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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梅会

2015-11-18安昌河

作品 2015年5期

文/安昌河

1

地震过去都六年了,她还是接受不了任何一丁点儿突如其来的晃动,哪怕是车子的突然启动,或者谁冷不防踹一下板凳,都会叫她屁眼紧撮,接着下身就要塌陷,就要垮出尿水来。志愿者们说这是地震后遗症,问她还有什么表现。那就是对楼房的恐惧了。高层不敢上,矮层也不敢上,楼梯不敢上,电梯,那就更不敢坐了。那回去看要死的妈。她望望楼和楼顶的蓝天,老是觉得地震就压在眼皮上。男人不耐烦,扥她,“快点,搞不好你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弟弟在病房打电话,扯着哭腔,“妈要来不起了。”妈是弟弟的亲妈,她的后妈。后妈也是妈呀,再咋吵咋闹,再多大过节,名分摆在那儿呀。她要走楼梯,男人一把拽她进了电梯。有人问了“几楼”,接着“噔”一声轻响,身子一晃,心头马上就悬起来,顿时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了薄冰上,紧张得浑身冷汗。男人看出她的状况,跺跺脚,捶捶墙,“放心,铁的!”她想靠紧男人,搂住他或者抓住他。男人怕电梯里的人笑话,掰开她的手。她的脊梁抵紧了那铁的墙皮,趾头把鞋底板子都快抠穿了。电梯“噔”了一声,她吓得叫唤了一声。这一声,把一个专心想事的人惊了一跳。那人狠狠地瞪了她和男人一眼,骂了句啥,慌忙出去了。她也想出去,却被男人拽了回去,“这是三楼!”男人觉得被她丢了面子,很愤怒。“噔”,电梯一晃悠,继续上去。她觉得整个人的下半身都空荡荡的,接着就瘫倒地上去了。当男人半拖半扶把她弄到病房前,大家还错以为她那是悲伤,都来劝慰,“她都七十多了,喜丧了……”眼尖的人瞧见了她脚底下,惊乍乍地叫唤起来,“哎,她那是尿裤子了么?”

“我觉得还是另外选个地方,要不然去她家里也可以的嘛。四合院,全木结构,前后三个天井……非得上那个七楼么?”

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弟弟扮可爱,吐吐舌头,嘿嘿笑笑,摸了手机出来,因为激动,摁键的时候手机都差点掉地上。“梅姐……呃,梅姐……”瞥了一眼她,生怕惹她不高兴,拐到一棵树后,压低了声音,“是我,小兰的弟弟大虎呀……”

也不晓得那个女人跟他讲了啥,瞧他高兴的那样儿,咯咯地抽笑,没心没肺。弟弟好些年都没这么高兴了吧?她自然就想到了那个河北女人。她是不看好他们那所谓的爱情的,觉得那不般配,假,像演戏,虽然同台,却在各演各,相互都不搭调。但是后妈却兴奋得像只揣了一肚子蛋的老母鸡,到处扑扇翅膀嘎嘎叫,就好像那个河北女人是上天派下来拯救他们家的。是啊,河北女人是大城市的人,有钱,带了几十万元钱和一肚腹的爱心跟激情来当自愿者,然后一眼就和弟弟对上了,问他缺什么?弟弟说我老婆死了,我缺个老婆,我房子塌了,缺个家。好吧。河北女人简直爽快极了,没几天就跟弟弟扯了结婚证。他们上了报纸上电视,因为他们是灾区第一对扯结婚证的,还因为女方是自愿者,来自大城市。他们很快就结了婚,很快就建起了新房,那可是灾区第一栋新房。他们的婚礼空前盛大,新娘穿着雪白婚纱,弟弟傻子一样跟在身后,呵呵,呵呵,嘴巴都合不拢。那会儿她很清静,弟弟和后妈不再劝她去应那个女人的邀约,她成天就像个看戏的,站在一旁。没想到那么快就谢幕了。河北女人当腻了公主,觉得一点都不好玩,开始嫌弃弟弟没情趣,因为不洗脚都会大吵大闹。终于,河北女人崩溃了,歇斯底里大叫大闹一场,回到了大城市。她起初以为弟弟会咋的,结果他倒看得开,和震前没啥两样,跑摩的,打牌,喝酒,遇到别人提说河北女人了,就尴尬地嘿嘿笑,或者走一边默不做声地吃纸烟。等到回过神来,他就开始跟她提说那个女人了,“姐呀,你还是跟人家见个面吧!”

弟弟像只猫似的,轻盈地从树背后跳出来,蹭蹭手机,揣在裤兜里,兴奋地搓搓手,“姐,明天我背你上去!”

