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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四年的爱情

2015-11-17陈富强

江南 2015年3期
关键词:天宝作坊谷雨

□ 陈富强

谷天宝的身世在未庄是个谜,就连他的养父母谷三子和慧娘也不得而知。天宝只知道从自己懂事的那天起,就生活在未庄一座空旷的名字叫做濮家的庄院里了。天宝问庄院管家洪妈,别的小孩都有爹有娘,我怎么就没爹没娘呢?洪妈说天宝,你是个苦命的孩子呢,你是被你的亲爹亲娘扔在濮家庄院大门口的。那年的冬天,真冷哟,未庄下起了多少年都没见过的鹅毛大雪,你被一床破棉絮裹着,在雪地上冻得快要没有气息了,濮老爷从外面回来,看到门前有一个包裹,就叫我抱了进来。濮老爷说一定又是哪一家揭不开锅了。我拨开你的下身一看,还是个带把儿的。濮老爷对太太竹子说,就养了吧?竹子太太说就养了。天宝你要晓得,你的小命就是濮老爷一句话捡回来的呀。天宝从此就晓得濮老爷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在天宝的眼里,濮老爷就是大慈大悲的救命菩萨。每年除夕,天宝总要伏在地上对着濮老爷磕几个响头。

数年前未庄的那场大火烧得天宝晕头转向,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场大火就把那么大一座庄园给烧没了。庄园的主人濮书昌老爷被烧死了,庄园女主人太太竹子一直待在杭州不回未庄了,洪妈也离开未庄回了老家。起先洪妈要把天宝送给谷三子家天宝是有些不愿意的,洪妈说这是竹子太太的主意,天宝就不好多说了,而且洪妈还说,你已经到了读书的年纪,你去了谷三子家,就把你送进学堂。天宝太渴望有这么一天,能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念书了。到了谷三子家里后,天宝才发现还有一个长得那么好看的妹妹,这个叫谷雨的妹妹很欢迎天宝的到来,他们一起上学,一起下课,天长日久,天宝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只是随着年龄的慢慢增大,银莲总是不可阻挡地出现在他的梦里,天宝晓得,他忘不了银莲。

又是一年春天。一串长长的雷声从未庄的上空滚过,这雷声,先是低低的,仿佛是贴着地面滚过来,在快要到达未庄上空时,就突然炸开了,似乎要把天幕炸裂一个口子。这是早春第一声雷鸣。很多未庄人的香梦就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惊醒了。

天宝一个激灵,几乎要从床上一跃而起。他睁开眼睛,发现窗外还是一片漆黑,他揉揉蒙眬的睡眼,脑子里还残存着梦的碎片,天宝努力记忆着,发现这个正做得香甜的梦被这一声震天的霹雳敲碎了。天宝只依稀记得自己又梦见了银莲。银莲在梦里嘤嘤哭泣,天宝想去拉银莲,伸出的手却拉了个空,天宝只闻其哭泣声,却未见其人影,天宝焦急地四处找寻着银莲,雷声就起了。

天宝起床,养妹谷雨已经在院子里了,院子的地湿了,天宝问,昨夜下雨了么?谷雨叫了声天宝哥哥,又说,你没听见昨夜打雷了么?天宝说他听见的,但好像没有听见雨声。谷雨说,你让我看看,你的耳朵里长草了没有。天宝晓得谷雨在笑他,就故意把耳朵伸到谷雨面前,谷雨轻轻地扯过天宝的耳朵,往里瞧了瞧,说,真的长草了,春天到了,连天宝哥哥的耳朵里也长草了。谷雨只比天宝小两岁,但天宝处处让着这个漂亮而聪明的妹妹。天宝心里想,我耳朵里怎会长草,是我的心里长草了,长的是念银莲的相思草。但天宝没有说出来。

慧娘从屋子里走出来,边走边说,谷雨天宝你们到后院的竹林里去看看,有没有竹笋钻出来,要是有,就挖几枝,中午红焖了吃。谷雨哎了一声,取了一把小铁铲就和天宝向后院走去。后院里有很大一片竹林,占了整个后院的一大半,竹林青翠欲滴,水珠儿在竹叶上滚动着,竹枝上也湿湿的,用手一捋,就是一大把雨水。天宝和谷雨在竹林里寻找着,谷雨说她找到了好几枝竹笋了,有一筷子长了。天宝就跑过去,果然看到有不少竹笋破土而出,笋尖嫩黄色的竹叶儿在微风中颤颤地摇着,谷雨用铁铲在竹笋的周围挖了几下,然后将铁铲深入泥土里,一用力,一枝竹笋就连根挖了出来。天宝说,我来挖。谷雨把铁铲交给天宝,天宝也学着谷雨的样子先从竹笋边上的泥土开挖。谷雨离开天宝几步远,双手握住一根竹枝,突然猛力地摇了几摇,在竹叶上蓄了一夜的雨水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直往天宝的身上和脖子里钻,天宝吓了一跳,凉凉的雨水淋了自己一头一脸,天宝以为下雨了,抬头一看,见是谷雨在捣蛋,就跳起身子去追谷雨,谷雨灵巧地将身子一闪,天宝就扑了个空,天宝追了几步,忽然停止了,谷雨在不远处等待着天宝追过来,但天宝却不动了。谷雨就很失望,一双大眼睛上浓密的眼睫毛扑闪了几下,懒洋洋地走进竹林深处继续寻找竹笋去了。天宝望着谷雨好看的背影,又想起银莲来了。天宝心里晓得,谷雨喜欢他,但天宝不能啊,天宝心里想的不光因为谷雨是自己的妹妹,天宝想的更多的是银莲。天宝想自己曾经对银莲说过的,等银莲长大了是要娶她做媳妇的,银莲也答应过他。现在银莲不见了,但天宝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找到银莲,他一定要当面问问她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掉了。

谷三子在鉴湖边开了一家酿酒作坊,虽然规模不大,但应付一家四口的日常开销是绰绰有余了。谷三子和慧娘生了谷雨以后,就一直想再要个儿子,在未庄,像谷三子这样的人家,生养五六个小人是很正常的,但不知为啥,自从生了谷雨以后,慧娘就再也没有怀上,无论谷三子怎样卖力都没有用。慧娘对谷三子说你不要一天到晚想着这事,这种事情你越是想的时候倒不一定能怀上,你要是不想的时候,说不定一下子就怀上了。谷三子曾经研究过慧娘的身子,后来得出的一个结论是慧娘的屁股不够大,谷三子说屁股大的女人能生,谷三子比划着说,就像母猪生崽一样,一骨碌一个,一生一大窝。慧娘听了谷三子的话,就讥讽谷三子说,母猪生崽也是要有公猪配种的,没有种子,母猪的屁股就是像鉴湖一样宽也生不出来。谷三子一听,脸就红得像喝醉了酒,把慧娘掀翻在床上,嘴里说着,你要种子,好啊,我这就给你下种。谷三子在慧娘身上用的劲头不可谓不大,下的种子也不可谓不多,但慧娘的肚皮就是没有动静,慧娘就说谷三子下的种子不会发芽,她的肚皮再肥沃也是荒滩一片。几年过去,谷三子对自己也没有信心了。后来,未庄发生了一起许多年未见的大火,濮家庄园也被烧得只剩下了一片残垣断壁,天宝从大火中九死一生,濮家的洪妈把天宝托付给谷三子家,慧娘和谷三子自然求之不得,待天宝如待亲生儿子一般。女儿谷雨更是天天粘着天宝,一口一声天宝哥哥。天宝刚开始到谷家的局促也渐渐消失了。慧娘看到谷雨这么喜欢和天宝在一起,曾经跟谷三子说过,等过几年,让谷雨和天宝圆了房算了。谷三子骂慧娘猪脑子,说天宝是我们谷家养的儿,是要让他娶媳妇为咱谷家传种接代的。慧娘觉得谷三子说的话靠不牢,她说虽说天宝懂事,也无爹无娘,长大了必然会知恩图报,但天宝终究不姓谷,终归不是自己亲生的。慧娘觉得把谷雨许配给天宝是上上之策,慧娘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谷雨嫁到别人屋里去,为娘的总是不放心,要是嫁给了天宝呢,慧娘神往地说,咱不是有女又有儿了么?谷三子思前想后,勉强同意了慧娘的看法,但谷三子说这事要看看小人的意思,要是他们相互有心,咱就成全了,要是无心,强扭的瓜也不甜。慧娘很有信心,说咱谷雨长得跟天仙似的,哪个男人看了会不动心?谷三子说你别忘了,他们一直以兄妹相称,一下子要转过弯来,不是说转就能转得了的事情,得慢慢来,像文火炖老鸭一样,急不来的。

天宝长大了,谷雨也长大了,未庄的人看了都说,这是一对金童玉女。天宝长得虎背熊腰,每天都到谷三子的酒作坊里干活。慧娘看到天宝,就笑眯了眼。慧娘做好了饭菜,就叫谷雨送到作坊去,作坊除了谷三子和天宝,另外还请了几个帮工,慧娘盛饭装菜时,就把其中的一碗盛得又实又多,还特意叮嘱谷雨,这一碗一定要给天宝,他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谷雨看着娘盛饭装菜,满心的喜欢。谷雨用竹篮子装了饭菜就去作坊,到了作坊,谷雨将每个人的饭菜都端出来搁到桌上,唯有天宝的一碗依旧放在篮子里,她要等天宝走过来时才把碗取出来。天宝端着饭碗要走到帮工那儿一起吃,谷雨却不让。谷雨要天宝就在她的眼前吃,天宝对这个妹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在谷雨的注视下把碗里的饭菜吃得一丝不剩,这时,谷雨就会张开嘴笑。天宝说,你的嘴这么大,还要张大了傻笑,当心以后嫁不出去。谷雨知道,自己的嘴生得大,但生得有形,嘴唇弯弯的,嘴角翘翘的,笑起来能勾男人的魂魄,她听天宝这么说,偏要笑,还边笑边说,嫁不出去就不嫁,等人来娶好了。天宝说,你想得倒美,就怕没人敢娶我这个野小子一样的妹妹。谷雨听了,就不笑了,催天宝快吃,她要收拾碗筷回家了。天宝晓得谷雨为啥生气了,但天宝没有办法,天宝不能娶谷雨呀,虽然天宝也晓得谷雨是未庄最好看的女子,但天宝的心里有银莲呀。

很多个夜晚,天宝会坐在鉴湖边的河埠头上想心事。那是些月色很好的夜晚,天宝听着草虫儿在湖边的草丛中嘶叫,偶尔,还能听到从未庄城里传来的狗叫声,这时,天宝的脑子里就会出现银莲。天宝在心里对银莲说,你在哪儿呢?天宝在学堂上学时注意过所有学生,但没有银莲。天宝走在未庄的街头,也会注意街上的所有行人,如果有长得跟银莲一般大小的女孩儿,天宝就会跑过去看个仔细,看得那个女孩儿脸色通红。但天宝一直没有见到银莲。有时候,谷雨看到天宝失魂落魄的样子,想逗天宝开心,但天宝对于谷雨的卖力竟然视而不见,谷雨气天宝不把她放在眼里,但谷雨心里放不下天宝,气过也就忘记了。

