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德林诗歌

/ 樊德林fandelin/

沉 湎

喜欢宛东平原的春荣秋枯，日出日落

它提醒我热爱这里活着或逝去的生命

他们曾挑起生活的艰辛，岁月的漫长

喜欢跟在老牛身后，缓缓降临的暮色四合

炊烟是乡愁的诗行，手擀面是母性的芬芳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家更温暖的地方了

喜欢风穿过原野，拂动草木的声响

那些深陷在皱纹和白发深处的忧伤

是一根拐杖的孤单，几座坟墓的凄凉

我是上苍遗落世间的一粒尘埃

穷其此生，都在找寻一种安静

它是草籽结出的阳光，枝桠抱紧的鸟巢

流水打磨的卵石，天空洗净后的湛蓝

我一次次用尘世之躯靠近它们。我相信

会有一扇门打开彼此的内心与灵魂

还有什么是不能交换的呢——

痛苦，幸福，或者是终将降临的死亡

众 生

离祭坛更近点，可以看到生与死同在

虔诚与虚伪同在，天使与魔鬼同在

我们与什么同在——

我们穿行于绵延的欲望的丛林

脸上布满尘埃，步伐游离于生活之外

宿醉。 写诗。 像个孩子一样哭泣

深爱飞蛾扑火后幸福的颤栗

与人间的善恶保持一米的距离

请原谅我的固执与偏见

在你们的祈祷开始之前

我仍将保持一块石头的沉默

我承认自己不够完美

内心的火焰，常常会灼伤自己

我的爱，至今尚未完全打开

与草木同悲，与大地同热

我渴望流水带走的只是尘世的泥沙

我们梦中的家，依然开满鲜花

这一辈子

造所房子，最好依山傍水

有藏身的江山，有经史丝弦

无需佳丽三千，只用一介青衣

和她生儿育女，在人间烟火里身不由已

闲时侍花弄草，静时琴棋书画

交几个竹林七贤式的知己

不抽烟，喝点小酒，偶尔发发牢骚

冲动过，迷惘过，疼痛过

以此证明荷尔蒙的分泌尚属正常

不求入仕，不问政事，与人为善

与世无争，说好母语，写好方块字

常拂拭内心的尘埃，不削尖脑袋

恪守做人的本分和底限，孝敬母亲

关心弟妹，长兄如父，挑好这副担子

一生太过漫长，找份差事，待遇

不求太高，关键自己要喜欢，一生

太过短暂，找个嗜好，打发奔波的

青年，劳碌的中年，以及虚空的暮年

去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人，说想说的话

流想流的泪，敢于坦露自己，爱就爱得

死心踏地，恨就恨得彻彻底底

最好走出几步好棋，没事儿时

给老婆吹吹牛皮，最好误入歧途

老的时候给子孙们现身说法

最好写出一首像模像样的诗歌

打动自己，也能打动别人

这一辈子，做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

顺从自然法则，该老的时候就老

接受因果轮回，该死的时候就死

多年以后，倘若还有人提起我

希望他是带着无限的唏嘘——

“上帝死了……你自由了”

