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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时代(上)

2015-11-17蔡天新

江南 2015年3期

□蔡天新

大学时代(上)

□蔡天新

一、北方

离开时刻表上的到站时间只有十分钟了,我看见窗外仍是一堆乱石,心中好生凄凉。

——题记

1

1978年10月5日下午,天气晴好。我独自一人搭乘七路公共汽车,离开西子湖畔的六公园,前往杭州城站。之前我已从武林门附近一家叫长征的旅店退房,背着一个单肩包,在湖边游荡了许久。就在两天前,我从台州黄岩翻山越岭,乘坐十多个小时的长途汽车,第一次来到省城,兄嫂从湖州赶到半道红的车站接我,并陪我玩了一整天的西湖。

记得那次我们游览了苏白两堤、三潭印月、孤山、岳庙、玉泉和灵隐寺等名胜,并在寺内大雄宝殿前的照相点拍了一张黑白纪念像。说实话,那次我对西湖并没有特别留意(据说阮公墩还只是一片松软的泥团),心里惦记着北方和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那天上午,哥嫂帮我把行李送到车站托运后,便匆匆赶回了湖州。

因为是第一次坐火车,我提前一个半小时便到了火车站,就像如今人们赶飞机一样。杭州人称老火车站为城站,虽然如今东郊盖起了宏伟气派的高铁车站,城站仍在使用,且乘客并未减少,不过主楼早已翻新增高,并有一条宽阔的西湖大道直通湖滨。记得那时候城站的屋顶还是一片黑瓦,只有一层楼,两间候车室。

那会儿候车室里已聚集起一批去上海、江苏或北方念书的大学生和送客的亲友团,那时候人们尚遵循“送君千里,终有一别”[1]: 源出元朝无名氏的杂剧《马陵道》的楔子,“哥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哥哥你回去。”的古训,只到车站或月台为止,那一幕景象至今依然历历在目。我认识了一位姓李的校友,比我大一轮,好像还当过兵结了婚。虽然我们后来交往不多,但至今我都记得他的名字和当年的模样。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临,我手里捏着橡皮擦大小的车票,顺利通过了检票口(那会儿自然没有安检)。从杭州发往北京的120次普通快车停靠在第一站台,七点正,一声哨响,汽笛长鸣,火车徐徐开动!左侧掠过一片水域,这段千余米长的运河叫贴沙河,其北端隔着环城北路与京杭大运河的末端相接。

驶出杭州城以后,火车飞也似的奔跑起来。之所以想到这个词,是之前语文课本里学到过的。其实那会儿,列车的平均时速不会超过一百公里。火车经停了临平和海宁,接着便是嘉兴。那时候浙江只有三座城市,杭州、宁波和温州。嘉兴是地区行政公署所在,管辖今天的嘉兴和湖州两座地级市,它们直到1983年才分开。

南湖一闪而过,我看见那艘红船已是十年以后。我甚至不曾听说沈曾植和王国维,李叔同和丰子恺,徐志摩和查良镛,李善兰和陈省身。他们均出自嘉兴,后两位数学家恰好相隔了一个世纪。因为地处沪杭之间,嘉兴在清末和民国时期人才辈出。李同学在隔壁车厢,有一阵子过来串门,他念的是无线电专业。多年以后有一天,我们在杭州相遇,得知他在省科技厅专利处上班,那是物理学家爱因斯坦从前干过的职业。

到达上海时已经晚上十点多钟,火车停靠了半个多小时。要是以往该歇息了,可这毕竟是我第一次来到中国第一大城市。这里曾是中美《上海公报》发表的地方,是生产护肤霜和雪花膏、永久和凤凰牌自行车、也是拥有外滩、南京路、国际饭店、西郊动物园和大光明电影院的地方。接下来的几个假期里,我会来探访这些地方。

我走下车,在站台上来回走了几趟,看见并不算高的高楼和吐着蒸汽的机车。这注定是个难眠之夜,接下来火车依次停靠了苏南的四座城市,我对江苏这个面积与浙江几乎一样大的省份有了最初的好感。后来我在北方求学期间,利用寒暑假回家逐一游览了这几座城市,当然还有六朝古都南京。大约在凌晨两三点钟,火车驶过了长江大桥。

那时我已趴在小桌板上进入了梦乡,是邻座的吆喝声将我唤醒。“南京长江大桥到了!”这是乏味的中学课本里印象深刻的一课,我当然记得,我国自行设计、建造的南京长江大桥在1968年10月1日正式通车。奇怪的是,后来我 N次乘火车南来北往,均是在深更半夜经过,似乎永远不让人见到真容,甚至设计师梅旸春也未曾见过它[2]: 梅旸春(1900-1962),江西南昌人,桥梁专家。1917年考入清华学堂,后赴美留学,获普渡大学硕士学位。曾在费城桥梁公司工作三年,回国后主持设计了钱塘江大桥、武汉和南京长江大桥等桥梁。。有一个说法,长江以北就是北方了。不过,地理书上划分南北的界限却是秦岭和淮河,那样的话还需要两个小时。下一站将停靠滁县,宋代大文豪欧阳修的《醉翁亭记》首句便是“环滁皆山也”。

2

淮河南岸的蚌埠是南北方的分界点,也是安徽第一个设市的地方。我们抵达时,天色已微亮。蚌埠城东二十公里处有一座县治叫凤阳,乃是花鼓戏和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故乡。淮河的一条支流濠河流经此地,岸边有一座庄惠钓鱼台,相传战国时期两位同龄的宋国老乡——道家庄子和名家惠施的“鱼乐之辩”便发生在此。

《庄子》一书里记载了惠施[3]: 惠施(约公元前370-前310),战国时期宋国人,最有数学头脑的中国古代哲学家。的命题:“直达内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这里“大一”指的是无限宇宙,“小一”相当于构成宇宙的原子。惠施和比他稍早的古希腊哲学家芝诺是最先拥有无穷观念的人,他涉及数学乃至近代数学的精彩言论尚有:“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飞鸟之影未尝动也”,等等。

过了淮河大桥,便是真正意义的北方了。那一刻的感受很特别,如同新千年的一天,我从波哥大起飞前往圣保罗,穿越亚马逊河和赤道线的那一瞬间。对我来说,北方意味着辽阔和强悍,可以扬鞭策马驰骋。这也是为何中国八大古都里,唯有南京和杭州位处江南,后者有着令人羡慕的秀丽和富饶。

10世纪中叶,赵匡胤利用“陈桥兵变”灭后周建立宋朝以后,致力于统一全国。他依据的正是宰相赵普的“先南后北”策略,首先灭亡了包括以金陵(南京)为首都的南唐和以钱塘(杭州)为首都的吴越等南方诸国。南北方的差异还表现在气候、作物、饮食等方面,假如一个南(北)方人能在北(南)方生活若干年,应该是有裨益的。

虽说中国的国土面积远大于邻国印度,后者的南北差异却更为鲜明。在新旧世纪的两次印度之旅中,“南印度”的概念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可能是由于地势高耸的德干高原和纳巴达河的天然屏障,使得南方(“德干”来源于一个意思是“南方”的梵文词汇)免受北方历代王朝或帝国的入侵。

雅利安人并没有带来他们的饮食习惯,亚历山大大帝的远征未曾涉足,穆斯林和蒙古人的入侵只是点到为止,甚至法兰西和不列颠的影响也微乎其微。举一个生活小例,中国北方的独轮车是南方见不到的,而班加罗尔的四轮手推车也是印度北方所稀罕的。

有趣的是,印度有一个邦就叫北方邦,位于恒河上游,该邦西接德里中央直辖区,北邻西藏和尼泊尔。北方邦是印度人口最多的邦,约占全国的六分之一,有两座闻名于世的旅游城市——瓦拉纳西和阿格拉。前者是印度教的圣城,恒河边的码头(ghat)和沐浴是不容错过的风景线,后者拥有泰姬陵,那是伊斯兰风格的建筑典范。

印度独立以来,历任总理多数出自北方邦,包括尼赫鲁和英迪拉·甘地父女,这两位任职最久的印度总理均出生在恒河边的阿拉哈巴德。那里是恒河与亚穆纳河的交汇处,一年一度的浴佛节(佛诞节)有数十万人前来参拜,若是遇到十二年一度的大节参拜者更达百万。而英迪拉的儿子拉吉夫·甘地生于孟买,与母亲一样,都在总理任上遇刺身亡,凶手分别是保镖和献花的女子。