银莲的男人七喜昨夜又尿床了。银莲用木盆子装了床单和七喜的裤子到湖里去洗。七喜跟在银莲的身后,一蹦一跳的,一点也不晓得是自己闯的祸。昨夜一声响雷,七喜吓得哭了起来,下边也不听话地尿了出来。银莲在睡梦中听到隔壁婆婆何婶在大声地叫,银莲,你睡死过去了,你男人在哭了你没听到啊?酣睡中的银莲吃力地睁开眼睛,点亮油灯,见床上一片潮湿,晓得是七喜尿床了,就从柜子里找出干净的裤子给七喜换上,又找了一块棉布盖在湿透了的地方。七喜伸出手搂住银莲的脖子,又用手去摸银莲的胸脯,银莲感到胸脯有些发胀,想把七喜的手移开,七喜却不肯,银莲刚把七喜的手移开,七喜又搭了上来。银莲望着这个比自己小八岁的男人,眼泪就从眼角渗了出来。

银莲到七喜家里时,七喜刚生下不久,是银莲一把屎一把尿把七喜带大的。何婶对银莲说,七喜是你的男人,你要好生待他,等他长大了,他就是你的当家人。银莲扳起指头算算,等七喜长大能做自己的男人,还要个十年八年的,那时自己已经是二十七八岁的女人了,在未庄,这样年岁的女人生下的小人都已经好几个了。银莲越想心里越苦,常常躺在床上偷偷地流泪。

七喜的爹何大,未庄人都叫他何大炮,银莲至今都不晓得未庄人为何要叫七喜爹何大炮。何大炮在帮一家酿酒作坊干活,何大的酿酒手艺在未庄有些名气,所以请何大去作坊干活的东家就不少,工钱给的也要比一般的帮工高出好几倍。每次何大回家,银莲都能从何大的身上闻到一股浓浓的酒糟味,熏得银莲都要醉了。银莲有时也会去何大干活的作坊,是何婶叫她去送吃食,那时的何大,只要不是冬天,就把上身脱得光光的,何大喜欢光着膀子干活,他在热气腾腾的作坊里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一箩筐在水中淘净了的米双手一托就举起来了,蒸熟了的一大筐米饭也是往肩上一扛,就倒进大缸里了。银莲闻不得作坊里的酒糟味,站在作坊门外怯怯地叫道,阿爹。何大听见了,裸着上身就出来了,从银莲手上接过篮子,揭开盖子一看,见是一碗黄芽菜炒年糕,就狼吞虎咽般地吃了起来。银莲闻到了炒年糕的香气了,她的肚子就发出了咕咕的声音,她的双眼盯着何大碗中的年糕,她多么希望何大能剩下一些年糕在碗底里,这样,她就能在路上边走边吃了。何大似乎看透了银莲的心思,他在吃到快要见碗底时,就把碗递给银莲,说,我吃饱了。银莲一瞥,就看到了碗底还卧着好几块年糕,银莲的心一阵激动,她从何大手中接过碗筷,小心地装进篮子,说一声,阿爹,我走了。就转过身离开了作坊。何大从背后看着银莲,女子的细腰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何大忽然发现银莲长大了,长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女人了。何大若有所思地望着银莲,直到银莲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才走回作坊里去。

银莲走出作坊,还来不及走上大路,就掀开盖在篮子上的碎花布,取出碗筷,将何大吃剩下的年糕迅速地吞进嘴里去,只嚼了几下,就咽下去了。有几回,银莲因为咽得急了,年糕就粘在喉咙里了,差点噎着她了,她赶紧跑到湖边,用双手捧了清水喝,才将喉咙里的年糕顺下去。

银莲的婆婆何婶耳朵重听,所以何大一家人说话的声音就特别响亮,银莲想,未庄人叫七喜爹何大炮,会不会是因为他说话像打炮一样响的缘故?就连七喜说话也尖声尖气跟唱歌似的。银莲的嗓门却始终大不起来,跟婆婆说话,就显得很吃力。何婶听不见银莲说的话,就说银莲的声音跟蚊子哼哼差不多。其实,银莲说话的声音比以前已经大多了,但何婶还是听不清。有时,银莲要将嘴对着婆婆的耳朵高声喊,何婶才能听到银莲的话。

银莲在湖畔洗床单和衣服,七喜在湖边的埠头上玩。银莲本想对七喜说,当心掉进水里去。但转而一想,银莲没有跟七喜说。银莲的潜意识里,有一个很恶毒的念头,如果七喜跌进鉴湖里淹死了,我就不用做他的媳妇了。银莲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经常会想起天宝,想起她和天宝在一起玩的情景。现在,银莲洗着床单,又想起天宝来了。这次,银莲想的是最难忘的那一次。也是一个春天,是油菜花开的季节,天宝带着银莲去油菜田里割青草,他们钻出油菜地时就粘上了一身的油菜花瓣。天宝帮银莲背着竹篓,要拉银莲去一个地方,他们跑到湖边,天宝解开一条乌篷船的缆绳载着银莲向湖中划去。银莲问天宝,你要把我划到哪去呀?天宝说,他要带着银莲划到湖心的渔佬儿屋里去。天宝用手指着前面一个茅草竹子盖成的小屋说,喏,就是那儿,养鱼人住的屋子。那间屋悬在水面上,粗大的毛竹做了屋子的柱子插入水中的淤泥。天宝将缆船系在柱子上,先把银莲抱上去,然后再用双手在屋子的地面上一撑,身子灵巧地一跃,就进了屋子。屋子里只有稻草铺着,悬着几张鱼网。天宝说,打鱼的日子,渔佬儿就会住到这里来。天宝仰躺在稻草堆上,说,银莲,你长大了,我就娶你做我的媳妇,我也盖这样一间屋子给你住。银莲羞红了脸说,谁要你娶我。天宝说,我不娶你,谁娶你呀?银莲说,你不会娶我的。天宝从草堆上坐起来,跪在上面,说,我对天发誓,我长大了一定要娶银莲做我的媳妇。天宝问,银莲,你愿意做我的媳妇么?银莲点了点头。天宝说,那么银莲,我们就这样说好了,你可不许反悔的。银莲又点点头,细长的眼眸里闪烁着水灵灵的光芒。天宝伸出右手的一根指头,说,我们拉钩。银莲也伸出一只指头,与天宝的指头拉在一起。天宝说,你就是我的媳妇了,银莲你等着,我一定会娶你的。

银莲已经想不清楚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爹娘跟她说要把她送给何大家做童养媳,娘说,何大家刚生了个儿子,想找个能看小人,大了又能做媳妇的女孩儿,我和你爹爹寻思,你也不小了,想把你送过去,银莲你晓得,你在老家的三个哥哥大了要娶媳妇,眼见着你大哥就要满十八了,说下邻村一户人家的姑娘,人家嫌咱家穷,没彩礼,一直不肯答应。何大家里说了,你若过去,他们会出一笔钱,我和你爹算过了,这笔钱刚好够你大哥娶一房媳妇。银莲抽噎着不说话。银莲娘又说,娘晓得你心里头苦,也晓得你心里头有人,但天宝还这么小,他只是濮家在路上捡来的一个孤儿,等他长大了,真的能娶你了,不说他出不出得起那份彩礼,你哥的婚事就要担搁了,银莲是个懂事的女孩儿,你能晓得爹娘左右为难,儿子女儿手心手背都是爹娘心头的肉,你想想,要是咱家日子好过,爹娘如何忍心年纪小小就把你送人做童养媳。银莲娘说着说着,就哭泣起来。银莲在心里说,自己和天宝拉钩的事要黄掉了,天宝,不是我银莲说话不算话,是我说话没有用啊,我要给何大家刚生下来的小人做女人去了,等来世,我再做你的媳妇罢。

银莲和七喜回到家里,何婶高声叱责银莲,笨手笨脚的,洗这么点东西也要这么长时间。银莲假装听不见,从屋子里取了竹竿到院子里晒床单与裤子。银莲晒完了床单和裤子,何婶又说,到酿酒作坊那儿去,把这碗炒年糕给七喜他爹送去。银莲听了,心头一阵窃喜。她默默地从婆婆手里接过装着炒年糕的篮子,上面照例盖着一块碎花布。银莲步履轻快地沿着鉴湖边向作坊走去。银莲将竹篮提了提,俯下身子用鼻子用力吸了吸,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银莲终于忍不住了,她左右看看无人,掀开碎花布一角,就看到了满满一碗炒年糕,这一回,炒年糕的作料是竹笋片,居然还有几根肉丝。银莲多少日子都没有闻到肉香了,银莲真想用手拣起一根肉丝丢进嘴里去。但银莲不敢。银莲想只要再等一会,自己就能吃公爹何大吃剩下的年糕了,也许,何大还会留下一根或者几根肉丝在碗底。这样想着,银莲想偷吃肉丝的欲望就随着离作坊越来越近而一点点远去了。

银莲站在作坊外边叫何大。何大一掀门帘,在接过银莲手中的碗筷时看了银莲一眼,银莲穿着一件薄薄的夹袄,胸脯顶起来,明显地向外鼓凸着。何大的身子无缘无故地轻轻抖动了一下。他蹲在墙根边扒着碗里的年糕,眼前却总是晃着银莲年轻的身子。何大只吃了一半就不吃了。他把碗递给银莲,银莲只一瞥,就看见了碗底卧着好几根肉丝。银莲的心里一阵颤动,她用布盖好,转身要走。何大忽然说,银莲你等等。何大进屋去了,不一会,又从门帘里钻了出来,何大的手上握着一只鸡蛋。何大把鸡蛋往银莲手中一塞,说,你把它吃了,你正长身子哩。银莲听了,心里就酸酸的,她憋住自己不让眼泪落下来。银莲接过何大手上的鸡蛋,转身出了作坊。银莲在湖边找了一处芦苇丛生的地方,撕了一些芦苇叶子铺在地上,美美地享用了这一顿她从未吃过的佳肴。银莲先搛了一块年糕放进嘴里,接着又搛起了一根肉丝,这根肉丝切得细细的,长长的,银莲先把它举到空中,仿佛是在检验它是不是真的肉丝,然后在确认了它是真的肉丝以后才把它丢进嘴里,银莲有滋有味地嚼着,边嚼着肉丝,银莲又边从篮子里取出了何大塞给她的那个鸡蛋,银莲将这个尚有些余温的鸡蛋往一块石头上那么轻轻一磕,蛋壳就碎了,银莲剥去蛋壳,一只椭圆形的鸡蛋就呈现在银莲的眼前,这光滑的蛋皮摸上去软软的,好像自己身上的皮肤。银莲将鸡蛋放到嘴边,先闻了一下,香香的,然后,银莲启齿小心地一咬,牙齿就咬进蛋皮里去了,很轻易地,蛋皮就被咬开了一个口印,银莲想,这就是我的嘴形了。银莲先将鸡蛋的蛋皮吃了,然后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剩下的蛋黄。银莲吃完了年糕、竹笋片和肉丝,摸摸肚子,居然有些圆滚滚了,银莲想,终于吃了一顿饱饭了。银莲走到湖边,弯下腰,用双手捧了几口水喝,把嘴抹净了,然后回家去。

何婶要带着七喜回娘家去,一直要住到清明节才回。何婶吩咐银莲把后院的竹笋挖起来剥壳洗净再切片,然后和去年的霉干菜一起煮,再放到太阳底下去晒干。何婶大声说,一定要晒干,不然会发霉长毛的。何婶又说,竹林里养着的一窝母鸡每天会生蛋的,你捡了就放进彩瓶里面去,白天把鸡从笼子里放出来,天黑了再把它们赶进笼子里去,晚上竹林里会有黄鼠狼。

银莲每年都要挖竹笋,已经很熟练,她只用了一个上午就将竹笋挖好了,下午就开始剥笋壳,然后到湖里去洗,接着就是将这一大堆竹笋切成片。切笋片时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好在银莲熟能生巧,切笋片的动作很快,刀下笋落,不一会,竹匾里就堆起了一座小山。银莲将切好的笋片与霉干菜掺在一起放到锅里煮,等笋片熟了,再捞起放到竹匾里摊晒。银莲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心情是轻松的。她边摊晒着竹笋片,边随手捡起一片竹笋丢进嘴里,新鲜的竹笋在银莲的嘴里回荡着淡淡的香味。银莲晒好了竹笋霉干菜,天色就黄昏了,暮霭在竹林间轻纱一样地升起来,东游西荡着,这时银莲的心也随着这些暮霭飘荡起来,银莲又想她的天宝了。银莲想不出天宝现在会在什么地方,他还在未庄么?那年未庄起了大火,濮家庄园烧光了,天宝逃出性命了么?

