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扑克
2015-11-18文/鬼金
文 /鬼 金
用另一种囚禁生活来描绘某一种囚禁生活,用虚构的故事来陈述真事,两者都可取。
——丹尼尔·笛福
一
去沈阳访友,不遇。
回望城的长途汽车上,苏妄短信过来问我,你看过《星期六扑克》吗?车厢内人声嘈杂,电视里放着一部香港武打片,可这并不影响我们交谈。我问,什么?你说什么?苏妄说,《星期六扑克》。我问,什么啊?电影吗?苏妄说,小说。我承认我是一个爱好看书的人。但我一时想不起来了。我问,谁的小说?苏妄说,刁斗的啊!你不是说去沈阳要请刁斗老师吃饭吗?我怅惘地看着窗外,已经早春时节,但仍看不到一丝绿色。车厢里的人也还是羽绒服加身,看上去臃肿不堪。我说,回去再说。这时候,客车停了下来。售票员说,各位把身份证准备好了,要检查。我看见人们都开始翻找着。我早上过沈阳来的时候,没有。但是,我从网上知道南方的某座城市发生了巨大的事件,而且是恐怖袭击。死亡二十多人。微博上已经是铺天盖地的消息。对于这样的检查,车里的人都没有吭声。乖乖地把身份证拿出来接受检查。警察荷枪实弹地站在车下面。路边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有些黑。检查之后,汽车开始正常行驶。车厢里的人开始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在这个时候愤怒起来。我只是看着窗外,他们的声音,是噪音。嘈杂的,伴随着电视里的武打声音,很像这个世界。很像。不是吗?对于这个世界,我没有奢望,也没有悲喜。我祈祷那些意外死亡的人安息!
我想起苏妄的短信。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小说呢?我以前一定看过,在一本书里。但我想不起来了。她突然提起可能是因为我早上走的时候,说要请刁斗老师吃饭。可她为什么偏偏提到了这篇我不熟悉的小说?《为之颤抖》、《独自上升》,她怎么没提?我还是给苏妄发了一条短信说,你找找我的书架上,也许能找到这篇小说。苏妄很快回复说,找了,没找到。我回复说,等我回去找吧。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篇小说呢?苏妄竟然没有回我。对于扑克,我还是会玩一些的,比如打红10、红A、马队、升级……但我很少玩。而且玩的时候,我也常常会输。对于这样的游戏,我承认我没有这样的脑力。对于数字和游戏,我是笨的。就像我不会玩麻将一样,现在说起来,一定会被人笑话。但,我就是不会。让人笑话好了。笨是一个借口,更多是我不喜欢这样的娱乐。在现实生活中,除了生存,在那个轧钢厂里开吊车,更多的时候,我希望我是一道沉默的风景。封闭环境里的风景。从上车到现在我只是注意到身边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那还是一个婴儿。襁褓之中。但我没有留心更多。也可能是因为访友不遇心情失落。检查身份证的时候,那孩子被弄醒了,嘤嘤哭泣。女人的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在哄着。我甚至看到婴儿从襁褓里露出来的粉红色的小脚丫。是那么诱人。粉红、透明,接近于水晶。春天的道路由于翻浆的原因,汽车是颠簸的。我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女人。那张脸有些皴,但眉眼里透着清秀。我是一个不擅长跟女人搭讪的男人。我在默默地审视着她或者她们的美。那种安静的美。哈哈。我是一个闷骚男。我只是审视,没有丝毫的淫邪。没有。尤其是还有那个婴儿在,我根本不可能。更多的时候,我看着窗外。荒凉的旷野里有一群羊在那里悠闲地啃着枯草。电线杆上的黑色的鸟,乌鸦。山尖上顶着的积雪。我想,不久之后,这苍茫的四野将被绿色覆盖。那绿色将透着一股子蓬勃的劲头。这也许就是未来。是我这个中年男人的未来吗?不知道。中年荒芜。就像此刻的窗外。但它们时刻被汽车甩到后面……终点的那个蜗居里,还有苏妄等着我。她是我的春天吗?
婴儿的小脚丫蹬了我一下,我转过头来看了看。粉红。娇嫩。女人歉意地笑了笑,换了个姿势抱着婴儿。她的笑容里没有甜意。我是这么感觉的。笑容里包藏着一股坚硬的冷。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没有多想。继续转头看着窗外。空旷的外面世界,我仿佛置身在其中,而不是囚禁在车内。不是。我承认这次出游只是为了调节一下我长期被禁锢在轧钢厂里的憋闷。我需要这样的调节。不出游的时候,我惟一的调节方式是阅读、写作。我的生活是单调的。甚至是乏味的。从身旁女人的笑容里,我看到我们没戏。她不是那种能让我荷尔蒙活跃的女人。我想起之前看过的一篇小说,说的是一个艺术家在飞机上,跟旁边的女人……一条毯子蒙在他们的腿上,那女人用手……后来,这件事成了那个艺术家的丑闻。我看着窗外,开始看到高速公路旁边的坟墓。甚至几公里远就有一个墓群。我想,那都是附近村庄里的逝者吧。路的尽头延伸出无数条路。眼睛有些累,我闭上眼睛。身边的婴儿在被子里蠕动发出窸窣的声音,我没有睁开眼睛。一股奶水的味道飘溢而来。
二
江河,男。认识几年了,但很少见面。从年前见过一次之后,再没见过。我们是那种惺惺相惜的朋友。彼此在一起,想起一个话题会滔滔不绝地讲下去,直到口干舌燥。然后,我就说,把你的咖啡给我喝一杯吧。哈。他就开始烧水冲咖啡。也许是我们的话题被我要喝咖啡而打断。我们开始沉默。一句话都不说。仿佛都在冥想。还是在反刍刚才话题里的某一句话。交谈,在某一刻打开了我们内心的另一个世界。日常生活之外的世界。没想到,我们对于探讨的话题都是严肃的、认真的。可以看出我们对文字的敬畏。我们不能改变世界,但我们可以在敬畏中沿着理想主义的方向默默前行。中年已经让我们学会了妥协,但我们仍会为了梦想头破血流。一年多异地生活的江河,头发已变得稀疏。看着让人心疼。他春节后上班,多次邀请我去沈阳玩。我因为工作的原因,再加上那段时间我手上有一个小说还没有结束,而不能出行。我不喜欢中途打断写作的感觉,就像是一次没有完成的“性爱”。江河说,那等你完成你的“性生活”就过来玩吧,可别“精尽而亡”啊?我哈哈地笑着说,筋疲力尽之后正好去你那儿散散心。笑过之后,我说,到时候把刁斗老师也叫出来一起吃个饭吧,好久没见了。江河说,如果他在沈阳的话,如果他不写字的话……江河君的话提醒了我,这样做是否会影响刁斗老师写作啊?我说出自己的犹疑。江河君说,你来之后再说吧。我说,OK。
当我写完《薄奠有时》结尾的一句:“中年的你,将重新上路。”我知道我可以沈阳之行了。我的工作是倒班,四班三运转。那天半夜回来,第二天歇班。我给江河短信说,你在沈阳吧?江河说,来吧。有时候,我害怕出门,我会失眠。治疗失眠的方法是做爱。和苏妄鱼水之欢后,我给手机定了闹钟,沉沉地睡去。闹钟响的时候是早上七点半。苏妄起来简单做了吃的,我说,也许我晚上不会回来,在江河那里住一宿。苏妄有些抱怨地看着我。我亲了她,她笑了笑说,好吧,允许你在外留一宿。从望城到沈阳不远,汽车一个小时的高速。下车之后,再倒车到达江河工作的地方,差不多半个小时左右。江河的工作单位在沈阳北陵公园附近。那是皇太极的陵寝。我还记得有一年夏天在沈阳学习,一群同学在北陵公园里夜游。黑暗的湖水中,夜泳者的头颅在水面上浮动。整个陵园里透着阴森的气息。我记得马原和刁斗在小说里都写过这个陵园。他们是我的前辈。