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国,东西部的差异要多于南北方的差异。不过,在历史上,最著名的内战却是“南北战争”。19世纪中叶,美国已建国八十多年,南方十一州却闹独立,成立了一个叫南方联邦的新国家,定都弗吉尼亚的里士满,并推举出正副总统和军队总司令,交战双方的总统林肯和戴维斯还是肯德基老乡。

“南北战争”耗时四年,阵亡军人总数超过百万,直到英勇骁战的李总司令战败投降,南方联邦总统戴维斯被捕,才宣告终结。值得一提的是,战争结束那年,林肯遇刺身亡,戴维斯被控叛国却未审判。他被监禁两年后获准出国疗养,回国后担任一家保险公司的董事长,晚年生活有滋有味,还出版了回忆录。而李将军则当上华盛顿大学校长,该校后来因此易名华盛顿李大学(W&L)。

“南北战争”结束以后,美国英语里多了一个词——南方佬(scalawag),这是北方人对南方人的贬称。上个世纪末,我曾写过《北方,南方》一书,依据自己的旅行来回忆美国女诗人伊丽莎白·毕晓普的传奇人生(花城再版时改名《与伊丽莎白同行》)。毕晓普是一位浪迹天涯的旅人,也是20世纪最重要的美国女诗人之一。

不过,书中的“南北”不仅指美国或北美(诗人的童年在加拿大度过),也指美洲(她在巴西生活了十八年)。这又使人联想起“南北问题”,即经济发达的北半球与发展中国家的南半球之间存在的政治、经济问题,或发展问题。有人认为当前世界面临的主要问题正是发展与和平,前者是南北问题,后者是东西问题。有意思的是,无论中国、印度还是美国,最终都是北方战胜南方并统一了全国。

3

不觉之间,火车已进入宿县(州)境内,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果然是一派北国风光,窗外景致大不相同,桦树和丘陵代替了湖泊和平原,乡村民居多是黄瓦平房,我见到了赶马车、骑毛驴的农民。宿县是安徽北大门,靠近中原,历史上时有大事发生。例如,秦末蕲县大泽乡的陈胜吴广起义,固镇[1]: 蕲县是宿州最大的镇,而固镇(1983年以后)是蚌埠市的属县。垓下则是项羽败落和虞姬自刎之地。

火车还停靠了符离集镇,后来我发现,无论白天黑夜,均有小贩上车,挨个车厢兜售烧鸡,再从下一站下车。据说这里从前沼泽遍地,野鸡成群出没,经过精心制作的符离集烧鸡因肥而不腻、熟而不破名扬全国。那会儿我有所不知的是,符离还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长大的地方。他本是河南新郑人,八岁时父亲调任徐州,翌年把家眷安置在附近的符离县。

十六岁(一说是十八岁)那年,白居易在符离写下名诗《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相传在符离,白居易与邻家女孩湘灵坠入情网,后被家长拆散,却因此酝酿出《长恨歌》等佳作。二十二岁那年,白居易的父亲在湖北襄阳病故,他又回符离守孝四年。那以后,他也是常来常往。

在历史上,旅法画家朱德群的故乡萧县一直隶属徐州,直到50年代才划归宿县。换句话说,他离开中国时是江苏人,晚年回国探亲又成了安徽人。朱德群和南通出生的赵无极均毕业于国立杭州艺专(现中国美术学院),后来成为最早依靠绘画在巴黎定居下来的中国人,他俩以及宜兴人吴冠中被誉为国美的“留法三剑客”,均当选法兰西艺术学院院士或外籍院士,近年先后仙逝。

抵达徐州,这里是京沪铁路和陇海铁路的交叉点,按地理书上的说法,此地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火车停靠了三刻钟,并更换了车头。也就是说,原先面朝前方的要背对前方了,反之亦然。除了尧舜时期的彭祖(身兼烹饪、养生、气功和房中诸术之祖),徐州的名人要数刘邦了。他不仅是汉朝的开国皇帝,也是汉民族和汉文化(包括汉字)的开拓者。

多年以后,我曾登临云龙山,俯瞰云龙湖,想起曾在杭州任知府的苏轼在知州徐州时的感叹,“俨若杭州”。再后来,我应一位台湾收藏家朋友之约,为朱赵两位画家各写过一篇文章,也曾与冠中老先生通话,我的南非朋友、英文诗集《幽居之歌》出版人想用他的一幅画做封面,吴老欣然应允。此乃后话。

之后,火车进入到山东省境内,依次停靠薛城、藤县和邹县、兖州,它们分属枣庄和济宁两市。其中,邹县是孟子的故乡,而孔子的故乡曲阜与兖州近在咫尺,与邹县同属济宁,可谓是孔孟之乡。从地图上看,停靠兖州时向西拐了一个弯,本来过曲阜的话应是近道,此处又是一马平川,只有一个解释,可能是怕惊扰圣人吧。

这一点,恰如京沪线上的一段铁路线,故意向东绕经海宁县城,据说是因为诗人徐志摩的祖父出资,希望火车经停他的故乡。无论如何,百余年来,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乘客为此耽搁十多分钟的时间,累积起来浪费可不小。再往前,就是东岳所在地泰安了。泰山是我心中向往的一座名山,学生时代将会多次登顶。

下一站便是目的地济南,这段路只需一个小时。可是,离开时刻表上的到站时间只有十分钟了,我看见窗外仍是一堆乱石,心中好生凄凉。难道这就是我即将学习、生活多年的城市吗?后来列车播音员广播说,火车晚点了一刻钟。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原来那乱石岗是泰山的余脉,这也算是我上大学的一个插曲吧。

最后,经过二十一个小时的企盼,火车终于到达了济南站。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建筑,还有大钟楼,那是由一位叫菲舍尔的德国建筑师设计的。虽然后来不幸被拆除,但我新千年的几次德国之旅仍然想起了它。在车站广场飘扬着的山东大学旗帜旁,迎接我的是一辆敞篷大卡车。我爬上去,手握栏杆,一边欣赏泉城的景色,一边兴奋地与旁边刚认识的同学交谈起来。

二、大学

或许,大学时光是我们在弥留之际依然能够记得的。

—— 题记

1

1978年有两批大学生入学,分别是在春季和秋季,那便是尽人皆知的77级和78级。据有关方面统计,两批录取的人数分别为27.8万和40万,而录取率各为4.9%和6.6%,这还是有些省份高考初试后的数据。我因为头一回政审没有通过,第二回才被录取。两次高考之间,我和许多人的人生有了一次转机,即家庭出身栏由“地主”改为“干部”或“群众”了。

那年全国所有大学78级入学时间都晚了一个来月,山东大学的新生报到时间是在10月6日和7日,多数同学选择第一天到校。我来时正值高峰,敞篷卡车很快装满了新同学。记得同车有位江西上饶来的同班叫王春生,才一米六出头,是我们班个头最小的。但他却是在城里长大的,从没听说过我的故乡小县。

那时山东大学分新老两个校区(如今已改名中心校区、洪家楼校区,还增加了趵突泉校区和千佛山校区),外文系、物理系、生物系和校长楼在洪家楼(村名),那附近有一家令人羡慕的电影院,还有一座塔尖高耸的天主教堂。这是我见过的第一座教堂,历史悠久,是中国三大天主教堂之一,它让我意识到宗教的存在,虽说那会儿还处于关闭状态。而包括数学系和中文系在内的多数位于新校。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没有与中文系同学的交流,我后来也许不会在诗歌创作方面走得太远。

到学校以后,我很快被一位学长领到寝室,那是在数学系行政楼的三楼。因为宿舍不够用,临时用作寝室,结果我们自控班一住就是两年。原本是两间连通的办公室,每个房间只够放四张,有一扇门关死了,就多放一张床,共住了十八位男生。同一层楼还有两间办公室各住八位男生,楼道里有卫生间,但没有淋浴房。全班四十位同学,还有三位或住济南家中,或学校另行安排。那时数学系男女生比例严重失调,仅有的三位女同学住女生宿舍,她们中最年轻的也比我大三岁。

我睡在上铺,下铺的闫庆旭来自招远农村,那年他二十三岁。最年长的丁陵出生于1948年,年纪刚好比我大一倍,而老常和老梁分别是两个和三个孩子的父亲了。虽说如今招远是黄金之都、全国百强县,但与闫家无关。闫父早亡,庆旭是一家四兄弟的老大,因为三兄弟同时考上大学而上了报纸。老闫说话幽默也容易着急,口齿不太清楚。但他爱好文学,说起自编的快板书来十分流畅。

