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 皮
2015-11-18林为攀
文/林为攀
由密林出发,穿过低垂的雾霭,当心脚下突然蹿出的蛇,不与蛇信子做过多纠缠,跨过去,抵达那条无人涉过的河。河床裸露着沙石,低空盘旋的鸟掠过头顶,要戴稳草帽,不要脱鞋,踩过去,踩过这些硌脚的沙石。
不要被四周的山遮蔽双眼,要看到山的那头有人家,沿着太阳出来的地方走。雾霭很快会消失,尽量多搞几顶草帽。高低起伏的草就在脚跟前,不要停,低下身顺手扯一把,边走边把草绕成一圈,戴在头上,在阳光烈之前备好。
路两旁有许多墓碑,不要去看,这些墓碑没那么可怕,只要不去看,它们就是一块石头。世界上最温顺的就是石头,比田间的老黄牛还温顺。墓碑后隆起的土堆不过是人的另一所房子,只是少了点人气。人活一世,怕什么都不能怕人。现在也没有理由怕,这些隆起的房子,有的长满了草,有的刚翻上新土,鞭炮碎屑经过一夜雨水,已经散了,放心,这不是血,只是鞭炮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要知道,鞭炮除了炸响,变成一抔黄土才是最终的宿命。明白了这些,也就明白了墓碑的意义所在。人除了在世上通过别人的认可活,更多的是鸡巴翘上天埋入黄土。现在想这些为时尚早,不过想想也不打紧,路途漫漫无尽头,已经几天没吃饭了,亏待了肚子,不能再亏待脑子,尽量想些乐呵的事让脑子兴奋。
笑了,笑了就对了,想到了美事。想到了那条莲藕似的玉腿,白璧无瑕,可惜只是透过窗户瞄了一眼,没来得及用鼻子嗅,用手摸,不过这足够了,这匆忙的一瞥,足够打发路上寂寞的时光了。但总有缺憾,这条腿穿得太多了,只露出小腿肚,想象力不够,不能想象穿了衣服的身子是什么模样。屁股总要光着才算屁股,套着裤子和胳膊肘没什么区别。
在这条玉腿旁边,摆放着很多木桶,老孙在旁边劈竹篾,嫉妒,老孙狗一样的人,只会做木桶的老孙,竟娶到了让全村小伙抓心的媳妇。没地说理去,人比人气死人。平常老孙在大家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有了媳妇,走路都有了节奏,眼睛也长在了头顶。小伙都不明白,老孙何德何能,能每夜摸着热胸脯睡觉。而他们只能躺在窗户漏风的床上,把被子捆成一团,脱光衣服搓着双手钻进去,一晚上不敢翻身。
没人让你想这些,想这些干嘛,非得给自己添堵,单想老孙的媳妇喜凤就中。喜凤,这个名字多吉利。爹说,只要好好干,以后给娶一个比喜凤还滋润的媳妇。这世上还有比喜凤更滋润的女人,不信。爹说,要向前看,世上的女子千千万,每一个都比喜凤滋润。
再问,爹就生气了。这是在质疑自己的老子。老子说的话,儿只能听着,想反驳,吃的盐还太少咧。只敢把疑问放在心里,打死都不信有比喜凤润的女子。老孙把喜凤抬回村里那天,天上的老鸦绕树飞了三匝,人逢喜事,他有嘉宾,鼓瑟齐鸣,鞭炮到入夜还有余响。新娘子盖着红盖头,看不见模样,只能看见耸立在胸前颤抖的奶子,很大,大伙都瞅直了眼,老孙不让闹洞房,说是新娘子怕生,难为情。这厮,借口找得生涩,谁不知道他是怕婆娘被占便宜,大家吃她豆腐。不过他也没什么错,一众小伙,个个都有打虎的劲,这个揉揉,那个掐掐,整怀孕了可不好办。