银莲将鸡群赶进笼子,进了厨房正要盛饭吃,公爹何大竟然回来了。银莲见了何大,有些手足无措,说,婆婆和七喜回娘家去了。何大笑着说,我晓得的,他们走了我才回来看看的。何大手上拎着一只粗瓷坛子,另一只手上托着一片干荷叶,他把手上的东西往桌上一放,说,银莲,我晓得七喜他娘待你不好,把你当丫头使唤。何大说,你要晓得谁待你好谁待你不好。何大说银莲你猜猜,这荷叶里包着的是什么?银莲闻到了从荷叶里散发出来的好闻的香气,但银莲猜不出这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香气,她摇摇头。何大要银莲去剥开干荷叶片,银莲用双手剥开荷叶,居然是一只煮熟了的鸡,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何大又打开那只粗瓷坛子,要银莲取两只碗来,何大把坛子里的东西倒进碗里,是酒糟,酒糟里却卧着好几只剥了皮的鸡蛋。何大说,银莲,你来,陪我喝一口。银莲说,我不会喝酒,我闻了酒气就要头晕。何大说,你不用喝,你就吃酒糟里的鸡蛋,这鸡蛋补身子,可好吃了。何大撕了一只鸡腿放进银莲的碗里,说银莲你吃,七喜和他娘都不在了,你不用怕了。银莲用手握住鸡腿,银莲这十几年都没有吃过整只的鸡腿,她啃咬着,鸡煮得很烂了,银莲一咬,鸡肉就在嘴里化了。银莲又吃了酒糟里卧着的鸡蛋。何大说,银莲你尝尝这酒糟,可是我亲手酿的,老酒给东家了,这酒糟就给了我一些。银莲用筷子拈了一些酒糟,伸出舌头尝了尝,有些甜。何大说你多吃一些。银莲就吃了一口,加上先前吃进肚子里的两只酒糟蛋,银莲的头就真的晕了。她的眼前只有跳动的油灯光了,公爹何大的脸也看不清楚了,银莲的头一歪,就靠在了桌子上。

银莲在睡梦中了。银莲发现自己来到了鉴湖上,天宝带着她坐船到了那间湖上鱼佬儿的屋子里。天宝说他要摸银莲的身子,银莲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胸脯和下身,但那双手的动作是那样的不可阻挡,银莲想自己无法阻止那双手的入侵了。突然,银莲感到身体的空旷处被一样坚硬的东西充塞了,撕开一样的疼。银莲费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厨房里,而是在自己和七喜的床上,身上压着的竟然是公爹何大。银莲想伸出手去推何大,但发现全身绵软无力,银莲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何大在自己的身上起起伏伏。银莲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被抽空了,她听到来自身体内部奇怪的声音,眼泪就抑制不住地从银莲的眼睛里滚了出来。

竹子发现随着时局的动荡,连杭州的生意也不好做了。洋货在市面上流行着,竹子经营的三家商行都不适合进洋货,开始竹子是硬撑着坚决不进洋货的,但后来看到杭州人那么喜欢洋货,心里就有些动摇了,只是一时想不好进什么洋货才好。市面上除了流行洋货,还流行小道消息,有人说日本人从东北窜进华北了,和满洲国军队一起到处烧杀奸淫,见到稍稍有些姿色的女人,就见一个奸一个,有的还是好几个日本兵一起奸。再到后来,连年老的妇人也不放过。竹子听了这些小道消息,虽然分不清真假,但一听全身就要起鸡皮疙瘩。她又想起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许逸农了。许逸农去广州黄埔军官学校,一去就没了踪影,他会不会去北方了?蒋委员长又下了决心,要在三个月内肃清赣闽边境的赤匪。这些消息让竹子食之无味,夜不能寐,常常夜半会突然从梦中惊醒。

这天午后,竹子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替她管着清河坊绸缎铺子的阿七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敲门,竹子听到敲门声紧急,料想必有要紧事体,也顾不得自己只穿了一件睡衣就开了门。阿七说,太太大事不好了。竹子说,阿七,你慢点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阿七说,卖鱼桥的酒行上午被几个小地痞砸了柜台,酒坛也砸烂不少。竹子听了,头皮就有些发麻,要阿七从头细说。阿七说,前些年在卖鱼桥一带冒出来一些地痞流氓,挨着店铺收保护费,谁不交就砸谁的店。濮家的酒行原先一直是按时在交费的,今天上午,管店的老五去了未庄进货,几个小二看着,不明事理,人家要保护费,就说管事的不在,容他们一些时日,等老五从未庄回来了就会交的,哪料到那些吃生米饭的不跟小二多说,为首的喊一声砸,就砰砰嘭嘭地砸了一地,柜台砸坏了,铺子里的酒坛也砸坏了好几个。我接到消息赶去看时,那些地痞已拍拍屁股走人了,只留下一句话,明天把保护费送过去。竹子越听头皮越麻,要阿七先陪她去卖鱼桥看铺子。阿七说太太你也不要去卖鱼桥了,我明天把钱送过去,再抬两坛老酒,把这事给摆平了。竹子说,这也不是个法子,老是这样,我们这生意也做不好了。阿七说,这市面上都这样。竹子说,我自有主张。

竹子去卖鱼桥看了被砸的酒行,铺子已经被店里的小二收拾干净了,阿七叫来的木匠也把砸坏的柜台修好了,但还是能闻到一地的酒香。竹子在柜台前站了一会,回到家里,找出一件黑色镶有金丝绒的旗袍穿了,又在颈下腋窝等处洒了一些香水,叫了一辆黄包车直接去了警署。竹子到了警署大门口,向警卫通报了自己的姓名,要警卫通报她要见杨署长。警卫见竹子站在春天的风中亭亭玉立,仪态不俗,又听她指了名要见杨署长,就不敢怠慢,赶紧打电话通报了杨署长。接完电话,那警卫对着竹子啪的一个立正,说,太太,杨署长有请。

竹子在走向杨署长办公室的时候,又回想了一下第一次见到杨署长时的情景。那是一次工商业同仁的聚会,说是聚会,实际上是与政府有关部门做的一次交易,这样的交易明着来的每年都要以聚会的形式搞一两次,至于暗的,大家就心照不宣了。竹子在城里开着三家商行,自然也是少不了的角色,以前这三家商行的主人濮书昌老爷还健在的时候是要唱主角戏的,现在竹子是不想做出头椽子,只想混在大家中间走走过场,反正该出的份子一分钱也不少。竹子自然晓得一个女人要在市面上混的难处,但她不想做得太张扬,事事低调,不显山不露水,只求生意能做得平平安安就谢天谢地了。这几年国家内外都乱,杭州城里也不安耽,想做个太平生意也不那么简单了,那些蛇虫纷纷趁火打劫,到处寻事生非,砸商行的事屡见不鲜。大家聚会请一些要害部门的人原本是指望他们能够出面管一管的,但结果却令人寒心,那些人红包拿了,地痞流氓却照旧我行我素。尽管如此,聚会还是照搞,红包还是照送,大家聚在一起脸上笑着,心里却是满腔的悲愤和无奈。

竹子在那次聚会上第一次见到了杨署长。杨署长单名一个度,是刚从南京调到杭州来的,据说以前是军界的一个师长,现在到杭州做警察署长。杨度看上去不足四十岁,因为知道他的出身,竹子就多看了他几眼,他穿着一身警服,由于身高,在人群里就显得有些鹤立鸡群。杨度的出现让竹子很自然地想起了许逸农,如果许逸农还活在这个世上的话,其头衔应该不止区区一个杭州城的警察署长了。竹子这样胡思乱想着,音乐响起来了,是照例的舞会开始了。杨度走到竹子面前颇有风度地一弯腰请竹子跳舞。竹子被杨度轻搂在怀里翩翩起舞时又一次想起了许逸农,记得第一次和许逸农跳舞时也是在杭州,是在表姐的生日宴会上,那时自己不会跳舞,总是踩许逸农的脚。现在,竹子能熟练地跳好几种舞姿了,她随着杨度在舞池里自如地旋转着,杨度看出了舞伴的心不在焉,只和竹子跳了一支舞,就再也不邀请竹子包括其他特别为这次聚会请来的舞女了。杨度坐在一边喝酒,竹子则坐在一旁喝茶。舞会快结束时,杨度来到竹子面前,递给竹子一张名片,说,上面有我的联络电话,如果你有事需要我帮忙,可以给我打电话。竹子抬起头,看到杨度正用那双英俊的眼睛看着自己,眼前又出现了许逸农的影子,许逸农也是有这样一双出色的能勾住所有女人的眼睛的。杨度见竹子傻愣着,笑了笑,将名片放到竹子面前的桌子上,挺着腰身健步走出了舞厅。

竹子回到家里,捏着杨度的名片,看着上面的白底黑字,好一会,才将这张普通的名片和一大叠名片放到了一起。下午竹子打定主意要去找杨度时,为了找这张名片花了不少时间。

站在警察署长的办公室前,竹子抬起手理了理头发,正要敲门,门却自动开了,杨度站在门口。竹子惊奇地看着他,杨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竹子走进杨度的办公室。后来,竹子问杨度他是怎么晓得她就站在门外的,杨度说他一直在等着她,他听到她的脚步声了,并且在门外停住了,就断定是竹子,所以就把门打开了。竹子说真的这么简单?杨度说,是的,就这么简单。

杨度请竹子坐到皮沙发上去,竹子却用眼睛看了看虚掩的门,杨度看到了,走到门后去,竹子猜想杨度要把门关起来,但杨度却把门开大了一些。杨度替竹子泡了一杯茶,竹子走到窗前,这幢楼在杭州城里算是高楼了,可以俯瞰西湖。杨度从背后看着竹子的背影,这是一个成熟女子的身体,线条流畅而富有弧度,如果侧卧下来,就是一座蜿蜒起伏的山。竹子转过身来,杨度看到的就不光是一座山了,而是一湖荡漾的水。杨度后来想,就是竹子的双眸那么轻轻一瞟,自己的脑子就乱掉了。