和苏妄做爱之后的疲惫还没有缓过来,在汽车上,我又睡了一觉。我竟然梦见我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北陵公园行走,我变成了一名清朝的武士。身披盔甲,带着佩剑在陵园里巡逻。我没有惊动那些躲到陵园来幽会的“野鸳鸯”。我是清朝来的,而他们是现代人。哈哈,我穿越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高速公路出口。我还沉浸在穿越之梦中。也许是因为梦中穿着盔甲,整个身体感到疼痛。我伸了个懒腰,驱逐着梦境带来的沉重。看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大厦,我竟然有一种不适感。现代化的进程让世界变得荒诞起来。同时也给人造成一种肉身的异化感。那一刻,我倒真的希望我就是那名来自梦中的清朝武士。但我也会逃走的。因为雾霾。全国的雾霾,沈阳同样。我看到有的女人已经戴上口罩准备下车了。我没有准备,看上去倒像一个怪物。下车后,我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江河的单位。雾霾中的人群像一群幽灵。相对来说,望城的雾霾要轻很多。据说还被列为二十几个洗肺城市之一。我给苏妄短信说,下车了,去江河单位的路上。苏妄没回。我跟司机搭讪着说起打车软件的事情。司机是一个年轻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他说,打车软件好啊?这时候,正好有一个娇滴滴的女人的声音在叫车。我们又闲扯了几句,司机说,我都睡了三个了。我好奇起来,问,有这样的好事吗?司机说,我这机器上有她们留下的号码,哪个漂亮,等她们下车后,我就会把号码保存下来,等无聊的时候,就找她们聊天……聊着聊着就……我说,就聊到床上了?年轻的司机坏笑了一下,突然,前面一辆大卡车在违章行驶,出租车猛然一个转弯,才没有撞上去。我和司机都吓出一身冷汗。我开始沉默。司机也不说话了。我听见彼此的心跳声,颤栗仍在。如果刚才……我惊魂未定。我看司机的小脸煞白。不说话时间好像变得飞快,江河君的单位到了。我从车上下来,付了钱,想对司机说句什么,但我不知道说什么。刚才,那惊险的一幕还滞留在我的大脑里。下车后,我突然有一种缺氧的感觉。因为霾。我捂着鼻子想快速逃到江河单位的屋子里去。
霾像一头形体可以变化的野兽,从鼻孔和口腔侵入到人的身体里,然后,膨胀开来,隐藏在人的体内。那些脏器将变成它们的食物。
江河工作单位的大门紧闭。我怔住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江河不在,来之前,我们可是联系好的。我给江河打电话。电话无人接听。我懊丧起来。就像一个人置身一个陌生的水域,茫然,无助。我安慰着自己,一定是江河有什么事了,来不及通知我,否则,不会这样的。不会。可是,江河到底干什么去了呢?我徘徊在江河单位门口。一个中年男人怀抱着一只猫从旁边路过,他看了看我。我不认识。但他看我的慵懒的眼神,还有他怀里的猫,还是让我感到恐惧。我转过身去。突然很想抽烟。自从这个国家出现了雾霾之后,我戒烟了,开始喜欢上喝酒。那一刻,我想抽烟,很想很想。仿佛雾霾的侵入还不够,还必须吸烟,才可能解决那一刻的茫然、无助,甚至还有几分的失落。没有看到江河君,这座城市对于我就是陌生的。陌生总是令我感到恐惧。我不知道去哪里?还是马上回望城去?江河的手机仍旧打不通。忙音。我往前走了几步,那里是一个小型的轧钢厂。我熟悉的金属味道,还有乙炔切割钢板的味道。我想坐下来,再等等江河。春风还有些冷,我等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离开。那个怀抱着猫的男人又转回来,我们碰面的时候,他说,猫病了,刚去兽医站扎了一针。我茫然地看着他说,哦。那么祝它早日健康。男人说,谢谢。男人又说,其实,我是为了让它在春天不再发情,对它进行了阉割的手术,做得不成功,它下面的睾丸发炎了。我惊呆,张大嘴说,哦。男人说,我厌恶猫在春天里发情的那种嘶叫声……我不知道说什么。看着他怀里那只很乖的猫咪,不禁心疼起来。我以前好像听人说过这样的事情,但为什么不用避孕药呢?为什么是阉割?男人问,你找人吗?我说,来看一位朋友,他不在。男人说,我跟这个院子里的人都很熟的,你找谁?有什么事,等他回来,我给你捎话。我说,不用了。男人说,我就在这个小型轧钢厂里工作,看到了吗?那个吊车,就是我开的。我差点儿喊叫起来,哦,我也是开吊车的。但我没有出声,看着他,看着他怀里的猫。对这个阉割猫的男人,我心里有一种悚然。那只猫“喵喵”叫了两声,声音很轻,仿佛还带着被阉割后的痛楚。它的声音仿佛在告诉我什么。但我听不懂。男人又问,你到底找谁?我说,算了,我给我朋友打电话好了。我转身走了。我继续给江河打电话,还是没人接听。我甚至还在他单位的门上看了看是否有他留给我的讯息。没有。看来我此次的来访只能就这样落空了。我开始怀疑这次来访的真实性,还是我的一厢情愿。那一刻的茫然和恍惚让我怀疑是否存在江河这个人。可是手机上的名字是江河。没错。就是这两个字。一辆汽车疯狂的鸣笛声把我从恍惚中拉回来。我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汽车从我身边开过去。我站在马路上,陌生的城市让我的恐慌变得强烈起来。我穿过马路,在一棵树下翻看着手机通讯录。我在找刁斗老师的号码,翻遍了手机都没找到。看来,我没有保存。以前聚会都是江河联系刁斗老师的。再一次,我陷落到庞大的陌生之中。在这庞大的陌生中,我是渺小的,渺小的。从面前走过的人群都戴着口罩,看不见他们的脸孔。而我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怪物。是的,怪物。既然这次来访落空,我还是要迅速逃离,我可不想做这座城市的吸尘器。我给苏妄发了个短信说,江河不在,我要回去了。苏妄说,不在沈阳玩玩吗?我说,不了。除了陌生,还是陌生。陌生让人恐慌,给人一种被吞噬感。苏妄说,那就早点回来吧,还是让我吞噬你吧。我想跟苏妄说我看到的那个怀里抱着猫的男人,但我没说。我可不想在这里浪费我的手机费。再加上这里的雾霾,我每一刻都在呼吸着它们。我甚至觉得时间长了,我都会变成一个“霾人”,灰色的。到时候,连苏妄都不认识我了。春风也是柔弱无力的,里面裹挟着霾带来的异味,刺鼻。这时候,一个女人问我,去北陵公园怎么走?她的耳朵上悬挂着蓝色的口罩。我看着她明显经过修饰的眉毛,还有唇线。我犹豫了一下,女人看着我。我指了指前面,说,往前走,右拐,两千米左右就到了。女人说,谢谢。她又戴上口罩,转身,向我指点的那个方向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可谓苗条曼妙。可是,我的失落让我提不起对女人的审美兴致。我想到我的那个梦,在梦里,我是一名来自清朝的武士。我笑了笑。也许,我真的要去公园里走一趟了,也许,我真的会变成清朝的武士。这么想,我心头上的阴霾多少淡了下来。我跟在女人的后面,像一个尾随者。女人还回头看了看我,我只好低下头。我看见女人的脚步明显加快了。我知道女人一定以为我在跟踪她。我抬头望着天空,脚步放慢。天空上有几只风筝在雾霾中飞着。一条大鱼的风筝仿佛在浑浊的河水中游动着,随时都可能窒息而亡,从天空坠落下来。等我的目光从天上收回来,发现前面的女人已经不见了。我企图放弃去北陵公园的计划。我气愤地再一次拨打江河的电话,仍旧没人接听。没人。没人。没人。我慢慢让自己安静下来,我甚至幻想,也许在北陵公园内可以遇到刁斗老师。也许他写作累了,在公园里散步。我承认多年前,我曾有这样的幻想和冲动。根据他的长篇小说《回家》里描写的,我特意到北陵公园来过一次,期盼这样的邂逅。但都没有遇上。后来的相遇也是在一次讲座上。这么想,我突然兴致勃勃起来。我是一个喜欢意外的人。即使我知道可能会再一次失落。
