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偶然,记忆,或精神编码
2015-11-18■宁肯
■ 宁 肯
许多偶然,记忆,或精神编码
■ 宁 肯
A
“话说有一天……不,日期是省不了的——我于1984年7月21日,由北京来到了西藏拉萨……”读过拉什迪《午夜的孩子》应该知道上面这句话我模仿了拉什迪的开头。我想以这种方式表明与这本书某种神秘的联系,而是有一天——当然是在我写《天·藏》前的某一天——我得到了这部伟大小说的电子版,我惊叹拉什迪的叙事。《午夜的孩子》有一个简单的结构:“说”的结构——A对B说。即主人公对小保姆啵多讲述自己的一生。这本来也没什么,这种讲述的结构太常见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阅读这种“A对B说”的叙述结构留下深刻印象。作者一开始并没交待这一讲述结构,而是叙述中(第一人称自述)突然崩现一个人名,一个叫啵多的小保姆,我才知道这部小说是一个“说”的结构,无论叙述者怎么天马行空,到头来总是会突然呼唤一声“啵多”,叙事时间因此急转,回到现在时。显然,拉什迪对“A对B说”这种常见的小说讲述结构有所发展,因为通常“A对B说”这种形式有一个“超叙述”介绍,如余华的《活着》开头交待故事是一个老头对他讲的,但后面老头再没出现,通常是这样,没什么新鲜的。新鲜的是拉什迪没让这个叙述者消失,经常他会蹦出来对B说两句什么。如果不是A突然蹦出来你一直觉得这是一部第三人称小说,但实际又是第一人称小说。拉什迪最大限度简化了“A对B说”的形式,使之抽象化,符号化了,使得小说同时具有了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双重优势。某种意义《天·藏》是这样(《三个三重奏》也是这样),只是结构更复杂化了。但再复杂也必须承认,拉什迪对我有一种神秘影响,换句话说印象深就是一种影响或一种精神编码的传递。
B
话说有一天……我在拉萨六中教书。日期离我前面说的1984年7月21日的日子应该不远。我想应该是九月,对,就是九月,九月是开学的日子。我所待的那所学校比较特别,是拉萨市属中学唯一不在城里的学校,离城里很近,但又完全是郊外景象。学校面朝公路,背依西藏最大的寺院哲蚌寺,东侧是一大片群山环绕的沼泽与牧场,西侧与后面,一墙之隔,是一个名叫坦巴的村落。那是非常美的一个石头建筑的小村,六中差不多就在村子之中。六中与村子关系密切,许多学生以及他们的家长、兄弟姐妹就生活在这个古老的村子里。学校有围墙,但已形同虚设,因为有很多狗洞,有的洞大了就成了口子,我几乎从学校的任何一个方向都可以进入村子。村子是哲蚌寺圣山脚下延伸下来的坡地,连我们学校的操场都是倾斜的。夏天化雪的季节或雨季,水流往往择地而出,形成了村网状的季节性的溪流。中午的时候,阳光灿烂,非常安静,连狗都在午睡,在墙下眼都不睁一下。白色的石头房子有短小的阴影,棕色的牛粪墙也有自己的影子,一切都在产生自己的影子,我经常在吃过午饭后在村子散步,我能看到阳光在缓慢地移动,阳光非常亮,夏季由于许多方向都有水声,我有时感到整个村子都好像具有水的亮度。就在这种时候,有一天,我看见一个男孩,从一个石头院落的虚掩的门走出来。他在这种万籁俱静的时刻出现,一下引起了我的注意。男孩走在阳光里,穿着非常简单的衣服,西藏中午的太阳那么强烈,他像是毫无感觉,也没有什么方向,完全是由于地势的倾伴引导着他,让他朝下面走去。他不可能走得太远,因为不论他朝哪个方向走都会有小溪拦住他。小溪很细,不过尺宽,通常不会对大人构成障碍,但对三岁的孩子就不一样了。男孩停在了小溪旁,认真看着流水。世界很静,只有我和这个三岁男孩,我看着他玩水,他的视线很低,根本没注意到我。那情景就好像我们两个人都站在时间之外,如果我不是外星人,那么他就是。
男孩看了一会水流,试着用一只小手去拦截水流,结果水流一下顺着他的手涌到他身上,使他一屁股坐在沙地上。他愣愣地坐在地上,坐了一会,显然感到了某种恐惧,但说句实话,这点恐惧算不了什么。不出所料,果然他再次坐起来,再次尝试,没有再跌倒。他出来玩水,没有任何玩具,什么都没有,他的简单的甚至有点破烂的衣服可以证明他不可能有什么玩具。可是他依然要玩耍,要使用工具,这是人类的天性,结果他发现了什么——他的鞋。刚才的水流打湿了他的鞋,他感到不舒服坐下脱鞋,结果一下发现了鞋。他把一只鞋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然后毫不犹豫地把鞋浸在水里,鞋立刻就灌满了水,他提起来,倒下去,他快乐极了,自己笑,好像他有多伟大的发现。他虽然很开心,可我看在心里却有某种牵动。