见杨度远比竹子想象的要简单而富有收获。第二天,杨度打电话给竹子,告诉她卖鱼桥酒行的事情已摆平了,叫她不用操心了,安心做她的生意。竹子心里是晓得应该对杨度有所回报的,但嘴里却一时说不出口。杨度似乎看到了竹子的心理活动,在电话里说,堤上的桃花梨花都开得很好了,他很想请竹子去赏花,杨度说,这样春光明媚的日子不出去走走真是太对不起西湖这大好的景色了。杨度是一口气将这话说完的。竹子当然也听出了杨度话中的不安,她犹豫了一下,答应了。杨度显得很兴奋,说,那么我们说定了,我明天下午一点过来接你。竹子告诉了杨度自己的住所。搁下电话,竹子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竹子想除了当年许逸农跟自己约会自己的心会跳得这么厉害以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够让自己如此心跳了。她在桌前坐了很久,竹子觉得自己正在走进一个无法自拔的陷阱,这个陷阱是杨度和自己联合挖掘的,谁也没有强迫自己非要往里跳,竹子看得出来,杨度和那些衙门里的人是有区别的,如果自己不答应他的邀请,他也不一定会给自己添麻烦,但竹子扪心自问,自己是愿意接受他的邀请的。竹子从杨度的身上,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许逸农的影子。

次日午后,竹子有些坐立不安。她先后换了好几套衣服都不满意。她本想穿那天去见杨度时穿的黑色旗袍,竹子晓得自己肤色好,穿黑色能衬出来,但她穿上了却又脱了下来,觉得这身打扮杨度已经见过了,应当另穿一身他没有见过的才好。最后,竹子终于选定了一套湖绿色的旗袍,薄薄的,与这天气很协调,又很能显出自己窈窕的身材。竹子刚把旗袍穿好,杨度的车就停在门外边了。竹子走到门口看到那辆吉普车,大吃一惊,以为时光倒流了。当年,许逸农就是开着这样一辆款式相同的吉普车载着自己去看西湖风景的。杨度穿着便装,与穿警服相比,少了一些硬气,但更多了一些帅气。杨度用欣赏的目光看了竹子一会,竹子的脸就红了。竹子想,自己已经很多年不会这样脸红了。杨度开玩笑说,你的脸上开着一朵桃花了。竹子晓得杨度在称赞她,竹子喜欢听到这样文雅的称赞。

杨度没有征求竹子的意见就载着她先沿湖兜了一圈,走的线路与多年以前许逸农载着自己走过的一模一样。他们去堤上看了桃花和梨花,因为是春暮了,那些十分鲜艳的花儿已经开得十分浓烈,好像这是最后一次的怒放了。草坪上有很多从树上掉落的花瓣,红白相间。竹子有些忧郁地说,真是好花不常开呀。杨度说,是呀,所以要抓紧时间看呀,要不然,想看也看不到了。不过,杨度又说,等到了明年,花儿又会开放的。竹子说,只怕花是一样的花,这花下的人却不是一样的人了。竹子是想起了与许逸农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了。也是这样的花开季节,现在,却是花依旧,人未见了。杨度看得出竹子肚子里有心事,但他不想主动开口问。他们在花间喝了一壶茶,又到湖上划了船。竹子的心里是真的开心,她将手浸入湖水中,轻轻一撩,就有些水花落到杨度的身上。竹子说,她不想上岸了,就这样在湖上荡漾着。杨度说好呀,再过一百年,有人就会从湖底捞上一对男女的白骨,紧紧抱在一起,考古的人一定说,这是一对亲密的情侣,为情而死。这又是一个许仙与白娘子另外一个版本的传说了。竹子说,谁跟你亲密的情侣了?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如这湖水一般的清澈了。

船儿靠岸了,杨度先跳上岸,然后伸出手拉竹子,竹子稍稍犹豫了一下,也伸出了手,杨度就一把握住了竹子娇小的手,竹子感觉到了杨度那双大手的力量,他似乎是轻轻一用力,竹子就如蜻蜓点水般地离开了船舱,竹子在上岸的一瞬间,身体摇摆了一下,杨度伸出另一只手稳稳地托住竹子柔软的腰肢,竹子的整个身子就栽入了杨度的怀里,但杨度在竹子没有站稳之前,又迅捷地将竹子稍微推离开自己的身子一点点,这样,当竹子在岸边站住时,就与杨度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

杨度将车开到楼外楼,挑一个临湖有窗的位置,问竹子想吃什么?竹子说随你点。杨度就点了宋嫂鱼羹,龙井虾仁,叫花童子鸡,东坡肉。杨度说,这些都是楼外楼的名菜,我有亲戚朋友到杭州来,就带他们到楼外楼。杨度似乎在有意将一个敏感的话题引到桌面上。竹子装作无心地问,杨署长不是浙江人?杨度说,是的,不是浙江人,是南京人,在南京当了多年的军人。竹子问,那杨署长一定认识很多军界的人啰。杨度说,也不一定,有些是大家互相认识的,有些则是他认得我,我却不认识他,还有的呢,是我认识他,他却不认得我。竹子问,杨署长可进过广州的黄埔军校?杨度摇摇头,说,那是每个军人梦寐以求的地方,不是每个军人都有幸能进入黄埔军校的。杨度说,竹子老板好像对军界的事很关心?竹子说,随便问问罢了。

竹子托腮望着夕阳下的西湖,水光潋滟,柳丝轻舞,花香暗送。菜一道一道上来了,杨度为竹子夹了好些菜,竹子却食欲全无,她强迫自己吃了一些菜,又陪杨度喝了几杯红酒。杨度说,竹子老板好酒量。竹子笑道,让杨署长见笑了,其实我是不大会喝酒的,今儿是杨署长破费,我自然是要狠吃一气的。杨度望着竹子微红的脸颊,说,竹子老板,我杨度真人面前不说假,自从我第一次见到竹子老板,就为你的风度倾倒了。都说苏杭出美女,我以前一直不相信,直到见到了你,我才相信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竹子说,杨署长过奖了,我哪算什么美女?残花败柳了。杨度说,迟暮的西湖景色其实是最美的,美的有些忧伤,却是最为典雅的。竹子苦笑了一下,说,杨署长,你有些喝多了。杨度说,我没有喝多,在南京,我最多时一口气喝过两瓶白干也不醉,我告诉你竹子老板,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事,但你不说,我不会问你,如果有一天,你肯告诉我了,我能帮,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帮你。竹子把杨度手上的酒杯夺了下来,说,你不能再喝了,待会你还要开车的,你要是真的醉了,把车子开进西湖里去,我们都完蛋。杨度说,车子今夜就停在这儿了,我就住在旁边的,走走几分钟的路。竹子想说,你倒是近,我却远着呢。但竹子没有说出来,竹子晓得,自己和杨度之间只有一层纸,稍许一捅,这层纸就破了。竹子不想主动去捅这层纸,但如果是杨度把这层纸捅破了,竹子知道自己是不会拒绝的。竹子是一个快要三十岁的女人了,自从在未庄和许逸农有了那么一段放浪而刻骨铭心的日子,她再也没有做过让自己放纵的事情,她一直在等着许逸农,但这么多年却杳无音讯,竹子想不是我非要放荡,实在是一个太像许逸农的男人现在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我需要一个男人的肩膀和胸膛为我挡风避雨。竹子为自己寻找着借口,竹子想,我作好了准备了,我要做一回放荡的女人了。

从楼外楼出来,杨度不听竹子的劝告,坚持要把车开回去。竹子拗不过杨度,只好胆颤心惊地坐到了车上。好在晚上西湖边的车子很少,杨度将车一晃三摇地开回了家,一进家门,杨度就将竹子抱住了,竹子仿佛早就等着似的,配合着杨度。杨度边剥竹子的衣服边向床边走去,还没走到床边,竹子的身上已经一丝不挂了,杨度凝视着竹子的裸体,忽然就跪倒在竹子的身下。竹子蹲下身子,抱住杨度的头,她丰满的胸脯恰好对着杨度的脸,杨度闻着从竹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异香,顷刻间泪流满面。

杨度通过朋友终于查到了民国十六年,发生在广州和香港的那次著名大搜捕中遇难的双方人员名单。其中在共产党一方有一个叫许逸农的人引起了杨度的注意,但竹子告诉杨度,许逸农是政府军里的人,又是黄埔军校的学员,如何会出现在共产党的名单里呢?杨度的朋友说,没错,这个许逸农是黄埔军校的,但却是潜伏在政府军里的一颗炸弹。换言之,许逸农是一个潜伏在国民政府军里的共产党员,是卧底。真相披露后,据说上层很不满意,扬言要把许逸农的家人也赶尽杀绝,结果发现许逸农的父亲是南京很有地位的富商,与政府和军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此事查到这儿也就不了了之了。杨度想,也许这个许逸农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的人已显得无关紧要,竹子需要知道的是他是死了还是活着。现在的答案是许逸农确实死于民国十六年的那次大搜捕中了,他被一颗子弹击穿了腹部,流了很多血。

杨度把许逸农已经死亡的消息告诉了竹子。竹子听了,沉默了很久,双眼呆呆地无神地凝视着前方,身体一动不动。杨度说,竹子,你要是想哭就大声哭出来。竹子摇摇头,突然就笑了一下,竹子说,许逸农,我等了你八年,现在有了你的消息了,你却告诉我你死了。泪水缓缓地像两条蛇一样地从竹子的脸上淌下来,竹子说,你的儿子思逸都八岁了,可是他从未见过他的爹。竹子说,杨度,我要去广州看许逸农,他死了,是为政府的事情死的,总得有个墓留在那儿。杨度说,竹子,你不能去,许逸农他是一条汉子,我打探过了,广州没有他的墓,香港也没有,他是政府的人,但他后来与政府为敌了。竹子说,他与谁为敌我管不了,但他是我的男人,我要去看我男人的墓。杨度抱住竹子,大声说,竹子,许逸农死了,没有墓,也没有墓碑。杨度说,我的很多朋友战死了,也没有墓,连骨头也找不到了,他们到死都不知道是为谁而死的。杨度说,竹子,许逸农死的明白,他留下了骨血了,你要把他培养成一条汉子,就是对他最好的祭奠。

竹子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其间,杨度来看过她好几次,每次只要杨度一来,竹子就把刘妈支使开去。她不停地要杨度,和杨度心醉神迷时她嘴里却喊着许逸农的名字。杨度听了,身上的热情就会冷却下来,他晓得,竹子把自己当作许逸农了。杨度望着竹子瓷器一样的身子,心里放不下啊,他爱这个绝色的女子,就算她把自己当作许逸农,杨度也无法离开她。然而竹子并不知道自己在和杨度疯狂云雨时在喊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她相信自己对杨度那种缱绻是真实的,自己只要与杨度在一起,全身就会像浸在水里一般地柔顺、滑润。竹子晓得,杨度在南京必然有家有室,会有太太,也会有小人,但竹子不管这些了,她想起西湖边的那些桃花与梨花,好看的时候会有人来看,花瓣落尽了,花儿也不见了,就没有人再会来看光秃秃的枝条了,我不求杨度会许我一个将来,只要他眼下是我的,只要有杨度在,我在杭州的生意就能畅通无阻。竹子又想,许逸农的生命在思逸的身上延续着,我要为思逸准备好足够的家产,让他的将来不仅衣食无忧,而且还能为他铺好一个很厚实的底子。这样想着,竹子的心里就有了一个计划了。