三
是女人的电话把婴儿惊醒了。电话的铃声是刘欢的《我和你》,刚开始唱,女人就接听了,但还是把孩子吵醒。小孩咧着嘴大声哭着,眼泪四溅。女人嘴里边哦哦地哄着,边对着电话说,没事,昨晚上就有点发烧,现在好多了。你们到哪了?我刚上高速,问了售票员,大概要一小时四十分钟到,你们提前到的话,就在汽车站等我,你们还没吃早饭吧?在汽车站附近吃点儿,我吗?吃了一口,孩子闹,吃不下。带了,该带的东西我都带了。放心。上次去没见到,希望这次能见到。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不说了。我给他吃点儿药看看。是的,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想他爸了吧?他爸没出事的时候,孩子就跟他亲。不说了,不说了。是的,我看到了。上面已经检查了,附近的幼儿园很安全,他们没给孩子喂药,没。即使喂了,我们也不知道。哎,没办法。现在,孩子还小,我还不想把他送幼儿园去,怎么也要一周岁以后吧。到时候再说。我刚摸了一下,又有些发烧。上次去看他爸也是发烧。邪门了。不是的,刚刚吃过奶,你来电话,就醒了。哭得厉害,你没听见吗?我哄哄他,影响车里的人。一会儿,我再给你打电话。好。嗯。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受没受罪,听说里面犯人打人的。尤其是新来的。嗯,不哭了,再说几句。上次,买烟了,但人家还是不让见。也找人了,也不行。哎,不也是没办法吗?不是说他杀人。这是我也没想到的。平时他连杀鸡都不敢,没想到这次竟然……我……不会的,再说,还有孩子。因为这事,我妈跟我断绝关系了。一个女人出一家进一家,也不容易,再说了,我们是从小夫妻,我也不能在他落难的时候就……哎,谁想到呢?一下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没他,这个家几乎就垮了。电视台吗?我去了,说会做一个报道,但还没来,我看媒体也不会站在我们这边的,他们的正义感同样值得怀疑。是的。他们总是看政府脸色的。我都想好了,不行,我就带着孩子去北京上访。什么?霾吗?没事,我给孩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我真怕,我这一上火,奶水回去了,那孩子可就惨了,再说了,我哪有钱给他喝奶粉啊?再说了,奶粉也不安全。哎!我会坚强起来的,会的,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孩子怎么办?什么?死者家我也去了,可人家不让我进门。我跪在门口一天一宿,人家也不开门。那死者是城管的临时工。岁数不大,二十三岁。还是一个独生子,看着他父母,也怪可怜的。可人毕竟死了,我相信我会感动他们的。只要给孩他爸一个活口,就……砸锅卖铁……只要他能活着……
女人哽咽着。她怀里的孩子看着我笑。我听出来了,女人很长时间没人说话了,要把肚里的话都说出来。我期待着,也许这将会成为我小说的一部分。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忘记江河带给我的失落。我还悄悄打开了手机上的录音功能。
……还不是为了活着。女人继续说。本来他找了一个开大卡车的活,给一家矿山拉铁粉,在山里面,没想到,那是一个黑社会占领的矿山,在那里干活就像囚犯一样,一分钱不给,还不让走。谁要是敢逃跑的话,就放狗咬,抓住了,还要私刑。这都是他后来跟我说的。他说,如果不是跑出来了,他非疯掉不可。他说,那就是一个活地狱。一天晚上,他们吃完饭,正赶上临近村里的一个小姐骑着摩托车过来,两个人喝酒。看守问他们,谁需要服务的,就举手。他不敢。有工人举手了,小姐就跟了过去。他说,就像是在表演似的,当着大伙的面……看守眯着醉眼看着,他从后面走过去,拿起酒瓶子,一瓶子砸在看守的脑袋上。看守昏倒在地上,他冲出来,翻山越岭,跑了三天三夜才回来。他敲家门的时候,我几乎不认识他了,像个野人。他进屋后,就喊着要水喝,要饭吃,躺在出租屋的地板上……我看着他的样子,一边哭着,一边做饭,等他吃了饭,有了力气,给他烧水洗澡,那埋汰啊……他才说,自己上当受骗了,被囚禁在山里,出不来,这几个月……说他是跑出来的,害怕那些人来找,我们要赶快搬离这里……后来,我们就搬到了沈阳一个批发市场的旁边……孩子又闹了,不说了。你说什么?农村的地吗?都让村里给卖了,钱吗?不知道哪去了。等一下,我给孩子喂上奶。
女人用腮部夹着手机,掏出乳房给孩子喂奶。我看着窗外。很快外面将充满绿色了,那才是真正的春天。有人回头看着女人。那人可能把我当成了女人的亲属,收回了赤裸裸的目光。
女人说,奶水还行,老天爷还算照顾这孩子。嗯。对了,我最近信教了。什么?基督教啊,佛教啊,我都信,我希望上帝和佛祖一起保佑我们。哎,真的能保佑我们吗?不知道。自我安慰吧。总还是要活下去吧?我最近老是做梦,梦见他在一个涂满了五颜六色油漆的房子里,光着身子……他在那自己……我脸红嘞……找庙里的和尚解梦,也没说出个四五六,还说是我想男人……楚河巷算命一条街上算命的,我都看遍了,都说他难逃此劫……我啊,我没有灰心,都是迷信……我还是相信法律的,相信正义的……别笑话我啊?我不恨,一点儿都不恨……恨有啥用……事情都出了,还死了人……一条人命在那里啊!是啊,防卫过当,如果正常的话,是防卫过当,可……据说死者的亲戚是某部门的领导……现在就是那领导在活动着,让他死……我去过那领导的单位,被几个保安给撵出来了……还说我要再在这样的话,把我也抓起来……说我扰乱社会秩序……我操他妈……
女人意识到自己说粗话了,脸红了一下,声音变小了一些。怯弱的,低头。我就当没听见,眼睛看着窗外。那些坟墓一闪而过。我想到了另一件事。女人怀里的孩子手里抓着什么东西玩,闪着金光,一尊小的菩萨像。孩子含在嘴里。女人从孩子嘴里取出来。不能吃,女人说。这期间,苏妄发来短信说,《星期六扑克》还没有找到。我安慰她说,会找到的。等我回去找。我能理解那种心情。以前,我要想看哪本书找不到的时候的那种惶恐,无助,没着没落的。心里会有一个“黑洞”出现,一天恍惚,做什么都没心思的。苏妄问,在车上吗?我说,嗯。已经上高速公路了。苏妄说,等你……
苏妄是一个失聪者。不戴助听器的时候,什么都听不见。所以,我们都是短信说话。她常常会拒绝听见这个世界的声音,就会整天都不戴助听器。
身边的女人撂了电话。安静下来。女人闭着眼睛,不知道想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想。只是让自己安静下来。还是进入到她脑海里的另一个世界去了?冥想有时候是幸福的。女人的嘴唇是蠕动的。我多少懂些唇语。她好像在诵经。又不像。好像在阿弥陀佛,阿门。阿门,阿弥陀佛。
我莫名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句话:“地球并不是圆的,而是三角形,就像羊的肩胛骨一样。”
走神。我喜欢这样的走神。可以让我在某一刻脱离这个存在的世界,进入到另一种境界之中。
女人怀里的孩子又睡了,是那么安静。
