十世纪初民族工业兴起的福,纺织厂、毛巾厂、味精厂等和日常生活有关的工厂(工坊)在城市和市郊一家家开起来,很多本地和外来的女性就有了养家糊口的一条生路,所以,五四精英们真的不必为娜拉走后怎么办过分焦虑,只要能吃苦,娜拉还是能谋到一条生路的。
外婆做过竹篾的热水瓶壳子,进过毛巾厂做工,当然还干着种菜等等农活。母亲每天步行去县城念书,放学回来也帮着做事。母亲初中毕业后,念了师范,因为外婆供不起她上高中、读大学。“那个辰光爷叔是讲帮我交学费,哪好靠人家呢?就算是至亲,也不行的,万一以后有啥事呢?”断了大学路,好学懂事的母亲虽然有些遗憾,但也不抱怨。“我还是感谢伲老娘的,让我读书,读师范,出来做老师,现在退休了有保障呢。”过了七十的母亲每年清明祭奠总要念叨。说的是,一个农村女子,寡妇,顶多上过扫盲班,不是盼着独生女早早出去做生活帮她分担,而让她去读书,哪怕是免去学费的师范,外婆到底是有见识的。这种见识不需要知识,只是一种本性本心吧。母亲教书,母亲成家,于是,外婆也从乡下搬到城里与我们一起生活,带孩子、买菜、煮饭、洗衣,各种家事,父母得以安心工作,母亲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曾被评为上海市模范班主任。
我已记不清楚小时候外婆是什么样子的了,恍惚是总穿着青色或灰色大襟衫或两用衫,总围着一块围裙,手中不断会变出好吃的东西来。小时候外婆实在是位老母亲,其实,我们从小到大都是称呼外婆为“老姆妈”的,那是我们本地人的叫法,但也颇为贴切。
外婆的手巧,会手工裁制中式衣服,用缝纫机踩西式衣服也不错,常有邻居请她做丝棉棉袄、大襟衫,老房子时的邻居阿萍姐姐也请她裁的确良衬衫。但见外婆将布摊在玻璃方桌上,用把老式尺,捏着粉色的划粉划划改改,嘴里还不时自言几句,然后,毫不犹疑地一刀裁下去,姿势里一派成竹在胸。她会做各式各样的中式盘扣,什么葡萄纽、琵琶纽、蝴蝶纽她都会,每年春节我的新罩衫上总会有不同花样的盘扣。很多年以后,想学盘扣,回家请教已经七十多的外婆,她呵呵呵笑,说现在长远不做了,手不大灵活了,试试看。缝了两条细布条,一把镊子,坐到阳台一角,青筋贴皮的手穿来穿去,阳光晒在她稀少灰白的头发上,晒在她自己纺线、自己染色、自己编织的黑色毛衣开衫上,一恍惚,一个盘扣已经好了。小时候只觉得外婆会做衣裳是理所应当的,并没意识到外婆能干,甚至她的性别角色也是模糊的,她只是外婆,会做很多事的外婆。
当然,外婆做的饭好吃。那时候什么都是配给供应,一月一个人只有几两肉,买豆腐还要大清早去排队,过年才有冻鸡冻鸭供应。那时父母的工资得养活五个人,时有拮据,外婆却是将一日三餐安排得井井有条。一块肋条,她会分出一点精肉剁成肉糜,炖蛋或做肉元烧汤吃;接下来的小排可以熬出汤再红烧,汤里放点土豆或冬瓜又是一个菜。母亲买来肉骨头,外婆用砂锅炖汤,肉骨头酥烂至能嚼碎咽下,非常鲜腻,现在想来当时这样价廉物美的东西如今真是天然的营养品哩。开春了,外婆会回乡下老房子后面的竹林挖竹笋,在老房子前的自留地里摘蚕豆,回到城里可以吃好几天。光是竹笋,笋衣笋尖与臭豆腐同炖,鲜香可口,笋的中段用来炒,老一点的则和豆板一起做汤,饭桌上颇为丰富。
吃外婆做的饭菜那么多年,很多已然融化