竹子把阿七叫来,跟阿七说,她想到未庄去办一家酿酒作坊,她觉得光靠开酒行赚的钱来得太慢而且太保守,濮书昌老爷投资开在未庄的学堂是个赔本的买卖,那些田地租给佃农种,收上来的稻谷也值不了几个钱,她想来想去,还是开一家酿酒作坊赚钱稳当,来得兴许也快一些。阿七说,老爷在世的时候也想过要到未庄办一家酒厂的,还叫我去看过办厂的地方,后来太太您也晓得,老爷的心思不太放在未庄,此事就搁下了。竹子说,我们好好合计合计,看看办酒厂与开酒行到底哪个更能赚钱,过几天我们到未庄去一趟。阿七说,办厂有办厂的好,开酒行也有开酒行的好,眼下时局混乱,这酒行说关门就关门了,但办厂终究本钱大一些。竹子说,这倒不担心,这几年我有一些积蓄,办一家酒厂的本钱还是有的。竹子皱了一下眉头,说,照理老爷活着时应该也是有一些钱积下来的,我在未庄时,他除了每回来给一些零花钱,也不晓得那些钱都弄到哪去了。阿七低头不响。竹子说,你把绸缎铺子和酒行的事打理一下,过几天我们就动身。

竹子和阿七坐早班火车去了未庄。路上,阿七对竹子说,在未庄办厂,最主要的还是要有一个可靠的人管着,酿酒师傅倒是不缺的。竹子说,她想过这事了,想叫天宝照看这个厂,这么些年,天宝长大了,也很懂事,他一直跟着谷三子在酿酒作坊做事,对酿酒的路数也略知一二。竹子沉吟了一下,又说,我想去跟谷三子商议商议,倘若他愿意,就把他的作坊盘给我,我呢,再投些钱,把作坊做大一些,每天的产酒量至少得现在的三五倍,谷三子该得的钱一分也不少他,只会比现在多。阿七说,要是能这样自然是好,只是怕谷三子心里不愿意。竹子说,我自有办法让谷三子答应我的提议。

慧娘见了竹子,喊道,太太,您回来了。竹子问,天宝呢?慧娘说,和谷雨她爹在作坊忙着呢。竹子对阿七说,我们去作坊。慧娘要陪着去,竹子说不用了,你就在家里忙着,这些天,我还要在慧娘你这儿讨口饭吃呢。慧娘听了,说,太太看您说的,您愿意到我家来吃饭,我是请都请不来。竹子笑着说,天宝真是好福气。

天宝见了竹子,愣了一下,竹子习惯性地要去摸天宝的头,才发现自己要踮起脚才能摸到天宝的头了,天宝赶紧弯下腰,让竹子摸了一下他的头,天宝叫了声竹子太太。竹子说,天宝是真的长成大人了。谷三子笑呵呵地请竹子和阿七进作坊去坐坐,竹子说,里面酒糟味太浓,一闻就要醉,不如就在外面坐罢。

谷三子和天宝去里边搬了几只酒坛子出来,反扣在地上当凳子坐。竹子问谷三子,作坊的生意好不好?谷三子说,反正就是这个样子,不死不活,撑不饱,也饿不死。竹子说,主要是你这作坊规模太小了,要是能做大一些呢,销路就慢慢会大起来,光在未庄打转转,你再过十年八年也是这个样子。谷三子点头称是,说,话是这么说,只是未庄的酿酒作坊太多,太太您又不是不晓得,真正发了财的,也就是那么几家大的。

竹子说,我这次来未庄,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做。谷三子没有听明白竹子话里的意思。竹子说,坦白讲,我想在未庄办一家酿酒作坊,自然是要办大的,销路绝对没问题,我在杭州开的酒行有那么些年,有一些根基了。我办这个作坊有两种办法,一种是重新盖厂房,招酿酒师傅;另外一种呢,是找一家现成的作坊,在现在的规模上再扩大。谷三子,你倒是给我出出主意,这两种办法哪一种好?

谷三子说,要说这两种办法,当然各有好处,如果从牌子上来讲,后面一种更好一些,未庄酒的大牌子是一个,但如果能在这大牌子上再搞个自己的小牌子,以后怎么样就难讲了。竹子听了有些兴奋地对谷三子说,我正有此意呀,只是这事还要请你谷三子多多帮忙。

谷三子看看天宝,天宝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面。竹子说,我实话告诉你罢,我是想叫天宝去帮我管这个作坊,但我转而一想,天宝是你的儿子,在你这儿做了这么些年,也做熟了。我想最好的办法不如把你这个作坊做我的基础,我再投些钱进去,外面的销路你不用操心,全部由我来管,如果你愿意,钱方面,绝对不会让你吃亏,只会比你现在赚的还多,你现在的这家作坊还是你的,如果以后我们不办了,你的还是你的,要是发展了呢,你这作坊也按比例自然发展了。

谷三子这会彻底听懂了竹子的意思,他说,这事对于谷家来说是一件大事,他是相信太太不会让他们吃亏的,但他得想一想,也得跟谷雨她娘说一说。谷三子说,这作坊的钱有一大半是慧娘的嫁妆钱。竹子说,她理解谷三子的心思,只是她在未庄的时间不会待太久,杭州的几家商行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谷三子说,他晓得,太太的时间金贵,他会尽快给太太一个答复的。

竹子要天宝陪着她在未庄四处走走。竹子对天宝说,她想去看看濮家庄园。天宝说,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儿早已夷为平地,种上稻子了。竹子说,她猜得到,她只是想去看看。

天宝陪着竹子到了濮家庄园的遗址上,原先那些深深的庭院,那些荷花池塘,那些粉墙黛瓦都成了过眼烟云。竹子在田埂上站着,忍不住就唏嘘不已了,她掏出一块手帕揩着眼泪,天宝看了,也有些心酸。竹子问天宝,后来有没有银莲的消息?天宝说没有。竹子说,银莲给别人家做了童养媳,要是那份人家不好,银莲有的苦头吃了。天宝咬着牙不说话。竹子说,天宝你长大了,我记得你小时候跟我说过,你要跟那个叫命的东西拼命,天宝,你现在晓得了,人是拼不过命的。

天宝说,他要寻到银莲,他要晓得银莲的日子过得好不好?竹子说,就算你寻到了银莲又能怎么样?银莲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了。竹子将目光转向濮书昌的坟,坟上长满了野草,在风中轻舞着。竹子说,老爷曾经是那么不可一世,还不是说瘫就瘫了?说没就没了?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天宝,我晓得,谷三子的女儿谷雨长得花容月貌,日久生情,不如你们择一个好日子圆了房,竹子太太会送你一份厚礼,另外,你和谷三子好生照看酿酒作坊,谷三子的那一份以后都是你们的。天宝不说话,只是远远地看着鉴湖上浩渺的水光。竹子想去摸天宝的头,伸出的手却在空中停住了,因为她发现,天宝的眼里,有闪闪的泪光。

谷三子看竹子带着天宝离开了作坊,就赶快回到家里和慧娘商量。慧娘一听,说,这样一来,不就等于我们成了太太的佃户了?谷三子说,那倒也不能这么说,太太说过的,我们作坊这一份还在的,即使以后不合伙做了,作坊还是我们的,而且还会比现在大一些。慧娘说,要是做得不好呢,如何还会比现在大?谷三子说,凭太太在杭州的路道,只要销路没有问题,未庄的酒在外地是能够打得响的。谷三子说,我担心的是如果我们不跟太太合作,太太是想把天宝弄过去帮她办作坊的。

慧娘一听,心里头就急了,问,天宝是怎么说的?谷三子说,天宝还能怎么说?他什么也没说,他是夹在中间,一边是对他有恩的太太,一边是他的养爹养娘。谷三子沉思了一会,说,我看太太的心地不错,阿七也跟我说过,我们跟太太合伙绝对不会坑我们,我也是这么看的,再说天宝,我们不能让天宝为难是不是?慧娘说,你的意思是跟太太合伙做?谷三子说,就这么定了,这作坊真要是能做成未庄的大户,真正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竹子和天宝沿着鉴湖往回走,竹子说,天宝,我真想到鉴湖边造一幢房子,到这里来养老。天宝说,竹子太太你还年轻着呢,这么早就想着养老了。竹子说,天宝,你都这么大了,都该娶媳妇了,竹子太太也该老了。竹子眺望着鉴湖,说,这湖里的水这么清,未庄人靠的就是这一湖好水了。天宝说,这话倒是说得在理,未庄人要是没了这个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回到谷三子家里,谷三子和慧娘谷雨以及阿七都在。阿七叫了声太太,然后说,谷老板已经答应和您合伙办酒厂了。竹子说,是吗?那我们真的要好好喝一杯庆贺一下,这真是两全其美的一桩好事呢。

在未庄开酿酒作坊的事儿办成了,竹子就和阿七往杭州赶,慧娘想留竹子在未庄住些日子,竹子说,杭州还有几家商行的事等着去料理,再说思逸还小,我在未庄办了作坊了,以后来未庄的趟数不会少,还会来麻烦慧娘的。慧娘说,太太肯来,是我们谷家的福气,只怕太太要办的大事儿多,没空儿来未庄倒是真的。竹子说,天宝在这儿一样的。说到天宝,竹子把慧娘拉到另外一间房里,把心里想的事儿跟慧娘说了。慧娘听了正中下怀,说,只是不晓得天宝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看得出来,谷雨这丫头倒是蛮喜欢天宝的。竹子说,我晓得天宝的心思,慢慢来,也许有一天,天宝想通了,事情就好办了。慧娘说,真要这样,我做梦都要笑醒了,到时一定请太太吃一碗喜酒,坐上头。竹子说,我就等着这一天,我看着天宝长大的,谷雨姑娘又这样花容月貌,真是般配呢。

天宝和谷三子忙着作坊的扩建,在原先作坊的基础上又建了一间厂房,几眼炉灶,酿酒的七石缸在厂房里排得整整齐齐,一只缸好坐进去三四个人,要是装满了酒,人坐进去能醉死。谷三子和天宝扳着指头数未庄的酿酒师傅,谷三子说,何大炮的手艺在未庄是刮刮叫的,他如果能到这边来,可以顶上好几个酿酒师傅。天宝说,你去找找他,工钱好商量,竹子太太说过,只要把酒酿得好,多花些钱都是值的。

谷三子找到了何大,何大听了谷三子开出的工钱,有些心动,但嘴上却还是有些拿捏着,谷三子摸到何大的底了,也不说话,只等何大开口。何大斜睨了谷三子一眼,说,就这么定了,我明儿就过你那边去。

何大到作坊辞了工,算了工钱,回到家里,老婆和七喜还没从娘家回来,银莲正坐在院子里,瓜子壳嗑了一地,见到何大,银莲的身上就起了一层细细的颗粒。何大淫笑着,一把揪住银莲的衣领,像拎一只小鸡一样地把银莲拎进了屋子里,往床上一扔,边捏着银莲身上的肉边说,黄脸婆快要回来了,我们得一天顶三天使哩。银莲夹紧双腿,想拒绝何大的进入,但何大只轻轻一用力,就用他的膝盖顶开了银莲的大腿。何大说,银莲你要听话,我才会待你好。

何大的老婆带着儿子七喜从娘家回来,看到银莲的气色红润,身子骨似乎也丰满了一些,心里就犯了嘀咕。七喜见了银莲,欢喜地叫银莲姐姐,又要给银莲吃他从外婆家带来的麦芽糖,银莲看了看婆婆,没有接七喜手上的麦芽糖,银莲说,七喜你吃。七喜却一定要银莲吃,他掰了一小块糖要银莲弯腰,银莲弯下腰,七喜就把糖塞进银莲的嘴里了,银莲用舌头舔了一下麦芽糖,一股甜甜的滋味就直往喉咙里灌,银莲牵着七喜的手进了屋子。何婶查看了屋子院落,点了母鸡的数字,还揭开彩瓶数了鸡蛋,然后用手摸了一把笋片霉干菜。银莲打了水请婆婆洗脸,何婶问银莲,七喜他爹回来没?银莲低声说,回来过的。何婶没听清,高声说,你说话总是像蚊子哼哼一样。银莲在心里想,有说话声音这么响的蚊子么?