我也感觉到困倦,哈欠连连。如果不是这次出行的话,这个时刻,我是在睡觉的,就好像我永远处于一个时差的倒换之中。是的,就是这样的。这么说也不对,只有充沛的睡眠才能保证我在那个轧钢厂里正常工作。如果我困了,打盹了,那么下来干活的工人可能就惨了,他们随时都可能成为我吊着的重物的牺牲品。被撞伤。被挤压。甚至丢了生命。这些我都要时刻警惕着,如果发生了安全事故,他们受到的伤害要比我严重得多。我的一个同事就因为在夜班干活的时候,打盹了,导致一个工人胸腔里的器官都被挤碎了。这么说,没有丝毫的耸人听闻。没有。工业其实是残酷的。那些丢胳膊少腿的工人你随便在四五个工人中间都会发现。有人说,开吊车的人是要有灵性的。我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对。那些反应迟钝的人不适合开吊车。我憎恨夜班,即使白天再怎么睡觉,夜里也无法像白天那样正常。这是人的生理决定的。如果能休息那么半个小时的话,会好很多。否则,身体还真吃不消。过劳死,相信很多人都听说过。我恐惧过劳死。不能说,我们轧钢厂每天有一个工人,但每几个月都会有人死亡。不是因为事故,而是因为过劳。你信吗?工业体制的腐败,人权,是的,人权是没有的。人在那里只能是机器,机器,或者是一架大机器的一部分,你必须转动起来,转动起来……这就是我的命运。想到这些,我觉得我失控了。不去想了,我无法改变这个体制,同样无法改变自己。我是一个没有文凭的人。我是一个不会阿谀奉承的人。我是一个只会说鬼话的人。我的鬼话让很多人不能适应。我的鬼话让他们暴露出他们的羞耻。我的鬼话是舌尖上的刀子,在剖析着他们的丑陋面目。就是这样。我接受我机器的命运,同时我也在发现我的自我,那就是写作。在文字的世界里,我会转移肉身带来的沉重,让我看到来自灵魂的轻盈。我……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我不是在抱怨唠叨,相信很多人不理解,就像一首歌的名字叫《白天不懂夜的黑》……我是在说我的那个阶级。工人阶级。
我睡着了。肉身进入安静的那一刻,我能感觉到沉疴般的疲惫从身体里蠢蠢欲动起来。它们让我的骨头酸疼,关节滞重。肉身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是一堆物质。是尸体。睡眠同样是一种死亡。我甚至怀疑我们在睡觉的时候做梦,那是一种地狱里的活动。同时也可能梦是为了证明我们还活着。这只是我觉得,没有丝毫对任何人的诅咒,比如我下面即将出现的梦:
树下,一个即将坍塌的棚子里面,有一张桌子,桌子旁边坐了四个人。我。江河。刁斗老师。抱猫的男人。我们在玩扑克。我和抱猫的男人竟然是对家。没想到,他的牌技比我还臭,都输了好几局了。刁斗老师的光头是那么光亮。他抽烟,看着手里面的牌。没有表情。倒是江河,不时地讥讽我们几句,要不就是嫌我们出牌慢了。我没想到江河怎么会这样。我不吭声。抱猫的男人不时抚摸着他的猫。我看到那猫肿胀的睾丸,还有伤口里流淌出来的浓汁,滴落在他的裤子上。但我没告诉他。江河的嘴说个不停。我厌倦了,放下手里的牌说,方便一下,对着路边的草丛撒尿。几只蚂蚁在我的洪水猛兽冲击下落荒而逃。等我回来的时候,刁斗老师说,表示歉意,刚刚接了个电话,有人约我在北陵公园见面。下次有时间再玩。我们都说,好的。抱猫的男人站起来说,我也该回去给它喂食了。他们散了,我还站在那里,我是一个异乡人。这时候,棚子变成了吊车,悬置在半空中……下面的工人在休息,我盘坐在椅子上,像一个佛陀,看着他们……几朵祥云驮着我。那祥云竟然是几张扑克牌……红桃K。梅花A。方块9。黑桃3。我在那些扑克牌上,竟然感觉到我的勃起,勃起,硬得像一根铁棒。我不知道怎么安抚它。我的身体由坐姿变成了仰面朝上,那几张扑克牌在我的身体下面驮着我。那勃起有一种向上的力量,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上面拽着我,向上,向上……我的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了……我跟随着那股力量飘着……飘出了吊车,飘出了厂房……天空,天空,是那么蓝那么蓝……我不知道会飘到哪里。身上的蓝色工作服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我赤身裸体,在半空中飘浮……这个时候,我仍旧脸朝上,突然,一朵黑云撞在我的身体,改变了我的姿势,我脸朝下,俯瞰着大地……我的勃起还没有退去,没有……我张开双臂,像一个飞人……那几张扑克牌已经不见了……我坠落……坠落……我看见下面工厂里的那些机器,在疯狂地舞蹈着,零部件里挤压出的声音仿佛在说,我要吃人,我要吃人……
汽车因为路面的翻浆,颠簸着。梦醒了。我还记得我梦里是一丝不挂的,我连忙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衣服还在。我已经从梦里回到现实中来了。
旁边的女人和孩子都睡了。女人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好像是从梦里面溢出来的。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
四
北陵公园内,我四处看着,还在皇太极的雕像前站了一会儿,抚摸着他的身体。我猥亵地想摸摸他的那东西,可是他铠甲在身,我什么都摸不到。除了看到几个在凉亭下面玩扑克的老头,还有在树下空地上玩空竹的人,玩陀螺的人,还有人挥舞着一条大鞭子对着一棵柏树抽打着。那人的样子就像是一个行刑的人。我不知道那棵树犯了什么罪,被鞭打着。我没有看到问我路的女人。没有。失望成了一种化学反应,在我的心里面。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我作为一个男人,在这异地幻想着一次可能的艳遇。看看我这个人,满脑子胡思乱想。男人本性吗?我在湖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目光在园子里寻找着光头。那是刁斗老师的一个重要标志。湖对面的广场上还真有一个光头,围着人群往里面看着。我听到阵阵的革命歌曲从那边传过来。我不相信刁斗老师会那么无聊,在那里围观唱革命歌曲的大妈大娘们。我在心里判定那个光头不是刁斗老师。我的耳边那大鞭子抽打树木的声音不断传来。啪啪的。就好像当年的革命志士在接受着刑罚。如果那树能说话的话,我不知道,在这样的严刑拷打下它是否已经说出了革命的秘密。也许是受了那鞭打声音的刺激,我想说,暴力意识和行动有时候是可以传染的。我幻化成那个拿着鞭子的魁梧男人,赤裸着身上,脖子上挂了条白色的毛巾,我拷问树的,只能是,你认识刁斗老师吗?你看到他来过这里吗?你不说的话,我手里的鞭子就不会答应。可是我听到那鞭子声还在继续的时候,我知道,那树是不会招供的。那魁梧的男人,满头大汗,抓下挂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水,继续他的刑讯逼供。树木不响。这巨大的陵园里,除了我知道是清朝的王陵,至于其后的年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无所知。我是一个对历史不感兴趣的人。我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能邂逅刁斗老师。那个写小说的刁斗。那个沈阳人。那个地名张集的缔造者。这时候,那个戴蓝色口罩的女人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她仿佛也在寻找着什么。我必须承认,我已经记住她不戴口罩时的脸是什么样的了。她戴着口罩更给人一种神秘感,而且是蓝色的。她向那个光头走去,拉了拉光头的后衣襟,光头转身,面部表情是惊喜的。两个人说话,然后离开了那革命歌曲传播的阵地。我企图跟踪上去,想想还是算了。既然那光头不是刁斗老师,对于我已经没有丝毫的意义。我变得无聊起来,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子往湖里面扔去,看着慢慢扩大的涟漪。