大家兴味索然,透过门缝,看到享福的老孙,心里猫抓得更痒咧。那几日,老孙闭门谢客,也不背着木桶赶集市,以往,老孙每逢初一十五,就背着木桶走街串巷,说来老孙能娶上媳妇,还多亏了他背上的木桶,这些木桶都是老孙的巧手做的,真不知道他的手摸他媳妇的时候,手会不会抖。大伙都看过老孙劈竹子,那双吃了猪尾巴的手,还没握上斧子,就抖个不停,让大伙的心都提上了嗓子眼,怕斧子飞出,把他们的脑壳劈成两块,像大夏天砸碎的西瓜。不过抖归抖,老孙还是很准的,没有劈飞过,那些竹子好几米高,老孙把竹子平放,斜着眼瞅瞅,从中间一斧子砍下,竹节噼里啪啦响,比过年还热闹。竹子劈成两半后,破裂的竹节还沾在竹子上,像一张张耳朵,老孙用柴刀,稀里哗啦,耳朵一张张落地,扫入厨房,燃起做饭的火焰。
老孙像蜗牛背壳,累了就在人家的屋檐下歇歇,顺便讨口水喝。集市上的人家没那么好说话,见到有人敲门,先放出大黄狗叫几声,老孙那颗心啊,就比腰鼓还忐忑。老孙用他那糊满眼屎的眼睛往里瞅瞅,看到畜生伸着脖子,朝天狂吠,好在系了脖子。老孙便壮了胆,继续敲,主人家出来开门,看到狗一样的老孙,脸色不太好看,看到老孙屁股底下的木桶,脏话就说出了口,狗一样的人带着没人要的木桶,上门讨水喝,嫌丧气,一把扫帚就把老孙赶得落荒而逃。
老孙心里的腰鼓几里外,还响个不停。村里在老孙去集市的时候,就热闹开了,几个加起来有好几百岁的婆娘穿红戴绿,赘肉横溢的腰上挂面鼓——经常卡壳的磁带放出能把人闹死的歌曲——红红火火地跳开了。那舞动的步伐倒也齐整,从没踩过别人脚后跟,也不知道咋笑的,反正那笑容能让人倒胃,三天吃不下饭。喜凤进村后,大伙才知道,笑容原来是这样的。老孙开始想让这帮婆娘在他婚礼上热闹热闹,好说歹说,那些婆娘就是梗着脖子不干,平常只要老李一招呼,这些婆娘就像蜂子见到蜜似的,扎堆围。
婆娘用眼神睃老孙,老孙臊得慌,就像露着鸡巴被这些婆娘摆弄。不愿意就算了,老孙自己买了几圈鞭炮,挂在屋檐下,挂在进村的歪脖树上。他把新娘子搞进房间后,锁上门,驱散那些围观的小伙,手拿一根香,用嘴吹吹,火星锃亮,屋檐下的鞭炮震得屋顶倾了斜,估摸着差不多后,又来到这棵歪脖子树旁,挂得太高了,老孙够不着,便回去搬梯子,看到大伙都趴他窗,有个家伙恨不得卸了他的窗,老孙气不打一处来,对着这些黑压压的屁股,一二三四踢过去。大伙被吓一跳,看到是老孙,摸摸脑袋,笑得勉强。有人要帮老孙扛梯子,老孙也乐得清闲,拿着一根香跟在后头,梯子架好,老孙上树,差点被迸裂的鞭炮炸瞎眼,吓得他一骨碌地从梯子上滑下,差点压碎蛋。
想到这些,他看了一眼现在的处境。太阳挂在头顶,眼见快要偏西,嘴唇干裂发白,几天未喝水,刚趟那条河时,没想着喝口水歇歇,现在快要支撑不住了。密林层层叠叠,鸟鸣传来,天空被惊得加速没入云层。好在有老孙逗趣,老孙虽半截身子快入土,也强过他这般大好年华。说出去都丢人,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见过小姑娘屙尿,女人是什么味都不知道。他羡慕老孙咧,老孙做的木桶是不是也像他这般软,没人知道。
村里有条河,河里有许多大石,婆娘提衣服的木桶就是老孙做的。婆娘对老孙的手艺赞不绝口咧,这可不是指木桶质量顶呱呱,而是刚好相反,提起老孙,都知道他是专做会开裆的木桶的老孙。这些开裆木桶装满湿衣,撑破了扎紧的竹条。里面的水就像尿裤子一样滴滴往下掉。让那些没多大手劲的婆娘轻松不少。婆娘桶里放着衣服,手里拿着捶衣棒,小心地跨过湍急的河水,跳上大石,蹲下身,浸湿衣服,衣服像涨满风的帆,又像蛤蟆鼓胀的肚子,用手提溜起来,衣服就变成了一帘瀑布,把瀑布平放在石上,撒上皂粉,两手搓得胸前的那对白鸽心惊肉跳。