与我邻床的是来自泰安的班长蔡林,他的下铺刘筱毅是牟平县委书记的儿子。二十出头的蔡林高高帅帅的,读书期间尤其最后两年,时有漂亮女孩来访。后来他做了系学生会主席,且在校田径运动会上能拿名次,专项是撑杆跳。蔡林有着迷人的笑容,善于交际,我认为他更适合做行政工作,没想到毕业后他去了北京,进了中关村的自动化研究所。多年以后,我在大洋彼岸的加利福尼亚见到蔡林,那会儿他是来美国探亲,住在硅谷,也处在人生的低谷。

迫于生计,蔡林后来在圣何塞读了一个计算机硕士学位,我还是他的推荐人呢。若干年以后,蔡林终于混出了名堂,用他的话说,实现了做百万富翁的梦想。虽然蔡林带我游览过美丽的斯坦福大学和旧金山金门大桥,两地都有合影,但留在我脑海深处的依然是大学时代那个精练能干的帅哥形象。

寝室里有五位外省同学,最有趣的要数福州来的黄卿光。他口齿伶俐,是我们班的活宝之一,经常模仿老闫,在熄灯后取笑他,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多少与方言有关系,山东方言分为三片,包括济南在内的中北部地区属冀鲁官话,包括青岛在内的胶东半岛属胶辽官话,而包括曲阜在内的南部地区属中原官话。有些个别的词语发音很有趣,比如胶东话 r发 y音,因此“人”“热”发“银”“耶”音,而鲁西南人“睡觉”要说“费觉”。

在那些夜晚的玩笑里,我明白“媳妇”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含义,“对象”和“家属”作为妻子、老婆的代名词虽有些新鲜刺耳,却是北方话而非山东特有。我还看见本命年的男人穿红裤衩,甚至自个也养成光膀子睡觉的习惯。有意思的是,老闫对卿光的取笑不太在意,而对其他同学的取笑却很在意。而卿光虽然汉语说得顶呱呱,英语却结结巴巴。由此我得到一个结论,母语说得太流利了,会影响外语的学习。

后来,这个论断在其他人身上也得到验证。不过,我一直生活在中国,而卿光后来留学去了澳洲。新千年的一天,我从南美的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飞抵悉尼与他重逢,那时他在一所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多次延期仍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最后,他干脆放弃了学术生涯,转而从事娱乐业。

再来说说老闫,他研究生毕业后回到故乡烟台,先后在两所大学任教,结婚生子后又复单身,并曾在巴黎第六大学访学一年。四十三岁那年,他考入中科院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读博,毕业后留在首都,任教地质大学。2009年夏天,老闫在参加他的研究生论文答辩后的例行聚餐时,因饮酒和疲劳导致心源性心肌梗塞,抢救无效去世,年仅五十四岁。

老闫的前妻、弟弟们和在京的一位同班同学参加了追悼会,而他留学美国的独生女儿未能赶回送别。留在记忆里的永远是我写出第一首诗的那天早晨,老闫一副惊讶不已的夸张表情。他在天国应不会孤单,因为此前已有两位同班同学先行一步。或许,大学时光是我们在弥留之际依然能够记得的。

2

回顾历史,世界上最早的准高等学府 Musaeum诞生于今天埃及的港市亚历山大,不过并非近现代意义的大学,而是介乎博物馆、研究院和大学之间,还包含一座著名的图书馆,因此也被译成博学园。亚历山大是亚历山大大帝建立的希腊城市,他在巴比伦暴病身亡后,埃及被他的将军托勒密一世统治,并建立起了新的王朝,定都亚历山大。这所大学是公元前三世纪由托勒密一世或二世创建,里面有研究室、解剖室、天文观测台、演讲厅、剧场和餐厅,以及上千名研究和工作人员。

博学园里最著名的学者有欧几里得、阿基米德、埃拉托色尼、帕波斯和阿利斯塔克[1]: 阿利斯塔克(约公元前310-前230),希腊天文学家,出生于萨摩斯岛,是认为地球同时有自转和公转的第一人。等,还有一些知名诗人和医生,他们领取税后薪水和免费膳食。有人赞其兼有法兰西学院、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和大学的功能,可惜在3世纪的一场大火中毁于一旦。至于Musaeum这个词,后来率先在法语中演变成博物馆(Mus é um)。

公元988年,也是埃及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爱资哈尔大学在开罗同名清真寺创建,主要教授伊斯兰律法、神学和阿拉伯语,后来增加了哲学、农学、工学、理学、商学和艺术学。如今她仍是阿拉伯学和伊斯兰学的主要研究和教学中心,吸引了包括中国在内七十多个国家的学生,招生规模约十二万人。

到了11世纪60年代,底格里斯河畔的巴格达创办了尼采米亚大学。这是由塞尔柱王朝首相尼扎姆·穆勒克主持,耗费巨资建成的,并以首相的名字命名。穆勒克是数学家兼诗人海亚姆的密友,后来他被政敌刺杀,葬于今天伊朗的伊斯法罕。2014年初春,我冒险来到巴格达,曾计划去探访这所大学(已与著名的智慧宫合二为一),可惜未能如愿。

在意大利,11世纪末诞生了欧洲第一所大学——博洛尼亚大学。之后,在12世纪中叶,法国有了巴黎大学,实行学院制,由不同专业的学生和导师组成;巴黎大学的模仿者是英国的牛津大学(1167年)。之后,牛津的一批老师另立门户,创建了剑桥大学(1209年),因为出了牛顿而后来居上。

之后,在西欧和中欧,各国相继创办了大学,比如萨拉曼卡(西班牙,1218年),布拉格(1348年),维也纳(1365年),海德堡(德国,1386年),卢万(比利时,1425年),莱顿(荷兰,1575年)。但这些天主教或新教的大学,把主要教学精力放在维护自己正宗的教义方面,将新科学拒之门外,而当时的科学之风已席卷欧洲大陆。

1694年在德国东部创建的哈雷大学被认为是第一所现代意义的大学,虽然她也是由路德会教徒创立,却不理睬任何教派的教义,而重视对科学、知识进行理性的、客观的探讨。也是在这所大学里,开始用德语授课,代替了传统深奥的拉丁语,相继出现了数学家康托尔,物理学家韦伯和赫兹。

这些革新思想在建于1737年的哥廷根大学得到充分体现和实施,后者随之诞生了数学王子高斯、黎曼、以希尔伯特为首的哥廷根学派和量子力学,一跃成为全世界最顶尖的高等学府。那以后,欧洲的大学成为学习和研究现代学问的地方,在课程设置和行政管理方面也变得世俗化,现代的学术自由标准开始出现。

在西半球,第一批大学并非美国的哈佛(1636年)、威廉·玛丽(1693年)、耶鲁(1701年)、普林斯顿(1746年)或哥伦比亚(1754年),更非加拿大的多伦多(1827年),而是在伊比利亚美洲,加勒比海多米尼加的圣多明各(1538年)和墨西哥的米切肯(1540年)。

不过很快,美国的大学开始仿制德国模式,尤其是1862年林肯总统批准“莫里尔法案”[2]: 莫里尔法案,即土地赠与学院法案,以提案人、佛蒙特州国会议员莫里尔命名。该法案规定各州为每位国会议员拨三万英亩土地,所得收益用于建设农机学院。以后,高等学校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包括麻省理工、康奈尔、伊利诺伊、俄亥俄、威斯康辛和明尼苏达大学便是这个法案的产物。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法案连同废除奴隶制和宅地法都是南北战争期间北方政府不得不采取的措施。与此同时,欧洲的大学也逐渐脱离教会,改由国家拨款,各类自然科学、人文和社会科学专业被列入必修课程。

而在东方,5世纪印度比哈尔邦的那烂陀寺可能是最早的大学,也是玄奘西天取经的地方,据说鼎盛时期每天有一百多个讲坛。那烂陀在梵文中的意思是莲花给予者,而莲花在古印度象征着知识。至于现代意义的大学,要数1755年创办的莫斯科大学和1819年创办的圣彼得堡大学。此外,便是东京大学(1877)和京都大学(1897)。

中国最早一批大学出现在19世纪末,包括北洋大学(天津大学,1895),南洋公学(交通大学,1896)和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1898)。山东大学创办于1901年,前身是山东大学堂,是京师大学堂之后的第二所公立大学。至于较早成立的武汉大学(1893)和浙江大学(1897),其前身是书院。还有一所创办于1879年的教会学校——圣约翰大学(上海),它与民国时期其他十二所教会大学一样,在1952年被遣散尔后消失。