在第一个涟漪消失过后,我又扔了一个,又扔了一个,又扔了一个,我变得疯狂起来。要不是一个戴着红袖标的老大爷走过来,我不知道我还会扔多少个石子。老大爷很风趣地问我,小伙子,你口渴了吗?我说,什么意思?老大爷说,没口渴,你往湖里面扔什么石子,你是人,你不是那只口渴的乌鸦。我说,什么乌鸦啊?老大爷转身走了。我想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老大爷说的是我小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说的是一只乌鸦口渴了,看到一个瓶子里有水,可是,喝不到,它就往瓶子里扔石子喝水的故事。我冲着老人的背影说,我不是乌鸦,你才是老乌鸦呢。我的声音很小,人生地不熟的,我不敢造次。也许是椅子凉的原因,我放了一个屁,响屁。尽管四周没人,我还是感到害羞起来。我抱着一线希望再一次给江河打电话,里面的女人的声音告诉我,你打的号码已经关机。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惆怅地看着陵园的空旷,对于我来说,没有联系上江河,没有邂逅刁斗老师,这一切对于我就是无意义的。我心里那一小部分的猥琐,就是期待跟那个带蓝色口罩的女人艳遇,也泡汤了。她跟那个光头走了,没了踪影。也许隐没在陵园的某个角落里亲亲我我。恋爱。偷情。都有可能。我还对江河抱有一线的希望,要不我这次沈阳之行,就白来了。我又坐下来,在手机上刷微博。那个抽打树木的魁梧男人也坐下来,用毛巾擦着上身的汗水,顺手也擦了擦手里的鞭子,看上去像是在摆弄着一条长蛇。我在微博上看到这样一条消息:3月某日某时,中纪委查抄S市委委员XXX的住宅,查出6本外国护照,两张经港飞欧洲的商务机票,12本存折10个假名,共1770万元。色情碟片,书籍3100多张(本)。现场还扣留一个要从后面溜走的女生,是某校学生。我的目光在屏幕上滞留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我站起来,又放了一个响屁。这次,我没有感到害羞,而是走向那个摆弄鞭子的魁梧男人身边说,你好,可以借我玩一下吗?魁梧男人看了看我,说,我的鞭子不外借。我哦了一声说,是这样啊?魁梧男人低下头,我讪讪地看着他,说,我要举报你,你看你把树抽打得树皮都脱落了。魁梧男人站起来,怒目圆睁地看着我,皮鞭在他的手里掂量着,对我说,举报我好啦。我胆怯地离开,脚步如飞。在一个照相的摊点前停了下来,老板是一个中年妇女,问我,照相吗?来,穿上皇帝的衣服,当一回皇帝。我问,有清朝士兵的吗?中年妇女摇了摇头说,现在都想着做皇帝,谁喜欢当士兵啊?我说,如果有士兵的我倒可以考虑照一张。中年妇女说,来张皇帝的吧?我犹豫着。我看见那个戴蓝色口罩的女人挽着光头男人从旁边的树林里走出来。中年妇女招呼着他们,照相吗?做皇帝皇妃。女人问男人,照吗?男人摇晃着他的光头。中年妇女脸上的表情失落落的。我在仔细看着那些照片的样板,妈的,我看到了江河。他人五人六地穿着皇帝的衣服站在那里。我非常气愤,嘟囔着,你小子消失了吗?你答应我来沈阳见面,你却消失了,这算怎么回事啊?中年妇女问我,你嘟囔什么呢?我说,没,这个人我认识。我指了指照片上的江河。我问,你认识这个人吗?中年妇女说,不认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我这照的相,但没来取,我看照片效果还不错,就挂起来了。我说哦,是这么回事啊?中年妇女还在圈拢我说,照一张吧,留个纪念。我架不住中年妇女的圈拢,在她的帮助下,慢慢穿上了皇帝的龙袍。对着镜子看了看,我人模狗样的,一点都不像皇帝。我连忙说,脱下来,我不照了。中年妇女说,穿上了就得照,不照也要付十块钱。我心疼那十块钱,只好说,那就用我手机给我照吧。照完后,我急忙脱下那身龙袍。看着手机里我这个假皇帝,丑态百出。一定是中年妇女为了报复我,才把我照成这个样子的。我想反悔,可是,十块钱已经到了中年妇女手里。是要不回来的。我沮丧地离开。走在石头的甬道上,我突然觉得肚子一阵疼痛,我四处寻找着厕所。问路过的人,说是外地的,不知道在哪里。我只好寻找僻静无人的地方,还真找到了,是一堆灌木丛,我蹲在那里,解决着,我竟然没有带纸,这让我无限地懊恼起来。如果是夏天的话,还可以用树叶对付一下,现在,这些树枝都光秃秃的。最后,我还是撅了根树枝,用手撸了撸,伸向自己的屁股下面。提上裤子站起来的时候,我后悔我来这里了。眼前闪烁着无数的小星星。我站了一会儿,那些小星星才消失不见了。我转头看了看自己的排泄物,粘稠的,黄色和绿色混杂着。我竟然没有闻到丝毫的臭味。我想,在不久后,它如果不被狗吃了的话,就会风干的。这就是我留在这陵园里的“到此一游”的痕迹吗?我从陵园走出来,站在门口,我想,不会是我的记忆出错了吧?刁斗老师在小说《回家》里写的可能是八一公园。可我不知道八一公园在什么地方。偌大的沈阳城让我感到恐惧,什么经路纬路的,像迷宫一样。我坐上出租车往车站赶去。坐在出租车上,我想,没有找到江河,但我在北陵公园里还是留下了我的痕迹,我感到充足,不虚此行。
五
苏妄发来短信说,我想你了,一个人没意思。我说,快到家了。爱你。一个中年人还这么说话是否有些让人肉麻?我想说,苏妄是我的女朋友。我离婚后的一个女人,唯一的。在未来的日子,我们是要结婚的。就这么回事。我问,那本《星期六扑克》找到了吗?苏妄说,没。不找了,等你回来。我闲着无聊,看了会那本你刚买回来的伯恩哈德《历代大师》。我说,哦,那本不错。尤其后面的《水泥地》,会让我感觉到一种慢,一种内心的慢速度,甚至是灵魂的慢。苏妄说,是的,慢。才可能更加深入。你说呢?我说,是的。苏妄说,慢才可能深入人心,深入到生活的里面去……像两个人做爱的前戏,哈哈。看了苏妄的话,我在车上也忍不住笑了。我说,不说了,再说我该那啥了……苏妄追问说,哪啥了?我说,想跟你做了。苏妄说,那好啊,我把自己洗干净了,在床上等你。我不敢再说下去了,不知道苏妄还会说出什么。中年人就是不喜欢遮遮掩掩。苏妄又发来短信说,我姐给我说,她丈夫的侄女在相亲的时候,被前男友跟踪,给捅了几刀,鲜血直流,躺在地上,相亲的人都吓坏了,四处逃散。那个相亲的男人吓得往外跑的时候,一头撞到了门上。那侄女躺在地上,看着前男友,说,抱抱我,我要。你猜怎么着?他们竟然鲜血淋漓地在地上做了起来,做完那事后,前男友才抱着她送去医院……你没听说过吧?我说,没听说过,真够牛逼的。情兽。我喜欢。苏妄说,不说了,我做饭等你回来。吃完,好接你的客。我说,靠,跟我来这套。我们的对话有些淫荡了。终止。如果不是发短信,这些话,你要我打电话,我还真说不出来。这也许就是短信的好处。适合偷欢,适合调情。如果不被某个机构监听的话,那就只是两个人的隐私。美国不是出了个斯诺登吗?哈哈。苏妄又问,沈阳的雾霾严重吗?我说,严重。苏妄说,望城还可以,据网上说,望城现在是全国二十几个洗肺城市之一了。我说,真希望马上就下车,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不说了。吻。
