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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一个人的时代与一代人的写作

2015-11-18

雨花 2015年17期
关键词:化妆诗意小说

■ 魏 微 郭 艳

对话:一个人的时代与一代人的写作

■ 魏 微 郭 艳

郭艳:70后写作最突出的价值和意义在于重建世俗生活合法性,完成新写实以来所没有完成的对于世俗生活精神特质的呈现,寻求现代城市生存新的意义和价值诉求。他们试图对现代生活日常经验进行文学的考量和审美体验,不管这种叙事现阶段达到什么深度和水准,这种有别于前代写作的审美追求和价值诉求无疑让中国人开始真正思考现代科技和物质对于人的身体和灵魂的重塑与变形。无论是踟蹰于传统和现代两端,执守传统乡土的守望,还是无根地彷徨于无地,70后写作更多集中在世俗生存的精神价值估量和审美意蕴追求层面上。小林们的灰色生活不再是70后一代叙事的中心,而丰富多彩的繁荣生活对嘉丽们更具有诱惑性。你在《化妆》中并没有写嘉丽们在贫穷生活中的挣扎,更愿意写嘉丽都市生存中心智与情感的生长。《化妆》非常有力地呈现了嘉丽化妆生活背后心智和情感的生长,这种城市理性催生下的心智与情感生长如野草般芜杂,又如小兽般蛮横。这个短篇直指现代城市个体生存本质:面具下的生活带着群体生存的虚伪和荒诞,繁荣生活中包裹着个体日益惊醒的肉身和灵魂。是否能够再谈谈《化妆》?

魏微:这篇小说是十几年前写的,当时写作时的心理态势都忘了差不多了。记得有一个细节,写到嘉丽和前男友在宾馆见面,两人坐着聊天,嘉丽开始虚构她的下岗女工经历,讲她如何贫困,她一边镇定在撒谎,一边很心酸,“偶尔也会眨眨眼睛”,写到这一节,我很开心,就觉得写开了,有一种自由飞扬的感觉。并不是每篇小说都能有这样的状态。记得多年前读过梵高传记,里头有一句话“他对贫困有一种单相思”,印象很深刻,一直想把这句话放到《化妆》里,后来没做到。其实《化妆》的构思就来源于这句话,“对贫困有一种单相思”。

郭艳:日常经验在你的笔下有了两种相悖的方向,忆旧式的日常经验是漂浮在薛家巷的诗意,带着坦然的阳光和宁静的心,叙述被忆者的一日三餐,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那是《大老郑的女人》中对于日常诗意的刻画与叙述。一种是现在时的日常性经验,这种经验你喜欢用“物质地活着”来表达。无论是逛街、恋爱、调情、工作甚至做爱,在文本中都充溢着探究的狐疑,绝然的孤独和无意义的形式感,现在时的日常经验被消解成了无意义的存在。于是,出现了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当下是什么?

魏微:这个挺难回答的。我确实容易对当下发生质疑,成了惯性了。属于那种“生活在别处”的人,幸福感不易得。相比当下,我觉得展望和回忆都很美好,都容易带来幸福感。尤其是回忆,一件寻常小事,因为其中有时间的光影,重新看过去就不一样了。我这些年,总觉得是与什么东西连起来了,大片大片的,使我知道,我不再是孤独的个体。常常我把眼睛看向窗外,起先,我看见了肉眼能看见的:高楼、人群、万丈红尘……慢慢我就越过了这些,看到了即便走过千山万水也看不到的东西,那就是,把今生今世放在一个更广阔的时空里来打量——从前也打量过,只看到人生短促,生命微渺;现在再打量,就看到了某种渊源流长的、壮阔的东西,从我心里腾地升起,带得我也壮大了许多。我把这层意思跟一个朋友说,他劝我写出来;我觉得没那么着急——我的问题是太不着急了,磨磨蹭蹭的,至今还纠缠于字词,可见还在受约束,内心未能真正得自由;就是心中有的,但还未找到出口,事实上,“怎么写”从来是大于“写什么”的,至少这是我的观点;我的理想是像济慈那样,他说,如果诗不是像叶子长到树上那样自然地来临,那就干脆别来了。