喜凤提的衣服少,刚开始不敢跨上那些大石,石头周边有青苔,她怕滑入水中。她不怕水,怕旁人火热的眼神。她洗衣服时,后面围着人,河对岸也围着人,她很别扭,不敢蹲下,怕后面春光乍泻,只好站着搓洗衣服,这样一来,时间就长了,正合那些人的意。他们看着站着的喜凤,想象着躺着的喜凤,刚做起美梦,发现睡在她身旁的是枯瘦的老孙,啐了一口唾沫,靠,白菜让猪给拱了。
洗衣服的喜凤真是好看啊,他们没多少机会见到她,老孙平时大门紧锁,不到非不得已,不会放她出来。他们抓紧这难得的机会,尽量记住喜凤的身体特征。喜凤的屁股好翘,胸也很翘,只有腰细得跟个筷子似的。他们要是能揽着她的腰,摸她的屁股蛋子,贴她的胸,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了。老孙的福气真不浅哪。
其他婆娘观察几日后,得出一个结论,喜凤也就那样,还没她们年轻时好看咧。几日后,她们便不再去围观,而是坐在檐下嗑瓜子,看到洗衣服回来的喜凤,故意仰着头,把瓜子壳往天上吐。喜凤低着头,不敢仰望她们。待喜凤走后,她们才会放下高傲的头颅,狠狠地瞟喜凤,看到她在风中婀娜的身子,坐起来,踢掉凳子,关上门,一个劲儿地问往外偷看的老汉,我和她比谁好看?
爹说过几日要给他说一门亲,他没有理由不信。爹在村里说话很好使,可是村里的女人要么成了娘们,要么还是雏儿,连毛都还没长齐,爹的话再怎么好使,也不能给他说一门比老孙还趁手的亲事呀。爹叫他别羡慕老孙,老孙那厮就可劲造吧,早晚有一天会让自己入地狱。他不太明白爹的意思,只好认为,爹这是在吃醋。之前,他一直以为爹是村里福气最好的男人,他的婆娘,自己的老娘,是村里在这个年纪还会略施粉黛的女人。虽然卸了妆,他好几次没认出自己的娘。
爹也很自豪,村里开会的时候,经常让自己的婆娘主持。婆娘先挨个给大家倒水,闻着她身上好闻的味,端坐的大伙便有了精神,有了精神才能听爹说话。爹说过几日要在河上架一座桥,几日后一座木桥真架上了河。爹说进村的路要修修了,大家就真的卯足了劲儿填平了那条黄泥路,捎带砍掉了那棵见证老孙艳福的歪脖树。
砍树那天,人真多啊,要是现在也有这么多人,他也不怕路途寂寞了。老孙站在树前,用手围着树干,拿着锯子的人看到他颤抖的尻,不知道该不该把老孙提溜出去。本来修这条路,没必要拿这棵树开刀。怪就怪老孙太招摇了,爹说要给他一个教训。爹让旁人把他拉开,几个粗胳膊粗腿的婆娘快伸手掏裆了,老孙还是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谁说了句,喜凤出来啦。老孙才一撒腿赶紧撤了手,发现上当后,身后的树已经倒了地。这些被锯成一段一段的树干,有人问老孙,要不要背回家去做木桶。老孙没言语,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大伙都没看过老孙哭,即使被狗追的那天,老孙都没有掉泪。现在,只是一棵歪脖树就让硬骨头的老孙像个婆娘似的,坐在地上哭得一抽一抽。