在一天天的日子里,实在难以细究。印象很深有两件:其一,有一年春节她做了一只八宝鸭,鸭肚内填了糯米、火腿、香菇、板栗、莲心,还有其他什么我记不得了,中间用线缝紧,蒸熟上桌,香气袭人,以后再也没有尝过此味;其二是外婆做的点心、巧果、葱油饼、汤团不胜枚举,有一种叫麻雀豆的很令我忆念。做麻雀豆的时候常常是在冬天,放寒假了,外面刮着呼呼的西北风,屋里却漾着暖意,倒不是不冷,而是因为外婆手上正和着的面粉将成为美食,心里就生出了热烘烘的期待。外婆做点心时用的是“标准”面粉,那时面粉有“标准”和“富强”之分,前者比后者的颜色略深,价格也略便宜一些。做麻雀豆的第一步是和面,面要擀得有韧性,一般还要加发酵粉发酵,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为了缩短我们两眼翘望的时间,外婆就在和面时加一些小苏打,它也可发松面团,再加点盐和糖精水。和好面,将面团揉成细细的一长条,差不多一指宽的粗细,用刀切成一小粒一小粒的,再撒点干面粉,麻雀豆的坯子已经做好了。然后,在煤饼炉上架好铁锅,倒上一浅锅粗盐,炒热,将做好的小面粉粒倒入,不停地翻炒,如同炒瓜子花生一样,等麻雀豆外面焦黄,即可出锅了,用笊篱漏掉炒盐,盛在容器里凉片刻,麻雀豆便可以吃了,松脆焦香,又甜又咸。我们常常是未及外婆炒好第二锅,前面的那一锅“胜利果实”已经“消灭”得差不多了,越吃越香,越吃越暖和,外婆看到我们吃得这样开心,更是炒个不停,好让我们过足馋瘾。那情景,想来温馨。
外婆腌的酱瓜也是一绝。每年夏天,我总会自告奋勇地帮外婆一起去菜场买黄瓜,一篮或者两篮,回家洗净晾干,然后进酱缸。酱是先前就做好了的,一般总在梅雨前后,外婆用黑面粉加蒸熟的黄豆做成一块块一块如芒果状的面饼蒸熟,晒干,然后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让它发霉,再浸在陈年酱中,让太阳晒。梅雨季节常常是上午日出下午雨的,惹得外婆早晨端着那几个沉沉的陶盆下楼去晒,下午一雨令下,急急地去收。放进了黄瓜,盆就更沉了,有时我也帮着去抱回来,那时外婆也已六十多岁了,已得了脉管炎,脚时时痛的,然而做起酱瓜来乐此不疲,不怕烦的,不让她做还不肯。父亲有时看着那面团那酱盆心烦说她几句,她委屈归委屈,酱盆照晒不误,夏且秋而冬,早餐时的酱瓜真的很甜酸适口,这时候外婆非常自豪,还装了一个个小瓶送给邻居尝鲜。我刚上大学那阵,外婆在做些虎皮蛋、咸鱼之类的菜塞进我书包,有时总不忘弄一小瓶酱瓜,“过粥吃吃蛮好的”,我嫌烦,但不拒绝,我觉得酱瓜里有外婆这样一个女人的灵性,那时候,我已开始换种眼光看外婆了。
从小跟着外婆做家务,自然我也很小就学会了烧饭做菜做点心。我发现现在能想起来的家常美味都是和外婆连在一起的。时令蔬菜、节气果品、口味搭配,很多都是从外婆那里来的,春天跟着她到乡下竹园挖春笋,七巧节帮着她做巧果,春夏又一起做草头塌饼,春节更要相帮着做汤团、馄饨、春卷,从一把面粉,到一淘箩面条,不知不觉中过日子的琐琐碎碎就这么嵌入我的身心。可以这么说——如果要说启蒙,我的生活启蒙老师应该是外婆。
外婆,外婆,我们总觉得外婆就是这样的,天天家务,日日锅台,事无巨细地操心,有时还不讨好,似乎就没想过其实外婆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天地啊。记得念小学时,有个男人来找过外婆几次的。据弟弟说,他还记得外婆有次和那男人到小房间轻声细语聊了很久。有一次,还在外婆生前,我开玩笑问母亲有无此事,母亲淡淡一笑。我想这当中肯定是有一段故事的。曾看过外婆年轻时的照片,穿着白底碎花的缎子旗袍,像一个大家闺秀,挺清丽的。可惜,等我想到应该记录外婆这样的女人的故事时,外婆已逝。现在,我想外婆三十多岁守寡至她八十岁死去,劳