郭艳:你的小说中一直存在着一个“逃离”的主题,从故乡出生地的逃离,如《父亲来访》,从既有的生活中逃离,如《化妆》《到远方去》《暧昧》……现在时的人生似乎就是一系列的逃离。现在时的日常是一种逃离、不安与冷漠,似乎在越过少女成长期的青涩与纯真之后,文本中的嘉丽、长大后的“我”,无疑都过着一种逃离过去的生活,一方面是义无反顾的逃离,一方面又是对于过去揪心的牵挂与惦记。这种牵挂与惦记的结局往往又是黑色幽默式的,比如嘉丽被十年前的情人误认为是娼妓,《回家》中“我”被父母无端的猜疑,《父亲来访》中父亲一再延宕的来访,《暧昧》中无法穿越彼此身体的障碍,《到远方去》对于庸常的回归……在对于现在时日常生存的解构中,你的小说深得现代派手法精髓,解构了当下与当下的诗意,生活让位于现代性幽灵在天堂、人间与地狱的徘徊。请问现代派的幽暗与文本的诗意如何并置存在?

魏微:其实也不矛盾的吧。精神上有现代性,细节上可以处理得诗意、精致一些。诗意也不全是田园乡趣,其实可以拓展的,在于我们怎样去发现。总之我觉得现代性是前提,有了这个前提,往往是越往诗意里写,越是虚枉幽暗。我没刻意这样写过。我对于生活的态度,有点唯心主义,它不是靠经历,而是靠感受;我很高兴自己曾有过这么一段善感的时期,那是我写作的最好的时期,我热衷于表达,迫切地想写出事物落进我眼里、尔后折射进心里的各种层次复杂的过程,我总是想大声地说话,关于人,关于故乡和成长,关于我身处的这个时代,我渴望说出自己的陋见。如今回望我多年前的文字,我的见解既不新鲜,也不独特,它之所以得到过一些朋友的错爱,可能是因为我的文字里能看得见感情,感情遮蔽了我写作所有的缺陷,直到今天我仍认为,只有“感情、激情、爱”这样一些词汇才是文学创作的原动力,而不是通常所认为的生活。写作最神秘的一点是,在我年轻的时候,阅世未深,我却写出了我未曾经历的对于人生、人性的认识,直到今天,我仍认为有些认识精准而体贴,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写的;而后来当我渐阅人世,人生的各种滋味整个把我兜住,形成翻江倒海之势的时候,我却再不愿写了,确切地说,我对说话已经丧失了热情。

郭艳:你是如何理解“我是谁”这一现代性最为经典的问题?在小说集《姐姐弟弟》中,这种现代性经典提问以性意识来反观一个时代对于自我(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打量,请谈谈如何处理这方面的问题。

魏微:这个问题好大,写小说的人大概不会这样去考虑问题,否则会把自己吓死的,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写作的源头,大抵还是一些情绪、细节,内心有一些积郁,就想通过小说的形式把它表达出来。写的时候,真的不会去想那些大东西,我觉得大东西都是事后诠释出来的,我们写的时候,可能还是一些技法上的难题,比如叙述、语言等。大东西真的不能刻意,一刻意就僵了,我觉得它是从小东西里顺便带出来的,能带出来很好,带不出来也没关系,因为小东西其实也很动人的。再者,如果你是一个有胸量、气魄的人,哪怕再小的题材,你都会带出大的来,藏不住的。正如一切好的艺术,指向从来都是模糊的,不确定的,并不止于一个故事,几个人物,音容笑貌,命运转折……这些都是小说的外在形迹。我想大抵能称得上是艺术的,都是先落于一个形迹,而后又跃过这形迹,指向广大和丰富。所谓“诗无达诂”,诗的指向可是有尽头的?