1984年,这个小山村还很贫困,一个孩子没有玩具,只能玩自己的鞋,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可是他的确又玩得那么开心,玩得浑身上下都是水。后来他可能玩得有点累了,或者不那么精神集中了,结果一失手小鞋掉在了水里。
小鞋立刻漂了起来,漂走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男孩没有去追,一动不动,非常好奇,直到小鞋漂得看不见了男孩才低下头,看着沙地上另一只鞋。他拿起了另一只鞋,没有任何犹豫,轻轻地把小鞋放在小水流上。小鞋再次漂起来,顺流而下,男孩看着,几乎笑着,一动不动。但是慢慢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望着远处小鞋消失的地方,眼神不再天真,甚至可以说是深刻的。他的整个样子就像一尊一尊迷茫的小铜像。不过他还是活动起来,他看看地上,两只鞋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一双赤脚。他赤着脚,向倾斜向上的家走去。
读过《天·藏》的人对上述的场景应该熟悉,然而上述场景并没有在我从西藏回来之后就顺理成章进入我的写作,差不多要等二十年,这里时间与空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编码关系?没人说得清。你可以说它必然进入我的写作,但何时进入却是异常神秘的,为什么不是五年之后,十年之后,甚至十五年之后?
C
对于表现宗教,我一直比较头疼。毫无疑问,我只知道一些宗教的皮毛,尽管我在浓重的宗教氛围中生活过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但问题不在这里,就算我熟读宗教典籍,比如《大藏经》《华严经》《愣严经》《波罗蜜多心经》,我就真的能在文学中表现佛教了吗?我会不会迷失在宗教里?我浅浅地尝试过,可以说肯定会。那么不反映行不行?可以,但会有很大缺失,特别是在一个宗教与生活有如水乳的地区,会大大地失真。怎么办?我一直想不清楚。
话说有一天……不,日期是省不了的,应该是2005年,但我的确记不起是哪一天了,总之应该是我诞生了写《天·藏》这部小说的想法的许多年后的某一天:我的一个朋友,偶然向我提及了一本书。这本书名叫《和尚与哲学家》,友人三言两语的介绍,我已被击中。我记得当时有点迫不及待。友人说买不到他可以送。当然我买到了。我还记得在书店找到了这本书的情景,好像做梦一样,一眼望去,正是我日思夜想的书,梦一样的书。《和尚与哲学家》讲述一个年轻的法国科学家一个分子生物学博士,如何从最开始在印度接触藏传佛教,后来走上了皈依之路。生物学博士的父亲是法兰西院士,著名的公开的怀疑论哲学家。如果这两者没什么关系,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特别的价值。问题在于,有一天,“不,日期是省不了的”,1995年5月7日,也就是年轻的生物学博士在喜马拉雅山出家修行二十年之后,满头银丝的父亲来到了喜马拉雅山与儿子会面。
两个人都已是大师,面对雪山,进行了一场长达两个月的精神对话。
2005年,这本书好像是专门来解决我的问题的。
这本书无疑是另一本书的了不起的角度,了不起的精神背景。
就好像一个导演最终获得了一个梦想的舞台的布景……
没有这本书《天·藏》无法讲述。然而一本书进入另一本书仍然面对巨大的技术难题,而始料不及的是,解决了这些技术难题也带来技术的革命。这也是必然的,是一系列精神编码的必然。
D
我的历史已足够长,一说起来就很容易用“许多年前”。年轻的时候我曾梦想“许多年前”这句话,梦想将自己的时间打开拉长,梦想许多年后讲述许多年前的往事。现在已经不必,我的时间已足够长。