2

幺儿几天都没有睡好了。前天她出去摘菜,就那么一会儿时间,大娃就给他喂多了饼干。从黄昏,幺儿就一直哭。男人回来问咋个了。她说没事。男人说没事咋个总是哭。她说可能是大娃喂多了饼干。男人不相信,说肯定还喂了别的啥。揪过大娃追问。大娃吓得直哆嗦。她去阻挡,他的拳头就落下来了。幺儿哭得越来越厉害。她没心思对付男人,也开始担心,以为大娃真的喂了别的啥。送到医生那里,一阵检查,说积食了。回家,男人还骂,仍然坚持说大娃喂了别的啥东西给幺儿,要不然不会这样哭,撕心裂肺的。她不想理会他。她觉得很累。

男人回来得很晚。也不晓得又灌了多少猫尿,又听了多少鬼话,进门就开始发酒疯。她不答声。他就像失去了目标的疯狗,瞎叫唤一阵,摔了几样东西,就坐在床沿上栽起了瞌睡。尽管如此,他还是吓住了幺儿。幺儿的肚子又开始疼了,不敢哭,轻声哼哼,往她怀里钻。她给幺儿喂了点儿药,轻轻拍打,想要哼个曲儿哄他入睡,又怕惊醒了男人。幺儿懂她的心思,那瞧她的眼神,无辜,可怜……伸出细嫩的小手像新出的柳条,轻轻拂她的脸,要她把眼睛落到自己身上,照亮他不知深浅的睡梦。她把脸贴在幺儿的脸上,眼睛却看着别处,墙上的缝隙,角落里的黑,窗角上的蛛网,白得炙人的电灯……她后悔、怨恨、自责,她竭力用沉默挖坑打洞,以掩埋不断生长的愤恨。

幺儿终于扛不住了,迷瞪两眼,昏昏欲睡。

男人猛然一惊,就像突然记起了啥事情,站起来,掏着口袋。他掏出了一叠钱,甩在她跟前,讪笑两声,骂了句粗话,“我梦到落路上了……”男人酒醒了大半。她没理那钱,也没搭理他。男人悻悻地,嘟囔了两句啥,去厨房喝了水,坐回到床沿上,靠近她,接着把她摁倒,手探进她的衣裳里。她感到恼怒,扭动身子。他也不管,他晓得她在生气,他认为自己有办法叫她服帖。他一手捉住奶子,一手剥开她的裤衩,脑袋钻她两腿间。他从来都认为她是一块冰激凌,无论有多大的怨气,只消舔舔,她就化了,就甜了。她也总是当这是一种告饶,是一种示弱,所以,她也不准备在这个晚上改变原则。但是当她正准备叉开双腿,一眼瞥见幺儿那不知道啥时候睁开的大眼,一惊一乍之间,羞耻涌上来,两腿不由自主地一合。猛了些。男人揉着耳朵,嘶嘶吸凉气,然后默默地看看她,看看幺儿,歪倒床上,和衣而卧。就在她哄着幺儿一起入睡的时候,眼门前像是有个黑影游动,一惊,醒了。是大娃。大娃裸着下身,站在床前揉着眼睛,“我睡不着,妈。”不光是幺儿被惊醒了,男人也被惊醒了。他坐起来,恼怒地看着大娃,看着她,拍拍床沿,咬牙切齿地嚷道,“背你妈万年时哟,明天我还要去给人家上梁的嘛!三层楼的活!”她搂抱起幺儿,拍拍大娃的脑壳,说,“走,妈和弟弟陪你睡!”

这叫男人没办法接受,当成是向他挑衅。他一拳捶在床沿上,粗声大气的叫嚷把她和两个孩子都惊得老高,“我看你硬是想生事呢!”

她看着男人那被惹毛了要啃人的样子,轻轻一句话就叫他蔫吧了,“约好了,明天跟她见面。”

大娃很兴奋,在睡屋里跑前跑后,向她展现他收集和制造的玩具。幺儿拉了一通稀,小蛋蛋挣得通红,发着“咯咯”的酣畅的叫声。她指挥大娃撮了灰过来打扫,大娃很乐意做这些事,但是他做不好。她给幺儿擦干净屁股,将屋子收拾了一遍,该扫的扫,该抹的抹。幺儿肚子一松,人就快活起来了。大娃喜欢这个弟弟,带着他在被卷里钻来钻去,玩藏猫猫,耍狮子。

男人不晓得啥时候靠在门枋上,盯着她。

“要我明天陪你么?”

“你忙你的。”

“你弟弟陪你?”

“一个都不要!”

男人听出了她话里的硬性,不再言语,靠在门枋上看她。

她叠着大娃的衣裳。生怕亏欠了大娃,她给他买了好多衣裳。她舍不得穿也要给他买,幺儿穿差点也要叫他穿好点。可是他不会穿,他分得清四季,但是他不懂四季的配着。她花了好多时间来教他,只是这娃儿太随性,想咋个就咋个。难得他开心,想咋样就咋样吧,只要穿出去的衣裳干净。于是她花了好多时间来清理,春天了,就把夏冬的收拣起来。冬天了,就把春夏的锁进箱子……去年,他突然就搞懂了春夏之分,不会在冬天穿凉鞋,也不会在夏天穿羽绒服了。他也突然就明白了穿着的重要性,每天早上会花好长时间挑选衣裳。而她,一有时间,就得去收拣满地的衣裳,把干净的叠起来,把弄脏的拿去洗。

这两年大娃长得快,好些都穿不上了。她挑拣了些出来,看看没破,觉得丢掉又可惜,就又塞进去。

“人家不会要你娃穿的这些破烂的……”男人说。

她没搭理他。

“道理你比我们都清楚,早下决定,对你,对他,都有好处的!”男人进了屋,看样子他是想跟她好好摆摆,交交心。只是她不想理会他。男人呆了一阵,也找不到话说,上前将掉在地上的一只袜子拣起来丢在床铺上,说了句“早点睡”,悻悻地走了。