3

以上我对大学的了解,来自于书本或旅途。事实上,我后来游历了其中的绝大多数,写作并出版了剑桥和哥廷根这两座名校的游学记。不过,我本人对大学的最初印象来自于“文革”期间一部叫《决裂》的电影。故事讲的是江西一所农业大学,一位教授对牛弹琴似的给学生讲授马尾巴的功能。显而易见,这是对大学的一种嘲讽。

在我父亲写字桌的玻璃台面下面,摆放着他在原北京大学红楼拍摄的照片。1952年院系调整后,北大从景山公园东侧迁至燕园(燕京大学旧址),红楼则被北京政法学院(现中国政法大学)接管。如今,红楼又成了中国新文化运动纪念馆。可惜父亲没有西南联大的留影,因此我在上大学之前,并不知道那所名闻遐迩的大学的存在。

“文革”期间,在东北松花江畔插队的兄长未名被贫下中农推荐,成为一名工农兵大学生,就读于牡丹江师范学院中文系,但他却从来没有给我看过一幅校园照。事实上,毕业以后他又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返回到从前下乡的方正县那个生产大队,甚至连毕业文凭都没有要。因此,我来山大报到以前,只在照片上见到过民国年代的北大红楼。另外,就是上大学路过杭州时,我曾走过浙大玉泉校区门口,远远地瞧见大草坪上竖立的那尊毛泽东像,无疑那也是浙大给我的第一印象。

后来我才知道,最早竖毛泽东像的是清华,落成于1967年秋天,提议者为建筑系美术老师程国英[1]: 程国英(1922-1968),哈尔滨人,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1968年11月12日,他在清华园荷花池南侧土坡上自缢身亡。。后来,全国各地尤其大学纷纷模仿。标准的尺寸是,像高7.1米,底座5.16米,总高12.26米。这是一种数字加法,每个数都有含义,其中5.16是象征着“文革”开始的纲领性文件“五·一六”通知发布的日子,另外两个数是党和领袖的生日。

“文革”结束以后,开始了拨乱反正,对领袖大规模的个人崇拜逐渐停止,各地陆续拆除毛泽东像。清华拆除的时间是1987年盛夏,目前仍有三十来所大学的主席像保留下来,其中一半在北京、上海和湖南。浙大塑像落成于1969年12月26日,是浙江省内仅存的两尊塑像之一。另一尊在萧山棉纺厂,如今已列入杭州市重点文保单位。

何谓“大学”和“大学的使命”? 多年以后,作为一名青年教师的我,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相传春秋末期的曾子曾作著作《大学》,乃《礼记》中的一部,后来被朱熹确立为“四书”之一,主要却讲述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如今上级主管部门指示曰,大学的任务是培养人才、科学研究、服务经济和引领文化。

随后,我在英国哲学家怀特海晚年的著作《科学与现代世界》里找到另一个答案,“世界历史的每一个时代,都有富于头脑的人在孜孜不倦地致力于建立普遍性的原则。”我想大学的主要责任就是继承这种传统,作为一种文化遗产而广泛传播,并使之流芳百世。遗憾的是,我们并不总是这么做。

在那篇从未正式发表的文章《大学的使命》里,我这样写道,“大学寄托了年轻人的梦想,也是社会稳定和进步的力量,它保存、传播和丰富了人类的文化,推动历史的车轮向前。随着时间的推移,上大学在中国变得越来越容易了,与此同时,仅仅为获取文凭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学收容了没有学习动机的学生,等于商场里进来无心采购的顾客。”

“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新生的第一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阶段。大学应开设若干介绍学校的学术、人事、生活诸方面的讲座,对新生进行计划周密的入学教育。这项活动应得到全体教师的支持而不是作为例行公事。校长应如同关心历届毕业校友 (这些人中有各式各样的大人物)那样地充分关心新生,而不仅是在开学典礼上作千篇一律的报告。新生应有机会与老师、学长讨论自己的学科。”

可是,在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并没有或极少得到这方面的关怀。幸运的是,学校聘请了一位外籍老师露西教我们英语口语,我因此学会了汉语之外的另一种表达方式,这为后来的游学和世界之旅打开了方便之门。而大学的滋味,依然留待我自个儿细细品味。

三、学习

那时很少有英文教材译成中文,我对一本早年从俄文翻译过来的《吉米多维奇习题集》爱不释手。

——题记

1

学习这个词既是动词又是名词,是我们可以终身从事的智力或脑力活动。汉语里的“学习”一词可能来源于孔子的《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里的“说”(发音yue)字意为愉悦,可“习”字的解释却有争议,有复习和实习两种含义。

依照《现代汉语词典》的说法,学习是通过阅读、听讲、研究和实践获得知识和技能的过程。这里的研究应是初级或初步的,因此也有研习、研修之说。而用心理学家的话讲,学习是指一种能使个体得到持续变化的行为方式。这种变化除了知识和技能,也包括方法和过程、情感和价值,是人类和动物在生活过程中产生的适应性变化。

在我的中小学时代,学习负担较轻,基本上没有家庭作业,只是在恢复高考以后,才用功了一年半载。因此上大学以后,学习的动力仍然十足,精力异常旺盛。那时我们的班级观念比较强,且每个班都有固定的小教室,除了解析几何、高等代数和数学分析等大课要去阶梯教室以外,其他课程和自习都是在自个班的教室里。

每当夜晚来临,我们几乎都在教室里,做作业、预习或看课外书,一直要到十点半熄灯才回寝室。数学楼是一幢独立的四层楼房,二楼有一条封闭的通道,连接着一幢两层的教学楼。那时数学系分四个专业,即数学、计算数学、自动控制和电子计算机,共约一百六十名学生。山大的自控偏理论,也可称为控制理论,要学许多基础数学课程。也因此如此,我才有可能在读研时转到数学专业的数论方向。

虽说数学楼自成一体,但南侧有一片小树林,旁边是文史楼,闻名遐迩的《文史哲》杂志编辑部就设在里面。每当下课铃响起,我们会站在三角地带的空地上,或者小树林里聊天。那时候,山大小树林里还没有桌椅可以休息、看书,不过已经有了石制乒乓球桌和报亭。两条对角线上的小路也已踩踏出来了。

偶尔,我们会看见日后蜚声世界的电影演员巩俐,她的双亲是经济系的老师。巩俐是在山大校园里长大的,因为文化课不太好,经历几次高考失败后才进了上戏。当年,包括我在内的不少同学已注意到那个长着虎牙,酷似日本演员山口百惠的女孩。当然,多说山东女子大气,我读书期间见到的未来的女名人绝不止巩俐一个,容我稍后一一道来。

除了临近毕业,我们四年的大学生活都是这么过来的。因为没有经历过中学的紧张学习和密集的考试,那样的集体生活对我还是挺新鲜的。印象深刻的是晚自习。一般我们先做老师当天布置的作业,那些学习比较好的同学通常会比较忙碌,因为其他同学需要他们帮助,尤其是那几位已经做了父母的,他们还有家事牵挂。

那些个夜晚,我似乎没有见到抄袭现象的发生,等完成作业之后,学习比较好的同学会看参考书。那时很少有英文教材译成中文,我对一本早年从俄文翻译过来的《吉米多维奇习题集》[1]: 吉米多维奇(1906-1977),前苏联白俄罗斯数学家。毕业于明斯克国立大学,1931年获莫斯科大学副博士,并留校任教,曾获最高苏维埃颁发的功勋科学家称号。爱不释手。这本重印的习题集约有五六百页厚,我们差不多人手一册,尤其是准备考研深造的同学,几乎每天都捧着它。

《吉米多维奇习题集》收入四千多道数学分析习题,内容丰富,且由浅入深,部分题目有挑战性。涉及内容有函数与极限,单变量函数的微分学,不定积分和定积分,多变量函数的微分学,带参变量积分以及重积分与曲线积分、曲面积分等等,几乎囊括了数学分析的全部主题。

据说,这本习题集是为了配合三卷本的《微积分学教程》,后者的作者是乌克兰人菲赫金哥尔茨,终生执教于圣彼得堡大学。其中级数部分的内容包括,数项级数、级数的运算,函数项级数、幂级数、傅里叶级数,级数求和法,利用级数求定积分之值,等等。即便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重温这些词汇依然让我感到十分亲切。

多年以后我发现,印度数学天才拉曼纽扬年轻时,也酷爱一本英国人编的数学手册。该书列举了五千多个方程、定理和公式,内容涉及代数、三角、微积分、解析几何和微分方程,可以说19世纪后期人类知晓的大部分数学均包含其中。编者只是伦敦的私人教师,而不是什么高明的数学家。

