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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美

2015-11-17

江南 2015年3期
关键词:张兵

□ 陈 鹏

既然见不了杀人者张兵,那就去见他的家人。

一辆破烂的微型车带我驶出古南直奔灞美,沿途山水和桂林越来越像:孤峰像手指一样张开,山下有宽阔的河。车子连跑60多公里,县乡二级路还算顺畅。壮族司机操着蹩脚的汉话问我,你来,搞么?我说,你知道张兵的案子吗?哇!他大叫。认得!哪个不认得?15岁——他伸出巴掌——才15岁,杀掉3个!

嗯,我是记者。

啊,记者!你一定要写,张兵该杀。杀人偿命啊。

车子抵达灞美码头。实际上就一座破破烂烂的栈桥从路基伸向河面。我下了车,司机祝我好运。当地壮族汉子看上去朴实憨厚,恨不能把心都掏给你。这条二级路不知通向哪,广西,还是越南?我固执地以为,灞美差不多就是世界的尽头。栈桥踩上去咯吱响,河流像一层褐色的皮,两岸长满黄色红色的太阳花,微风吹拂,高处的花朵探身亲吻水面,小小的涟漪还没漾开就消失了。河中心不见一块石头。

远远的,一条摆渡船驶过来。船上的汉子轻点竹篙,快得像箭。你这才发现你没法确定它来自哪里,是下游那座孤峰后面吗?但山水交接的边缘太暗,而且逆光,你什么也看不清。

我只是个小小的县公安局宣传干事,工作不到一年,还没转正哩。头一回接待这么大的记者——云南最牛的《昆明晨报》记者,端茶的手都有点哆嗦。我说李记者,你坐了7个小时班车?太辛苦咯。要么,今天先在县城住一天,明早再去灞美。他说不不不,这就赶去龙蚌村。远吗?我说,一个小时到码头,再坐船进去,半小时到龙蚌。他说,那必须走了。我说,要么,给你派辆车?我跟你去?部长交代了,千万不能怠慢省城来的大记者。他说不用不用,早跟受害人家属联系好了。你去了,他们反而不配合。我说好吧,我帮你找辆车。十分钟后,车来了,他说走就走。上车前突然问我:小肖,你说张兵为什么要杀韦士友?我摇摇头。一个15岁的小子,哪来的胆量?而且连杀3个?我还是答不上来。李记者咬咬牙,说这一趟非问个水落石出,今晚就带回答案。我祝他顺利。我们的手,使劲握了握。他的手软软的,有些凉。

回到办公室,我翻出张兵案的材料。张兵,现年15岁,于10月16日在县城一家手机店盗窃手机被抓;17日下午,张兵逃走;当晚,张兵骗得菜刀一把,包了一辆微型车赶回60公里外的阿科乡。当夜11时多,他潜入灞美中心学校,把同学韦仕友约到教学楼后面的田埂上,趁韦不备,用菜刀将韦砍死。之后,他把尸体拖移到田边的干沟里,用稻草掩盖后逃离现场。

不久,张兵想起他和韦在男生宿舍楼梯处曾碰到同村的在校生,也是同班同学的卢坤、陈立雨。担心事情败露,张兵又萌生了把卢、陈二人灭口的念头。18日夜11时多,在校外山上躲藏一天的张兵腰里藏着菜刀,进入9号男生宿舍,把熟睡的卢、陈二人砍死后逃离,制造了震惊古南的“10·18”校园惨案。

我的心咚咚跳。是啊,张兵为哪样要杀韦士友?

摆渡汉子的撑篙技艺相当棒,小船稳稳驶近孤峰。山后的光线暗下去,河水更清了。我这才发现山下有洞,直径至少十米,河被它一口吞掉,让你莫名害怕。摆渡汉子竹篙轻点,小船驶进去,眼前一片漆黑,但你能望见远处一块指甲大小的白光。船速越来越快,白光也越来越大。出口边缘的光影像一团白蛇,之前那点小小的紧张被兴奋取代了,你想起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句子: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大约十分钟才出了山洞。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平缓的坝子躺在两山之间,稻浪铺满山坡与河谷,河渐渐岔开,化作细流涌向田垄;坝子周围有茂密的柏树、枞树;更远的地方,大片荷叶迎风飘摆。你站在船头就能闻见荷叶清香。一群白鹭出现了,追着云彩越飞越远;河流慢下来,小船靠向码头。我问汉子多少钱,他说,随便。我掏了十块,问他够吗?他没说够,也没说不够,笑着接过钱,逆流撑船而去,消失在来时的山洞里。