晚上,七喜睡着了,银莲脱了衣裳钻进被窝,用手抚摸着胸脯,感觉到比原先要胖一些了,一对原本如水蜜桃一般大小的乳也长成梨儿一样了,银莲摸着乳头,身上就有些痒丝丝的,体内好似钻进了一条毛毛虫,银莲在心里骂自己贱,一边却翻转身去看七喜,七喜睡得很熟,银莲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把七喜的手拖进自己的被子,用手引导着七喜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抚摸着,七喜的手经过的地方,皮肤就起一阵颤动,银莲叹息着,七喜,我的男人,你何日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呀。

次日下午,何婶要银莲给何大送炒年糕去,银莲挎着竹篮到了作坊门口,发现厂房上面挂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未庄酒厂四个字。银莲想昨晚是天暗了,没有看清,未庄那么多酿酒作坊,都是没有挂牌子的,这个厂倒是像模像样的,看上去厂子也大。

银莲在作坊外徘徊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只见作坊里面热气腾腾的,连人影也变得模模糊糊,酿酒师傅们高声叫着,进米,加水,上缸。银莲在热气中站了一会,寻找着何大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到,银莲拉住走过身边的一个男人问,何大在哪?那人用手一指,银莲朝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去,在一只大缸前见到了何大。何大转过头看到银莲,就招呼身边的人替他的位置,他扯住银莲的袖子走出了作坊,引着银莲进了另外一个空地,那儿堆满了酒坛子,垒成一座尖尖的小山似的,何大带着银莲绕过酒坛堆成的山,后面是成片的大缸,每个大缸上都盖着一片稻草编织而成的垫子。何大揭开其中一只大缸的盖子,示意银莲跨进去,银莲的小脸涨得通红,不肯进去,何大就夺下银莲手上的竹篮往缸里一放,然后轻轻一抱,就将银莲抱进了缸内,接着,何大也一撩腿跨进缸里去了,他把草垫移开一些,在边缘露出一丝缝来。银莲看见,这缸真是大,容得下两个人还有不少的空隙。银莲揭开竹篮,刚要说话,何大就把银莲抱住了。银莲晓得何大又要弄她了,银莲毫无反抗的力气,何大的手在银莲的身上贪婪地揉捏着,剥脱银莲的短裤,然后把银莲抱到他的腿上。银莲想哼哼,刚一哼,银莲就听到了从缸壁弹出来的回声,竟然就是自己的声音。银莲咬住了嘴不出一声,后来何大又要叫银莲跪在缸壁上,银莲的双手抓着缸沿,何大跪在银莲的身后,银莲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她闻到了从另外的酒缸里发出的醇醇的酒香了,她终于瘫软在酒缸里了。

天宝从作坊出来,到后面去看酒缸里的陈酒。在堆着酒坛子的路上遇见了何大。何大见了天宝神情有些紧张,叫了声东家,就低着头匆匆走了。天宝心里有些奇怪何大怎么会在这里,因为他对何大的印象不好,就不想多理这个人,他到了酒缸那儿,掀开一只缸盖,闻了闻,又用手指挖了些酒糟放在嘴里尝了尝,心里说,这个何大,酿酒是真有一套的。

当天宝从酒缸里抬起头,就看到了银莲。起初天宝没有认出银莲,他只看见距离自己大约二三十只酒缸的地方,好像变戏法一样地出现了一个手挎竹篮的女子,她正要穿过酒缸向外走,天宝嗨了一声,那女子就站住了,天宝问,你是谁?你到这里来做啥?银莲听出了是谁的声音了,她的全身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

这时,天宝就看出离自己不远的人是谁了。他说,你是银莲吧?银莲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但泪水已开始在眼眶里积聚。

天宝说,你是银莲。天宝边说边向银莲走去,天宝说,银莲,我一直在找你,你躲到哪去了?

银莲想说,我就在未庄的,但她说不出话来。天宝走到银莲面前了,天宝说,银莲,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我好久都没看到你了。银莲抬起头,泪水已挂满了银莲的脸颊。天宝说,银莲,我终于找到你了。银莲的双肩慢慢耸动起来。天宝说,银莲,我们说好的,我要娶你做我的媳妇的,可是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呀?你怎么就不说一声跑了呀?银莲哇的一声哭出声了,银莲说,天宝,我做了别人家的媳妇了,我不能再做你的媳妇了,我说话不算话,我来世不得好报。天宝说,银莲,你别这么说,哪会有什么来世,我晓得你心里有苦,你说出来,你说给我听呀。银莲说,天宝,这是命,我们谁也拗不住的命呀。天宝说,你们都说命,竹子太太说命,银莲你也说命,我不相信这个命有这么大的力气可以把你从我的身边夺走。银莲,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我要跟这个命拼一拼,你告诉我,是哪一家娶了你做媳妇?从前你娘说我没有房子给你住,没有钱让你吃饱穿好,现在我有这个本事了呀。银莲说是何大家娶了我。天宝的眼前就出现了刚刚从身边走过的何大。天宝说,原来是何大,他是你的男人么?银莲说,不是的,我的男人是他的儿子七喜。天宝问,七喜多大了?银莲说七喜八岁了,再过八年七喜就能和我圆房了。

天宝听了,心里有一把钝刀在割了。他看着银莲手上的竹篮,问,你到作坊来做啥?你们怎么又到这儿来了?银莲听着天宝的话,心就簌簌地跳个不停,脸也红透了,转瞬又变成一片白纸一样了。银莲说,我给公公送炒年糕来了。天宝说,银莲,你先回家,你和何大家的事,我会跟他们有一个了断。银莲说,不要,天宝,你拗不过命的,我是有男人的女人了,你要娶的是一个黄花闺女。

银莲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天宝望着银莲的背影在自己的眼前远去,消失。天宝放眼看去,那些酒缸就像一些雨中的涟漪一样在自己的眼里开放着。他走到一只酒缸面前,发现这只酒缸的盖垫有些异样,他揭开一看,里面是空的,他弯下腰,将上半个身子探进缸里,天宝觉得自己闻到了一种与酒香不同的气味,天宝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但天宝的耳边忽然想起了银莲没头没脑说过的一句话:你要娶的是一个黄花闺女。天宝想,难道说银莲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了么?银莲的男人七喜才八岁,莫非八岁的七喜也能让银莲变作一个女人么?

天宝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又出现了在酒坛子旁边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何大。天宝的身子就打了一个颤。天宝不敢想下去了,他离开酒缸,在作坊外碰见了谷雨,谷雨喊,天宝哥哥。天宝看着谷雨,谷雨身上的朝气是银莲身上没有的。谷雨说天宝哥哥,家里的小白兔生了一窝小宝宝了。天宝说,你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事儿么?天宝说,谷雨,作坊里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哩。谷雨委屈地说,小白兔生宝宝生了一个晚上,我陪着小白兔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天宝晓得谷雨的心思,但天宝心里有银莲。他走到谷雨面前,说,谷雨,你先回家去好么?晚上我再去看你的小白兔宝宝好么?天宝就这样边说边走过了谷雨的身边。

竹子打电话给杨度,杨度破例没有应允竹子,杨度在电话里说,城里有些乱,警署所有的人都忙得团团转。搁下电话,竹子心里有些闷闷不乐,又不好在脸上摆出来,竹子悲哀地想,杨度终归不是自己的男人,自己给了身子又贴钱,也换不来他的真心疼爱,一个女人不能没有一个可靠的男人,可是这个世界上真有可靠的男人么?竹子想起谁说过的一句话,千好万好还是要自己好。竹子想,好在自己手上有三家商行开着,在未庄有一家酒厂办着。手头有了钱,别人就要高看自己几分,就算是在杭州城,我一个女人做到这一步也算是出类拔萃了。竹子自我安慰着,身体却总是有些不安分,也许是春天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和杨度有了肌肤之亲,数日不见他,心里就想得慌。前些日子去杨度那儿,竹子发现在杨度的枕头底下有一条女人的内裤,那条裤子的颜色是黑色的,竹子认得这是日本货,一般的女人是不敢穿的。开始竹子以为是杨度在南京的太太到杭州来了,也不敢多问,自己不管怎样只是杨度的一个外室,杨度对自己应当说已经很不错了。但后来竹子随口问杨度,你太太来过杭州了么?杨度说,没有呀,她在南京的大学里教书,不到放假日是不会来的。竹子就全都明白了。但竹子不好多说,竹子想,谁叫自己不是男人呢?如果自己也是男人,凭自己要长相有长相,要钱有钱,怎么也得弄他十个八个女人玩玩,女人不就是男人身上的衣服,想穿就穿,想脱就脱?竹子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杨度没有去弄十个八个女人玩已经很好了。

让竹子心中宽慰的是未庄的酒厂在天宝和谷三子的照管下搞得很出色,酒运到杭州的几家酒行里一放,众口都说口味好,是难得的好酒,催货的单子是一张接一张。现在担心的不是销路,倒是未庄那边的产量了。竹子心里有数,这未庄的酿酒是急不来的,不到火候是断断不得起缸的,要不然,酒味就变了。在杭州的酒行能不能立住脚,也就在此,千万不可为了贪一时蝇头小利而砸了酒厂的牌子。竹子再三再四叮嘱天宝谷三子,掌握住酒的质量是头等大事。天宝和谷三子也算争气,一坛是一坛,坛坛启封了都是香气扑鼻,惹得那些酒鬼们天天往经营未庄酒厂的酒行跑,打听酒到了没有。竹子想起这些,心情就好了许多。

