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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与御窑厂初建之谜

2015-11-18郑芸芸

作品 2015年5期
关键词:窑厂洪武景德镇

文/郑芸芸

中国的历史似乎永远是两条线索,一是史书上帝王将相永远打不完的天下,二是草民百姓永不被人关注的生活追求和向往,而这远比史书上的只言片语要丰富深刻得多。在不断的朝代更替中,这两条线索,都成为了历史发展的动力。

景德镇成为千年瓷都,我一直认为与两位皇帝有关。一是景德年间的宋真宗,另一位,便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

有意思的是,这两位皇帝都不会想到,他们从皇家的利益角度各自为景德镇下的诏书,竟被最底层的中国工匠演绎出中国文化史上的绝代珍宝、旷世奇迹。

让我们回顾一下公元1363年的画面,看起来,它与瓷都景德镇毫无关联,但它对于朱元璋来说,却是生死攸关的重大事件。

这年三月,江南春景如画。可原本风光旖旎、碧波荡漾的鄱阳湖上,竟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水战,大小战船穿梭往来,搅得血浪翻滚,这天下第一大湖,成了元末两支农民起义军首领争夺天下的战场。只见湖面上高数丈,一色丹漆的是陈友谅水军,朱元璋的战船则全部为白色,小到要仰头才能看见敌人。论人力和装备,朱元璋均处于劣势。但他的战船虽小却灵活自如,加上是千里救危城,生死存亡决于一战,所以士气高昂。

此前,陈友谅军已围困洪都(今南昌)整整85天,朱元璋部将朱文正浴血死守,陈久攻不破,不得已掉过头来,在鄱阳湖以号称60万的水军船舰,迎战亲统20万大军前来救援的朱元璋。

鄱阳湖水战是朱元璋和陈友谅决定生死存亡的大战役。在决战开始前,朱元璋已派了伏兵,封锁了鄱阳湖到长江的出口,堵住了陈友谅的归路。这一次水战,据史载双方打了36天之久,当时湖面上箭如雨点,火光冲天,湖水都被双方将士们的鲜血染红了。在激战中,陈友谅被流矢射死,全军随之溃败。朱元璋也为此次胜利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士兵死伤无数,不少跟随他多年的骁将阵亡。为此,朱元璋在获胜后的第二日即焚香拜天,答应将来天下一统,定和将士们同享富贵。

5年后,41岁的朱元璋在应天(今南京)称帝,国号大明,建元洪武,是为明太祖。同年,明军攻克大都(今北京)。

洪武二年,也就是1369年,距鄱阳湖水战仅仅才过去了6年,明太祖朱元璋登基也不过刚刚一年时间,面对虽大局已定,但百事待举,北方战事也未完全平息的形势,明朝朝廷却在景德镇首次建立了由皇家掌管工艺制造的御窑厂,不能说不是一项让人有点惊讶的举措。

其时政权初建,加上元代遗风,瓷器均不属年款,所以洪武初期的官窑瓷器均无官窑年款,除了文献记载,缺少实证。因此,后世有学者认为1369年统一战争还处于尾声,国家尚未安定,加上出身贫寒的朱元璋本性不喜奢侈,不太可能在此时就设置御器厂。

持此一说的人,忽略了朱元璋作为一代开国君主的政治才能和手腕。

朱元璋出身安徽凤阳贫苦佃农家,父母长兄在灾荒和瘟疫中先后病逝,他小小年纪只好出家当了庙里行童,以持钵化缘乞讨为生,因此对民间疾苦有相当了解。做了皇帝后,个人生活上仍是朴素节俭。他的夫人马皇后更是有贤慧之名,不可能于开国之初怂恿皇帝耽于享乐。国基未稳,却先去操心制造至精至美的瓷器,这事如放在宋徽宗身上,似乎顺理成章,但的确不太像明太祖朱元璋的作风。

那么,起因何在?