我正要联系韦士友的父亲韦朝亮,一辆红色摩托车突突开来,在我面前停下。骑车的中年汉子上下打量我,你是李记者?我说,韦朝亮?他说,对不起啊李记者,来晚了。上车吧。我跨上摩托,他浑身汗味。我们穿出树林,往山上开,很快将灞美甩在身后;山路崎岖,大大小小的石头像笋子一样冒出路面。如果没有裸露的红土,你甚至不能把它当一条路。好在有摩托车。这种地方,你再也找不到比摩托更好的交通工具了。

差不多颠簸半小时,终于驶入一个小村庄——几乎算不上村庄,十来座黑乎乎的木头房子沿途散落着。摩托在一幢木屋前停下。到啦,李记者。韦朝亮汉话不错。我们下了车,他带我穿过场院,进入堂屋。屋里很黑,一股子汗味、烟味和别的无法形容的气味。有桌子,灶台,柜子,再没别的了。韦朝亮想了想,拎出两只小凳,让我坐到场院里。

这就是龙蚌?

嗯,龙蚌。灞美最上面。是壮族寨子。

多少人?

17户,34口人。不对,现在是31口。被张兵杀了3个。包括我儿子韦士友。

前面院子里,一头黄牛探出脑袋,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说说吧,你前前后后,再给我说说。

嗯,那个礼拜六,我儿子没回来。他住校,一般情况,礼拜六肯定要回来。也没来电话。我急了,骑车下山,直接去了灞美中心学校。当时,学校还没发现出事,就带着我到处找,到处问。最后——

他说不下去了。

李记者,我是第一个望见现场的人。第一个。宿舍开了门,打开灯。天啊……

他低下头,又抬起,望着远处。

全校都惊醒了。到处找韦士友。最后在校外田垄里找着,一路的血。十几支火把点起来,掺在草皮稻梗间的血,像油一样亮。我见我儿子第一眼就撑不住了——脑袋和肩膀就连着一点点皮。脸朝下。我一眼就认出来。

我低头记录。他为我倒了一杯热茶,说是自家种的云雾茶。灞美一带就靠种烟种茶。这些年旅游火了,日子稍好一点,村里的男人女人可以轮流撑船、做点买卖。

韦士友是个好娃娃。上学期是三好生,还是语文课代表。没有不喜欢他的。说了你莫笑话,我想,等他长大,也让他当记者。

另一份资料显示,张兵从小不是省油的灯——打架、偷东西、撬门溜锁。干得最狠的,是一口气偷了本村6头牛,牵到后山苗族村卖掉。哪个也认不得他咋个偷的,又咋个出的手。卖得的钱,他包一辆微型车来到县城,整晚泡在网吧。民警三天后逮住他,差点送少管所,但他才12岁,最后罚点款、骂几句了事。13岁那年,他又干过一票大的:他二哥在古南打工出事死了,尸体运回来,乡里乡亲都来帮忙,张兵溜出去,把隔壁邻居的电视机偷了,抱到灞美街子上叫卖,被熟人逮个正着。当时他正和一个文山客讨价还价,准备180块就把20寸的彩电出手。

就算这样,就算他从小是个畜生,我还是不明白,他哪来的胆量砍死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为哪样要杀韦士友?

就连古南连城派出所的办案民警老徐也想不通。他推断,韦士友可能有一部漂亮手机,张兵相当嫉恨,发誓要搞到一部更好的;不料被警方擒获;成功脱逃之后,他要找的人就是韦士友。

男孩之间的仇怨,不就像踩死蚂蚁一样简单?

我估计韦朝亮该有50了,可他说,今年刚满36。我很惊讶,无法想象他仅比我年长三岁。典型壮族汉子的宽脸膛,皮肤粗糙,两眼通红,憔悴得像个寒冬守夜人。我问他,校方有什么说法?他说,能有哪样说法?等案子判了,才给说法。寨子里的人都说,这种人,非杀不可。

都这么说?

都这种说。

他平时不是省油的灯?

就是个贼。有人说是野种。他妈捡回来的野种。从后山一个树林里捡的。

我埋头记录。

也有人讲,是她妈悄悄生的,和别的男人。她男人不晓得,就当自己的养。

别的男人?

有人说是当年来造房的小老板,也有人讲,是山下的导游,她妈头一回见他,就走不动路了。

不会吧。

不晓得。不然,咋会像畜生?龙蚌寨,从来没出过这种畜生。

太宠他?惯坏了?

不算宠。他12岁偷牛那回,他妈把他吊在树上打,用巴掌宽的牛皮带。张兵嗷嗷的惨叫全龙蚌都听得见。

我望着韦朝亮。你说,他为哪样杀人?