话说,许多年前,有一天,2000年的早些时候,应该是一月,我写过一篇题为《一条河的两岸——西藏十二速写》的散文,发表在同年《青年文学》上。我记得是第三期上,责任编辑雪媛。之前这组散文先上了网,发表在陈村主持的《榕树下》,责任编辑为安妮宝贝。安妮宝贝在她很早的文字《上海生活》中描述了编辑这篇文字的情景,写道:“《一条河的两岸》,是我编辑另类文本以来,收到的好稿子之一。我喜欢这篇稿子,是因为它让我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读完宁肯的散文,心里一直留着阳光的气息。那是属于高原的阳光,穿透清澈的蓝天和幽深的山谷,穿透生死的两岸,我看到宁肯坐在一条船上过河,他的神情应该是沉静的。”
与安妮宝贝的关注点不同,雪媛更关心的是文中一小节有关德拉的故事,她希望我专门写写德拉的故事,说等着看。后来许多次见面,雪媛每每都提及此事,有一天还电话里对我说:“我等着你和德拉的故事呢。”我答应了雪媛写写“我与一个叫德拉的藏族姑娘的故事”。在《一条河的两岸——西藏十二速写》中我用了不足五百字写了自己在门前开有一小片菜地,女教师德拉偷了我的菜,德拉扬言不是别人干的,就是她干的,让我不要怀疑别人。德拉要赔我钱,我不要她的钱,挖苦讽刺了她,说她不像藏族。文中我已写到德拉教英文,名字的全称叫德吉拉姆,交待了德拉的父亲是藏族,母亲是汉族,生长在北京,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结束时我煞有介事地最后写道:“她认为我是个有点儿可笑的人,管我叫陶渊明,很不尊重陶渊明。她闯进的我的文字完全是出于我对她的气愤,我写到那片菜地不能不提到她。我的菜地被她毁了,还搭上一个古代的诗人。至于我们后来的纠缠不清的故事,我将另文叙述。”
雪媛以为这是真事儿,殊不知德拉当时只是我信笔所至,忍不住勾勒的一个“人物”。散文中,或者说真实中,有太多“可能性”的节点,一个严格的散文家是绝不会在这里节外生枝的,会忍住,哪怕这个节点虎虎有生气,呼之欲出。然而世上真有这样的散文家吗?事实上每个散文家都有忍不住“虚构”的时候,就算那些尖声叫嚷反对虚构的散文家也不例外。而且我也认为虚构是人的天性,并非散文的“红字”。想想看,在我所生活的那样空灵的,那样天造地设的环境中,怎么可能没有带宗教色彩的爱情故事?就算事实上没有也是有的,在人们的精神中。因为人无非有两种生活:一是现实生活,一是内心生活。你能说内心生活不真实吗?除非你是一个极端蔑视内心生活的人,那样,我会说你是一个可怜的人。
《天·藏》中,当初只有几百字的德拉成为一部近四十万字小说的女主角,从一篇散文的节点长出一棵参天大树。小说的真实与散文的真实,谁更真实?
E
有一次网上查资料,偶然进入一个“女王”的博客,有酷照、留言,有联系电话。话说有一天,我拨通了“女王”的电话,是个与我想象差不太多的声音。我说明意思,“女王”犹豫了一下答应了。我们约好见面,在潘家园的麦当劳,时间是中午。我请她吃饭,付五百元咨询费。这个费用是她通常收费的四分之一,电话中我们曾讨价还价,我说只是聊天,五百元应该可以了。她最后答应了。她比照片长得差,已不是特年轻,应该有三十多岁了,不过据说三十岁是这行女人的黄金期。聊了几句,感觉好了一些。谈吐还不错,知道李银河,知道李银河的《虐恋亚文化》。谈了一个多小时,不算长,也不算短,知道了许多信息。比如她住的潘家园是个“女王”村,北京的许多“女王”都住这里。一般有两种“女王”,一种是发生性行为的“女王”,一种是只施虐不发生实质性行为的“女王”,她说她属于后者。她跟我谈了最常见的捆绑,韩式的捆绑,日式美式的捆绑,法式的捆绑,竟然有些文化。
我第一次听到了“绳衣”这个词。(《天·藏》写到了绳衣,我个人认为它加深了《天·藏》,至少与某种极致构成两极,雪山/绳衣,两种怎样的意象?)是的,“绳衣”这个词对西藏太美妙了,一种残酷的美。想象一下,实施捆绑之后,某男人看上去就像穿了一件由女人做的特别的衣裳,让人浮想联翩,不禁想照照镜子。“女王”甚至还谈到了滴蜡、镣铐、鞭子、狗链、狗笼子,以及客人的种类:有教授、老板、官员。竟然有从外地坐飞机来找她的官员。谈到某种心理,为什么要如此。她很直率——直率得让我吃惊,话语中不时流露出习惯的暴力倾向,“女王”的倾向。她没上过大学,但我觉得她的文化层次似乎并不太低,但又似是而非。我知道了一切我想知道的东西。我告诉她我是作家。她并没什么反映,没说别把她写进去。她对作家不感兴趣,或许她认为我同样是她的某类客人,她已习惯了睥睨一切。从她身上我获得了某种难以描述的信息,说出来的不过是一小部分。
F