大娃的床有些小,她想搂着他睡,一手大娃,一手幺儿。大娃也想靠近她,但是总觉得不自在,翻来覆去寻找舒适的姿势,后来不得不摆脱她的手,爬到床对头,身子缩成一团,像只担惊受怕惯了的猫。她看得心酸,揩了几把眼泪。

3

男人顶着一头的鞭炮纸屑风风火火地赶来了。看样子还是喝了几杯,脸红彤彤的,张嘴就是一股酒气。“来,幺儿,爸爸抱抱。”他呵呵笑着,伸出手,幺儿不肯,把脸藏进她怀里。他摸出一大把糖果,递给大娃,大娃不敢接,往她身后躲。“糖呢,你都不要哇?硬是瓜的么?”他打着哈哈。她把大娃扯出来,叫他接下了那些糖果。

弟弟过来,抽着鼻子,“喝早酒了?”

“秦三壳子,找先生看的,卯时上梁,忙了一早上。三壳子大方,早中晚三台大酒。”男人揩了把油光光的嘴巴,打了个嗝,“有大事,没敢敞开喝。”

“你还是要把嘴巴管着点!”弟弟说。

男人轻叹一声,“咋个选那个地方呢?”

两人凑到一起,发烟点火,咬了一阵耳朵。她蹴在边上,给幺儿把屎尿。大娃不吃糖,却把指头塞嘴巴里,吮得津津有味。

等他们起身,像是已经有了啥好主意。只是这个主意有些不好出口,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的样子叫她厌恶。她踮起脚,从裤兜里扯了纸巾,给幺儿擦了屁股。幺儿拍着手要糖。大娃挑了颗大的,剥了塞进幺儿嘴里。糖大嘴巴小,口水直流。她抠出来,咬碎了,嘟给他个小块儿。嘴甜,话却硬,“跑来干啥,都滚起走,没你们啥毬事!”

好主意梗在脖子里,两人的脖子又红又粗。

“你把他们两个都带去,闹腾起来了,还咋个谈呢?是不是把两个娃儿都交给我,我来带他们?”

男人小心问话的声音,叫她想起了他们的初识。那会儿他就是这样跟她讲话,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个热油钵钵。

“不消!”

男人蔫一边去了,看着弟弟苦笑。

“我陪你嘛。”弟弟上来,嬉笑着,“我背你上去,在上头带两个娃儿……”

“我说了不消!”

“你凶啥嘛!”弟弟笑嘻嘻地过来,“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她不言语了,她突然觉得不该使脸使色。男人头上顶着鞭炮花子,衣裳被炮炸了几个窟窿眼……他是掌墨师,一手绝活。最绝的就是过梁。她亲眼见识过,心惊胆战,觉得那是玩命——梁架墙上,不要人扶,他提步上去,手提金斗,金斗装满五谷杂粮和钱币糖果,每走一步就向下抛撒一把,大声念一句赞词,“一祭梁头,万里封侯;二祭梁尾,宝贵到底;三祭梁腰,彩带飘飘;四祭梁肚,千年万富。一祭祭上天,祭了鲁班祭神仙。二祭祭下地,祭了观音祭土地。祭得土地咪咪笑,观音送福,打封爆竹……”这时候鞭炮四起,有好事的用竹竿高举鞭炮到他脚底下去炸,或者干脆拿烟花弹子射。主家也鼓励这么干,图喜庆。他也乐意,在爆炸声里打着哈哈,“加官加官,加封加封!”一身烟火下了楼梯,扯住主家,趁着兴致要封赏。主家给少了,他是要冒火的,“你当我这个掌墨师是耍猴戏的哇?跟你讲,我要两脚不稳,你就灾祸临门,晓得啵?”

她把大娃推到男人跟前,“你跟大伯去耍。”

大娃看了看男人,低下头,不肯上前。男人招招手,“走嘛,跟大伯说,想吃啥想耍啥?”大娃抬头扫了一眼他的神情。男人上前,大手盖在他脑袋上,摸了几下,捉过他的手,牵着。

“你也去吧。”她跟弟弟说。

“我送你上去。”弟弟说。

她摆摆头,抱起幺儿。

弟弟从裤兜里摸出两页纸,要她看看。

“搞了半晚上整出来的,还喊谭律师看了,说莫得问题。有没有问题,还得你拿主意,你看看,看还有哪里需要修改补充的。”

她一把抓过来,捏成个团,丢了。

4

她把幺儿紧紧搂在怀里,幺儿小手不停地摸她的脸。“妈妈给你唱个歌子好不好?”没等幺儿应声,她就唱起来,“抱鸡婆,下个蛋,拿给幺儿下稀饭,幺儿不吃臭鸡蛋,拿在锅头铲两转,你一碗,我一碗,爸爸回来舔锅铲……”

楼梯可真长,真陡,每一步都要下好大气力。她气喘吁吁,身子发软,腿脚也晃荡起来。“妈妈再唱,妈妈再唱。”她靠在墙壁上,闭上眼睛缓了口气,起步,继续开唱,“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嫂嫂起来打鞋底,婆婆起来舂酒米。酒米舂得喷喷香,敲锣打鼓接婆娘。婆娘下河点高粱,高粱不结籽,扯了高粱栽茄子。茄子不开花,扯了茄子栽冬瓜。冬瓜不生毛,扯了冬瓜栽红苕。红苕不牵藤,家中幺儿是个小懒人!”