爹有点不忍心,上前安慰他。老孙用泪眼瞪着爹,爹看着老孙硬硬的胡茬,叹了一口气,说都老了。老孙没有应茬,他的胡子虽然有些发白,但身体明显比爹硬朗。早年,他们俩可以一口气从河的下游游到上游,中间不换一口气。爹现在不行了,他现在见水就膝盖疼。说是早年游泳的时候不小心磕到了石头,就是那块河边顶大的石块,众多婆娘蹲着洗衣服的那块石头。
老孙擦干眼泪,站起来,那眼神让爹一辈子都难忘。老孙诅咒他的儿子娶不到婆娘。这个诅咒很要命,是要绝老李家的后。老李气不过,糊了老孙一巴掌。老孙也不是善茬,照着老李的膝盖就是一脚,老李到底是老了,倒在地上喘粗气。看着老孙拾起一截断木,老李用手护着头,看着别人,没人敢向前,没人敢惹一头暴怒中的狗,这只狗现在急了,要跳墙咬人了,老李要遭殃了,他们要失去主心骨了。老孙拿着断木走到老李跟前,说,放心,我又不是你。
说完,老孙扛着木头走了,比他结婚那天拿着一根香时还神气。老李颓然地低下头,对他说,以后要争气。他不知道爹的意思,以为爹要早日给他娶亲,爹啐了他一口,爬起来走了。老子揍儿子,天经地义,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他恨老孙,那个当众让爹下不来台的老不死的,他要给他好看。
他趁夜摸到老孙的屋前,屋里静悄悄,他的心扑通通。他回过头看了看身后,没有人,大伙都入睡了,有个别没关灯的,只把摇曳的灯影传。他偷偷往里瞧,老孙拿着刀把断木刨平,木屑纷飞,使得他的胡茬更白了,似雪漫天,如鱼入水。喜凤坐在一旁给他续茶水,本来满脑子的怨言此刻都化成了绕指柔,他盯着喜凤,看得入迷,身子不自觉地近前,搞出了动静,老孙抬了抬眼,让喜凤坐在他腿上。裸露的小腿肚就这么直晃晃地闪了他的眼,他的呼吸急了,身子热了,眼睛也睁得更宽了。
他不敢久留,只好灰溜溜地跑回家。这匆忙的一瞥抚慰了多少个寒冷的夜晚,他把被窝卷得更严实,让自己喘不来气最好。最好憋死在这幻想与现实的无穷置换中。爹给他说年轻时候的事,年轻时,他和老孙就不对付,连游泳都要暗中较劲。本来以为只是年轻气盛,没想到这种拉锯持续到了行将就木之时。
他不明白,爹看他摇头如捣蒜,告诉他,其实很简单,如果两人之间有个女人,这样的纷争会更剧烈。他让他看放在窗台的蟋蟀。那是从河边捉到的两只蟋蟀,放到窗边的一个搪瓷杯里。两只蟋蟀本来相安无事,有一天,爹心血来潮捉了第三只蟋蟀放进去,之后,蟋蟀斗嘴便昼夜不息。爹说,最后一只是母蟋蟀。他很好奇,难道爹的眼睛是显微镜,能辨别缩小了几十倍的蟋蟀的生殖器。爹说,他不会分,也分不清,是从那两只剑拔弩张的蟋蟀身上判断出来的。
爹和老孙年轻时,他的娘全家从外地搬到这个村子。爹一眼就相中了她,娘说的没差,她年轻时真真比喜凤还滋润。那莹莹的眼睛简直就能把人迷死。这双眼睛同时迷死了爹和老孙,当然,也迷倒了其他的小伙。只不过老孙和爹才有资格竞争,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会水。
其他不会水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水里一决雌雄。游水那天,岸上都是人,河里的石头上趴了几只癞蛤蟆和几个生瓜蛋子。生瓜蛋子光着身,翘着小指头大小的鸡巴,用脚把水踩得溅起老高。老孙和爹站在瀑布顶端,这个瀑布多年前是处决犯人的刑场,犯人站成一排,枪声响起后,犯人像推倒的墙壁,扑通掉进河里。爹和老孙在口哨声中,入水,隐其头,没其身,百米之外,重新露出脑壳,显出脊背。发茬针尖般光芒,脊背猪油般光滑。他们以箭一样的速度往前游,巧妙地躲过横亘的石块。光着身子的孩子,看到两条大鱼先后从自己的腿边闪过,吓得赶紧抬起腿。