刘妈端着一碗莲子羹进来,盘子上还放着一张《申报》,竹子边喝莲子羹边翻看报纸,目光停留在一则消息上,这则消息的总标题是《日人牵线,溥仪演傀儡戏》,其中有一段是写杭州的,竹子就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杭各界以傀儡溥仪,近复受帝国主义者之嗾使,悍然僭号称帝,为我民族空前奇大耻辱。特于一日起,举行宣传。一日晚九时,复在省党部行开幕礼,到各界代表百余人,由胡健中主席致开会辞,继代表多人演说发愤御侮救国意义,情绪紧张,又同时党政各委,一日起开始逐日作广播讲演。杭市党部及各学校,一日起分组宣传队,在全市分区宣传伪组织受人嗾使改号僭制之阴谋,听者均为激动。

竹子读罢,想杨度说的忙是确有其事。竹子看了一眼墙边的挂钟,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她忽然从桌前站起来,对刘妈说她有事要出去一下。刘妈晓得太太的脾气,也不多问,就跑到门外去叫车。竹子到了杨度的住处,见杨度房间的窗口亮着灯,心里涌起一阵温暖。她敲开杨度的门,杨度刚从警署回来,见是竹子,自然惊喜不已。他一把抱住竹子的腰,用脚将门踢上。竹子将脸埋进杨度的胸膛,说,我又送上门来了。杨度横抱着竹子,向床边走去。杨度的吻像雨一样落在竹子的脸上,杨度说,是你自投罗网,今夜我们要干它个鱼死网破。

杨度和竹子平息下来,全身湿漉漉的仿佛刚从西湖里爬上来一样。杨度点燃一枝香烟,对竹子说,北边的混乱漫延到南边来了,这仗看起来是要越打越狠了。竹子问,杭州呢,杭州会不会也打起来?杨度说,说不准,就算暂时不打,迟早也是要打的。竹子说,真要是打仗了,你会上前边去么?竹子想起许逸农,也是这样跟她说,后来就生死无踪了。杨度说,真要上了战场,子弹是不长眼睛的,说死也就那么一下子。竹子说,我不要你上前边,我已经死了一个男人了,我不能再让你去打仗了。杨度说,军人自然是要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好在我在警署,真打起大仗来,是要后一步才上去的,但城里的事也够头疼的,杨度用手指捻着竹子,说,你也要早作准备,弄些钱给思逸留着。竹子的身体在杨度的召唤下又开始膨胀起来,竹子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样的夜晚是过一夜少一夜了。

竹子接到了天宝的信,天宝在信里说他找到银莲了,银莲做了何大家的童养媳妇。天宝在信中说,他要把银莲从何大家救出来。竹子读完天宝的信,想给天宝写封回信,却又不知道写些什么,就把这事给搁下了。后来竹子想,如果当初自己能及时给天宝写封信,或者亲自到未庄去一趟,天宝就不会离开未庄了。但竹子又想,其实当初自己的心里也很乱,是没有心思到未庄去的。

银莲终于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银莲知道可怕的事情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自己的肚子里多了一块肉,这块肉每天在一点一点地长大,长到后来,肚子就会大起来,这肚子里边的小人不是自己的男人的,是男人他爹的。银莲晓得,未庄人会用唾沫把自己淹死,天宝也会看不起自己。银莲想到这儿,就全身发抖。晚上,七喜睡着了,银莲就要脱光衣裤仔细看自己的身子,肚子还看不出来,但春天过了就是夏天了,夏天只能穿单衣,肚子里的小人就会毫不留情地长大,所有的未庄人都会看见银莲的肚子让男人给弄大了。银莲用双手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肚子。白天,银莲就拼命地做事,她想也许这样累着了,肚子里的小人就会掉下来。银莲去未庄的城隍庙烧香,又偷偷地把香灰包回来冲了水喝,但没有用,银莲能感觉到肚子里的小人长得很快。银莲夜夜做恶梦,梦里总会有披头散发的恶鬼缠住银莲的身体。银莲夜半从梦中醒来,就是一身的冷汗。

天宝从作坊里出来,在门口意外地见到了银莲,天宝发现银莲的脸色有些黄,头发也有些乱糟糟的,一点也不像个小姑娘。天宝想银莲和谷雨同年,谷雨像雨天里刚钻出泥土的竹笋一样鲜嫩,银莲呢,倒像是秋天里的一朵菜花,叶子耷拉着,一碰就要掉下来的样子。天宝看到银莲这个模样,心里就针刺一样的疼。

银莲叫了声天宝。天宝问银莲是不是又是给何大送炒年糕来了?银莲摇摇头,问天宝有没有空?天宝说有的。银莲说,她有话跟天宝说。天宝叫银莲跟他到竹棚里去。天宝在前面走着,银莲就在后面跟着,银莲从背后望着天宝,心里想,天宝的身腰这么宽了,要是能这样跟在天宝身后一直走下去该有多好啊。天宝推开竹棚的竹门,要银莲先进去,银莲一弯腰,钻进了竹棚。

银莲透过竹棚的窗子望着湖上渔佬儿的屋子,问天宝,能不能带她到那座屋子里去?天宝说,当然可以了。天宝要银莲等他一会,他去摇一只小船过来。银莲点点头。天宝在走出竹棚时又回过头来不放心地对银莲说,你待在这儿千万别动,我一歇歇工夫就过来了。银莲看着天宝的眼睛,点点头。

天宝去摇小船了,银莲撩起自己的衣裳,看了看自己的肚皮,肚子已经微微有些往外凸了,银莲知道自己是熬不过这个夏天了。她的脑子里有了一个念头,并且一天比一天强烈。银莲在做这件事情以前要见天宝一面,如果天宝不嫌弃她,还要她的话,她要把自己正式交给天宝,这样,她就了无牵挂了。

天宝摇着一条小船过来了,他叫着银莲的名字,朝着银莲挥手,银莲对着天宝笑。天宝将船靠拢来,扶着银莲上了船。船儿向着那座悬空的小屋子划去。银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天宝,天宝的双臂有力地划动着船桨,天宝划桨时,臂上的肌肉就鼓起来,仿佛在说,我有的是力气。银莲把眼睛移向湖面,湖边有茂盛的芦苇和水草,在春天里长得很快,一天不见就会长高一寸。偶尔,从湖面上会跳起一尾鱼儿来。天宝说,银莲,你别看这些鱼儿现在游得欢,等到了秋天,它们就成了未庄人的盘中餐了。银莲忧郁地想,我还能看得到未庄的秋天么?天宝说,银莲,你在想什么?你不要胡思乱想。银莲对着天宝笑了笑,银莲说,我没有胡思乱想。银莲说天宝,我问你,谷家的谷雨是不是长得很好看?天宝听银莲提起了谷雨,脸就有些红了,天宝说,谷雨是我妹妹。银莲说,他又不是你亲妹妹。天宝说,银莲,你不会是在想这事儿吧?银莲又对天宝笑了笑,说,没有,我没有想这事,我见过谷雨的,她长得真好看,比画上的人儿还要好看的。天宝说,是么?我天天看也看不出她有这么好看。

天宝和银莲说着话,船儿就划到了悬空的屋子旁了。银莲问,这就是我们从前来过的那座房子么?天宝点点头,是从前那座房子,不过,已经修过了,原先的那些毛竹浸在水里的时间长了,都烂掉了。天宝将船儿的缆绳系在竹桩子上,然后抱起银莲上了那个小小的平台。天宝抱住银莲的腰时,银莲全身的肉都紧张起来,小腹也收了起来。天宝像从前一样,双手撑住平台的边沿,一用力,整个身子就跃上了平台。天宝和银莲钻进屋子,依旧有稻草铺在地上,鱼网还是垂挂在空中,天宝要把这些鱼网收起来,银莲不让,说不碍事的。天宝躺在稻草上,身下的湖水就发出哗哗的声音。银莲说,我听着湖水好像在叹息似的。天宝说,不会吧,我听着是哗哗的声音,是在笑啊。银莲说,是我的听力出了毛病了。银莲坐在天宝的旁边,天宝说,银莲,你也躺一会吧。银莲就躺在天宝的身边了。

天宝闭着眼睛对银莲说,能这样一直躺下去有多好。天宝听到了从银莲身上发出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天宝说,银莲你在做啥?银莲说,天宝,你会嫌弃我么?天宝说,不会。银莲又说,你会要我么?天宝说,要。天宝说完这个要字,睁开眼,就看到银莲已经坐在自己的身边了,身上的衣物也脱得一丝不剩了。银莲端坐在稻草堆上,白皙的肤色在天宝眼前晃动着,天宝晓得不是银莲的身子在晃,而是外面的阳光映照在湖面上再从缝隙间反射进来的缘故。银莲用手抚摸着微微凸起的小腹,那里,正有一个小人在一天天成长着。天宝的眼睛不会转动了,他盯着银莲的身子,只觉得自己的体内有一只野兽在四处窜动。银莲说,天宝,你把我要了去吧。天宝伸出手,小心地在银莲的肩膀上触了一下,银莲说,天宝,你来呀。银莲说着就倒在稻草堆上面了。天宝觉得体内的那只野兽已经窜到脑子里了,他从稻草堆上一跃而起,像一头豹子一样席卷了银莲。悬空的竹子做成的屋子显得有些不堪重负地微微摇晃着,水面也荡起了一层一层的涟漪。

七喜吃晚饭时没有见到银莲,就跟何婶说姐姐不见了。何婶不以为然地说,人大了心也野了,也不晓得跑哪疯去了,七喜你到门口去喊几声。七喜就跑到门口,撕开了喉咙喊:姐姐,吃饭了。七喜没有喊到银莲,何婶说,随她去,我们先吃了,等会她肚子饿了自然是会回来的。何婶和七喜就先吃饭了。这天,何婶烧了一碗红烧肉,何婶心想这也好,省得银莲在,一碗红烧肉大家都吃不安耽。何婶要七喜多吃红烧肉,何婶说,吃红烧肉补脑子。七喜不肯多吃,七喜说他要留一些给姐姐吃。何婶哭笑不得,说,也罢,你小小年纪就晓得疼自己的女人了。

何婶和七喜吃完了晚饭,还不见银莲回家,何婶就有些急了。她牵着七喜的手到未庄比较要好的几户人家去问了一下,有没有见到我们家银莲,大家都说没见到。何婶觉得很奇怪,想去跟何大说一声,后来想想银莲会不会偷偷跑回家去了,就再没往心里去,早早地关门睡觉了。

天宝和银莲离开湖上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下来了,上了岸,天宝要送银莲,银莲不要他送,银莲说让未庄人看见了不好。天宝犹豫了一下就没有坚持,他目送银莲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那片芦苇林背后,就回了未庄酒厂。