就在设建御器厂的第二年,即1370年,朱元璋在封诸子为王的同时,也大封功臣。

可以想见,北方战争未断,大将需要安抚,建国之初栋梁之才急缺,皇上也要四处笼络人心。朱元璋向来痛恨奢侈之风,用黄金美玉珍奇珠宝来赏赐群臣,非他所愿。用来安抚大臣用来笼络士大夫阶层忠心效力新王朝者,似乎景德镇瓷器是最好的物选。

朱元璋长期在鄱阳湖一带与陈友谅周旋拼杀,饶州一带很早就成为他的地盘。所以,对浮梁所产景德镇瓷器,他应是印象深刻的。这种相对金银来说又实用又有品位的器皿,他也一定是心生喜爱的。战火纷乱中,他不可能有更多的闲心去关注它们,但一俟战争结束,他便立刻将景德镇瓷器纳入了他的皇家建设之中。(御窑厂的始设时间,有洪武三十五年和洪武二年两说。清乾隆版《浮梁县志》及《景德镇陶录》则载始设于“洪武二年”。)

御窑厂建于洪武二年,有了一年的生产时间,在1370年论功行赏、君臣同欢的宴席上,由御窑厂精心制作的景德镇瓷器,很可能以赏赐的形式,被明太祖赠给了众多功臣。

如果再分析一下朱元璋的行事风格,这种设想应当是成立的。行伍出身的朱元璋,绝不会像在深宫里长大、具有良好文化素养和浪漫气质的宋徽宗一般,吟出后周世宗的“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的诗令,让工匠们绞尽脑汁烧出碧如青天的好瓷,以供自己玩赏,最后玩掉了宋家天下。他建御器厂的本意,也许还在于以皇家名义,多用这种原料为土,烧造简易,价廉物美又倍受欢迎的器皿替代金银,可以防止朝廷和贵族的侈靡之风。

《大明会典》卷二百一十载:“洪武二年定,祭器皆用瓷。”洪武二十六年,政府又明文规定:“凡器皿,公侯一品,酒注、酒盏用银,余皆用瓷、漆和木器。”

玩物丧志,那是宋徽宗赵佶、后周世宗干的事。老谋深算的朱元璋可不傻。

在此之前,虽然宋朝曾设瓷窑博易务,元代曾设浮梁瓷局,但都主要是为课税以增加国家收入设置的管理机构。虽然元浮梁瓷局也为生产贡品服务,却是“有命则供,否则止”。不过,元代浮梁瓷局及其作坊与明代御器厂,选址均为景德镇珠山。上世纪末在珠山北麓就发现了元代残瓷片堆积层。明代选定珠山建御器厂,还有一则民间传说: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阳湖期间,曾到过景德镇,当他登上“五龙搏珠”的珠山山顶时,见此地气势非凡,遂有将来得天下后于此建都之意。他的谋臣刘伯温进言:“南山高于珠山,属奴欺主之地。”打消了朱元璋的念头。但他最终还是在珠山设置了御窑厂,或许,在他的潜意识中,御窑厂已成为皇家庭院的一部分。

关于明朝御窑厂始建时间,因为明代官方文献《明实录》及《明会典》中没有只字记录,只有晚明和清初的地方志书中才出现洪武二年与洪武二十五年于景德镇珠山建立官窑的两种说法,使得史学界出现两种争议。虽有争议,但近年来景德镇考古的新发现为洪武二年之说提供了新的论据。一为1990年在景德镇珠山东麓明初地层,发现大量的与元青花风格较为相近但又有所不同的青花和釉里红瓷片,并出土了建筑用的白瓷瓦,有一块瓷质寿字三号瓦,瓦上用铁料写了工匠、甲首的名字,并有洪武二年地方官“监工浮梁县丞赵万初”的字样,说明此地出土瓷器为洪武初期产品,使洪武初年建御窑之说有物资可考证。1994年7月,景德镇市陶瓷考古研究所又在东门头和龙缸弄一带的工地南端发现了大量的洪武和永乐年间早期的瓷器。洪武瓷器有青花大盘、釉里红大碗以及大壶、大盖罐等。考古人员这两次重大发现,都证实了明王朝洪武二年在景德镇烧造过宫廷用瓷,官窑就设置在珠山一带。