那本手册原来是为英国大学生通过以艰深出名的Tripos学位考试准备的,而在拉曼纽扬那里,却成了发现新公式和新定理的途径。他在沉湎于寻找公式或定理之间的有机联系中,在笔记本上记下许多奇妙的发现。后来,他摘抄了其中的几个结果寄给剑桥大学的数学家哈代,因此获得了邀请,开始了人所共知的天作之合,并成为享誉世界的数学奇才。遗憾的是,“吉米多维奇”的中国读者中,尚无人取得如此成就。

2

在数学系开学典礼上,我见到了头发花白却很有风度的系主任张学铭教授,他与国民党中将、张学良的胞弟恰好同名。张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控制理论专家,安徽巢湖人,毕业于扬州中学,1936年考入浙江大学,西迁至长沙时转入湖南大学,未随浙大去贵州。战后他曾在中央大学短暂执教,随后便受聘山东大学。

其时张先生已在山大执教三十多年,兼任数学研究所所长和省数学会理事长。张先生的一大成就是,解决了爱因斯坦在广义相对论中提出的求解一类“短路线”的运动方程问题。谈话间他向我们介绍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数学家潘承洞,他由于在哥德巴赫猜想问题上取得的卓越成就,几个月前刚从讲师直接晋升教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潘师。

没想到的是,一年以后张学铭先生便离开了山东大学,调任母校浙江大学。1981年教育部颁布全国首批博士点,“运筹学与控制论”专业只有山东大学和浙江大学有,而张先生是两校唯一的博士生导师。在浙大,他为数学力学系培养了第一个博士陈叔平,后者曾担任贵州大学校长。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1978年初,张先生看到辗转送到他手里的一篇数学论文《双曲复变函数》,把在山东省无线电厂当供销员的作者调进了山大数学系,他便是如今赫赫有名的彭实戈院士。1993年,当彭老师获得第一个重要的奖项——中国青年科学家提名奖时,把全部五千元奖金悄悄寄给了杭州的师母,那时张先生已过世七年了。

那时的山大数学系有三老,另外两位都是留洋回来的。一位叫谢力同(原名谢联芬),是运筹学方向的学术带头人,他是张学铭先生的同龄人。谢老从没教过我,我们也未曾有过交流,他看起来头发几乎全白了,因此显得更年长一些。谢老是四川富顺人,早年毕业于中央大学,后留学美国,获得密执安大学硕士学位。

据说谢先生是在去美国的轮船上,用解析几何的方法把他大学时代的老师孙光远提出的一个拓扑问题给解决了,得到了美国导师的高度评价。孙先生是芝加哥大学数学博士,也是中国第一个数学硕士——陈省身先生的导师,只不过后来他与清华闹不愉快,便离开北平到了南京。

另一位更年长,那便是生于1914年的莫叶老先生。他个子矮小、身材敦实,说话带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让人过目(耳)难忘。特别是当他说起数学家内万林纳[1]: 内万林纳(1895-1980),芬兰数学家,曾担任国际数学家联盟主席。从1982年开始,国际数学家大会颁发内万林纳奖,是信息科学数学理论方面的最高奖。这个名字时,嗓音尤其可爱。莫先生给我上过两门课——复变函数论和亚纯函数,后一门是研究生课程,那时他已经七十高龄,患有比较严重的糖尿病,每节课中间要去一两次厕所。

莫老先生曾获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的博士,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博士,而且是洋博士。莫老幼时在家乡干过放牛担柴的活,后来得到三哥的资助,就读上海光华附中。1932年,他同时考取了浙大机械系和交大数学系,因为不喜欢动手而选择了后者。战时莫老任教重庆的交通大学,待到抗战胜利,他率先乘飞机回上海授课。没想到的是,莫夫人随后搭乘的飞机起飞时撞山坠毁。机上绝大多数乘客罹难,她却大难不死,且重伤治愈。

1950年,已经留在华盛顿大学执教、薪水丰厚的莫叶先生收到在交大图书馆工作的妻子来信,毅然决然地从美国回上海,受聘母校交通大学教授。1952年院系调整,交大变成工科院校,他携家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济南,从此没有再变动过。2013年冬天,莫老诞生一百周年纪念会在山大召开,杨乐院士作为同行亲临参加,与会的莫老弟子有北京邮电大学校长乔建永、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授孙讷正。

那时数学系的名教授还有,泛函分析专家郭大钧(四川泸县人)、计算数学专家袁益让(江苏靖江人)。给我上过课的老师有尤秉礼、陈玉妹、贾启恒、王树棠、陈祖浩、欧阳亮、程兆林、赵克友、方祖耀、于秀源,答疑老师一般由研究生担任,他们中有赵焕贤、黎伯堂、江守礼、仪洪勋、曹慧中,其中于曹两位老师是我的师兄。还有系行政领导周志仁、杨佩勤、方从善、王盛群、刘素华,没有听过课的老师中也有几位认得——刘桂真、墨文川、周鸿兴、王文洽。

3

学习固然很忙,但体育锻炼也抓得紧。每天天蒙蒙亮,集合的哨声便把大伙从梦乡唤醒。在这方面,班长蔡林和团支书高红军以身作则。后者的体育特长正是长跑,虽然每年秋天的学校田径运动会他进不了前三名,但会拿到一两分,而体育委员高泮林是乒乓高手。不过,数学系的男女团体总分名列前茅,计算数学班里可有不少高手。

多年以后,我在上海见到当年的一位运动健将侯维栋,他已是交通银行总行副行长。虽然公务繁忙,仍请我喝了一杯咖啡。计算机专业还有一位金发碧眼的女生叫金鹰,她总能拿两项冠军,她的父亲是山大的美裔英语老师,曾参加朝鲜战争,做了俘虏后来到中国,娶了一位山东姑娘。至于我本人,要到工作以后才出成绩,除了足球和篮球比赛,校田径运动会也少不了我。我的强项是铅球,不会任何技巧,纯粹靠爆发力,却每次能得分,最好的成绩是亚军。不过那会儿,我只是全班第一。

操场旁边就是浴室,每周一次,我们会去那里洗澡,那是从前在黄岩县城难得享受到的。可惜的是,我从没有获得阿基米德那样的灵感,他在木桶里发现了浮体定律。说来难以置信,我的数学发现泉思如涌是在三十年以后,甚至有了些许费尔马当年的景象。而饮食方面,那会儿我正处于长身体的时候,适当的粗粮和面食对我有好处,也因此有了南人北相。

那时生活比较艰苦,寝室里没有桌椅,食堂里吃饭也都站着,头两年没吃到一粒米饭,这对南方人来说尤为想念。倒是玉米做的窝窝头吃了不少,这类食物如今成了餐馆里的美味佳肴。不过,我们食堂里的窝窝头硬度可不一样。每次早餐,第一个先到的同学要拿大脸盆去盛小米稀饭。搭配的咸菜主要是萝卜丝和宝塔菜,其中也有少量花生豆和大蒜瓣。

遗憾的是,我大学时代的教科书没有留下一册,毕业时学校发的成绩单也已遗失,只留下毕业照和毕业证书。不过我记得,那时候山大和其他学校一样,没有通识教育或全校性的选修课,甚至连数学史这样的课程都没有老师开设。而在50年代和60年代初期,情况可能有所不同。

2001年,山大百年校庆期间,时任财政部长的项怀诚学长回母校,代表校友致辞时说到,他在文学院念书时,既喜欢“冯陆高萧”四大名家,同时也对自然科学感兴趣,尤其是数学。说着他脱稿讲了一段幽默的话:“我是学文学的,有什么资格去做那个沾满铜臭味的工作呢?这是因为我在母校修了很多数学方面的课,尤其是莫叶教授讲的数学史深深地吸引了我。所以,我现在每年算账几千亿也不出错。”

从大四开始,教室里自修的同学逐渐减少。即便留在教室里的,也不太认真学习看书了。他们聊天的时间多了,而我那时候正忙于复习,准备春节后的研究生入学考试。因此经常独自去东边新盖的教学楼看书。那时候还没有Walkman或Mp4之类的随身听,有时我会带一台袖珍收音机,戴上耳机听音乐。这台收音机是大三时买的,那会儿女排世界杯在日本举行,中国队首次拿了世界冠军。我感兴趣的是中央台的午间体育新闻,还有紧接着那半小时的音乐节目——八音盒[1]: 八音盒(music box),一种发音清澈、透亮的机械音乐盒,留声机的前身。1796年由瑞士人法布尔发明,初为圆筒形。。