游完后,爹从河里爬起,走到家门口,操起他老子的剃头推子,把自己的头发咔咔剃掉。他老子看到儿子的秃瓢,不明白他心里在打什么算盘。推完头发后,爹走在阳光四溢的河岸,扛起脖子上挂着口哨的娘,扛回了家。老孙在后头换裤头,看到这个女人垂地的头发,他的心就又被撩拨了,一把扯烂裤头,裆部咣当咣当地走在阳光四溢的河床。
爹说起这段往事,抿了一口浓茶,那壶茶已经见底了,茶叶耷拉在壶底,爹倒入开水,扑腾了茶叶,重新倒进杯中,嘬了一口,发出滋滋声。他刚平静的心又被荡漾开来,他想到了那截雪白的小腿肚。像紧绷的弦,紧凑,有弹性。他问爹什么时候他才能娶到像娘……喜凤一样的媳妇。
快了。爹说。
他围好被子,爹还沉浸在往事中拔不出来。他不想打扰他,闭上眼睛入睡。睡不着,窗扉的倩影在他脑海依次闪过,有时是喜凤,有时是娘。他睁着眼睛等天明。
爹说了好几次要给他娶媳妇,到现在还没成。他的脚底起了泡,坐到一个树桩旁。树桩的年轮圈数少,只有囫囵着十几圈。他一屁股坐在这棵年轻的树上,脱下鞋子,看到自己的脚趾头磨破了皮。鞋底也磨平了,他看着走来的路,隐没在低垂的树枝间,只有一些被踩踏、低伏的草丛能看出一丝路的端倪,脚的印记。天压在了头顶,铅灰色的云在天上打着旋,卷入了偶然经过的一只鸟儿,一片云。被风刮起的树叶从身旁掠起,飞到天的另一边。
——他的故乡。
他穿好鞋子,继续赶路,应该能趁天黑之前回到村里。这双鞋本来是要在婚礼上穿的。爹提前从衣柜里把它拿出来,塞到他的手上。他穿着这双鞋慢慢走过围观的人群,走到桥上,晃了桥身,过了河,栽进密林。
那天早上,老孙对他说,他老子扯谎,事情不是这样的。他靠近老孙,让他说清道明,眼神却使劲往屋里斜。老孙说,瞅啥瞅,去洗衣服了。他拔腿往河边赶,河边已经围满了人,黑压压的脑袋,两只耳朵翘上天。他拨开人群,看到喜凤蹲着洗衣服了。众人的涎水都流入喜凤的股沟里。河对岸的小伙跳入河中,被喜凤隐隐露出的胸脯垂钓上岸。大伙都很奇怪,才几个月的时间,喜凤的性情就大变,都用异样的眼神去瞧那些婆娘,喜凤变样,这些臭婆娘应该脱不了干系。他的娘搔首弄姿,摇摆着臀,说,这是没喂饱啊。娶了媳妇的大伙都笑了,只有他不明白什么意思。娘让他一边凉快去,以后自然就懂了。
他问随后赶来的老孙,是不是经常不给喜凤吃饱饭。
老孙的老脸挂不住,说,我尽量,我尽量。
在一块大石头上,在一众人的屁股旁,老孙让他跳上来。别再看那骚娘们,听他说事。他的头一时不知道该往哪边转,喜凤掀起衣角擦拭脸上的汗水,一众脑袋矮了几厘米。老孙拍他的脑门,他只好把眼睛收回来,看着这张干枯的脸,看着这张皲裂的嘴唇迸出口水,看着他的牙床忽上忽下,舌头舔舐着枯萎的唇。他不自觉地靠过去,想从老孙的嘴里嗅出喜凤的味道,老孙看到压上来的鼻子,两手揪住他的耳朵。他只好正襟危坐,看着老孙。
老孙说他在水里要不是被老李摆了一道,未必会输给他爹。他们在水里像鱼,那个时候真年轻啊,奔流的河水都奈何不了他们。他们开始齐头并进,相互看了一眼,看到耳朵在太阳底下,水珠往上冒,阳光晕开光晕,一圈圈的色彩在空中,像烟圈那样层次分明。游到一半的时候,老李不小心磕到了一块石头,那块石头当时坐着几个光着身子的小屁孩,看到两条大鱼中另一条稍微顿了顿。