而来自北京的文化学者徐岩先生还为笔者提供了更为有力的佐证,即早在朱元璋建国之前,即他攻下集庆,并在南京建立吴王政权时,就已经在浮梁窑里烧造吴王宫殿所需的瓷瓦了。

2003年冬,徐岩在江西景德镇市浮梁县瑶里镇的王家坞发现了一种古代瓷质筒瓦标本。经目鉴,瓦为瓷质,瓷化程度及烧造温度高,长33-34厘米,截面呈半圆形,直径18厘米,壁厚2.5-3厘米,做工规整,手感沉重坚实。瓦的表面分素烧和有釉两种,釉色有白、黑、红、黄、绿、橙等六色,以白色最多见。白釉肥厚,类似元代枢府釉色,多数无开片。少数瓷瓦,在口沿处刻划或以青花料书写产地及制作人姓名,一般格式如“饶州府浮梁县丞XX利匠XX开匠XX”、“丁字XX号利匠XXX开整XX”等。

以徐岩多年研究古瓷的经验,他初步断定瓷瓦烧造年代应在元末——明初之际。其后,他在瑶里镇刘家杪附近河滩上又采集到白色瓷瓦标本,证明古代窑里(瑶里的古称)成批制造此类瓷质建材的窑址至少应有两处。据当地人称,此瓦乃朱元璋建造南京宫殿时命浮梁本地窑户烧造呈献,属于民间烧制的贡瓷,也是宫廷使用的建筑材料。在瑶里民俗博物馆和瑶里镇上某人家,还收藏有这种瓷瓦的完整品,当地人称其为琉璃瓦,实则为瓷质。

为了弄清瑶里瓷瓦与南京明故宫的关系,2004年春,徐岩携带部分瓷瓦标本赶赴南京博物院。该院古陶瓷专家霍华女士将瑶里瓷瓦与院藏历年考古出土的瓷质和琉璃建筑构件标进行比对,结果令人震惊:据霍华介绍,公元1367年,朱元璋在南京建立吴政权,开始营建宫殿。次年,正式建立大明王朝,南京城的皇宫建筑沿用到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1421年)。南京明故宫遗址曾出土一批同类瓷瓦残片,主要分布在皇城南半部社稷坛。社稷坛中心为五色土:中黄、东青、南红、西白、北黑,象征五行和江山社稷。坛外围建有瓷瓦亭子,顶部覆盖与同方位土色相同的瓷瓦和滴水。南京博物院曾在南京周边地区找到多处为宫廷烧造五色琉璃瓦的窑址,但瓷质建筑构件的窑址迄今尚未发现。王家坞瓷瓦窑址所出瓷瓦,与故宫出土瓷瓦完全相同,证明明初南京宫殿的瓷质瓦来自浮梁的窑里。霍华还披露明故宫还出土过与瓷瓦配套的滴水,并取出标本展示。该瓷质滴水也有五色,但瑶里地区目前还未找到烧造滴水的窑址。

据徐岩介绍,北京地之韵旅游文化中心的规划专家湄子,还在瑶里吴氏族谱《允三公急义从公颂》中查阅到如下记述:“我祖允三公,性纯笃,任事出肝胆。元时,本里解琉璃瓦之役。签伯氏名时,无嗣,堂上有隐忧。公默体亲志,毅然请代兄行。间关跋涉无息肩,遂于金陵不禄。夫我祖之先意承颜者,孝也;保护同气者,义也;劬劳王事者,忠也;尽瘁不惧者,勇也。备此美德,佑启后人……”

吴氏族谱上记载的是这样一段往事:元末,朱元璋建造南京城,瑶里吴氏承担烧造瓷瓦的使命。烧成,负责押送瓦的本是吴时,因其无子嗣,吴时的弟弟允三自告奋勇,毅然顶替兄长千里赴金陵。一路上风雨兼程,辛苦跋涉,想不到因瓷瓦而获罪,被害于南京。允三公的孝义忠勇,永远启迪和佑护着吴氏子孙。

押运瓷瓦窑户被杀一事,瑶里诸姓族谱和口头传说均言之凿凿,应确有其事,遇难的也不止吴姓一氏。遇难原因,一说为前次送瓦的工匠在修建社稷坛的瓦里藏了口哨,夜晚哨声大作,触怒龙颜,朱元璋下令将所有运瓦窑户全体斩首。现在看来,私藏口哨说未必可信。瓷瓦因形状和材料关系,遇大风时可能发出激响,其材质与普通陶瓦不同,响声也不一样。瓷质筒瓦用于建筑,金陵宫殿是世界首创,风吹瓦声前所未闻,因此完全可能触犯敏感多疑的朱元璋。