也不晓得这是到了几楼。几个姑娘迎上来,试探地问她是不是“方小兰”,她刚应声,她们就亲热地扑上来,叫“小兰姐”,叫“兰姨”,要从她怀里抱过幺儿。这咋行呢?她挡开她们,“哪个?你们搞啥?”

“我们是这里的服务员。”她们笑吟吟地,亲热劲丝毫没减。

她抱紧了幺儿,在她们的簇拥下,上了楼顶。

楼顶活像个公园,有假山,有水池,有草地,草地里头有石板小路。还有茂盛的花草树木,花草树木中间摆着凉亭子,小棚子,凉亭子和小棚子当中是厚实的木桌,椅子是藤椅。花儿开得很艳,香喷喷的,引得蝴蝶蜂儿上下乱飞……

除了跟前几个服务员,别处一个客人都没有。

“咋个这么清静呢?”她纳闷。

答案在几个女娃子那笑吟吟的脸上。她们都围着她转,请她坐。她哪里肯依从她们的安排。她们叫她坐边上去,说那里可以看见爱河和爱城,空气也最好。她哪里敢看。她得离那儿远点儿。她进了亭子,因为亭子有栏杆遮拦,四周还有树木和花朵。“好,这里也好,这些花前儿个还没开呢,晓得贵客来,昨夜就放了……”这些女娃子的话真好听,声音脆格噔噔的。她们给她端茶递水,“竹叶青还是柠檬或者菊花?”她说随便。可没那么随便。她们端上了瓜子和水果,一大盘接一大盘,鲜灵灵,水丢丢。

“你们是陈冬梅手里的?”

“我们哪里有那个福气呀!”几个女娃子咯咯笑,“她要看得上我们就好啰。”

一个女娃子的电话响了。接起来一听,马上挂了,跟那几个使了个眼色,“来了。”

留下两个,其余的都下去了,高跟鞋踩得楼梯嘎噔乱响,她的心头就像在崩炮。过了好一阵,她上来了,扶着墙壁,喘着气,一脸汗珠,“兰姐,久等啰。”她绽着笑脸,推开搀扶的手,一瘸一拐地过来,进了花木丛,进了亭子,把牢椅子,轻轻挨过去屁股,然后缓缓地将整个身体沉下,如释重负般舒口气。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她。听着她粗重的喘息,看着她一额头的汗水,看着那端正的五官,突然想,要是当年把那瓶硫酸泼她脸上……接着又想,不说埋了五天么,咋个就没在这张脸上留下点痕迹呢?

她知道她在打量她。她慢慢抬起头,看着她,莞尔一笑。

她保持着镇静,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面无表情。

她看着她怀里的幺儿,幺儿也看着她,她跟幺儿笑笑,“小朋友好,叫什么名字呀?”幺儿怯生,小脑袋一扭,扎进她的怀里。

那几个女娃子过来了,亲热地喊她,“陈总,您喝点什么呀?”

“跟兰姐一样吧。”

“哎——”招招手,几个女娃子赶忙回来。

“有热毛巾么?”

“餐厅才有。”

“去拿几根。”

“好的。”

茶水先来,热毛巾后到。她摆摆手,不要。

“给娃儿擦擦嘛,你看他蹭了你一身……那是糖吧。”

“儿不嫌母丑,母不嫌娃脏。”她亲吻了一下幺儿的脸蛋,捧起那张小脸来,嘟着嘴,“是不是,幺儿,来,亲妈妈一个……”幺儿很听话,亲了一个,见她还嘟嘴,又亲。

晓得这是她故意做出来给自己看的,她丝毫不介意,微笑着,看着,很欣赏的样子。手却不空,揉着左腿。揉了几下,双手搬着,往前挪了一下,让它伸展着。这样还是不舒服,她又把那条腿收起来,架到右腿上,翘了个二郎腿。仍然不舒服。见她看着自己,笑笑,“才换上的,还说是美国货呢。”

“咋回事呀?”她这是明知故问。

“刚才崴了,不对卯了。”她呵呵一笑,捋起裤腿,露出假腿来,双手抱着,一扭两扭,就将假腿取了下来。她用指头弹了弹,铮铮响,“还说是智能的呢。”

“都没人说背你上来么?”

“有。”她一笑,抱着那条假腿,这里弄弄,那里弄弄。

“你咋不叫背呢?”

“我是来见你呢。”

她一时没搞明白,这跟见自己有啥关系。

“我得走着来,”她将假腿像木匠投榫卯一样,安装在身上,然后站起来,跺跺脚,感觉不错,“我走着来,是为了向你表示尊重和诚意呀。”

她“哦”了声。幺儿瞌睡来了,直往怀里钻。睡着也好,不用分心,正好专心致志地跟她谈谈。

“你终于懂得尊重啦?”

“如果我现在跟你讲对不起,你会原谅我么?”

她认真地想了想,认真地摇摇头,“不会。”

“我还是要向你道歉!”她扶住椅靠站起来,要向她鞠躬。

“快坐着,莫搞这一套!”她伸手去挡,没挡住,她偏过身子,不肯接受这深深的一躬,“现在搞这些,晚了,早先在做啥呢?”