老孙问他怎么了,老李说膝盖破了。老孙问他不然以后再比。老李没答应,说今天就要决出胜负,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把老孙抛在后头了,老孙看着眼前汩汩冒出的血丝,擦了擦眼睛,一眨眼的功夫,老李就不见了,而他还在对方的屁股后头,找不清方向。老孙那时以为老李使诈,没想到他真的磕到了,虽然娶了他娘,膝盖疼的毛病到现在也没好。
他问老孙为什么到现在才娶。老孙说忘不了他娘,如果不是喜凤长得像她,他不会娶她。他看着老孙,好像刚认识他似的。老孙的表情很严肃,让他有点瘆得慌。他把头别过去,喜凤已经洗好衣服了,提着木桶往回走,人群自动拨开两边,喜凤哼着歌声走在阳光下,大伙在这塞壬的歌声中,晕头转向。他上前,接过喜凤的木桶,大伙用眼睛瞧着坐在石头上的老孙。老孙没有任何表示,大伙都很后悔没有先下手为强。
他们跟在他和喜凤的身后问他,要不要帮忙。他喝退众人,喜凤看了一眼他,擦了一把汗。近距离见到喜凤,他内心反而很平静,一丝杂念都没有。喜凤的头发很长,垂到后背,她说想剪头发,能否陪她去集市。他做不了主,想去问老孙。老孙已经不见了,他说,他会剪头发,过几天可以上他家来。
谁都知道老李早年娶亲之后,背着剃头的家什走街串巷。他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剃头匠,当然,更让人称道的是他那漂亮的媳妇。剃头匠老李经常碰到箍桶匠老孙,他们有时会在熙攘的集市碰到,有时会在幽深的小巷遇到。他们两人碰面不再说话,背着木桶的老孙堵住了狭窄的小巷,过不去,背着剃头家什的老李也无法穿过去,去另一户人家家里,敲开房门,从包里拿起那面白色的剃头围布,围在客人的身上。围布已经褪色了,扎上了很多碎发。老李拿起推子,从左耳推到右耳,露出两耳,再从后脑勺往上推去,让隐藏在发丛中的旋儿重见天日。那时对剃头的要求不高,只要不挡耳,不遮眼就行。不像现在那些后生小子那么多要求,不是要剪齐刘海,就是要剪什么劳什子的莫西干发型。都是一些舶来词汇,老李听不懂,只好让他去应付。
他接过爹的剃头推子,摆正面前的脑壳,用梳子量好每寸头发,剪坏头发被人揍的情况也不是没出现过。几次下来,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再三向脑壳确认后,才敢下剪子,后脑勺还比较容易,刘海就比较麻烦了,用手拨弄到眼眉,有的说要遮住半只眼,有的说要能看到眉毛,但又不能露出额头。混蛋,拢共只有四五厘米的头发,你说怎么剪才符合这些要求?他真想放下推子,自己坐到凳子上,让对方剪。
他只好跟对方说,以现在的长度达不到这些要求,其实剪个清爽利索的发型更加衬头型。人家不干,板寸头早已不吃香,露出两耳像什么样子。现在流行似长非长型,最好摸上去不长——洗头费劲,看上去能给人一种忧伤的感觉。你说时代变化多快,这些人的想法不要说他爹,就是他这个年轻人,也整不明白。有些人刚剪完的时候,对着镜子左照又照,很满意,过几天,洗完头,头发耷拉趴在脑门上了,找上门,说剪坏了,没有蓬松感。
来来来,我重新给你剪。他气不过,按住脑壳,来人头壳清凉,照上镜子后,发现自己变成了秃瓢,嘴就不会说话了,看到一地头发,悔青了肠。喜凤上门那天,穿着婚礼上的新衣,直直地看着他。他说要剪什么样子。
和你的一样。
和我一样?