他叹口气,瞪着天空。我要认得就好了。李记者,我要认得,就不会这种难过了。他看看地面,又看着那头矗立不动的黄牛。李记者,我带你走走?

好啊。

土路泥泞不堪,狗屎、鸡屎和猪粪随处可见。木房子、土基墙黑乎乎的,像被炭灰抹过。有的墙上写着计划生育标语。房子散落着,似乎彼此拉开距离才舒坦些。一个赶着七八头黄牛的中年男人从山坡下走来,带头的大牯牛系着铃铛,叮叮当当的铃声随风飘散。他走得相当慢,像在梦中移动。韦朝亮迎上去,男人笑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递给他,也递给我。我摆手拒绝了。牛群呆立不动。男人的眼窝又深又大。

是省上来的大记者,采访韦士友的事情。韦朝亮说。

男人瞪着我。张兵,该千刀万剐。莫放回来呀。他在寨子里,我要往牛栏上拉电线。过去他就偷牛。现在,杀人了,一次三个。

他才15——

15就可以杀人?欠债么还钱,杀人么偿命。韦士友,可惜了。真是可惜了。多好啊,帮我捡过牛粪,砍过柴。张兵死一万回,都抵不上他。

他是野种?

男人笑了。哪点来的野种?他爹张应才,开山炸石死的。他妈怀胎十月,我妈接的生。我妈要是活着,会亲口告诉你。

那你说,张兵为什么成了坏种?

鬼晓得。鬼晓得。我们望着他长大,也望着他变坏。有的人好,有的人坏。

你说,他为什么要杀韦士友?

我说了,你莫介意。男人瞄一眼韦朝亮,再望望我。张兵二哥死那天,古南有人送钱来,说是补偿费,一次给7万。张兵妈拿这笔钱,盖房子。韦士友说,张兵家,发的死人财。

韦朝亮的脸顿时煞白。

男人摆摆手,赶着牛往山坡上去了。

韦士友从来没讲过这种话。韦朝亮望着我说,从来没讲过。一个娃娃,懂哪样死人财?他二哥办丧事那几天,韦士友就在学校,不在龙蚌。

张兵不是野种?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他带我继续往前。路边出现一家黑乎乎的小卖店。我凑过去,乘韦朝亮上茅厕的当儿买了两包红河。店里的女人面目不清,货架凌乱拥挤,你甚至没法看清楚上面摆放的东西,能闻见白糖和酒精混合的浓烈气味。女人得知我是记者,压低声音说,我认得,我认得张兵为哪样要杀韦士友。

为哪样?

她手里的开瓶器啪啪敲着柜台。别人咋告诉你的?

说韦士友骂张家发死人财哩。

乱讲。都是乱讲。

女人幽暗的瞳孔闪闪发亮。

不要相信。信了,你就是傻子。

我不信。

对了。

我该信你?

对。

那你告诉我。

你再买两包烟吧。

我回过头,韦朝亮刚从厕所出来。我又买了三包红河,让女人快讲。

我亲耳听见哩,韦士友骂张兵妈活得像条狗。

为什么?

卖瓜子,卖果子。他妈在灞美,卖这些东西供他上学哩。

韦朝亮走近了,女人不再吭声。我转身将五包红河交给韦朝亮,他坚决不要,说这咋个行,明明是你来帮我,还让你花钱?我说我不抽烟,你一定收下。见推辞不过,他接过来揣在灰夹克的侧兜里。没走多远,迎面撞见一个扛锄头的老女人,瘦得像烟囱,满嘴黑黑的牙。

韦朝亮叫住她。女人只说壮话,叽叽哇哇情绪激动,韦朝亮告诉我,她的意思是,张兵死有余辜,这个贼见什么偷什么,她的稻米、钱、鸭子都被张兵偷过。她告诉张家,张兵妈把他锁猪圈里,不给吃喝,让他吃猪食。六七天才放出来,出来他就跑到灞美,一个多月不见人影。回来的时候穿着新衣服新裤子,像个小皇帝一样,还给他妈500块钱,被他妈扔在脸上……狗改不了吃屎。他再也改不过来啦。他妈哭得死去活来……韦士友太可惜了,才14,个子还没长开,不明不白就被张兵杀了。女人的表情既痛心又愤怒。

我问她:张兵为什么杀韦士友?

韦朝亮翻译她的话:给张兵二哥办丧事那天,张兵偷了邻居的电视机,拿到灞美街子上卖,是韦士友发现的,他跑到灞美派出所告发了他。

我又问女人:韦士友说没说,张家发的是死人财?