她在起身的时候,不小心被桌沿磕着了脑壳,踉跄几下,差点摔倒。她慌忙起身搭手,抓住了她,把她塞回到椅子里。幺儿被惊醒了,小手慌张地抓挠,她赶紧轻抚后背,“哦哦哦”,幺儿安定下来,又睡着了。

“不管你原不原谅,这个歉我是一定要向你道的。被埋的时候我就想,如果能出去,我一定要向你道歉。”

“道歉管啥子用?于事无补!我倒想问你句实话,如果回到以前,你是不是还会那样干?”

她想了想,很认真地点点头,“会。”

“我就晓得你是铁心的。”她叹口气,“他有哪样好?值得你这样……”

5

她跟她讲了个事情。说她是很想跟她谈谈的,但是他建议她最好收起这个想法,说他对她是很清楚的,脾气倔,性子硬,是敢动刀子的。她很坚持,她觉得追求爱情和幸福是每个人的权力,只要把话摆明,把道理讲透,她是能够理解他们的。如果能够再理性一点,搞不好还会给他们祝福呢。第二天,他一身伤痕地站在她跟前,尤其是肚子上的那道刀口子,叫她暂时收起了要跟她谈谈的打算。

“你幸好听了他的。”

她点头,表示理解。

“他没还手。”她跟她讲了当时的情形,“如果他敢还手,我可能就真的捅进去了。”她说,他一直举着两手,像个投降分子,放弃了任何抗争,当看到她拿起刀子,他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水长淌。我心一下就软了,丢了刀子,喊他滚。”

“缝了八针。”她对当时的情况记得很清楚,说自己被吓傻了,觉得哪里有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差点就要命了。她要打电话报警,他不准。他们去了医院。他捂着肚子走在前面,她跟在后头,他们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他一再交代,莫要乱说话。她觉得很愤怒。他跟医生讲,说那些伤口是他自己不小心搞上的。医生不相信。当然,谁见了也不会相信。于是他就编,编,编到最后,他竟然说自己有严重的心理疾病,自虐。她就更愤怒了,说一个男人咋个能这么窝囊,被人伤害成这样,差点连小命都丢了,还如此忍气吞声。

“哈……”她发出声怪笑,摇摇头,伸出根指头,指着她,“跟你讲,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看他慢吞吞地离开家门,我把刀子照他背影摔去。我想那是个啥样的女人啊?为了这个女人,这么戳他都不还手!他脾气也倔啊,性子也硬啊,我们谈恋爱那阵,有个家伙冲我吹了个口哨,他都跑过去甩人家几耳矢……当时我就想,无论如何我也得见见这个女人!”

“他把我藏起来了。”她笑笑。

“幸好藏起来了,我可给你准备了好东西呢。”硫酸。她指着茶杯,说起码要装那么满满两杯,是她逼着弟弟去化工厂搞的,浓度很高,只消一滴,就可以毁掉一个人。

“你是吓吓我,还是真的要下手?”

“你觉得呢?”她直瞪瞪地看着她。

“你是真的要下手?”

“我是敢下手的!”尽管过去这么多年了,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心头难免还是抽搐,难受。她眨巴眨巴眼睛,叹口气,一时还是无法从往事抽身。那会儿真是觉得天塌下来了,苦心经营的家马上就要破碎了,圣洁的神圣的爱情成了狗屎,曾经的海誓山盟散发着恶心的腐臭……“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绝望!”

“我知道。”她点点头,“我当时不知道,我是好多年后才体会到的。”

“你知道的跟我体会的不一样,那不是一个味道的。”她扯了张纸巾,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水。

她想想,觉得她说得对。

“如果我当时把他变成了丑八怪或者残废了,你还会跟着他么?”

“这个么,呃,我不知道。”

她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也告诉了她实话,“我把瓶盖都旋开了,就在要下狠心的时候,大娃在我背上喊了一声……”

她看见她的眼泪水再次淌出来,她想探身扯几张纸巾递过去,或者说两句啥,道歉?安慰?她觉得还是啥也不做的好,安静地看着,听着。

“他叫了声妈妈。等了八年,他终于再次喊妈妈了。”

这件事情,她是知道的。他跟她讲,他得回去一趟,去看看娃儿,说娃儿又喊人了,他的样子看起来很激动,抓耳挠腮,坐立不安,恨不得马上飞到那对母子身边。她突然就怀疑起了他们的爱情,怀疑起了自己的执着。对那对母子,内心也突然生长起了歉疚。她也似乎看见了自己犯下的错误,看见了对他们造成的伤害。她回到房间,站在镜子跟前,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感到了陌生。

他在身后抱住她,亲吻她的耳垂。他是个敏感的人,觉察到了她的变化,轻轻呢喃着“对不起,我爱你”之类的话语。这些话语很有用,吹散了她心头的困惑和迷茫。她觉得这是那个女人耍的伎俩,这样的情节,影视剧都演烂了。他以为自己的安定起了作用,交代了几句就要匆忙离开。她牵住他,领他去了商场,买了好些玩具和糖果,细声叮嘱,“好好儿地待他们,替我亲亲那个孩子。”他感动得眼眶都湿了。

“我一眼就看出来那些东西不是他买的,他从来都是个大大咧咧的家伙……”

“他回来说了,你都给扔了。”

“是啊,我扔得远远的。”她挥舞着手,好像还沉浸在当时的快意中。

“我想到你就会扔。”

“你晓得我要扔,你还买?还买那么多!那些东西都够我们两个月的花费了。”这叫她感到惊讶。

她微笑着,看着她,“我知道,我专挑贵的好的买。”

“你太坏了!”她指着她,“啧啧”感叹,“你这一招太狠毒了!”