郭艳:对于很多作家来说宏大历史依然悬置在个人写作的上方,《流年》的写作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魏微:我以前很喜欢这篇,很像我么,比较本色的一次写作。去年因为再版,把这篇东西又拿出来过了一遍,不是很满意,十几年前写的,现在挑剔得厉害。可能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对以前的自己也不满意。关于宏大叙事,我有一个印象,凡是涉及到“宏大叙事”的小说,在中国很容易就掉进一个模式里,就是开篇就是那种全景式的描写,场面很大,几代人的命运,几十年甚至是上百年的时间垮度,漫漫长途,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跌宕起伏的情节,大喜大悲的情感……就是一切都显得很像“小说”,显得很刻意,很设置 。读这样的小说,我就会想,作者的创作意图在哪里?他的创作个性又在哪里?也许他是为了表达对于家国、人生命运的思考,可是以这样的程式去写小说,是很难获得独特的、有见地的思考的。很有可能是,你只是被情节推动着走,所以通篇读下来,我们很有可能留下这么一个印象,你是为了情节而情节,为了宏大叙事而宏大叙事。我以为,这也是“宏大叙事”所面临的最大的一个难题,就是个性不足,十部小说有十部小说的情节,但十部小说其实也是一部小说。这就涉及到“宏大叙事”该怎么写的问题,其实也是小说形式感的问题,我有时觉得,形式太重要了,绝对一点讲,它甚至大过内容,至少就“宏大叙事”而言是这样。而且从技术上来考量,越是大的东西越难写,阅读效果也是这样,小东西反而很动人,很悦目。我有一个看法,文学的魅力其实体现在“小”的方面,体现在细节,一些不相干的闲笔和旁枝上,一个手势,一阵风,一个人歪头在打量街景……我以为这些很小的情景是很能打动人的。所以一直以来,我就有一个想法,就是把小说往“小”处写,不写大的东西,但近些年心思有些变化,可能跟年龄有关,我是三十五岁以后,慢慢开始关注自身之外的一些事物,比如历史、宗教、哲学等,尤其是历史,是我这几年阅读的一个主要方面,在这种情况下,你看人阅世就会有一个新的角度,就是把具体的人和事放在一个更广阔的时空背景下去考量,这个时空背景,我认为就是以前我避而不谈的“宏大叙事”。所以我想,“宏大叙事”可能是每个作家都必经的一个阶段,你跳不过去,这不是野心,而是人长到一定年岁,视野开阔,心胸开朗,对于宏观世界有一定的把握能力,——如果做不到把握,至少是宏观的观察能力。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作家就会非常地矛盾,一方面,我们要去关注具体的人生人性,对他们有体谅,有同情,这是文学;另一方面,在一场大的社会变革里,个人的荣辱悲欢又是不足挂齿的,总有一些人要做出牺牲,另外一些人得以上位,这是历史。那么对于作家来说,是要能做到在多情和无情之间来回摇摆,要介怀,也要超脱,要进去,也要出来,这个其实挺难的。

郭艳:如果将自己的写作与传统勾连起来,你如何理解传统?你认为最重要的写作资源是什么?

魏微:十年前跟两个朋友聊天,他们年轻的时候经过了现代派文学的洗礼,是1980年代先锋文学的参与者。到了中年以后,那天就说,他们现在不爱读现代小说,反倒是古典文学,比如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等,读起来还是有温暖动人的东西。基本上这也是我的态度。经过了那一遭,总会回来的。

重要的写作资源依然是和自身息息相关的一切。这些年来,我生活在外地,从南京到北京,再到广州,为了表达上的方便,我权且把这些城市称作“都市”。我长大成人的地方是个小县城,迄今这儿还有我的“家”:父母,弟弟,自己的宅院,旧家具,年年岁岁。每隔一两年,我总是要回来看看,住上十几天,就像一个客人。文学上把这个地方称作“故乡”。 “乡村”在中国文学字典里是个重要词语,于我亦如此,因为我出生在这里,我的父族得到过它的滋养,我的爷爷奶奶葬于此,我家族的大部分穷亲戚都在这里落地生根,长睡不醒……推己及人,我愿意得出一个结论:乡村——它是集体中国人的故乡。它与现代中国人的关系,或许不都是亲历,然而却比亲历更重要,那就是血肉相连:一脉相承,生生不息。我在这里列下这三个地方,是因为它囊括了一个广阔的文学空间,我们身处其中,或欢乐开怀,或黯然神伤;是缘于今年我回家过年,从广州到南京,再从南京回到家乡小城,沿途经过不知名的乡镇、村庄,看到冬天的杨树像风一样从车窗外掠过,知道我对这些地方从来就充满感情,知道它们是我的,然而我于它们却是陌生人;看到一车厢的人,和我一样风尘仆仆的脸,有生命……我喜欢他们,亦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局外人——我愿意把这些视为写作的资源,那就是身处其中,游离其外,对这个熟稔的世界怀有爱、新鲜和好奇。

郭艳:对你影响最大的作家是谁?如果有,请谈谈他对你的具体影响。

魏微:我最近又在重读《红楼梦》,无论翻到哪一页,都能津津有味地读下去。其实故事早就烂熟于心了,那些人,说什么话,穿什么衣服,熟得不得了,为什么还要重读呢,是因为它里头的中国味,又温暖又凄凉,又热闹又虚无,特别地贴身、贴心。

郭艳:面对新媒体,你如何处理独立写作和市场传播之间的关系?

魏微:我不传播了,由它去吧。如果读者喜欢,他们会帮你传播的,我就常做这样的事,看到好的文字,都会跟身边的朋友推荐的。

(魏微: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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