从来没听说。

我有些懵。韦朝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女人躬身冲我说了一句壮话,韦朝亮代我回答了她;她谦卑地笑着,扛起锄头,转身走了。

她让我们去她家吃饭,我说不消了,家里做得了。韦朝亮的声音低下去,她去年也死了儿子,才8岁。病死的。

没必要再走访村民了。

不对,李记者。韦朝亮大声说,她讲得不对。张兵偷东西卖的时候,韦士友就在学校上课呢。咋个可能撞见?

是吗?

我拿命担保!

我说好吧好吧,我相信你。我想采访另外两个死者——两个孩子的家属,都在龙蚌?

卢坤家就在山坡上。另外一个娃娃,陈立雨,家在山脚。

那就去卢坤家。

话音未落,半空猛然响起当——当的钟声。这声音既不像广播,更不像唿哨,你隐约猜到了又难以确认。我四处张望,想找到这声音的源头。韦朝亮望着远方说,在山背后哩。龙蚌很多人信基督。是教堂的晚祷钟。卢坤的妈,就在教堂里面。卢坤死了这么久,她天天上教堂。差不多一大早就去,天黑了才回。

县局刑警队就在大院西北角。张兵案的刑警老王是老刑警了,再干三年到点。他的办公室又小又乱,一股子霉味。我说明来意,他满脸苦笑,说专门审过张兵哩,小狗日的就不吭声,抬着脸,望着天花板。我要是没穿警服,立马踢死他;我就套他话,说你和韦士友打过架?你借过他钱还是他借过你钱?你们两家有仇?……大概问了十几个问题,小狗日的还是翻白眼。没办法。奇怪的是,整个过程——咋个偷的手机,咋个骗的菜刀,咋个包了一台微型车返回灞美,又咋个杀了韦士友、卢坤、陈立雨,他交代得一清二楚,简直像放电影一样,唯独这个问题,他死不开口。最后我都问累逑了。他忽然说,你给我支烟抽。我给他烟,还帮他点上,小狗日的深深吸一口,吐出来,望着我嘿嘿笑,我毛骨悚然。妈个逼,他两个小眼珠就像两把小刀子。我说你赶紧说!他喷一口烟,说你们真鸡巴无聊,吃饱了没事干,问来问去,有鸡巴意思?我不想说。没心情说。哎,我想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可真没有必要,因为别的事情,他都交代了。

真他妈怪了。

后来我们去龙蚌走访了十来个人,没人说得清。算逑,问不出来算逑。何消折磨自己?妈的,我要是他爹妈,就把他下油锅。

我们沿崎岖的小路上山,转过山坳,对面山腰果然出现一座小教堂,哥特式尖顶,十字架清晰可见。我必须告诉你我相当震惊,我无法想象如此偏远的乡村还有教堂。我不信上帝,但我相信这座看起来年头颇久的建筑一定让很多当地人找到了上帝。韦朝亮告诉我,它至少修建三十年啦。当——当的晚祷钟声撞击我的耳鼓,我浑身发麻,犹如被一束强光罩住。韦朝亮低着头,默默往上走。从这一带向山下眺望,你能看见梦幻般的灞美:碧绿的荷叶为小山镶上裙边,岬角处有一片宁静的湖,阳光撒上去,亮如血钻;小小的摆渡船靠在码头,撑船的汉子早已不见踪影;河水缓慢流过,在我们攀爬的山梁下转弯,再也看不见了。

我们走入教堂,晚祷钟仍未停歇。教堂内部比我想象的大多了。正面墙上,十字架背后的彩色玻璃像漂亮的糖纸。几排座椅整整齐齐。六七个妇女端坐着,双手合拳,抵住下巴或额头。韦朝亮走向靠里的两名妇女。都盘着发髻,穿差不多的白底碎花衬衫,脸色黝黑,五官扁平,看起来就像两姐妹。

这是卢坤的妈,韦朝亮说,她,是陈立雨的妈。

她们抬头望我,眼神无限悲戚。

这就是省上来的李记者。有哪样话,你们只管说。

卢坤的妈一下子哭了。陈立雨的妈抓住她的手,还没劝慰,眼泪情不自禁流下来。她们哭得悄无声息,似乎担心惊吓了上帝。

我家卢坤,就在那边。卢坤妈哽咽着说,就在布道坛下面,你要看吗?

我没吭声。

走,我带你去。她抓住我,将我拉到布道坛那里,就在下方,有一只小小的骨灰盒。她擦着眼泪,轻声说,小坤啊,记者来看你啦。上帝派他来啦。你的事情,上帝都晓得。你乖乖的,听话。记者一定给你讨个公道。听见了吗?