对。
他的头发近乎板寸。不太敢下手。喜凤出门洗过头,老孙给她倒热水。她没说要洗头去哪,只说去集市走走。已经快半年了,出去走走也好,现在河面架了板桥,只要步子轻盈,当心着走,不会掉下去。板桥过人,吱嘎响,河面莹莹发着光,望着前方的密林,没入密林,一条小路通向集市。老孙待喜凤洗完头,目送她出门。喜凤回过头对着老孙笑了笑,老孙操起斧子,把竹子砍得噼啪响。
他问了几遍,得到同样的回答。他用手拢住她的头发,握成拳,头发在头顶一分为二,分出一条路。
你在抖?
风吹的。
他跳过她的头发,看到她稍微敞开的领口,他说,要不先别剪了,我陪你走走。她转过身,望着他,他看到她眼珠中哆嗦的自己,重复了一遍。她没有说话,喜凤没有言语,她的胸脯在起伏,喜凤两手攥在一起。他把围布围在她身上,手碰到了她的耳,缩了回去,系好。
他想了想,掀掉了围布。爹在窗前看着,看着儿子,走到衣柜旁,拿出鞋子,对他说,穿上这双。他不敢看爹的眼睛,他不知道爹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喜凤的意思。喜凤坐在凳子上,很安静,远处流淌的河流有人戏水,桥上有人来往。他穿好鞋,拉起她的手,喜凤跟在他后头,有人渐渐围上来。他们看着他,看着跟在他身后的喜凤。时间好像凝固了,路显得格外漫长。就像此刻,他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终于再次见到了梦中的这条河,断桥上有许多鞭炮屑,他不敢踩上去。没有风吹动桥身,河边依旧有人洗衣服。捶衣棒的声音敲得他心慌慌。他牵着喜凤走上桥,有人在说话,他没有听清,他感觉到喜凤的手在抖,自己的脚灌满了铅。
爹把娘扛上肩头时,步态轻盈,脚下生风。两边传来笑声,爹仰着头,看了看左边,望了望右边,左边有光着屁股的小孩,右边有不会水的小伙。这些人让爹很高兴,爹肩上扛的女人也让这些人很高兴。他现在知道自己的左右两边也围满了人,但他不敢像爹一眼,先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左右两边都没人笑,说话声也弱了很多。
他们终于上了桥,他松了一口气,喜凤鼻尖沁出了汗。身后有声音传来,是老孙,老孙拿着劈竹子的斧子挤开人群,看到喜凤,自己的媳妇和老李的儿子并肩走在这条晃晃悠悠的板桥上。老孙扯开喉咙喊叫,叫声被风吹弱了,他没有听见,她想回头,他扶着她的肩膀,没有让她回头。他知道此刻回头,她会腿软,会看到老孙嗓子眼颤抖的小舌头,这个小舌头他见过,在那块大石上,老孙的喉咙是面钟,小舌头像个钟摆,在他面前摇晃了好几个时辰。
他觉得桥在动,喜凤也在晃。就快到尽头了,板桥摇晃得越来越剧烈,他甚至看到天地颠倒了过来,他们已经入了水,板桥被老孙一斧子劈断了。
爹告诉他,他没想到上了年纪的老孙力气依旧,斧头一劈,就砍断了连接桥身的绳索。
爹跟他说,回来了也好,去跟过去告解吧。
他看到喜凤的裙子灌满了风。自己也沉到了河底。他看到老孙举着斧子跳入了河,往他这边游来,他扎了一个猛子,从对岸露出脑壳,看到老孙还在河中央,拔腿往密林深处赶。他没看到喜凤,没看到喜凤有没有游到岸上。他没有回头,密林边有很多墓碑,他顾不得害怕,密林渐渐淹没了他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