作和疾病占去了她人生大半时光,几乎没有享受过什么女人的幸福,她的乐趣似乎在于看我们长大成人,和她说说话。然而,等我们长大成人,和她说话的机会反而减少,即使有,我们有时候也不大愿意听老外婆那已含混不清的话语,嫌她嗦烦人。
老了的外婆,已经不再当家作主,但她很独立的个性总使她对家里的事过问这过问那。“老姆妈,侬年纪大了自管自就好,不要去管啥事体,自己又做不动的。”回家不多的我却还是这么硬着嗓子跟外婆说。(其实我可以说得温柔一些啊,好像非如此不能表达心意似的,偏要以一种硬气来代替温柔)其实我心里明白,外婆似乎总不承认自己已老态龙钟,烧菜不是盐多了就是糖少了,她总觉得自己还行的嘛。外婆一生能干,老了却不能随心而干。她不会像一个知识妇女那样来表达,或者想到去学学钢琴、跳跳迪斯科排遣一下老年的寂寞,她想要的是有人一起说说话,自己能做事。而当这些也已不能时,外婆的心可想而知是落寞的,虽然她不懂什么叫落寞。
外婆弥留之际我们都经常去看望,她虽不能言,只两眼混沌地望着我们,但嘴角是牵着笑的,也许是苦笑,也许是欣慰。我现在知道一个人往生时,最好的安慰就是陪伴她,握着她的手。可是我们习惯用做事情来表达情感,我没有拉着外婆的手,只是坐在床边,好像亲人间反而是疏于肢体接触的(其实小时候睡觉时常常把脚搁在外婆的腿上的)。有个老乡邻来看她,她拉着外婆的手,说了好多话,外婆的眼泪流下来。这个场景过去了很多很多年,却总会在某个夜声人静时浮现。只是如何能有弥补的机会?
寻找一张外婆的照片
外婆去世后,母亲总逢着日子祭奠,我们也总在清明时去看看她。
一年一年的,那些和外婆在一起的日子似真似幻。
有一年却是常常梦见她,日子挨着日子梦见她。
山路崎岖,台阶层层,恐龙追赶,忽然见眼前有一城堡,奔入,楼上竟坐着外婆,在纺织,见我来,起身带我到封闭的天台,透窗环视,山峦起伏,壮观安全。我说恐龙是从地底下追赶的,也许现在还在门口,外婆想了想说有很多门。此时梦醒,暗自思量,是不安全感,还是外婆在那个世界想念我,或者她在那里很孤单?——2010年10月26日晚的梦,翌日晨起所记。
前晚梦见外婆,见她在一木板平台一头,手伸进平台前的一个穴鼓捣,原来在里面炒大白菜,一片片,没有切过,怎么可能?平台另端还有木板,似搁有油盐猪油类。叫她,她露出脸来,抬首一笑。我顿时泪奔,几乎窒息,惊醒,窒息感犹在,泪滴犹在,本疼痛的颈肩和心率失常的心脏,似一时难以承受,一口一口地舒气。——2010年12月10日的梦,12日补记。
两个梦的时间段内,正是这一年身体状态不佳的开始,旧患发作,曾经有效的药物失灵,兼之新恙缠之不去,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有母亲手术出院不久,等等其他事,身心焦虑时时袭来,我隔三差五地要靠安定入睡,夜梦也是必然,只是其他的梦都漫漶不清了,唯有两次梦见外婆却是分外清晰,清晰如现实。尤其外婆的笑脸,一如她生前的样子,连左眼太阳穴处的神经性颤动依然如昨。
突然憾至心痛,原来我跟外婆都没有在一起拍过照片。怎么会?每天每天的看见,可是再要看见,没有照片。
很少看到外婆拍照。墓地上的那张照片还是母亲在外婆的左眼神经尚未病变前拍的,之后因左眼视神经萎缩,双眼大小不同了,平日