旁边的女人和孩子睡得那么香甜,让我都有些羡慕了。我悄悄用手机拍照下来,发到了微博上。很多人问我那是谁?我说,长途汽车上的乘客。有人开玩笑说,你不会看上那孩子他妈了吧?我说,笑话。有人认出这个女人说,她就是那个丈夫杀人的女人。她也有微博。我搜索了一下,还是没有找到。那人说,这女人在微博上呼吁全国的媒体能关注她丈夫的事情,能给她丈夫一条生路。很多人同情她。这也是对司法的挑战。我承认我不是公知,对这些事情,我不关心。那人发过来一个蔑视的表情。我没再说什么,眼睛看着她们。那孩子紧握着小拳头酣睡着。还是心生了恻隐之心。我突然想到在看守所工作的程德北。他当年从部队退伍回来,正赶上望城看守所招人,可是他学习不好,就找我替考。没想到,我给他考了个第二名。他当时说,让我怎么感谢你呢?我说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说这些干什么?我看着熟睡的女人,看到她嘴角的笑容。我想,如果女人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帮她,也许可以见到她丈夫。可我现在如果叫醒她,跟她说,她会相信我吗?再说了,程德北去了看守所后,我们很少联系,也生疏了。即使我提出来求他帮忙,他还会像当年一样吗?人都在变,尤其进了那个环境里。相对来说,我还是单纯的。工作就是干活,八个小时,业余的时间我投入到我喜欢的阅读和写作之中。我厌恶复杂的人际交往。这也是我至今还在开吊车的原因吧。女人嘴角挂着微笑,看上去很美。我不好意思盯着看下去,眼睛瞟向窗外。那里是一条大河,河水湍急。我们从桥上经过。眼睛的余光还是不时撩上几眼女人的脸,还有女人饱满的胸部。如果此刻,我是那个孩子就好了。尽管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想想总是美好的。河水里竟然出现几只鸭子,在水面上随着水流跌宕起伏。
女人醒了。我不敢看她。她醒了就开始打电话。
“你们到了吗?你们找个饭馆先吃吧,不用等我,我这些天上火,吃不下去。不用给我留。对了,刚才睡着了,做了个梦。”
女人说到了梦。好像这旅途上适合做梦似的。我都做两个梦了。如果没有梦的支撑,闷在车厢里该多么的无聊。是的,无聊。我沉默,竖起耳朵倾听着女人在说她的梦。
“孩子还好,不哭不闹,睡着了。什么梦啊?我梦见孩他爸被执行死刑了。我听见了枪声,他是那么凛然,眉毛都没蹙,看上去像一个革命战士……第一枪,他没有倒下去,接着第二枪,他才……子弹是从他的眉心射进去……真准……砰一声……血……是的,梦是反的,我不相信他会死,不相信。在梦里,我一直笑着,笑着……我没有哭,连一滴眼泪都没掉……为什么我没有哭?为什么?哎,不说了,梦都是假的。你们也不要心情沉重……总会有个说法的……今天要是再见不到的话,我就再去省里,去北京……我听说某地有一个人在强拆的过程中把强拆的人打死了,后来也无罪释放……这也许是一个司法的信号……希望是这样吧……快到了,你们赶快吃点儿,大老远赶过来的……对了,你们看看客运站旁边有没有花店,他最喜欢花了,一个大老爷们喜欢花……什么花啊?看着买吧,不行就买玫瑰花……到时候,我给你们钱……不,必须我拿钱……什么颜色?红色的。哎,他求婚和结婚的时候,都没送过我玫瑰花……”
汽车进了服务区。售票员说,休息五分钟,各位快点儿回来。这时候,那孩子已经醒了,两只大眼睛滴溜转。女人抱着孩子下车,我也跟着下车。我去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看见女人已经把孩子背在身后,在那里吸烟。她吸烟的样子有些特别,手指几乎夹着过滤嘴,整个手掌捂着嘴似的,一口口吸着,烟从手指间冒出来,像嘴里起火了似的。看上去恶狠狠的,贪婪。我看着她,吸完了一支,又点了一支。同样的姿势。那个孩子在她的背上抓着她的头发。她吸得很快。捻灭烟头,去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看到她手和脸上湿漉漉的。一缕凌乱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她的脸色有些蜡黄,是我才注意到的。她在卫生箱那儿又点了一支烟,还没吸几口,售票员就在车门口喊了,上车,走啦,上车,走啦!女人急匆匆吸了几口,把半截烟扔进卫生箱的水槽里,嗤地一声,熄灭了。我走在前面,女人在后面。回到车上,女人站着把孩子转过来,抱在怀里。我看见衣襟下露出来的赘肉。但没有丝毫的性欲。女人说,刚才我哇哇打电话,打扰你了,不好意思。我说,没什么。不过我也听出来个大概,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想帮帮你。女人惊讶地看着我,问,你能帮我吗?我说,我可以试试。女人说,你是大好人。我说,我只是说试试,我想帮你打个电话,看看你能不能见到你的丈夫。女人说,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我说,不用。我掏出手机给程德北打电话,他竟然没接。女人跟我一样变得沮丧起来。我说,看看,我说要帮助你的话,只能作废了。女人说,你有这个心已经让我心怀感激了。我沉默。女人也沉默下来。我不敢看她。也许由于女人的走神,她怀里的孩子爬到了我的腿上。女人发现,连忙要抱回去。我说,多可爱的小宝贝,让我抱抱好吗?女人点了点头。我抱起小孩,他冲着我笑着。我抱着他,在腿上颠着,小孩笑得合不拢嘴了。女人说,生下来,他爸就……连抱都没抱过。我逗着孩子,这时候,电话响了。我想,可能是程德北,连忙把孩子还给女人。我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我心凉了半截。女人在专注地看着我。我摇了摇头,接了电话,那人说,你好,我是快递的,你网上买的书已经到了,现在可以给你送过去吗?我说,我在回望城的汽车上,明天吧。那人说,好的。我说,谢谢。女人这时候在给孩子擦着口水。我撂了电话,说,我再打一下看看。我再一次拨通程德北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听。我和女人都落入绝望的漩涡之中。女人说,打不通就算了。我说,我跟这人也好长时间没联系了,也许他见是陌生的号码,不接。我再试试。在我手指按着键盘上号码时,电话打过来了。是程德北。女人噤声,盯着我的手机,仿佛那里面能蹦出来一个人似的。我感到欣慰,德北还记得我。我说,德北,还好吧?德北在电话里说,有事吗?我现在开会,过一会儿,可以吗?我说,可以。女人的目光再一次从我的面前滑落,几乎摔落到地上。我沉默,看着窗外,不远处的天空上,一架飞机一半已经钻入云层,一半还裸露在外面。女人拿出来一个苹果问我,吃吗?我说,不。女人说,吃吧,我洗过了的。我说,不。女人看我拒绝,也没再勉强。那苹果好像是“国光”,不是我喜欢“黄元帅”。我想给苏妄发个短信,可是,女人的目光闪烁着在我的手机上,我就没给苏妄发短信。飞机终于钻进云层,看不见了。汽车已经到达望城的高速公路收费口。女人不经意间,手碰了我一下,像过电一样,我哆嗦一下。女人的目光犹犹豫豫的,在我的面前。我知道,她在盼望那个电话打过来。在电话没打过来之前,我并不能确定程德北会帮忙。我躲闪着女人的目光,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心想,我这是何苦呢?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也落在孩子的脸上,我拉上窗帘。女人说,谢谢。在拉上窗帘的那一瞬间,我看见挂在小孩脖子上的佛像闪闪发光。我怔了一下,耳边幻听到一阵阵的梵音。汽车即将到车站的时候,程德北终于打电话过来了,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只好发短信说,有一个小贩杀了城管的人,在你们看守所吧,我在车上遇到他的媳妇了,你能否通融一下,让她见见。程德北回短信说,上面说了,这个人很特殊,不让家属见面的。你要理解我,我知道那个女人,来了几次都没见到,我也是没有办法。我说,好的,谢谢。程德北说,你还是那么愿意帮助人。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你还在那个轧钢厂开吊车吗?