“我也是被你逼的呀。”她叹口气,搬起那条腿,换了个坐姿。

“我当时也狠毒。”她拢拢幺儿,也换了个坐姿,“我晓得他会回来的,我可给他准备了好招待呢!”

那天晚上,她准备了好些个菜,都是他爱吃的。还炖了一大锅骨头汤。当然有酒,酒是土镇唐家的地窖老酒。她还准备陪他好好喝几杯。

“最后的晚餐?”

她再次感到惊讶,“他看出来了?”

“我不知道,他从来没跟我说过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想,如果换我,我会那么干的。”

“敌鼠强。”她端起茶水,大大地喝了几口,搁下杯子,“我掺在汤里。我想等他喝了,再给大娃喂,我最后喝。落得个团圆嘛。”

她有些紧张,不过马上意识到这只是过去的事。她探起身,抓过茶瓶,要给她续水。

“哪消你呢,”她扭头要招呼那几个女娃子,那几个女娃子凑在一起不晓得正在摆谈什么,很热烈。她没忍心打断,就住了嘴。她给她续上水,又拿了个苹果。手上削着皮,眼睛看着她,要听下文。

她说从他进门那刻起,就一直在跟大娃玩耍,亲近他,要他喊“爸爸”。大娃就是不肯开口。他很着急,她也着急。大娃被逼得有些烦躁了,钻进她怀里,环抱着她的脖子,不停地嚷嚷,“走,走。”对于大娃的表现,他有些失望,慢慢从地上直起身来,看着她,笑着说,“没事,他早晚会再喊的。”她知道,他在怀疑自己,得证明给他看看。她摸摸儿子的脑袋,亲吻了几下他的脸蛋,等他稍微安静一点儿,说,“娃,你喊声妈妈,妈妈就带你走。”“妈妈,妈妈。”儿子连叫了两声。她幸福地答应着。他激动地上前,拥抱了他们母子,他说,“你辛苦了,真是太对不起你了。”她看到他眼中的泪光,看到他亲吻儿子时嘴唇直哆嗦,她安慰他,“莫着急,会喊你的,搞不好明天就又会喊你了。”他哽噎起来,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

她的手一直在哆嗦,不过这并不影响她削皮。她的动作缓慢,但是下刀却很有力气,也很稳。苹果皮又长又细,一直垂到脚下。她把苹果递给她。她摇摇头。她把苹果放回到果盘里,捡起苹果皮,像拈一条死蛇,丢进垃圾桶。

6

弟弟上来了,来看动静。他走过来,招呼她,“老姐,没啥吧。”她瞪了他一眼,“你指望我有啥呢?”他讪笑,转身跟她打招呼,“梅姐好。”还装模作样地伸出手,要跟人家握手。

她扶着椅靠站起来,伸出手,握着,晃晃,道了几声感谢。

“梅姐你谢我干啥呀?”

“谢谢你帮我在兰姐这里美言呀,要不,兰姐咋可能见我呀。”

“我见你跟他没一分钱的事。”

“老姐,给点面子行不?”弟弟打着哈哈。

“你里子都没有了,还要啥面子?”

“哎呀,梅姐,你看我这姐姐哟,从小欺负我到现在……”见她就要毫不留情地开腔回话了,弟弟识趣,马上缴械投降,“哎呀,老姐,我晓得你为我操碎了心,我也晓得我不成器,给你丢了面子,叫你赔了损失……今天你就先放过我嘛,回头我跪你跟前,随便你揭我的皮,抽我的筋!”

“你倒是有皮有筋呀!”

她掩嘴笑,觉得这一对姐弟真是好冤家,吵吵闹闹看起来恼人,却里里外外都透露着股子难得的幸福和甜醉。

“看我们笑话呀?”她问。

“我是羡慕呀。”她垂下头。

他们都看见了她神情的变化。

“梅姐,你腿脚还好吧?我听说你是走上来的呀!”

“忙你的去!”她瞪着弟弟,“在这里瞎掺合啥呀!”

弟弟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那句问候有些冒失了,嗫嚅说,“姐哥喊我上来,看幺儿咋样,还叫我抱下去,怕影响你们……”

她不耐烦地摆摆手,要他快走。

她从往事里抽身出来了,回到了之前的安静和微笑。

“他的情况你应该比我还清楚吧,不过有些话他也是不会跟外人讲的。”她是很愿意跟她谈谈这个弟弟的,她晓得弟弟的打算。她说,弟弟是个非常实际的家伙,而且很投机。当时那个河北女人对他感兴趣的时候,他就赶忙回来跟她讲。她劝他,最好还是现实点儿,人家多半是受了情绪感染,一时心血来潮。弟弟说姐姐你眼睛真毒,她就是那么个人,爱装,还会演。她说既然这样你还激动啥呢?弟弟说她有钱呀,身上带着几十万,家里还有上百万呀。可是那女人也不是个傻子呀,多大的牌场下多大的注数,精明得很。

她皱着眉头,似乎对她的话难以理解。

“她真是这样的人!”