里左眼那里常有神经牵动,我们倒也看习惯了,不觉得什么,古稀之年的外婆仿佛也不觉得什么,不过是脸上多了点动静,当时医生说没啥特效药,也就这么着了。照片上的外婆笑得并不欢畅,总是有些愁苦。想想外婆的一生其实就是辛苦。
想起那次请她教盘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阳光照在她一头花白发上,间或左眼处神经牵动,枯瘦的手却是灵活地使着镊子,可是那时竟然没想到拍下来。若是今天,手机随手咔擦。那时尚未养成相机随手拍照记录的习惯。其实是对日常生活之常态的轻慢,仿佛一定要某地的山水,某地的建筑,某地的风情,才是值得按下快门的。当然,这与当时胶片的成本也有关系,但意识深处实在难免某种“慢”,这种“慢”的内在于今看来,大概和我们长期以来的习性有关——热衷宏大叙事,对事件和活动等外部世界热情,而忽略身边日复一日的琐细。其实琐细的日常才是基本,慢慢地悟觉到,可是外婆已经走了。后来我去一些古村落游玩采风,总喜欢拍当地老太太晒菜干、刷衣服、织网之类的画面。每每见之,没来由眼酸,立刻就想起了外婆。
今天我想重温那天的场景,只能在大脑沟回里寻觅,寻来觅去的,朦胧的影子,虽然外婆的样子总在记忆里,可是若要镜头推进,近一点再近一点,皱纹、嘴角,甚至长期神经牵扯的左眼细节,总是无法清晰回放。若是有一张照片该多好。
在数码随手拍的当下,留一个影像还是一件事吗?可是,想要看一看外婆的样子,我没有一张照片。甚至,从出生落地到外婆去世,算算有三十一年,竟然没有一张与外婆的合影!
自记事起外婆的样子仿佛总是那样的,短发,圆领布衫,或灰或藏青的大襟衫,黑毛衣,黑毛线帽子,黑直贡呢鞋,灯心绒棉鞋,只不过头发由黑变黑白进而灰白,脸上的肌肉渐次萎缩皱折,看上去老年外婆脸小了一圈,挺直的腰背也有弧度起来,可是,再是时光雕刻,记忆里外婆还是外婆的样子啊。仿佛外婆从未年轻过,也从未特别的老过。想起小时候,搬两只方凳子绷起橡皮筋玩着等父母夜归,外婆则一旁坐着缝补,线断了,抿抿嘴润泽一下,重新穿针引线,那时的年龄应该还不到六十的,过着过着外婆就真的成了老外婆。外婆当然也年轻过啊,曾看到一张,大概也是留存下来唯一的一张外婆年轻时的照片,穿着白底碎花的缎子旗袍,那种民国女子秀气含蓄的表情。
可是,没有一张与外婆的合影,没有。
少时,拍照仿佛是件隆重的事情,要到照相馆,穿上好衣裳,挑个好天气,有个好日子,得有个理由,才会去拍照。一张张标准照留住当年青涩模样,那全拜升学读书之需。至少在我家,没有每年拍全家福的习惯,倒是有我和父母弟弟的合影,那是难得去公园,或者参加婚礼时留下的。好像就是没想到外婆,外婆嘛,天天在家里,天天见着,没必要一起合个影纪念什么的。记得1990年冬某天,外子给外婆拍过一张照片,他抓住了外婆左眼处神经暂时未牵动的瞬间。可是,我翻找过去的影册,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这张照片。或者那时给了外婆,也许还在一堆底片里,这是我所有的唯一的一张外婆在家的影像了,却也无法落到实处。(希望它还在某个角落等待我再次寻找)每次回想此景,总问丈夫也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当时就没想到与外婆一起拍张照片呢?我没想到,我们都没想到啊。”是否,潜意识中还是对外婆缺少了珍视?