我没回他的短信。我不知道对女人怎么说。只好把手机给她看短信。女人看了,什么都没说。沉默。我看到她牙齿咬着嘴唇,几乎要哭出来了。她把手机还给我,看着我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小孩把小佛像含在嘴里,女人一把拽出来,呵斥着孩子。小孩不懂事,竟然咧嘴笑了,口水流出来。下车的时候,我还是对女人说,祝你好运。女人抱着孩子说,谢谢。举起小孩的手说,跟叔叔说再见。小孩举起手向我晃动着。我说,再见。不敢看女人的眼睛,慌忙钻进出租车。女人抱着孩子还站在那里看着,出租车载着我走了。我不敢回头。我告诉自己要尽快忘掉这些。到家的时候,苏妄正在厨房里做饭。她没戴耳机,听不到,我悄悄从后面抱住她。她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说,你个鬼,吓死我了。我闻到她身上的浴液和洗发香波的气味。她说,你可算回来了。说着,过来抱我,在我的身上缠绵着。也许是刚刚洗过澡的原因,她的身体有些热。这种热跟性欲的热不同,是皮肤表面的。随着缠绵,那热还是变成了烫,从身体里涌出来。我的下面也有了反应。中年的性欲有时候是莫名其妙的。这一路坐车,我确实感到了疲惫。苏妄看了看我,很体贴地松开我,媚笑着说,吃饭,晚上……我说,好的。她有时候不戴耳机会读懂我的唇语。苏妄说,你洗个澡吧,然后,饭就好啦。我恋恋不舍那滚烫的身体。苏妄用手指刮了下我的鼻子说,到时候,让你吃个够。我笑了笑。也许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可以消解访友的不快,还有……但车上遇到的女人,我不想跟苏妄说。她会小心眼的。我冲了澡,出来,头发还是湿漉漉。苏妄已经把饭菜端上桌了,还把从北京带回来的红酒倒上两杯。那种浅红的颜色仿佛身体里的欲望萌动。吃饭的时候,苏妄戴上耳机问我,江河怎么会不在啊?你不是约好了吗?还是你干什么别的去了?你隐瞒我。我说,就这么不相信我吗?苏妄说,跟你开玩笑的,饿了吧?吃饭吧。苏妄的厨艺很不错,四菜一汤。喝了红酒,苏妄的小脸看上去更加迷人,红扑扑的。我在斟酌着跟苏妄说些什么,我去北陵公园的事情不能说,后来,我说起那个抱猫的男人。我说,你说奇怪不奇怪,那个男人竟然也是开吊车的。苏妄说,不会是你的灵魂转世吧?还是你找不到江河,一个人虚构出来的。我说,真的。这是巧合吗?苏妄说,也许是吧,人生在这个世界上,你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人。比如:我。你会想到,你会遇上我吗?而且……我哈哈笑起来。但我总觉得那个男人怪怪的,抱着猫,还说他给那猫做了阉割手术,因为睾丸发炎了,只好去宠物医院。苏妄说,别想了。吃饭吧。那男人说的在风雨中生锈的吊车,我在江河宿舍的窗口看到过。巨大的钢铁骨架矗立在那里。我透过江河的窗口,几乎能感觉到那铁锈的腥味。吃完饭,我主动刷碗。苏妄说,去望溪公园走走吧,你看我都胖了。最近苏妄总是说自己胖了。我说,我累了。苏妄哀求着说,陪我走走吧。我说,好吧。在望溪公园里,我不禁想到我在北陵公园看到的那些,它们一一闪现在我的脑海里。不知道哪句话,说到我。苏妄说,你骨子里还是冷漠的。我感到莫名其妙。这话从何提起。我承认这么多年在那个轧钢厂里,由于一个人悬置于半空中,再加上那些机器,我有些冷。同时,这种冷也是我对这个世界的抵抗。这么说可能有些荒诞,但这也是事实。比如:我在其它小说里虚构的轧钢厂公墓。这么说,竟然扯到了鬼和幽灵。我们总是这样,找到一个话题就不禁延伸下去。苏妄说,我在微博上看到一个叫旧海棠的人说,鬼和幽灵的区别是,鬼是有型的,具有人的形影,也就是说是具象的;而幽灵是抽象的,流水形或风形,有大致轮廓但没有特定的骨骼,就像你看着像一条飘带,风一吹就散了。它最佳的出现时候还是人的肉身歇息的时候,就像柴上的火。它的复活是人的意念的突然复活,从散在空中的无瞬间聚集。
这话题是我们在公园纪念碑下面说的。我不想继续下去。我都有些毛骨悚然了。山上的风很大,那些树木发出簌簌的声音。我有些冷,我说,回吧。我问,那你说我是什么?苏妄说,你是鬼。我笑起来。两个打太极的中年人停下来,眼神怪怪地看着我们。我必须承认苏妄有些神经质,她常常会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大声说,看什么看,我是鬼。其中一个男人说,无聊。我拉着苏妄,为这样的恶作剧哈哈大笑,从公园回来。苏妄说,我的助听器没电了。这个时候,我知道,如果她不读我唇语的话,她什么都听不到了,包括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声音。我沉默。
苏妄突然问我,你微博上发的那个女人和孩子的照片是谁?
我说,在汽车上的。
苏妄说,什么?我听不到。
我沉默。
六
夜晚的那场欢爱是不可避免的。我甚至尝试了不久前在一本书上看到的姿势。苏妄刚开始不愿意,后来,也接受了。苏妄贴着我的耳朵说,今天的高潮提前来了。我们镶嵌在一起的身体,摇动着,到达彼岸,到达世界的尽头,宇宙的尽头……消失在虚无之中,宇宙中我们上升着,旋转着,成为两个星体,在宇宙中。宇宙是蓝色的。繁星满天。只有旋转,我们才不会坠落。完成这仪式之后,静静地躺在床上。苏妄说,我看到了天上的繁星,你看到了吗?我们刚刚在宇宙中旅行了一次。我说,美妙的旅行。苏妄说,爱死你了。她头枕着我的胸脯,说,我会是那个陪你仰望星空的人,一直陪着你,直到永远。经过了肉身的激情之后,我还是冷静的。对于床上的情话,只是一种需要。你并不要把它当真。我爱你,有时候是高潮的代名词。是来自身体的,而不是现实。我深有感触,以前多次这样,但我们还是吵架。谵妄状态中的妄言。我是否太冷静了。躺了一会儿,苏妄起来叫我洗洗,我赖皮,苏妄赤裸着,拉我的手说,洗洗。我说,你先洗。苏妄说,给你洗完了,我再洗。我只好被她拉着起来,任她给我清洗。她对我说,下面火辣辣的,你……我没有说话,眼睛看着马桶盖上一个疏通下水道的电话号码,我在心里面默念着。我承认刚才我是快速的,凶猛的,让她淋漓就到达了高潮。她给我清洗的时候,尽管手指温柔,可我还是感觉到了疼痛。洗完了,她给我擦了擦,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说,我的白马可以睡觉了。我转身,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头有些沉。也许刚才高潮的时候,血液循环太快了。沉沉的,我让一切意识回到身体里,安静下来。我是虚无的。身体被掏空的虚无。耳朵里还是听见苏妄撩起的水声。
这时候,我看见手机屏闪了闪,震动起来。
我拿起电话,愣了一下,是江河。我气哼哼地看着屏幕上那个无限破碎的水珠,顿了一会儿,才接。
我上来就是一句,你干什么去了啊?我打了你多少电话,你都不接,你……
江河在电话里,声音有些陌生,他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没想到,本来答应你来的,可是,那晚上,我躺在床上,突然肚脐周围开始疼,先是很轻,后来越来越疼了,我熬不住了,只好去医院,是阑尾……这不手术过后,我才有时间看看手机……对不起……这说话,刀口还隐隐作痛……让你白跑一趟……对不起……
我不生气了,安慰着他说,好好养着吧,下一个歇班去看你。我想,你躺在病床上,不会跑掉了。
江河笑出声来,我听见。
江河说,这笑,都疼。
我说,那好,你安心养着。对了,你宿舍外面的那个工厂,那里有一个抱猫的男人你认识吗?他说,你们在一起玩过扑克的。
江河停了一会儿。
我问,怎么了?你不舒服了吗?