她点点头,表示认可。

“你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一直有那么些家伙,大老远跑来真是救灾救难么?我觉得他们是来旅游了,来看灾难电影了,来演戏当好人了。等到把惨象看够了,腻味了,就顶着好人的头号,挂着鲜花,揣着奖状,心满意足地走了。”

她摇头,皱眉。

“你认为我诬陷他们了?你没碰着?跟你讲,我还真遇到几个。送几箱方便面,就要我入这个会,进那个教。给几百块钱,就叫你感谢这个,咒怨那个……我不干,他们就说我不懂得感恩。——你以为我在骗你?”

“我晓得你讲的是实话。是有那么些人居心叵测,但也不能说得那么绝对呀。”

“我知道你是拣了好处的。”

她有些忍无可忍了。

她也意识到这话有些伤人,陷入了沉默。

“你弟媳——那个河北女人,现在还和你弟弟联系么?”她必须得挑起话头。

“哪里可能有联系,她连空调电视都拆掉卖了,还跟他追债,说要起诉他……”她长声夭夭地叹口气,“要不是我出面去跟那个女人谈,人家恐怕真的把他送进班房了。”

“你跟她咋个谈的?”

“咋个谈的?”她轻蔑一笑,“我把人家捐给我们的那些钱,全部给她了。我说,你要再闹,我们就开个记者会,我来当发言人,你干的那些,我可都暗中观察着呢。”

她笑了。

“所以,我这个弟弟,你别听他讲得天花乱坠,他干不成个啥事!”

她笑而不答。

“我说真的。你可千万别把他弄你那里去。”

“我听你的,兰姐。”

“这就好……”再也找不到话了。

一阵风吹过,几片叶子飘过,落在桌子上。她扯起衣襟,拢住幺儿的双脚,把他往怀里捂捂。

7

“他睡得好香呀。”

“这些天都没睡好,积食了,肚子才消停下来。”她忍不住在幺儿的脸蛋上亲吻了一下。

“大哥还好吧。”

她一时没想起“大哥”是谁,见她关切的神情,明白了。“他呀,老样子,忙。”

见她不愿意谈他,她也就放弃了。叫了声“服务员”,几个女娃子赶紧过来 ,“有毛毯吗?”

“干啥?”

她指指她怀里的娃儿,“起风了。”

“只有大的……就是床上盖的那种,又厚又大。”服务员比了比。

“有没有——”

“不用。”她把幺儿往怀里拢拢,“我们幺儿命贱,没那么金贵。”

语气太硬,她被硌住了似的,忘记接下来该说啥了。几个女娃子也觉得尴尬,看着她。她微微一笑,“去找找吧。”

一个应声而去,剩余两个给杯子里续水,将凉的倒掉,斟上热的。把桌上的水渍擦掉,把落在果盘中的落叶捡去。那只削皮的苹果已经变色。她要留下,她们说已经氧化了,吃起来口感可能不是太好,“削皮后如果不着急吃,最好用柠檬水泡一下……”

她看出了她脸上的不耐烦,示意她们下去。

“我从来就没想到还会嫁人。”她端起一杯水,喝了一口,觉得并没缓解烦躁,又大大地喝了一口。她搁下杯子,搁得很重,水都溅出来了,“我都打算好了,跟大娃相依为命过一辈子……”她没有接她递来的纸,在身上蹭干净手上的水,“他脾气不好,暴躁——”她捋脑门上的头发,显露了一片青紫。

她皱起了眉头。

她淡然一笑,“开始不习惯,恨。现在习惯了,三天两头不闹腾点啥,就觉得日子寡淡无味。他也可怜,累!我都不晓得他屁股上有那么多债,后来才晓得他给他那个夭寿的婆娘熬了十年药罐子呀。前头那个婆娘的两个老人,他也背在背上,每个月定额,准时……咳,他就像头蛮牛,只是车子太重了。我尽力帮他,不想让他累死在半路上。”她长叹口气,苦笑着,“都是命呀!”

她突然就动情了,眼里闪烁起了泪光,“兰姐,你把他给我吧。”

她看着她,“扯了半上午,总算进入正题了。”

“我会对他很好的,你放心……”说着,她要起身,要坐在她的身旁。

她赶忙示意她,要她原位坐好,“我晓得你的心肠。”

她怔住了。

“他是个傻子,你要他干啥?”

“他不傻,他只是有病……”

“咋个不傻?他的智力连七岁孩子都比不过!”

“七岁的孩子傻吗?他那是天真!”

“他不会煮饭,不会洗衣,要不管他,他只有饿死!”她哽噎了。

她坚持起身,挪动椅子。服务员想要过来帮忙,她摇摇头,将椅子靠近,挨她坐下,握过她的手,“你说的这些,他会慢慢学会的。”

她看着她,嘴唇直哆嗦。

“我会专门给他请老师,送他进专门的学校,他不光能学会穿衣做饭,还会学会识字写字,——他现在不已经能认些字了么?将来,他还会参加工作,挣钱养活自己。他还能结婚生子——”见她不相信,她肯定地点点头,“他两岁不是都还好好的么?都怪那回害病,打错了针……这就说不是先天的对不对?不是先天的就没有遗传,没有遗传他的后代就肯定没问题,会好好的,很优秀,跟他爸爸一样了不起——”

她反手一把捉住她的手,“是不是他要求你这样的?”

