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羞耻》及阅读机缘
2015-11-18■武歆
■ 武 歆
阅读《羞耻》及阅读机缘
■ 武 歆
我始终固执地认为,靠近、倾听一个作家,除了阅读他的作品,冥冥之中还有诸多的阅读机缘,这些机缘并非完全巧合,正是这些机缘的存在,才使得阅读者充满阅读的乐趣与回忆。但要小心的是,必须要做一个手捧细沙的阅读者,否则那些机缘,犹如细沙一样在手指间悄然滑落,就会稍纵即逝。
我在倾听、阅读萨尔曼·拉什迪的作品前后,便有着诸多意想不到的关联,如今想来,依然感怀不已。
多年前在宁夏采风。在银川异常疏朗的秋季夜晚,在和河北作家李浩交流阅读心得时,这位“书虫”忽然情绪激动地向我讲起拉什迪。坦诚地讲,我已经遗忘了这位1989年因为出版小说《撒旦诗篇》牵扯到宗教问题,进而在伊斯兰世界引发剧烈动荡的作家。但是李浩的激动,让我开始对拉什迪留意。
更有意思的是,从宁夏回来后,恰好定居英国的诗人杨炼来津,聊天时他也突然说起拉什迪,我问起拉什迪在英国的情况;杨炼说拉什迪最近几年已经“正常生活”了,他在英国一些文学活动中多次见过拉什迪,还特别补充说拉什迪具有非常沉静的生活状态,在公开场合活动时,面容安静,肢体语言从容,没有丝毫的紧张,而且也看不出来由于长期精神紧张而遗留下来的任何痕迹。
友人接连提到拉什迪,这让我对拉什迪陡升“兴趣”,我在想他被霍梅尼“宗教通缉”多年,过着警方保护的地下生活,尽管“宗教追杀”并没有认真执行,只是一种敌视愤怒的表达形式,但英国政府对拉什迪的保护确是始终在进行,没有丝毫的懈怠,每年的保护费高达160万美元,我想任何人对于这样的高额保护费,都不会是欢喜的,肯定会背负着沉重的精神压力,但拉什迪却能够依旧“非常沉静”,这怎能让我对于倾听拉什迪的兴趣不继续攀升呢?
我就是这样……来到了拉什迪的身边。
阅读拉什迪,应该首先阅读拉什迪获得布克奖、同时为他获得世界声誉的小说《午夜的孩子》。这似乎已经成为阅读拉什迪的常态,许多阅读者都是这样走进“拉什迪的世界”,但因为我没有找到这本书,饥渴状态下,我选择了他的另一本长篇小说《羞耻》——应该说,这是一次退让的阅读。但我最初并不知道,如此的退让,其实才是艰难的开始,我将要开始一场漫长的阅读对峙——整整3年。在3年的时间里,《羞耻》仿佛几十个累加起来的马拉松跑道,我总是疲惫得看不到阅读的终点。
我记得有人如此形容好作品——用一句话能够概括的或是用很多句话都不能概括的。拉什迪的《羞耻》,却是具备了这两种情形。一句话概括《羞耻》:“非理性的宗教和政治暴力是导致社会的羞耻以及无耻的根源,《羞耻》巧妙地结合了历史、艺术、语言、政治及宗教,描写了一个现代国家的创建及其失败的过程。”想想看吧,这“一句话”包容了太多的创作密码,无论哪一条拿出来都是一个庞然大物,别说一部长篇小说,就是十部或数十部,似乎都无法容量。
那么要是用许多话讲述《羞耻》呢?那似乎只能慢慢地说了。
阅读一部小说,我最先关注的就是叙述。应该说拉什迪的叙述并没有让我惊喜,甚至有些失望。他没有海明威的简洁,没有爱德华·P·琼斯的沉稳,也没有胡安·鲁尔福的轻灵精致……拉什迪的叙述坚硬而快速,理智而清醒;大段的叙述或短促的描写,无论哪种形式呈现,从来都没有柔媚过,即使描写情感细节时,依旧还是坚硬、板正,带着砂纸的粗粒……这并不是我欢喜的风格。另外单看《羞耻》的某一段落,似乎也不像小说,像非常理性的哲学阐述;但有时似乎又像词典,他会为一个人的姓名作几百字的词典式的解释。我后来分析,这也正是阅读《羞耻》并与其“阅读对峙”的症结所在,这需要阅读者具备极大的阅读耐力和超常的定力。
拉什迪是移民作家。他出生在印度、成长于巴基斯坦、最后定居英国。多种文化的侵袭和灌溉,以及生活环境的不断变化,导致他必须不断地适应新的环境,不断地调整内心的情绪。如此经历,势必影响到他的创作上,影响到他小说的叙述之中。拉什迪的那种叙述粗狂而又庞杂的背后的细腻和真诚,显然是受到了动荡不安的移民经历的影响。我在《羞耻》的文字表面,便能清晰地看到滴血的嘲讽,对人内心疯狂的针砭,但是在文字背后却又能看出他的心痛、不安。
《羞耻》是一部“温暖”隐藏在“尖锐”背后的小说,那么如何才能找到温暖呢?这需要读者与作家紧密配合,需要认真地潜入到作品的精神内核中,“拷问出洁白,然后再拷问出洁白下面的龌龊,最后才是找到龌龊下面真正的洁白”。