暮色中，羊群赶着我回家

我相信，羊群的内心有面镜子

暮色中，它们赶着我回家

我们的家，围着一道竹篱笆

每年冬天，它们都会饱含热泪

缓缓向上爬

都是有娘的孩子

我的忏悔不如一朵雪花干净

它那么白

白得我不敢睁开眼睛

比 如

忧愁清脆。 你安于一场陨落

淡紫的环形山和清凉的骨骼

还有线条凄美的年轮

天空寻找平行的十字架

我的语言声声慢。 我的内心菩萨蛮

歇斯底里吧，剌目的灯盏

在人民的周围，只有高大的壁画

多剌的骑士憧憬了

从喧响的长城到橙色的枯井

广阔的亚马逊河和O型的高墙

还有犹豫的北斗七星

缪斯女神是慢悠悠的

唐朝的茅屋模拟广厦万间

我们都是失恋的奴隶社会

哦，一切都在发抖着

牛皮鼓

它掏出鲜嫩的骨肉，澄澈的

河流，丰袤的草原

和一位牧羊女飘动的红头巾

它屈从于宿命，欲望

和一纸三千里加急文书

它成了时间的殉道者

当形式主义的鼓槌落下

它担心自己一不小心

就会喊出一大口鲜血

喊出坟墓，招魂幡，呜咽

这一次，我要慢下来

这一次，我要慢下来

好好听一听

这风声，雷声，雨声

花开声，雪落声，钟声

读书声，脚步声，汽笛声

耳语声，心跳声，鞭炮声

摇篮声，鼾声，奔跑声

咳嗽声，诵经声，叹息声

唢呐声，关门声，最后

我还想听一听那几根瘦骨

在炉火中燃烧的声音

某年某月某日

某年某月某日

我要戴上一顶草帽

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诵读经卷

与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

坦然面对他们的微笑，麻木

疑惑，嘲讽，谩骂，甚至攻击

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一个

云游四方的布衣高僧

摘掉我的帽子，取走我的经卷

一枚纽扣里的光芒

我一定漠视了什么

比如这枚小小的纽扣

她枯萎的身体，冰凉的骨骼

深陷的皱纹。 她来到这个世界

仿佛是为了完成某种神圣的使命

就像我的母亲。 许多年后

在漫天飞雪中，我才看清楚

她这枚孤独的纽扣，深藏着

从未熄灭的信仰和光芒

走不出的岸

面对无边的原野，我嘶叫着

逼仄的茅刺，婉约派的青苔

乌鸦写下黎明前黑色的预言

中土、东润、西萧、北寒、南炎

哪面是我今生的方位

生、老、病、死

哪种是我今世的宿命

我是一个否定句后面的省略号

我是空白处呻吟的象形文字

繁星点点高挂。 春天并不缺氧

风经过那棵停满麻雀的黑槐时

它的呼喊还是渺小如蚁

断代史

嘘——我想方方正正地赶路

断代史的尘埃把禁果覆盖了

从古铜色的正午到芳香的钢铁

我的上古时代，人形化石

头颅顶起挪威森林

躯体嵌入古埃及神像

你是我真实的谶语

犀利的葬礼和墓志铭

矗立在天空的黑色闪电

像个沉默的终结者

不过是一个转折

作为实心的象形文字，我们记录下

帝王时代的圣谕

刽子手们刺着白虎，嗜血如命

梨花落。 清真寺的阿訇双手合十

下弦月像一个陶形俑

四面楚歌。 脚踝下的十万缕秋风

打谷场。 赞美诗春光乍泄

你的背影像一句空巢的谶语

有一滴远古的泪珠。 跌落鸟背

手要再生长一寸

眼睛里的淬火。 辽阔

风暴从未走过我们的内心

时间的细节一再被我们忽略

比如屋顶的瓦楞驮起天空

苏醒的草木倏然脱掉阴影

河流在拐弯处打了一个盹

身体里的筋络和骨头

隐藏着你想象不到的脆弱

我用雪花写下的永远

将是一滴泪水里细微的光芒

幸福就像迁徙的候鸟

短暂停留后，往往不知所终

请原谅我曾经那么热爱

一朵沉默寡言的火焰

——她的红唇，她的蜜语

她心口窝小剂量的毒

接下来的事情无需赘述

我们将是破碎或者灰烬

哦，这无懈可击的风暴

我又一次举起了双手

向你——缴械投降

荒芜的火焰

宛东平原的落日

最终顺从了直线

你叹息，人生如戏

梵高的向日葵

如此安静的画面

疼痛。 失眠者的呓语

你内心潜伏着野兽

灯盏，陶罐的花纹

像人间，像我们

匍匐于辽阔的大地

无声无息。 至死不渝

流水。 荒芜的火焰

双手合十，暗夜里祈祷

一滴泪，汪洋一片海

我爱——

你手上的戒指

突然发出一声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