“不……”她倒吸着凉气。

她知道自己下手重了,捏痛了她,赶紧松手。

她反手一把握住,“兰姐,他从没提过这样的要求。”

“他就算提过,你也可以不管。”

“他没提过。”她的眼中闪起了泪光,脸上却坚持着微笑,她想起了一些事。

“他从来都没提说过么?”她别过脸去,看着远处,她不想看她那张脸。

她知道她说的“从来”什么意思,她看着她,她需要她的明确,如果她需要,她愿意坠落到那个可怕的空间里,再次忍受重压和绝望。

她回过脸,看着她,欲言又止,终究没能忍住,“他们说,你是喝他的血活下来的!”

这是个残忍的问题,她已经面临不止百次了。以往,她是惨淡一笑,或者置之不理。但是今天她没有,她看着她的眼睛,“兰姐,如果换你,你会吗?”

“不会。”她的回答很肯定,因为她知道,她也不会。

“他伤得很重,我当时不知道,只觉得他很乐观,不停跟我说话。”她这是第一次跟人讲当时的情景,她讲得很慢,努力控制着情绪,她希望自己能够讲全面点儿,不遗漏半点细节。她知道,这对她很重要,对自己更重要。她说,他一个劲地安慰自己,说不过是地震,很快就会来人救他们。他问她咋样。她说我腿动不了。他问啥感觉。她说啥感觉也没有。他说就目前的情况看起来,并没有多糟糕。她哭起来,说都这样了,还不糟糕?他笑起来,说听你哭声中气还很足嘛。她很生气,说都这样了你还说风凉话?有说风凉话的功夫,你倒是钻过来帮我把腿拔出来啊。在他们中间,横档着一些砖头和水泥块。他的动作很小,就像几辈子没吃饭,巴掌大一块砖头都拿不动。最后他干脆趴下,呼呼喘气。她也累了,昏昏沉沉地就迷糊过去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我突然听见呼叫我的声音,我一惊,马上兴奋起来,以为救我们的人来了……”她说她侧耳听了半天,也没动静,以为是幻觉。“是我,我在喊你,我可能要死了。”她仔细一看,发现他不知道啥时候已经爬到了她跟前,手就在她的眼皮下。

她有些讲不下去了。

“就不说了吧。”她说。

“我一直想找个人讲讲。”她已经平复了,看着她,淡然一笑,“我当时还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呢。但是他的声音很微弱,呼呼的,头都没力气抬起来,她知道,他没跟自己开玩笑,她大哭起来,要扑过去,将他抱在怀里。但是她动不了,只能摸到他的手指。他轻轻拍拍地面,一下,又一下,她越哭越厉害,呼喊着他的名字——

“他是要你安静下来,听他说话。”她的眼眶里盛满了泪水,别过脸,在肩膀上揩掉。

“是的,他要我安静下来,听他讲话。”她说,他突然大叫了一声,“别哭了!”这一声吓傻了她。这一声,似乎也耗尽了他的气力。他指头动了动,证明他还一息尚存。她捂住嘴,忍住哭。他趴在那儿,等着气力蓄积。好一会儿。他说对不起,我不是吼你,我是叫你好好听我讲,不要哭,认真听,都记心里。他先嘱咐她,要她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然后说对不起,没能给她留个孩子。听到这里,她再也克制不住了,哭起来。她是一直希望有个孩子的,跟他讲了多少次,但是他始终推辞,说不忙,先等把事业做起来再说。其实她知道,那不是主要原因,他在顾虑他的儿子,他的手机上,儿子的照片是屏保,儿子的笑声是铃声……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扭脸看着远处。那时候他挖空心思地想见儿子,她不准,她觉得他假,如果真舍不得儿子,为啥又要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她接着讲。说她咬紧牙关,可就是止不住哭。她把手咬进嘴里,剧烈的疼痛叫她恢复了理智。她得好好听他讲,都记下来,因为这将是他留给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话语。接着,他开始交代账目,还欠哪些人的钱,欠多少。等交代完一切,他蠕动身子,开始往她跟前爬,终于,她握住了他的手。她使劲把他往跟前拽,可是他很沉。他松开她的手,不要她的帮助,他要自己爬。就那么一点一点,他终于爬到了她的身边,他的手摸来摸去,她紧紧握住。他要挣脱,但是他没有气力。他的手就那么心有不甘地摸来摸去,她突然意识到,他这是在寻找。

“我放松了手,轻轻捏着。他的手碰到我的脸,一下子安静了。他摸了摸我的耳朵,我的头发,还要蹭掉我脸上血污……”她紧紧地咬住嘴唇,眼泪夺眶而出。

她扯了几张纸巾,捏成一团塞给她。又扯了一团,堵住自己的两只眼睛。

“剩下几天,我一直在拽他,有点力气,就拽一把。我把他拽进了怀里。我跟他说,我一定会有个儿子,一定会把我们的爱继续下去,也一定会把他的生命延续下去!”她看着她。

她的眼泪淌得很厉害,柔软的纸巾根本堵不住。滴落在幺儿脸上。幺儿惊醒了,懵懂地看着她,叫着“妈妈”。那几个女娃子端了一大盘切成牙子的苹果,畏畏缩缩不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