通常,“八音盒”节目会播放西方古典音乐或民族乐曲。原本,宋朝问世的《三字经》里有记载:“匏土革,木石金。丝与竹,乃八音。”其中匏是指葫芦,这八音包含了所有制作器乐的原料总和。有一天中午,八音盒节目播放了这样几首曲子:门德尔松的《乘着歌声的翅膀》,舒曼的《童年情景》,肖邦的《波罗乃兹舞曲》,鲍罗丁的《中亚细亚草原》和格里格的《皮尔·金特组曲》。

那一天也是我生命中的重要时刻,这几段闻所未闻的旋律把我给迷住了。我第一次意识到,在数字世界以外,还有如此美妙的东西。从那以后,我爱上了古典音乐。等到我有了学英语用的录音机,便把大作曲家的代表作都找来听了。而在我后来的世界之旅中,也曾抵达那五位作曲家的祖国,并在华沙和莱比锡探访了其中三位的故居。

四、泉城

济南素有“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美誉,其出处如同“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样无法考证了。

——题记

1

济南是一座泉城,可谓天然岩溶泉水博物馆,且素有“家家泉水,户户垂杨[2]: 此处杨非杨树,而是指杨柳,即柳树。《水浒传》里有典故,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事实上,古时中原没有杨树,引进以后,杨柳才简称为柳。”的美誉,其出处如同“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样无从考证了。城内密布着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甘泉,历来有七十二名泉之说。众多泉水汇流成的护城河流淌到大明湖,后者与南边的千佛山、东边的华山、北边的鹊山等构成了独特的地貌风景。最负盛名的要数趵突泉、黑虎泉、五龙潭和珍珠泉四大名泉。济南老城区在方圆不到三公里的范围内,大体上为现今从黑虎泉出发的游船环城一圈所经路线包含的区域。

之所以泉水众多,是与济南独特的地形和地质构造有关。鲁中南低山丘陵与鲁西北冲积平原海拔相差约五百米,仿佛一片平缓的斜坡,济南市区的地势也是南高北低。不仅如此,济南地下是可溶性灰岩,有许多溶沟、溶孔、溶洞和暗河,形成储存和输送水流的管网。因此,当南面泰山北麓的地下水,沿石灰岩地层潜流一路向北,遇到北郊组织紧密的岩浆岩阻挡,积蓄已久的大量地下水,便沿着地表的裂缝涌出地面,形成众多天然的涌泉。

来济南后的第一个周末,我便与同学结伴去游趵突泉,那是泉城的象征,与千佛山、大明湖并称为济南三大名胜。进得公园,只见三股喷涌的泉水排列成三角形,每一股都是用双手合不拢的,那正是闻名遐迩的趵突泉。据说是北宋齐州(济南)太守、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取的名,含有跳跃奔突之意,迄今已经近千年了。水池边的石碑上刻着“天下第一泉”五个字,后来我在别处也见到过,比如镇江金山寺外的中泠泉,原是在长江中,甚为难得。此外,还有北京玉泉、昆明碧玉泉、庐山谷帘泉等等,都号称天下第一。但我相信,趵突泉才当之无愧。

看过趵突泉以后,我们来到公园里的另一处胜景,那正是“千古第一才女”、宋代词人李清照的纪念馆。楹联是郭沫若才华犹在时所写,上联“大明湖畔,趵突泉边,故居在垂杨深处”,下联“漱玉集中,金石录里,文章有后主遗风”。池中有一泓清泉即漱玉泉,相传李清照曾在池边居住吟诗作词,姑且信之。不仅宅地和楹联少不了泉水,甚至济南方言也脱离不开。比如闲聊,东北人叫拉呱,北京人叫侃大山,上海人叫吹牛皮,而济南人叫胡喷或海咧。

1084年,李清照出生在济南章丘的一户书香人家。父亲李格非是苏轼的学生,“苏门后四学士”之一,曾中进士,做过礼部员外郎,母亲是北宋宰相王珪[3]: 王珪(1019-1085),北宋宰相。成都华阳人,幼时随叔父迁居舒州(今安徽潜山),后中榜眼。长女嫁李格非生李清照,次子生女嫁秦桧。的长女。少女时代李清照生活在汴京(开封),过着优裕的生活,十六岁写出《如梦令·尝记溪亭日暮》,一时轰动京城。十八岁的元宵节,她与兄长游相国寺时得遇太学生赵明诚,两人一见钟情,婚后写出广为世人传诵的爱情诗《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和《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

那时我有所不知,李清照后半生竟然与我的故乡浙江密不可分。1107年,她的父亲和两度为相、历经党争的公公双双病故,翌年她和丈夫不得不避走故乡,号易安居士。之后的二十年间,无论是退隐青州,还是复出知莱州或淄州,他们写诗作词、收藏金石,过着夫唱妇随的甜蜜生活。直到1127年,发生了靖康之变,金人大举南侵,俘获宋徽宗、钦宗父子北去。李清照夫妻开始了南逃生活。

赵明诚先是出任江宁(南京)知州,罢守后欲往江西,乘船逆长江而上。途经安徽和县乌江亭,李清照写下《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到达池州时,接到知湖州的消息,赵明诚独自先返回,途中因患疟疾病逝,那是在1129年。之后,李清照携带着仅存的金石书画入浙,先后寄居台州、温州、衢州、绍兴、杭州、金华等地。

正如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所写的,“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陆,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此处台即我的故乡台州,诗人之所以来台州,应与南逃的赵构皇帝有关。回杭州后,李清照改嫁又离异,之后避居金华,仍笔耕不辍,完成了丈夫的遗著《金石录》校勘并作后序。那首世人皆知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也应是她流落浙江时所作。大约在1155年前后,李清照怀着对死去亲人的绵绵思念和对故土难归的无限怅惘,在极度的孤苦、凄凉中悄然离世,无人知晓确切的日期和地点。

2

从趵突泉公园出来,穿过泉城路,沿着趵突泉北路向北,经过五龙潭公园,走上大约一公里路,便到了大明湖的西南角。从南大门进入,左侧有仿宁波天一阁藏书楼建造的遐园,据说有“南阁北园”之誉。遐园西侧便是纪念宋代诗人辛弃疾的稼轩祠,那是在1961年,将已存在半个多世纪的李鸿章纪念祠改名而成,稼轩是辛弃疾的号。辛弃疾的出生地四风闸村在今天济南机场所在地遥墙镇 ,其时山东已被金军占领。他后来的境况与李清照相似,中晚年居住在江西铅山。作为豪放派大诗人,辛弃疾与苏轼合称“苏辛”,与李清照则并称“济南二安”。

虽说辛弃疾的词以豪放著称,我更喜欢他的抒情小调,那似乎有易安居士的遗风。如《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中的“为赋新诗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又如《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里的“众人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至于那位晚清重臣李鸿章,他只是在1898年作为北洋通商和钦差大臣来济南视察过一回。无论如何,纵然有一千条理由,把一个人的纪念祠改成另一个人的,对谁都不算尊重。

而在南岸东侧,近年又建了老舍纪念馆。1930年,老舍辞去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中文讲师职位,受聘齐鲁大学,在济南生活了四年,因此合情合理。他曾一口气写下七篇有关济南的散文,包括《济南的冬天》。这篇文章如今已收入中学《语文》课本,其中有这样的片段,“城里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一座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

与西湖不同,游览大明湖是要门票的,因此我来的次数不多。印象最深的是大一的一次班级活动,我们雇了好些条游船,还拍了一张划船的照片。右边的怀宝良已作古,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黄河入海处的胜利油田,娶妻生子,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却不幸患了绝症。读研时我和邢安庆曾坐火车去看望,不料竟成永别。安庆后来留学加拿大,现在多伦多工作。2006年秋天,我应邀赴蒙特利尔参加魁北克诗歌节,特意在多伦多转机并停留一天,看望了安庆和另一位室友王新民。

大明湖的面积虽然不大,湖中小岛却不少,不过多数与岸边有桥相连,真正四面环水的只有湖心亭和历下亭两座。我们弃船上岛,看见亭柱上写着杜甫诗句,“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那是在745年,杜甫与北海太守李邕欢宴于此[1]: 李邕(678-747),唐代书法家,湖北武昌人。北海是古地名,位于今山东昌乐东南,他在太守任上遭人暗算,被宰相李林甫定罪,狱中遭酷吏毒打至死。,所写《陪李北海宴历下亭》一诗中的名句。后来广为传诵,历下亭也因此名扬天下。不过,那时的历下亭在五龙潭,到唐朝末年倾塌了。北宋以后,历下亭才移建大明湖南岸。清代又在岛上重建,匾额“历下亭”三字系乾隆所题。