江河说,没,你看见他了吗?
我说,是。他抱着个猫说去宠物医院给猫打点滴。
江河说,哦。
江河犹犹豫豫的,吞吞吐吐的。
我说,怎么了?你要是不舒服,就休息吧。
江河说,不是。那个人在半个月前……当时我刚刚午睡,突然,听见窗外一声惨叫……我还以为做梦呢,等我起来,向窗外看去……阳光落在那红色的血上……
我头皮发炸,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问,怎么?你说他……
江河语调悲伤地说,是的。
我说,那我今天怎么看到他了,我们还说话了。
江河说,你不会是见到鬼了吧?
我说,不可能。妈的,他还说他也是吊车司机,还指给我看他开的吊车。他开的是龙门吊。你不会是手术的麻药还没过劲吧?还处于一种虚幻的状态。
江河说,不是。麻药早过劲了。我是眼睁睁看着那些工人把他从吊车下面的铁板上抬走的……那个窗口,你也知道,我看得真真切切的。
我说,不说了,我都瘆得慌了。本来找不到你,我想找刁斗老师,可我没有他的号码,上次吃饭也是你联系的。
江河说,下次,你来,我赔罪,把刁斗老师也找来。不说了,护士过来给我量体温了。
我说,好的。你媳妇来照顾你了吗?
江河说,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我感到冷,拉过被子裹在身上。
苏妄洗完回来,一脸的笑容如花开,看我把被子裹在身上,问我,怎么了?
我说,冷。
我没敢告诉她江河电话里说的那个抱猫的男人之死。
苏妄上床说,来让姐姐抱抱,你就不冷啦!
苏妄抱着我,我还是冷。
苏妄说,看来真要好好给你补补了。
我躺在那里,心想,难道那个抱猫的男人真是我的虚构吗?是我虚构出来的吊车司机吗?
苏妄问,想什么呢?
我说,没。
我说,江河来电话了,他阑尾炎突发,手术了,所以我没见到。
苏妄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啊。
苏妄抱着我问,好些了吗?要不给你倒杯热水。可能是你刚才运动量过大,散汗了……现在我下面还火辣辣的……
苏妄松开我,去给我倒水。她丰满圆韵的小屁股,在我的视线里晃动。关于抱猫的男人带给我的那种不寒而栗,也多少驱散了一些。我甚至想起苏妄在望溪公园里跟我提到的关于鬼和幽灵的分别。啊!这个恐怖的世界啊!
我喝了水,苏妄打开手机的微博给我看那个叫旧海棠的人的话。
我推开手机说,不看不看。
苏妄说,你看看嘛?我也是突然敏感起来的,你的笔名里不是也有一个“鬼”字吗?我曾反感过,今天我想,那只不过是一个代号,如果将来有人问你笔名的来历,你就说是“归隐”两个字的谐音。是不是很好?
我说,真的,真的很好啊!是啊,除了开吊车,我还是一个会写字的人。那么对于那个抱猫的男人只能是我的虚构了。我本来就是一个喜欢虚构的人。再说了,像江河,刁斗老师也只知道我写作的这个名字,而不知道我另一个名字。可以说,我的这次出行是以“鬼金”这个名字的一次出行。
苏妄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本来就是嘛,更多人只知道你写作的名字,而不知道你的另一个名字。
苏妄问,那个抱猫的男人是谁?
我说,就是吃饭的时候,我跟你说过的在江河单位门口看到的那个男人。
苏妄哦了一声,说,看来他给你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说,因为他也是开吊车的,所以我感到亲切嘛。
我抱着苏妄问,那我现在是谁?开吊车的那个?还是写作的那个?
苏妄看了看我说,哪个都不是,你是我的爱人。
我笑了笑说,肉麻,肉麻。对了,你说要找那本刁斗老师的《星期六扑克》,我觉得我看过的,我还有那本书的。
我光着身子起来,在书架上翻找着。那么多书,真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了。
苏妄说,你说去沈阳要见刁斗老师,我就好奇,想找来看看。
我说,为什么是这本?而不是《独自上升》,不是《为之颤抖》?
苏妄说,我是在电脑上看到你搜索这篇小说留下来的记录,但我在网上只看到了个开头,就问你有没有书。
我边找边说,有的,一定有的。
但我还是没有找到。我说,看看这么多书,乱七八糟摆着,我们要去再买两个书架了。这里找到一本《欲罢》,怎么就找不到《星期六扑克》了呢?要不就是在哪本书里面有。
苏妄说,别找了,你看你光着,像什么。
苏妄拿起手机按动快门,给我拍了一张。我赤裸着,下体低垂,对着那些书。没有找到,我只好回到床上。我说,很多东西就是这样,你刻意去找反倒找不到了。需要偶然,需要巧合。需要缘分。
苏妄说,说什么呢?
我说,没什么。
苏妄说,睡吧,你累了。
我说,我还想……
苏妄说,去你的,好东西也不能多吃,乖,睡吧。
我闭上眼睛假寐,直到听到她的呼噜声。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和苏妄同样欢爱过后,我在刷微博,偶然看到别人转的微博,图片是那个女人,她的丈夫被枪决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只能不说,但还是转发了一下。
苏妄问我,看什么呢?
我说,没。你上次给我拍的那个裸体在书架前的照片呢?我想发到微博上。
苏妄说,你的身体只属于我,不许你发。
我说,好,不发。找不到,那就再照一张吧?
我光着身子来到书架前,假装浏览着我的那些书,抽出一本小说集,翻看着,那里面竟然有《星期六扑克》。我喊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
苏妄问,什么找到了?
我说,《星期六扑克》,原来收录在这本集子里。
我拿着书就要回到床上。
苏妄说,别动,还没拍呢。
我听到苏妄按动快门的声音,“咔”地一声,而不是“砰”地一声……等我拿着书,回到床上,翻到那页的时候,不知被什么人给撕掉了。锯齿状的撕痕还在……
苏妄说,你买旧书的时候,也不看一看。
我把书放到一边,说,看看我的照片。
我们看着苏妄手机里的我的照片,我站在书架前,拿着一本书,我的下体是勃起的。是的,勃起的。
苏妄说,你看你,不知道害羞。
我说,害羞什么?
等我再一次进入到苏妄的身体里的时候,苏妄说,你怎么了?吃了春药吗?
我说,没有。我爱你。
没想到,几下之后,我感觉到我的下面,在慢慢变软,是的,变软了。
他妈的,我骂。
苏妄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