还没下葬?我说。

她扬起头。枪毙张兵,我才下葬。

我说不出话来。

他要不死,我就把小坤摆在这里。永远摆在这里。

我转过身,陈立雨的母亲掩面恸哭。现在的哭声你就是塞上耳朵也能听见,像下雨声,河水声,反复敲打高高的教堂穹窿。卢坤母亲反而不哭了,她走向陈立雨母亲,抱住她,扭头望我。我问过神父了,她说,我们都问过了,上帝不会饶恕张兵。绝不饶恕。

他们也信上帝。陈立雨的母亲一字一句地说。张家,也是上帝的子民。但张兵是魔鬼。神父说了,上帝不原谅魔鬼,耶稣也不会原谅……我们两家还算亲戚呀,他家奶奶,我要叫一声二姑婆……儿子死了,我们再不让张兵妈进教堂,我们堵在门口,骂她,朝她吐口水,扔石头。她来了几回,就再不来了。她不配。他们一家人,不配。不配。

她们继续哭泣。一伙村民从山下走来,涌入教堂。韦朝亮悄悄说,我们走吧。他向两位母亲道别,带我穿过沉默虔诚的村民,走向外面。他们沉着脸,像一群石头。没有一个人认真看我。

从手机店走到台球室也就十来分钟,差不多横穿老城区。这一带和县政府所在的新城区差别很大——那边又宽又新,车少人少,这边又窄又破,到处是人;满街的小商铺、水果摊,街尾还有几个算命瞎子;脚下积满脏水,踩上去噗噗往外冒。

手机店老板告诉我,那天张兵捧着一台三星足足看了半小时。老板问他买还是不买,他死不吭气。后来,一伙年轻人涌进店里,老板招呼生意,根本没注意张兵咋个溜的。老板立即报警。他没想到警方这么快就在街尾台球室把他逮住了。小狗日的相当嚣张,对警察嚷嚷说,不就一个烂三星嘛,鸡巴逑了不起?小杂种,就该枪毙!我望着这个40来岁的老男人。鱼泡眼,大光头,手上戴着金戒指,好像每天都很累。我说,你给想过,如果你没报警——哪样?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报警,没抓住他,他就不会跑出来杀人?他瞪着我。手机被偷了不报警?换你,你不报警?我摇摇头。你觉得,张兵为哪样杀他同学韦士友?老板两手一摊,哪个认逑得,我也懒得猜。你千万莫以为是我报警招惹他杀人的,我操,报警不对,杀人有理?那还得了!

张兵骗走菜刀的四川饭馆有点远,我跳上一辆三轮车去往城外。它在古南县城通向灞美的公路边上,门面很小,老板娘是正宗眉山人,5年前来到古南,嫁了个当地男人。不料,男人去年上昆明做买卖,大半年才回来一趟,她咬牙张罗这家小店。好在是交通要道,吃饭打尖的古南人真不少。她胖胖的,脑门油亮,一点也不像吃苦受累的女人。我问她,那天张兵咋骗的菜刀?她有点紧张,呵呵笑着说那个小杀人犯?他现在是古南名人咯。那天啊,他进来要了一碗面条,又让切二两牛肉。服务员动作慢了点,他就说,你家菜刀是不是有问题哦,切个牛肉要那么久?服务员说你莫急嘛。他吃了面,抹抹嘴,说我家是阿科乡专打菜刀的。你让我看看菜刀。我不相信,他说我要骗你,天打五雷轰,你们去阿科乡访访,老王桶店隔壁,就是老张菜刀店,我家祖辈打刀,我们家的刀,全古南第一!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就让服务员取了菜刀来,小杀人犯拎着刀摸来摸去,说你这刀不行,要好好磨。你要是信得过我,我拿回去让我爹亲自给你磨,明天这个时候,完璧归赵,咋样?我看他不像说假话,再说,就一把破菜刀嘛,我厨房里多得很。但我不太放心,说你逗我玩的吧?他呼啦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拨了号码,和那头的人哇啦哇啦说半天,说的全是咋个磨刀,要磨多久……然后他把手机递给我,说你来跟我爹讲,他老人家说了,今晚就给你磨得贼亮。我信了。找几张报纸,卷巴卷巴,让他带走,还免了他的面钱。小杀人犯说,他明天一定回来,带着一把光灿灿的能当镜子使的好菜刀,回这里来。

你一定没料到,他用你的刀,杀了三个人。

天老爷哟,做梦都想不到撒!我肠子都悔青了,咋就信了他的鬼话?

要是你不给他这把刀——

哎呀呀,怨不得我嘛。就算他不从我这里骗一把,也会上别的地方骗一把的嘛,一样会杀人。你朗格未卜先知?你又不是神仙。我男人养没养小三我都不晓得,咋可能晓得一个十几岁的娃儿敢杀人撒?

你觉得,他为哪样杀他同学韦士友?