当时与吴氏同去南京的,还有窑里的程姓等,传有十三姓之多(又说六姓)。为抚恤乡亲,窑里本地将东河釉果(将釉石粉碎后的釉料按照一定比例配上釉灰调制做成砖块状)的开采权交由遇难同族经营,并且世袭相继,不许外姓染指。这种习俗一直延续到1949年后。

王家坞窑,现址为瑶里茶场,占地约1000平方米,有高达五六米堆积物数处,茶园仍能拣拾到零星瓷瓦碎块。刘家杪窑,现为卧龙潭宾馆所在地,地表遗物已难以寻获。

2008年秋,笔者曾与徐岩先生一同去了刘家杪窑遗址,几年前他曾向当地官员呼吁一定要保护好这座遗址,千万不要开挖建馆。没想到几年后再来,馆已建成,让他痛心疾首。

当时我们在宾馆外围细细搜寻,竟然在一堆废土中找到半块明瓦。问宾馆工作人员,据他们说开挖工地时还有一些完整的瓷瓦,但如今馆内尚留存一片,其余不知去向。

明代御窑厂规划如何,虽已无资料可查,但清袭明制,而民国版《江西通志稿》有过描述,从中可窥一斑:“御器厂中为堂,后为轩为寝,寝后高埠为亭。堂之旁为东西序,东南有门。堂之左为官司署,堂之前为仪门,为鼓楼,为东西大库房,为作(指作坊)二十三:曰大碗作、酒盅作、碟作、盘作、盅作、印作、锥龙作、画作、写字作、色作、匣作、泥水作、大木作、小木作、船木作、铁作、竹作、漆作、索作、桶作、染作、东碓作、西碓作,为督工亭,为狱房。……”另外还有各种窑和柴厂,如大龙缸窑,匣窑,青窑,及吹釉房等。另据陈海澄编著的《景德镇瓷录》中,有景德镇老一辈人对清末民初御器厂的回忆:御器厂占地有数十公顷,南至公馆岭(今珠山中路),东至后山亭(今中华北路),西至毕家上弄和东司岭,北至彭家上弄。整幢建筑坐北朝南,在东尽头有石坊两座,一曰“珠山献瑞”,一曰“昌水朝宗”。西尽头有石门一座,为明朝御器厂的南门,故对面弄堂便称为南门头。此地名如今犹存。进南阜门有一照墙,象征龙之舌,旁有两根旗杆,有似龙须两道。正中大路,一迳青石平铺,中间微凸,尤如龙脊,两旁砌以鹅卵石,如龙鳞点点。此路起自照墙,直到御器厂官署大门前,长达100余米。离照墙往北数十步,有雄伟的木质两层牌坊,上雕祥龙及各种图案,富丽堂皇。下有三道门,中门外有石鼓一对……

虽然当时的御窑厂已因多次战火破坏极大,我们还是可以想象一下明代两百七十年间,珠山之上那座气宇轩昂的建筑,以及围绕着珠山向外辐射的千百座民窑间热气腾腾的壮丽景观。

明代御窑厂的建立对于景德镇瓷业发展的意义在于,它集中了最优秀的工匠、最好的材料和比较先进的生产方式,是为了生产出比民窑更精美的瓷器而设置的官办工厂和机构,它不仅制造皇家用瓷,而且政府办公用的瓷器也出于此。它的建立,包含了在全国提倡以瓷作为日用品的官方意图。因此,御器厂的建立,成为了明代景德镇瓷业飞速发展的契机,景德镇制瓷工匠和窑户们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御窑厂被称为“官窑”,以区别于遍地开花的民窑,最终形成了“官搭民烧”、“官民竞市”、“工匠来八方,器成天下走”的繁荣景象,景德镇瓷器的生产,开创出一代未有之奇,惊羡天下。此时各地的窑场纷纷萎缩,所烧产品的数量与质量都无法与景德镇相抗衡,使得景德镇成为“天下窑器所聚”之地,中国瓷业生产变成了景德镇“一枝独秀”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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