纠结了好久,还是写了一篇文章《那张照片在哪里?》。弟弟看到后,翻找起家里的老相册,找到了七张外婆的照片,扫描发给我,并写了照片说明。
第一张照片里外婆比较年轻,二三十岁的样子,深色衣服,式样已经看不清楚。据弟弟说
背面写有“女儿惠存”字样,外婆是不会写字的,估计是母亲自己写的,是有年份的照片了。
第二张就是那张嵌在墓碑上的标准照,估计是在1981年或1982年初照的。算下来,外婆那时六十五岁左右。摄于西大街的“金城”照相馆。
第三张也是黑白照片,外婆的神态最是欢畅,白色短袖衫,深色裤子,坐在沙发里,左手搭在扶手上,竟有点潇洒的样子。是1982年8月在西大街的家中留影。当时我被复旦大学中文系录取,弟弟考上重点高中,父亲借了台照相机为我们拍照。我也有一张同样角度的照片。
其他四张是彩色照片,当然那彩色已然不鲜亮的,外婆总是穿着黑黑灰灰白白的衣服。拍摄场景分别是:第一张,清河路时的家,夏天,1984年。第二张棕坊桥老宅位置,不过老宅已拆,宅基地给亲戚造了房子。那天应该是亲戚结婚,外婆藏青西裤,藏青开衫,白衬衫,还蛮高兴的,虽然屋后的房子已变了样,换了主人。第三张在现在的家里,1990年代初的光景,淡蓝色单衣加蓝灰毛背心,坐在那张从老宅带到城里的旧官帽椅上织毛衣,黑色的毛衣。大概是我们偷拍的,外婆的神态全然在毛衣上。第四张,也是外婆生前最后一张照片。1996年2月春节,棉袄外套的黑毛衣就是她自己织的那件,褐灰色的毛线帽子和黑白夹花的半截指手套也是她自己织的,手上抱个永字牌热水袋,外面那个紫红格子布套子当然也是外婆手缝的。她的头低垂着,像是在想什么,当然也可能什么也没想,人已经很瘦了。从电脑里再看这张照片,无法不感受到垂老的气息。正是这一年的春夏,外婆去世了。
弟弟发来的邮件中还写道:
其实,她(外婆)应该有年轻时的照片。不知你有否印象?在我很小的时候,在棕坊桥的老屋里,一个旧的衣柜的门上,大概有两张很大的照片,一张是一个女子头上带了一个“很怪的帽子”,因为小时候没看过古装戏,现在才知道这个“很怪的帽子”叫凤冠,另一张中还有一个年轻的男子,穿着中式的长褂,头顶礼帽,插着羽毛。现在看来,这两张照片应该是老姆妈的结婚照吧,当时小孩子不懂,甚至感到有点奇怪。这两张照片一直镶嵌在衣柜门上的玻璃内。我想,它可能也经历了战乱,但一直保存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后来这个旧式的衣柜要卖掉,照片也不知去向了。很可惜!当时为什么不保存好呢!很遗憾!