朗格晓得哟。有仇?除了有仇,你说还有啥子原因嘛?哎呀呀,莫来问我,我不想这些鬼事情。过个日子就不容易,熬过今年我回眉山算逑,真不骗你,呆这鸡巴地方搞啥子?钱赚不到,家不像个家,还有啥子意思。

谢谢你。

你是公安局的?那你告诉我,小杀人犯的爹,真是打刀匠?

当然不是。

回到韦朝亮的院子,天刚黑下来。我们默默喝茶,邻家的黄牛不见了,眼前空空荡荡,四周有烧草味,泥巴味。他问我要见张兵母亲?我说,要见。他想了想说,我带你过去,然后就走。你采访完了,就回来。我女人上山找二叔杀狗,专门招待你,该下山了。我说用不着用不着,你们这么干,我下次就不来啦。他说,以后你怕是再不会来咯。壮家人嘛,吃顿狗肉,算哪样。

他带我去往村西头。我们经过六七幢孤零零的木房子,渐渐远离村庄;再往前,就连小路都看不清了。韦朝亮边走边说,过去张兵家住村东,房子还算大,一进三间,带个院子。命案发生后,他妈带着他奶连夜搬到村西头的木板房,再不与村人往来。张兵还剩一个大哥,三十大几了,一年多没有回来,天晓得在哪里做工挣钱。我问韦朝亮,张兵父亲什么时候死的?早啦,张兵三岁,他爹开山炸石崩到天上,一片指甲都没找着。张兵妈把他带大,还要照顾张兵奶。说真的,他妈不容易。韦朝亮叹口气。他背影结实,在我身前稳稳移动。但是,出了这种事情,这么大的事情,你让我们……他说不下去了。

她信基督?

十多年了。龙蚌不是每家都信。比如我家,我和我女人,都不信。信不信的,都差不多。日子,不都是一样的过?

张兵也信?

也信。他一岁的时候,还做过洗礼。

我们几乎翻越了半座小山,回头就能看见龙蚌寨星星点点的灯火,或在山腰,或在山谷。前方终于出现光亮,溪水的哗哗声清晰可闻,一幢木房子就在溪边。韦朝亮站下来,指着亮灯的屋子说,你去吧。我回去等你,还是……?我让他先走。那好,我回家煮狗肉,等你。他说。我不想见张兵妈。二十天前,法院开庭,我狠狠给了张兵一嘴巴。张兵咬牙切齿,像要把我吃下去。我不想见她。不想见张家任何人。韦朝亮转过身,迅速融入黑暗。

我往前走,房门敞开着。一个女人蹲在溪边刷洗东西。四周猛然腾起蛙鸣,音量惊人。再往前走,鸣叫声瞬间沉寂了。

是张兵家吗?

女人抬头看我,一声不吭。

请问,你是张兵母亲?

她低头刷洗碗筷,溪水中的瓷碗清亮雪白。

你好,我是昆明来的记者,我想——

她端着木盆起身就走。我跟上她,很认真地说能不能聊聊,就几分钟,好吗?她跨进门,反手掩上。我凑过去啪啪敲门。屋里无声无息。我等了几分钟还是没动静。周围的蛙鸣又大起来。我凑近门缝,很诚恳地道明来意,说,出了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愿意啊,但既然出了,你能不能随便说几句呢?就几句?还是无声无息。我干脆隔着门板说:张兵才15岁,为什么杀人?寨子里的人都讨厌他,你不知道吗?他哪来的胆子杀人?最重要的一点,他为什么要杀韦士友?

终于传来脚步声。门开了,不待我做出反应,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哗啦。我懵了。一头一脸的水。女人手中的白锡瓢倏忽一闪,门狠狠关上。哐当。我呆若木鸡。幸好,她没用滚烫的开水或恶臭的屎尿。我低头暗骂,周围的蛙鸣震耳欲聋。她绝不可能开门了。我努力平息自己。还能怎么办?闯进去?再说,采访遭拒不是头一回啦。我掏出名片,从门底塞进去。你要是想好了可以给我电话。我大声说,我今晚就回古南,后天就回昆明。明天,说不准明天我可以见一见张兵。对,去看守所,见见他。你要是还有什么话要我转达,就给我电话。

仍无动静。

我转过身,晚风扑来,真他妈冷。我脱了外套擦干自己,加快步子奔向龙蚌寨。没走一半就碰上举着手电的韦朝亮。

他高声招呼:狗肉马上就好,我就怕你找不着路哩。

太好了!我大声说。

李记者快十点才回到招待所,我一直在大堂里等着。他风尘仆仆,冲我笑了。我说你真牛啊,硬是去了龙蚌。顺利吗?他说,还行,晚上还在韦朝亮家吃了一顿狗肉,可惜煮的时间太短,嚼不动。我告诉他,杀了自家的狗招待客人,是壮家人最高规格的欢迎宴啦。我们就在大堂沙发上坐着,外面响起风声,听起来像阵阵哀嚎。我告诉他今天都走访了哪些人,他很惊讶,说没想到我这么认真。我说不是认真,是好奇。你走了以后,那个疑问就像乌云一样散不开啦。我也想搞个水落石出——一个偷手机的小杂种,为哪样折回灞美,杀了韦士友?