银莲走到一片芦苇林后面时,知道天宝看不见自己了,就把身子蹲了下来。银莲觉得自己的下面很疼,银莲想天宝的力气真大,比何大那个畜生的力气都要大。银莲想天宝没有嫌弃我,天宝把我要去了。银莲蹲了一下,觉得下面还是很疼,她索性不走了,摘了一些芦苇叶子铺在地上,在芦苇叶子上躺下了。银莲仰脸眺望着天空,有几只暮归的麻雀扑扑地飞过,银莲想,就连麻雀也有自己的窝,也晓得天黑了要回窝里。银莲这样想着的时候,眼泪又流了出来。渐渐地,天色就完全黑了,只能听见湖水拍岸的声音。这天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银莲从地上爬起来,十分艰难地沿着鉴湖往前走,银莲走的方向与回家的路正好相反,银莲走到一丛水草旁边,停住了。银莲想,就是这儿了。银莲就毫不犹豫地一脚跨了下去,虽说是春暮了,水却还有些凉。银莲向水中走了几步,水的阻力使银莲的走动显得很吃力,后来,银莲就索性往下一蹲,整个身子就没入了湖水里,银莲的头发只在水上稍许飘了几飘,就不见了。这时,从鉴湖上空有一只乌鸦飞过,这只乌鸦发出几声很难听的叫声,在鉴湖上盘旋了几圈,就呼啦啦地飞走了。鉴湖也恢复了刚才的宁静。

天宝听说银莲的死讯是在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左右,他想去找何大说说银莲的事。天宝想银莲把她的身子给了我,她就是我的媳妇了,我就得对她有个交待。天宝在路上碰上谷三子,问何大在不在作坊里头?谷三子说一早还在的,刚刚有人来说,何大的儿媳妇在湖里淹死了,他就回家去了。天宝一听,脑袋里就像炸开了一颗炸弹,他问,是何大家的儿媳妇么?谷三子说,是的,就是那个童养媳。天宝说好好的怎么会淹死的?谷三子说,我也不晓得,会不会是不当心掉下去的?天宝转身要往未庄镇里跑,谷三子说天宝,你去哪儿?天宝说,我去何大家看看。

天宝跑到何大家里,银莲已经躺在一块门板上了。经过了一夜的浸泡,银莲的身子稍稍有些膨胀,她脸色惨白。天宝想,昨天还是好好的,过了一夜,一个活人就这样变成死人了?话也不会说了,动也不会动了?何大见到天宝,怯怯地叫了声东家。天宝问,何大,银莲是怎么落水的?何大说,我也吃不准,总是不小心掉下去的罢。大家都以为银莲是不小心失足落水的。何婶见有人来,就哭了起来,何婶哭得有腔有调,她边哭边说,银莲啊,你好命苦呀,你就这样去了,七喜可怎么办哪。听到娘哭了,原本吓得什么话也不会说的七喜也哭了起来,七喜边哭边喊姐姐。何大有些心虚地看着天宝。天宝对何大说,好生厚葬银莲。天宝从袋子里摸出一把钞票塞给何大。何大连声说,谢谢东家。何婶瞥了一眼何大手中的钞票,哭声更响了。

天宝从何大家出来,银莲躺在门板上苍白的脸和昨天在湖上小屋里绯红的脸交替在他的眼前晃动着。天宝想都是我大意,我应该送银莲到家的。是我害了银莲,天宝一路想着,走到鉴湖边,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银莲出殡以后,何大又回到未庄酒厂来了。他特意找到了天宝,递给天宝一块白毛巾,一袋茴香豆。这是未庄的规矩,娶妻生子吃糖吃红蛋,人死了也算喜事,叫白喜事,但不吃糖,吃豆子。天宝望着这块白色的毛巾和散发着茴香味的豆子,心里像堵了一团鸭毛。

夏天很快到了。一天,谷三子和天宝说话间,说起何大家的童养媳在湖里淹死的事。谷三子对天宝说,何大喝了酒,自己在作坊里说,那个死去的银莲已经不是什么黄花闺女。天宝起初听了这话,以为自己和银莲在湖上小屋里的事情被何大晓得了。谷三子接着说,何大还说,他早就和银莲有一腿了,那个死去的女子在床上和他做那事时浑身香喷喷的,像是身上会喷香一样的。谷三子说,公爹和儿媳妇扒灰在未庄算不得新鲜事,只是那个银莲死得有些惨,你说好好的怎么就掉进湖里去了呢?

天宝终于清楚了,银莲不是失足掉进湖里去的,银莲一定是投湖而死的。天宝想,何大是银莲投湖的元凶,自己就是帮凶,银莲把身子给我时,一定已经想好了要去死了,她绝望了,她不相信我会娶她。天宝悲哀地想,银莲她不相信我。

渐渐地,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何大见了天宝,总是绕道走开,装作没有见到。天宝变得沉默寡言,经常独自一人坐在鉴湖边,长时间地眺望湖面,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终于有一天,谷雨早上起床,发现门缝底下有一样东西,她走过去捡起来一看,是一张折成正方形的纸,外面写着:谷雨妹妹启。谷雨好奇地展开纸,信是天宝写的,天宝在信里告诉谷雨,他要离开未庄了,他要谷雨好好读书,将来到杭州去读大学,到时候去杭州可以去找竹子太太,她一定会帮忙的。天宝说他对不起谷雨,因为他不能给她一个好的归宿。天宝要谷雨把一封信转交给竹子太太。谷雨看完这张纸,就去寻找天宝写给竹子太太的那封信,信在门缝的另一边,谷雨拾起来,发现纸也折成方形,只是纸与纸之间用饭粒粘起来了。谷雨想天宝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封信里写的东西。

慧娘发现谷雨吃早饭时在不停地掉泪,泪水掉进谷雨的饭碗里,谷雨就将泪水拌着饭一起咽下去了。慧娘问谷雨发生什么事了?谷雨就抽泣起来,最后泣不成声。慧娘说,你倒是说话呀我的小祖宗,急死你娘了。谷雨抽噎着说,天宝哥哥走了。慧娘心里一惊,问,天宝走了?天宝走到哪里去了?谷雨说,很远很远的地方。

饭后,谷三子和慧娘躲在厨房里嘀咕,猜想天宝会去哪里。慧娘说他会不会去杭州找竹子太太了?谷三子说不会的,我看得出来,天宝心里头有事,他不肯说,他一定是出远门了。慧娘说,可怜谷雨这丫头,一心喜欢天宝,却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谷三子说,这也是天意,要是天宝心里有谷雨,有咱谷家,他迟早会回未庄的,要是他去意已定,我们也没办法,好歹我们把他抚养成人了,也算对得起他了。

竹子读了天宝写给她的信后就后悔了。竹子后悔自己当初接到天宝找到银莲的信时应当回一趟未庄的。可现在晚了。天宝在信中说,他不能继续帮竹子太太管未庄的酒厂了,好在谷三子是能够管好这家酒厂的。另外,他从酒厂取了三百块钱,算是向竹子太太借的,日后一定如数归还。天宝在信中告诉竹子太太,从前他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竹子太太,但一直忘了问,就是留洋是什么意思,他现在已经晓得了,原来留洋就是去外国读书。思逸少爷应当要去外国留洋的,因为思逸少爷很聪明,他如果留了洋再回来,就能做很多未庄人想也想不到的事情了。天宝要竹子太太帮帮谷雨,谷雨也应当到杭州读大学。天宝最后说,银莲死了,她是不应该死的,她原本应该活得好好的,是自己没有兑现对银莲的诺言。天宝说他要到外面去,他要去寻找一种可以赢得了命的力量,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找到这种力量。

竹子想,傻天宝,这世间,真会有一种可以和命一搏的力量么?竹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准备去学校接思逸。思逸已经是小学三年级学生了,眉眼长得越来越像许逸农。晚上,每当思逸睡着后,竹子总会坐在思逸的床前,久久凝视思逸的脸,仿佛从思逸的脸上,又见到死去的许逸农。随着天宝的离家,竹子的心里有一种把握不住的空虚感,天宝和他喜欢的银莲没有结果,自己和许逸农又何尝不是如此?也许,天宝选择离开未庄是正确的,山河碎了,爱情和家庭也注定不能圆满。

黄历撕到了一九三四年的夏天。一个浓雾笼罩的清晨,谷天宝独自从未庄出发,去了杭州,他没有去找竹子,而是去了一个叫作龙井的村庄。天宝沿山路盘旋而上,路旁是遮天蔽日的竹林,映入天宝眼帘的,除了竹林,就是村子里满山遍野的茶园。在村子里,他找到一家名叫“春分”的茶行,茶行的主人警觉地上下打量着推门而入的天宝,问,是明前龙井,还是明后红梅?天宝答,是明前龙井。茶行主人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他招招手,带着天宝到了茶行的后院。茶行主人握住天宝的手说,我姓朱,你叫我老朱好了,未庄地下支部的老李前些日子已经托人捎信,说你要来,但你得在这里等上一些日子,前几天刚送走一批。天宝有些急不可耐,问,需要等几天?前一批去了哪里?老朱说,你不用焦急,很快又会有一批和你年龄相仿的人会过来,和以前那几批走的方向一样,都是去江西。老朱取出一些不同名称的报纸,说,上面有一些江西方面的零星消息,只要是讲到赣匪的,你就看仔细一些。因为报纸上所说的赣匪盘踞地,就是你们要去寻找的地方。

天宝到达龙井村后的几天里,又陆续有一些人到来。他们的脸上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虽压低嗓门说话,但依旧能听出内心压抑不住的憧憬。老朱说,再等一两天,你们就可以启程了,我会告诉你们一路上怎么走,该找谁。

三天后,天宝和伙伴们作别老朱,按老朱提供的路线图,舟车劳顿,一路向西。进入江西境内,走走停停,终于抵达目的地瑞金。

转眼就是秋天。竹子在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三日的《申报》上看到一则消息,标题是《赣匪弃巢西窜》,正文内容如下:

赣匪因石城兴国失守,知残局不能再支,朱毛彭等股约八万放弃云都、瑞金老巢西窜。(二十二日香港专电)

东路总司令部电军事机关称,瑞金、古城、会昌间有残匪五万余人。经我东北两路军压迫,有突围而走赣西、退窜鄂川模样。但我军布置周密,不致漏网。长汀残匪,我军挺进后,知难立足,内部已感恐慌,不难直捣巢穴。(二十二日南京专电)

俘匪要员供:匪之物质接济,向自汀江运输(按汀江自长汀下流经上杭入粤而通汕头),今东路军占河西,将江面封锁,一切接济断绝,困守自难留存,故决弃闽赣地盘另谋出路。匪如西窜,必取道会昌、向西经南丰大庚而入湘川。(二十二日中央社厦门电)

消息中的匪,即中国工农红军。“朱毛彭等股约八万放弃云都、瑞金老巢西窜”,即历史上著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

在西行的红军队伍中,有一个年轻而身材高大,长相俊朗的南方士兵,名唤谷天宝。

一九三五年九月,时值长征途中,谷天宝参加了著名的腊子口战役。谷天宝所在的二师四团六连担任主攻,组织敢死队突击,谷天宝为敢死队一员,和战友们攀登悬崖峭壁迂回包抄,天险腊子口被杀出一条血路。谷天宝冲在敢死队前面,冒着枪林弹雨,杀红了眼,身中数枪,被抬下来时,枪眼还在汩汩流血。谷天宝立下战功,得勋章一枚。此一役为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途中的经典之战,被收录共和国军事史当之无愧。后来成为共和国元帅的聂荣臻在硝烟尚未散去时来到腊子口桥头,他发现,手榴弹破片层居然深达半米,这位身经百战的名将伫立良久,慨然长叹:关非不险,路非不难,倘使我们的部队有一营之众纵深防守,纵有十万之师又焉能叩关而入?是因为我们的战士太勇猛、太机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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