美国《纽约时报》曾经评论《羞耻》说“如果不是被看作小说,而是被看作不易分类的作品,可能更有助于欣赏”。的确如此。最初的阅读对峙,完全因为我带着“寻找故事”的心态来阅读《羞耻》的。当我受到《纽约时报》评论家的启发之后,重新转换角度,立刻便有了读下去的兴趣,那些曾经折磨我的枯燥的叙述,略带僵硬的情节,顿时熠熠生辉起来,仿佛碎乱的珍珠,被一根艺术细绳巧妙地串联起来。
我在找到阅读路径的同时,奇怪的是,欣喜很快消失,极为迅捷地又回到作家的经历上。作家经历抑或情感过于纷繁,总会让读者“分心”,比如周作人,比如弗朗西斯·培根,比如丁玲。
《羞耻》“散乱的写法”,是否受到拉什迪自身“特别经历”的影响——这只是我的猜测——就像曾经是战地记者和拳击手的海明威,因为人生经历的缘故,所以他才能创造出来“电报式写法”的作品《白象似的群山》;而因为患哮喘病、常年躺在床上的普鲁斯特,所以才能写出多卷本的意识流的《追忆似水年华》。其实只要逆向思考,“叙述混乱”的《羞耻》,与它的叙事正相吻合——一个关于编造的、虚构的国家故事。有了这两个重要的因素“编造和虚构”,所以一切又都正常起来。这也就让我们不难理解书中许多的“不可思议”,尤其是关于国家的暴力,或者说“与现实生活对应”的魅力。
拉什迪在《羞耻》中虚构的那个国度,把人的自由生活比喻为“犹如动物园里动物的伪自由”,而这种“伪自由”通过一位已经做了18年鳏夫的沙克尔先生还有他的三个女儿的日常生活,细碎而又夸张地呈现出来;也就是从沙克尔先生临终之前最想做的一件事,把门窗全都关上,不让他听到窗外“帝国主义者的音乐”,而窗外是哪里呢?是外来殖民者绅士们的聚居区——金色酒店。
《羞耻》“乱石飞舞”般地讲述了那个虚拟国度中的众多人士的无耻生活,还有社会上众多的丑恶现象。在他塑造的近百个人物中,每个人都区别于同类,但又具有相同的丑恶;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非理性的宗教和政治暴力”,同时也隐晦地指出,帝国主义者才是无耻的最终根源。
阅读拉什迪的《羞耻》,真的不能把它当小说来读,而应该作为一部社会词典来读。当我掩卷之后,仿佛看见平静严肃的拉什迪的面容背后,那翻江倒海一样的内心波澜。我想,这也只能是拉什迪所写,只能是一个背负着巨大精神压力的作家之作品。
《羞耻》之奇幻、神话、宗教乃至口传文学的多重艺术风格,其狂风骤雨般的叙事,近似拉美魔幻现实主义风格,但又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以为,《羞耻》的作用,在于给“当下”(这是一个现代进行时的“当下”)找到一面镜子,几乎当下所有的“羞耻和无耻”的事,都能在《羞耻》中找到某种对应。
靠近、倾听萨尔曼·拉什迪,是要承担一定风险的,阅读者犹如驾一叶小舟,行驶在浩瀚的海洋上,需要小心谨慎,稍不留意就有可能被拉什迪澎湃的叙述巨浪掀翻、淹死。
倾听拉什迪的机缘似乎还没有完结。在我记下这篇读书笔记的时候,一个印度作家代表团来访天津。座谈时,我坦诚地讲,记忆中没有读过近几十年来印度本土作家的小说,但是读过出生于印度或是祖籍印度的移居西方的作家作品,当然不能遗漏拉什迪和那位伟大的奈保尔。所有成员都是信奉印度教的这个印度作家代表团,面对我的问题,先是互相看了看,然后由代表团中的那位年长者浅谈了几句奈保尔,随后掠过拉什迪。于是,直到座谈结束、直到晚餐结束,所有印度作家全都集体回避了拉什迪。
什么都不用说了,“已经正常”的拉什迪还有更漫长的路在等待他“真正的正常”;但可能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大概印度作家们已经不把这位用英语写作的、出生在印度的作家当成自己的同胞了。
还有一件事,也要说一下,我的鲁院同学、颇负才华的陕西作家寇挥,在我一篇文章中得知我想阅读拉什迪《午夜的孩子》却又找不到这本书时,10年没有联系的寇挥,特地给我打来电话,并且发来电子版《午夜的孩子》,这让我感到无比的温暖,因为阅读让大家兴趣浓厚,多么有意义。
我发现、倾听、阅读萨尔曼·拉什迪,其实并不孤单,还有同样阅读他的小伙伴们。
(作者系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