搞清楚了?

我摇摇头。都说不清楚,都回答不了。

他半天没吭气。

算啦,算啦。没有答案,也是答案。

你问过韦朝亮?

他还是不吭气。

我问他明天咋个安排。他说,他想见张兵。我说,太难了,这种时候,他不可能接受记者采访。

好吧。实在不行,我明天去一趟灞美中心学校,下午就走。

那我明早带你尝一尝古南的米线。

谢谢。他望着我。你去过灞美?

当然去过。

世外桃源啊!坐着小船,穿过山洞,就是另一个天地了。

是啊,都说灞美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哩……

我们很久没有说话。大堂光线不行,很暗,柜台后面的女服务员快睡着了。

我向他告辞,出门就是空荡荡的新城大街,到处黑灯瞎火,除了一排排刚建好的楼房,再没别的。没有汽车,没有人。风还是很大,打在脸上有点疼。我想走回家,不远,顶多四五公里。我刚出生的儿子一定睡了,我想凑到床头,亲亲他粉嫩嫩的小脸。如果他醒了,我就抱他起来,用我的脑袋拱他,再把他高高兴兴哄睡。对,就在我怀里入睡。

空气清新,有浓浓的缅桂香味。路灯洒下来,新城大街又直又宽,白得像洒过牛奶。

十一

我累了。从龙蚌寨下山没有乘船——黑灯瞎火,早已无人摆渡。韦朝亮骑着摩托绕了30多公里山路将我送到公路口。九点不到,他说晚十点多还有微型车,万一错过,他一定把我送回古南。他就着摩托大灯掏烟点上,我们站在灯光中。他问我咋不抽烟,我说没什么原由,就是一直没学会。他笑了,说记者写东西嘛,不抽烟?我也笑了。突然意识到这是见面以来他头一次笑,灯光照亮他雪白的牙,犹如那只溪水中的瓷碗。二级路躺在脚下,像空荡荡的舌头。我望着他,小心翼翼地说,韦大哥啊,你觉得,张兵为什么要杀韦士友?你们两家有仇,还是两个娃娃有仇?韦朝亮望着我,轻轻摇头,烟雾吐进黑暗。

认不得。不骗你,李记者。我们两家没得仇。他们两个,经常在一起弹珠珠,哪点来的仇?这么久了,我一直想不通,他为哪样杀我儿子?咋就下得了手?为哪样,到底为哪样?

他的喊声在寂静的四野传开。蚊虫飞入灯光,将车头灯撞得啪啪响。

我一声不吭。

回城的微型车远远开来,我握了握他粗糙的手,上了车。他站着。车子开动。他缓缓跨上摩托,调转车头,很快消失不见。我在空荡荡的车厢内呆坐,张兵案就像窗外幽暗的田野、山峰、河流一样扑朔迷离。如此简单,又如此复杂。显然,我无法找到动机。不是每一样事情都有动机。包括杀人。真的吗?连杀人也不需要动机?我想不明白。夜色吞噬万物,连一丝影子都不剩下。

抵达古南招待所已近十点,县公安局宣传干事小肖还在大堂等着。我有些感动。我们像熟络的哥们一样坐下来,仍然无法说清张兵为什么杀了韦士友。明天去灞美中心学校走一遭,会有收获吗?天知道。夜里十一点,我接到小肖电话,说校方拒绝采访,非常时期,希望我理解。理解,我当然理解,记者不过是在真相与臆想之间走钢丝的小丑,哪有绝对客观?全是蒙人的。所谓客观是你精心选择的客观。从第一个字开始就不客观了。采访遭拒的经历太多,它只会给你精心臆造的口实。任何人任何机构都有权利对你说不,除非宣传部门为你保驾护航。但这一次,大概因为影响恶劣,宣传部把我推给县公安局宣传科就再也不管了。

肖干事透露了校方提供的一个重要细节:

张兵杀了韦士友之后,来到9号宿舍楼。为他开门的正是卢坤。张兵爬到上铺,挨着卢坤的脸坐下,晃荡着两腿。早已熄灯,9号宿舍一共8个人。他是11点45左右动手的。之前,他还慢慢悠悠吃了下铺陈立雨递给他的压缩饼干。

那么黑,他怎么看得见?