写作喜剧悬疑小说《环形山》时候,我偶然注意到一个叫保罗·奥斯特的美国作家,据说是个侦探作家,又据说是带有纯文学色侦探作家,属后现代。有“纽约三部曲”、《玻璃之城》之类。我喜欢这类边缘跨界作家,某些气质和对悬疑文学的想法上,我们有相近之处,只是一时难见其作品。偶然——又是偶然——话说有一天,具体哪天忘了。总之有一天上班路上,时间还早,我走进了一家街边经常路过的书店,发现了保罗·奥斯特的《神谕之夜》。是一本新书,薄薄的一个长篇,保罗·奥斯特最新的长篇,我们译介得很快,几乎同步。毫不犹豫地买下,结果发现小说的脚注不同以往,有叙事内容。这使我想起朱大可在给我的一篇约稿文章中的很多很长的注释,其中就有叙事内容。那时理论随笔,现在是小说,是不同的。虽然《神谕之夜》的注释并不多,内容也单一,但某种闪电已在我心中形成。我必须感谢保罗·奥斯特老兄,闪电引起了闪电——我知道这对我将意味着什么,我知道该怎么做。我知道我将做得更好,我将大干一场。我感到某种天赐、非我莫属、某种幸运,虽然那时一切还在子虚乌有中。
G
《兄弟》虽然使余华声誉大受影响,我仍认为余华是我们时代不多的优秀作家,甚至因为《呼喊与细雨》(《收获》发表稿,后改为《在细雨中呼喊》差多了,何必规避别人的影响呢?人都是在影响中长大)仍是独一无二的作家。许多年前,读《呼喊与细雨》最感叹的是余华智性的布局——那种非线性的叙事、循环往复的时间和空间让我惊异余华大脑的结构。一个人可以不线性地思维?中国作家大多是线性思维的作家,罕见立体型的作家,在西方或拉美经典作家那里可以看到这类也为数不多的作家。那么说这类作家在中国也出现了?当时我想。我甚至感到某种自豪。为此,许多年前——2001年,是的,没错,是2001年,我曾在一篇题为《美女作家-七十年代-沉默的石头》的随笔中写道:“事实是,在更多人视野之外的诗歌取得了足以让我们荣耀的成绩,小说在我看来,只有个别作品逼近了当今世界水平,如《呼喊与细雨》《尘埃落定》。”可见,当年在我的眼里是没几部小说的,而余华非线性的智性叙述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这种印象无疑将形成影响,形成时间,并潜移默化形成某种叙述欲望。这种欲望何时得以宣泄呢?等《天·藏》吧。
H
2009年初,我得到邀请,参加一个叫作“元批评”的讨论会。邀请者了解我正在写作修改中的《天·藏》,希望我结合《天·藏》谈谈。实在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元批评”,听说过一点“元小说”,也不甚了了。好在现在网络是百科全书,“元批评”被解释为“关于批评的批评”,听上去很玄。接着借此又认真查了一下元小说的概念,看看到底怎么说的,结果让我吃惊。以元批评类推,元小说即“关于小说的小说”,这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在小说中谈论小说。问题不在这里,关键在于我知道了元小说并非一种叙事技巧,而是一种世界观,方法论。
在元小说看来,世界并非由故事构成,故事构成的世界是不真实的世界。基于此,元小说不再把讲故事作为小说的核心。元小说也叙述故事,但是不再把故事的完整性作为律令。故事存在的意义仅仅在于:故事为作者提供了一个叙事场,基于此,元小说的创作完成了由传统的故事到叙事的转变。
叙事,而非故事,这很关键。在元小说看来,叙事大于故事,故事不过是叙事的一部分,甚至不是主要部分;构成叙事的因素除了故事还有其它重要因素,如话语因素、行为因素、心理因素、知性因素、时空因素……最终,这些加起来构成了对“存在”的叙事,而非仅仅故事的叙事。
以上这些理论我过去都不清楚,但我事实上(行为上)又是清楚的,这让我吃惊。《天·藏》中有这样一个脚注:“人与西藏,正如人与音乐,鱼和水,是不可分的。换句话说,我的写作不是讲述了一个人的故事,而是讲述了一个人的存在。毫无疑问呈现一个人的故事是相对容易的,呈现一个人的存在几乎是不可能的,特别是像音乐一样的存在。”显然,我过去虽然理论上不清楚元小说,但实际中又是清楚元小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显然,精神编码是一个太复杂的东西,一个人可能从理论走向现实,但也可能从现实走向理论,有时,这种情况的确会发生。
(作者系著名作家,《十月》杂志社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