湖的北岸有两座寺庙,其中铁公祠建于1793年,是为了纪念明代兵部尚书、山东参政铁铉。据说当年燕王朱棣南下夺权,攻至济南时,铁铉率军民坚守,屡挫其锐。朱棣攻下南京自立为帝后,铁铉终因兵微将寡,被俘分尸,年仅三十七岁。后人敬其英烈,立祠祀之。只见园内杨柳垂荫,藤萝攀援,好一派古朴典雅。清末作家刘鹗在小说《老残游记》中写道,“在铁公祠前看大明湖,可见千佛山之倒影。”但我们游览大明湖时,却没能见到。

铁公祠旁是小沧浪,这是一座有着江南风格的园林,由沧浪亭、曲廊、荷池组成。因系效仿苏州沧浪亭修建,且规模较小,故取名小沧浪。曲廊沿湖而建,池边有座八角形的小沧浪亭,整组建筑布局新奇雅致,超凡脱俗。相传1804年夏天,山东学政刘凤诰[1]: 刘凤诰(1760-1830),江西萍乡人。1808年,提督浙江学政时,由于对某考生有“徇情”事,遣戍到齐齐哈尔,五年后特赦归乡。此事也使得袒护他的浙江巡抚阮元遭革职。任满离职时,巡抚铁保设宴于沧浪亭为其送行,席间刘赋得吟诵济南景色的联句“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由铁保手书,在小沧浪西洞门两侧刻为楹联,至今传诵不绝。两位最负盛名的铁姓人一同留名大明湖畔,更是佳话。这副对联再次证实,在风和日丽的日子游览大明湖,是可以看见到千佛山的。

3

从地图上看,大明湖或趵突泉向南不过四五公里地,便是济南的另一处胜景千佛山。即便从山大中心校区或历城校区出发,也不过七八公里路。可是,千佛山海拔285米,净高是杭州宝石山的三倍。因此,我大学期间只爬过两次千佛山也属正常,其中一次是参加系里组织的登山活动。多年以后我回济南,被一位新朋友带到南部群山中,仿佛发现了又一处桃花源,那里绿树成荫,有宜人的景色和雅致的酒店,宛如西湖的西边。

遗憾的是,我从未到达诗人徐志摩罹难的开山(一说是党家山)。据说是在济南西南郊,京台与绕城高速交接处南边崮山互通附近的开山村,现属长清区崮云湖街道。那是在1931年的一个冬日,诗人搭乘一架邮电机北上,不幸撞山毁灭。其时徐志摩正执教北大,为了赶上当晚林徽因的讲座,头天乘火车从上海到南京,想搭乘张学良的私人飞机,不料将军行程有变,他只好坐上那架邮电机。巧合的是,这架飞机就叫“济南号”,而先前徐志摩也曾数度游泉城,其中一次是陪伴印度大诗人泰戈尔到齐鲁大学演讲。长清如今建起了大学城,诗人不再孤寂了,那里还为他立了一块纪念碑,由牛汉题写。

千佛山又名历山,那也是大明湖历下亭的由来,历下意味着历山之下。这个名字又一次佐证,古时可以从大明湖眺望千佛山。即便如此,还得仰仗古人的想象力,才可以取名历下亭。据说隋朝时,佛教便在济南盛行,虔诚的教徒依山沿壁镌刻了许多石佛。到了唐代,规模越来越大,建起了兴国寺,寺后的山崖集中了无数石刻,叫千佛崖,寺庙也称千佛寺。 沿西路登山,途中可见唐槐亭,亭旁有古槐一株,相传唐朝名将秦琼曾拴马于此。登上一览亭,济南全景一览无余,近处大明湖如镜,远处黄河如带。当然,这也是古人才能看见的风景。

虽然美景难觅,在我离开济南以后,千佛山的佛事再度兴盛。先是在1992年,兴建了万佛洞,塑造了佛祖、菩萨、天王等无数,最大的一尊卧佛长二十八米,高十五米,洞内壁画万余平方米。接着在1996年,塑造了十八罗汉像,可惜他们的名字没有一个可以让人记住。而在2010年夏天,济南市民李兆海通过GPS卫星地图揭示,千佛山的环山公路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坐佛形象,堪称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的人工佛像景观。而南部的山体形如一只巨大的鳌龟,清晰可辨。

光阴流逝,一晃过去了很多年,我已游历了大半个世界,济南也早已成为故地。就在那个初夏的下午,在高铁时代来临之前,我回母校参加一个数论研讨会,特意在老火车站叫了一辆平板三轮车,横穿了整个济南城。那是一次毫无遮拦的观察,果然我获得了灵感,写成一首小诗:

济 南

白杨树籽飞扬的天空

一辆老式平板车驶过泉城路

车上的我想看看久违了的城市

女词人的居所更显小巧了

母亲河变成了一条季节河

一个洒满香水的姑娘走过斑马线

她内心的悸动浮现在我的脸上

广告牌是一只挥舞的手

谁能偿还我

十年的记忆?

这远道而来的重逢

解不开一道沙漏的谜语

五、扬 州

扬州和台州分属江浙邻省,可是姐妹俩会很多年不见面不通话,只写信,每月消费一枚八分钱的邮票。

——题记

1

在外省,尤其是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上大学,是一桩美好且值得庆幸的事情。这样假期回家可以游玩你感兴趣的城市,确切地说,可以利用铁路部门的规则,作一两次免费的停靠。事实上,我利用学生时代的寒暑假,把京沪线上的城市都玩了个遍。但我对规则的进一步理解还要等再年长几岁,也就是说,是在读研以后。那时我发现,去中国任何一座通火车的城市,都可以利用学生证买到半票。不过眼下,大一的寒假来临,我迎来了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假期。

虽然母亲十分希望我回家(想必父亲也如此),希望见到从未如此久别过的小儿子,但她仍然支持我去扬州姨妈、也就是她的亲妹妹家过年。外祖母是外公的续弦,一共生育了四个儿女。老大是舅舅,40年代末流落到了台湾,兄妹之间已经整整三十年未见了。老二就是母亲,下面的两个妹妹分别在扬州和温州。温州小姨家我小时候随母亲和兄长去过三次,而扬州四姨家我从未去过(母亲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和一个哥哥)。四姨与母亲关系最亲,也是她们五姐妹中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况且扬州离开济南不算远,又是一座风雅的历史名城。

等到考试全部结束以后,我急不可耐地坐公车去了火车站。有了三个月前上学报到的经历,我显得比较自信,没考虑到济南只是过路站。对伟大的春运更没有思想准备,尽管那时尚未出现打工潮。虽然半个月前我就买好了车票,但没有预留的座位,因为那时售票是人工而非计算机操作的。果然,每列发往江苏以远的客车都严重超员,我怎么也挤不上车,尝试爬窗也失败了,里面的乘客不让进,只有个别目光凶力气大的人成功了。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从黄昏到了下半夜,我仍滞留在站台上。

一次次失败后,我绝望地流下了眼泪,后来站台上来了一位警察模样的叔叔,他在查看了我的学生证以后,厉声指责山东大学,说这样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孩子回家,学校怎么不派人送一送呢?他把我带回到有暖气的办公室,那里有长椅可以休息,他答应次日帮我弄上车。我这才定下心来,躺在椅子上进入了梦乡。翌日上午九点,这位叔叔果然把我送上一辆南下的火车。待到春节过后返回学校,我听到班上有人议论,究竟是哪位同学在月台上哭鼻子呢?对此我没有吱声。

终于上了火车,依照我的日记记载,这是从黑龙江西部五大连池的龙镇发车,驶往上海的155次临时快客。过道里挤满了人,有个扶手的地方就不错了,甚至行李架上也有乘客,仿佛后来见到的印度或孟加拉国的市郊列车。直到过了淮河,停靠蚌埠站时,我才找到座位,当然是事先挨个询问预订的。一路晚点,我又一次在黑夜中跨过长江。到达常州时已过子夜,接站的表哥已回学校,我找到一家旅社,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我乘公车来到常州化工学院。表哥的学校已放假,校园里空荡荡的,模样一点也记不得了。我只知道它后来多次更名,如今叫常州大学。

翌日午后,我们乘火车返回昨日路过的镇江。之前,表哥带我参观了红梅公园和瞿秋白故居。那会儿故居尚未开馆,此前我也未曾听过说这位中共早期领导人和第二任夫人杨芝华(杭州萧山人)的传奇故事。更不曾知晓,常州出过两个命运舛的民国名媛:周璇和陆小曼。陆小曼后来嫁给了诗人徐志摩,但生前公公不让她进海宁家门,死后也无法与夫婿合葬。而周璇作为中国第一个银幕和歌坛两栖明星,命运更悲惨。她虽出身书香门第,双亲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但幼时便被抽大烟的舅舅偷偷拐卖到附近的金坛县(数学家华罗庚的故乡),至死未再见到亲生父母一面。