再黑,也能看见。

校方知道得这么详细?

一审校方去了。张兵自己交代的。现在,学校关了9号宿舍,个个绕着走。

这小子真是魔鬼。是的,谁能猜度魔鬼的杀人动机?我冷汗涔涔,暗自期望明天最好别见他。我无法想象自己还能若无其事记录他的每一句话。有什么东西将我牢牢缠住。一条毒蛇。诱惑者撒旦。但愿我从未来过古南,从未去过灞美。

我埋头整理素材,一直干到凌晨1点才洗了澡,躺下来。我累得不行却又难以入睡。电视开着,那些烂俗电视剧实在没什么可看,可你偏偏不想这么快就关掉它。我举着遥控器来回搜索,突然发现古南县电视台正播放灞美新闻——河水、山洞、荷花,美极了。画外音说,今年灞美接待游客数量创历史新高,达到47867人……我盯着电视,很难确定自己真的去过那里,也很难理解如此优美的世外桃源深处还有一座泥泞幽暗的龙蚌寨。土路插满石头。房子黑漆漆的。村民疲惫消瘦。当——当——当。晚祷钟响彻山谷。教堂尖顶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当——当——当——

我猛地醒了。不是钟声,是急促的敲门声。我跳下床,大声问:谁?

门外悄无声息。

我等着。敲门声再度响起。

谁啊?

我。

是个女声。是招待所小姐还是?我疑惑不安,赶紧穿好衣裤挪到门后。老式木门没装猫眼。

你是谁?

我。记者,请开下门。

我拽开门。

一个黝黑、消瘦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悲戚绝望的眼神让我立即认出了她。

她走进来,连连在胸口画着十字。

对不起,我不该拿水泼你,非常对不起。我走了几十里山路,才赶到公路口,才碰上大货车,我给二十块他拉我进城……

她一头一脸的汗,脚上的塑料凉鞋全是泥。黑衬衫上面也有。

你明天见得着张兵?

我没摇头,也没点头。

我想请你帮个忙,帮个小忙,我认得他活不成了。请帮我带件东西给他。求求你。

我一声不吭。

求求你,大记者。

什么东西?

她摊开手掌。

是一只小小的十字架,涂了银漆的表面闪闪发亮,带着烫人的体温。

我呆呆望着。

他的?

我的。我一直戴着的。请你交给他。

她又在胸前画了十字,腰板挺得笔直。那我走了。她说,谢谢你。

别急,我就想问问你——

她打断我。我不晓得。她说。我晓得你要问哪样。我真不晓得他为哪样要杀韦士友。她喘着气,呼出酸味。他那天晚上回来过,给我58块钱,说看我最后一眼。我认得他闯大祸了。一头一脸的血。我说你跑吧,你跑。我给他400块钱,让他跑……

她深呼吸,语气迟缓,像在述说一桩别人的事情。

他吓呆了,他以为我会把他关起来,吊起来,或者直接杀了,砍了。他呀,他不晓得,他是我身上掉出来的肉,是我的儿。我的亲儿。他给我跪下,砰砰磕头。说干出来的事情,泼出去的水,上帝看着呢,横竖都是命。他站起来,跑下山。我以为他逃得掉,没想到,还没过三天……

我为她倒一杯水。她咕咚咕咚喝干,擦擦嘴。

我该走了,太晚了。你歇着。

我给你开个房间吧,都几点了。

不要不要,我回得去,回得去,你不要管我。

她转身就跑。我追到大堂门口,她拽开玻璃门,越跑越远。我呆站着,古南县城空空荡荡。

十字架就在我手心里,散发出淡淡的金属气味。

十二

次日上午,肖干事直到十点半才打来电话,头一句就是:龙蚌又出事了。我心里一沉,已猜到七八分。

张兵妈上吊了,一大早发现的。

我望向窗外。新城大街出现一匹马。一匹黑马,低着头,喷着响鼻。

她住那么远,怎么发现的?我说。

……就在教堂门口的毛栗树上。你说她信基督的,咋个能……

我望着白花花的地板。

其实,张兵死不了,还没成年,咋个判死刑?

我攥紧手机,问他:你有答案了?

没有。

我也没有。

他一声长叹。

我能见见他吗?

见不了。对不起啊李记者。

没事,没事,没事。

真的没事?

没事。当然没事。

小小的十字架躺在桌上,被阳光照着,像一截小小的白骨。当——当——当——,我又听见钟声了,这声音越来越大,过河入林,渐渐响彻灞美。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它就在那里。

我不知道,我该拿它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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