我对弟弟信中提到的那张凤冠长袍的照片真是毫无印象,倒是记得那柜子的,棕红色老式衣柜,铜锁,门上的玻璃似乎还是彩色的。有玻璃的老式衣柜,是民国特有的风格吧,明清衣柜是不会有玻璃门的。小时候倒是常跟着外婆回她乡下的屋子,春天去竹园挖春笋,烧大灶饭,去自留地摘蚕豆,顺便耕地种植,春夏季去收获玉米。一般我们不过夜,当天回城,外婆有时会住上一两天,和乡邻串串门走动走动。偶尔我们也住一晚,那张民国传下来的床下是架空的老旧地板,地板下老鼠叽叽喳喳地闹腾,倒是夏夜睡在一侧的竹榻上,清凉滑爽,木格子窗外就是自留地,听得到玉米叶悉悉索索的声音。
一生劳作,晚年多病,照片上的外婆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妪样子。
总以为和外婆在一起过日子是自然不过的事,尽管知道终点随时降临,现在,想看一看和外婆在一起的样子真的成为了永远的不可能。外婆总在梦中出现,好像是老天一次次地显影这张心中的照片,但没有用的,我还是希望看清外婆的皱纹和笑容啊。
像外婆这样的女人我们周围实在太多,她们似乎是一种天然的存在,为家庭为子女为孙辈奉献自己的辛劳和生活智慧,于是我们也好似天然地忽视了她们,认为她们是生活中无足
轻重的,她们劳作,她们消耗生命,换作我们的新鲜生长,似乎一切都这么天经地义。我想,我们从来没有往深处想:像外婆这样的女人会想些什么,会盼望些什么。
2006年,在韩国梨花女子大学客座任教,孤身异国,常常想起外婆,曾经写了几句散行的文字,起名《想起》:
想起寒夜里一双枯瘦的手臂
慢慢地久久地握着微微的体温
厚厚的被褥挡不住无边的冷寂
每当你伸出手
我却总在别处
想起阳光下一个孤单的背影
静静地守着斑驳的门
喧闹和光亮赶不走弥漫的落寞
每当你远望归雁
我却总是擦身而过
想起你,在异乡
在午夜
裹不住满腔的冷
我终于明白
潸然
外婆枯瘦的手曾经握着一尺多长的竹刀,麻利地带着我在竹园里穿来穿去,一棵竹笋,又一棵竹笋,一歇歇工夫,就有大半袋袋的竹笋,直起腰歇息时,望望这棵竹子,拍拍那株竹子,嗯,再过几个月长得壮点,可以卖了。竹园满地松软,泥土、新旧竹叶,杂草不算多,春天来挖笋的亲戚也会顺手拔掉点。
走出竹园,回到老屋,稻柴燃起来,我使劲拉起风箱,大铁锅子,豆油一勺,铜铲一翻,春笋爆出响声,酱油红糖,外婆已将一碗酱香的油焖笋摆上木头方桌,蓝瓷花边大碗腾起热热的香气。客堂间的泥地,多少年踩下来,夯实板正,布鞋踩上去也不硌脚,稳当当坐在长凳上,柴灶头的米饭糯,再来盘咸肉青菜,老屋的饭菜就是比煤球炉子烧得香。
彼时彼刻的香味不过寻常的一顿饭,只是要过了很多年,此时此刻的我才体会到一顿饭的不寻常。
文字多少能表达一些对外婆的想念,可是我明白这种表达终究是贫乏的,倘若过往里有一种深切的想到,并且去做到,那么今天就少一些遗憾。即便文字表达如何深情,终觉虚弱。
那天从竹园出来,下起了小雨,面包车开过油菜花田,开过起秧子的葡萄园,来到墓园,安放好外婆。墓园里有她的公婆,她的娘家兄弟,住在这里应该比在竹园热闹点。
擦了擦外婆的照片,就是那张眼睛正常的照片。
老姆妈,我们回去了哦。
下趟再来看侬。
客厅里的旧式木制茶壶桶是外婆留下来的,曾经放各种南北干货,她总是偷偷地这里省点那里节留点,逢年过节变出花样给家人一个惊喜。
针线盒里还有外婆生前常用的绕线板。
有它,天天可以看见老姆妈了。
栏目责编: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