2

镇江古称京口,“京”意味着高,京口即帝王居住的地方。三国时孙权在此建筑铁瓮城,北固山的甘露寺相传为刘备与孙权妹妹成亲的地方。镇江始有“京口”之称,这也是“京”有首都之意的开端。我们先乘公车去长江边的金山寺,这座建于东晋年间的古寺原来是在江心岛上。清康熙年间,还曾在此为南巡的皇帝修建御码头。这使我想起温州瓯江的江心寺,至今仍需渡船上岛。有意思的是,温州和镇江都曾有过英国领事馆。我还想到小舅,他念书的电雷学校最初在镇江的校址恐已难觅,但一定是在江边,且有可以停泊军舰的码头。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亲近长江,滔滔的江水东流而去。对岸便是古代的繁华之都扬州,想必那时南来北往的旅客都会看见金山寺。金山海拔只有四十三米,人们常用“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来形容[1]: 此句出自唐代诗人刘禹锡(约772-约842)的名篇《陋室铭》。刘文作于长江北岸的安徽和县,那里与镇江相距并不远。当时诗人被贬任和县通判,遭到知县刁难。。从远处看,只见寺院,不见山。因此,也就有“金山寺裹山”之说。众多的传说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无疑要数《白蛇传》里的“水漫金山”了,这使得镇江与杭州发生了联系。许仙与白娘子在断桥相遇,结为良缘,后被法海关在金山寺,引得白娘子发怒大闹。

那时润扬长江大桥尚未建成通车,镇江与扬州之间的往来全依赖水路,轮渡码头是个繁忙的地段。我们无暇探访葛洪发明火药的茅山或沈括撰写《梦溪笔谈》的梦溪,离开金山寺后,我在赶往码头的路上瞥见了北固山。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先祖蔡谟任东征将军时即镇守京口,他在北固山上兴建了北固楼,用以储藏军事物资。

幸运而又不幸的是,我们无需去扬州换乘汽车,因为有船直接开往江都大桥,那是表哥的家乡。轮渡上载运了不少汽车,那幕情景似曾相识,小时候我从台州去温州,过瓯江时也搭乘同样的轮船。只不过那时我们坐在车里,现在是踱步上船。轮船先是驶过一片开阔的江面,随后便在江心屿之间穿梭。右侧有一座大岛,那正是长江中间唯一的县治——扬中。

说到扬中这座仅次于上海崇明的长江第二大岛,它原是千里之外黄河馈赠的礼物。东晋时,此地仅有露出水面的几个小沙洲。到了隋唐,小沙洲逐渐连成长沙洲。宋代(1128年)黄河改道南徙,至明代(1495年),黄河、淮河、长江三水合流,带来大量的泥沙。这使得河床快速淤积,加速了洲地的成陆。等到清咸丰五年(1855年),黄河北归,淮水南下受到遏制,沙洲便相对稳定了。民国初年,扬中陆地的雏形已形成,才有了这座县城。

不一会,轮船开到夹江汇入长江处,那正是著名的三江营地,也就是当年黄淮之水汇入长江处。江右属江都的大桥镇,江左属广陵的头桥镇,我们抵达的码头叫河口,如今是江都港所在地。四姨和姨夫从武汉回江都后,便一直在大桥中学当老师。从大桥镇向北不远,邻近新建的扬泰机场,有两座小镇叫郭村和吴桥,那里原是新四军苏北指挥部所在地和活动据点。当年,姨夫便在乡里给首长做警卫员入的伍。十八岁那年,他参加了济南战役和淮河战役。

与大桥镇隔岸相望的是桥头镇,那是物理学家束星北的故乡[2]: 束星北(1907-1983),江苏江都人,理论物理学家,“中国雷达之父” ,曾任浙江大学和山东大学教授。。在他小时候桥头镇属于江都县,他上小学便是过江到大桥来念的。说到束先生,他是诺贝尔奖得主李政道先生最记挂的老师,那是在西迁到贵州湄潭时期的浙江大学。束星北起先入读杭州之江大学和济南齐鲁大学,再赴美国和英国留学。回国后他先是执教浙江大学,1952年院系调整时去了青岛山东大学。可以说,他是我的多重校友。不过那时候,离开《束星北档案:一个天才物理学家的命运》(2005年,作家出版社)一书的出版尚有四分之一世纪的时光,我甚至未听说过他。

3

记事以来我第一次见到四姨,早年相片里的秀美已不见了。毕竟时光已流逝了三十年,而且是非比寻常的三十年,她已年过半百。比她年轻两岁的姨夫面相随和,没有想象中新四军的威严,只是他喜欢埋怨,偶尔也会发怒。如同表哥所言,假如不是因为小舅去了台湾,他们当初会留在南大(至少会在南京),不用去异乡的武汉,也就不会在苏北乡村度过余生。

记得有一天,四姨拿出小舅从伦敦寄来的信让我翻译英文地址,被姨夫当场夺走并撕碎。嘴里还嘟囔着:“你苦头还没吃够?”大桥中学的规模不比我的母校江口中学大多少,姨夫是副校长,相比他的资历和学历实在委屈了。同龄的表弟即将参加高考,十五年前他和我曾在外婆老家南田岛相见。只是那会儿我们尚在襁褓中,自然不会有任何记忆。

每次我和四姨走过那些街道,都会遇到她从前或现在的学生,她会把我介绍给他们。街边有几处小摊,分得比较开,有些货物就摆放在手推车上,那幕景象似乎更像是北方,而不是江南。毕竟,这里是长江北岸,一望无际的平原,没有一座小山,可以阻挡一下寒流。刺骨的冷风嗖嗖地刮着,好在有阳光照射下来,给大地上的人们一丝温暖。自从南田岛分手后,四姨和母亲就没有再见面。我有时好奇,扬州和台州分属江浙邻省,可是姐妹俩会很多年不见面不通话,只写信,每月消费一枚八分钱的邮票。

春节期间,四姨带我去参观江都水利枢纽工程。这项“文革”期间完成的浩大工程原先已集灌溉、排水、通航和发电于一体,现在又成了南水北调东线工程的源头。还有不可错过的扬州,我游览了瘦西湖和个园等名胜,重温了二十四桥明月夜的胜景。虽然不曾为国都,扬州却与一位赫赫有名的皇帝紧密相连,那便是隋炀帝杨广。他二十一岁即镇守扬州,担任扬州总管十年。在位十四年,曾三下扬州南巡,直至被缢弑,下葬在扬州。

我来扬州不止一次,有一回还去了北郊的槐泗镇槐二村,参观了杨广的陵墓。那是一座大土墩,与想象中的帝王之墓略有差距,尤其是对修建了隋唐大运河、开创科举制度的那位文武双全的皇帝来说。虽然有一块省级文保单位的碑石,但周边没有围墙,无人看守,不由令人生疑。后来我了解到,那是清嘉庆年间,大学士阮元考证还乡丁忧时认定的[1]: 阮元(1764-1849),江苏扬州人,清朝名臣、一代文宗。在西湖孤山创办诂经精舍,率先教授自然科学。该精舍办学一个多世纪,培养出国学大师章太炎等,校舍先后为杭州艺专、浙江博物馆继承。,他的家族墓地也在槐泗,他并自个出资将其修复。

这位阮元是扬州学派的代表人物,不仅诗文了得,也是一位重视教育的政治家,并精通和倡导自然科学等实学,被后来的洋务运动领袖张之洞追随和效仿。阮元曾主编中国第一部天文历算家传记《畴人传》,为含冤的南宋数学家秦九韶打抱不平,也正是他在浙江民间寻访到元代数学家朱世杰失传多年的名著《四元玉鉴》,这部著作和秦九韶获得“科学史之父”萨顿的盛赞。而在西子湖畔,有一座小岛阮公墩,正是为了纪念巡抚阮元,他的政绩被百姓认可,且疏通西湖淤泥有功。

直到2013年春天,扬州市邗江区一处房地产项目施工时发现了两座古墓。其中一座的墓志显示墓主为杨广,另一座墓葬的可能是他的皇后萧氏。墓志铭文记载墓主去世时间为“大业十四年”,与史实相符,这才推翻了阮元的判断。两座墓占地面积都只有二三十平方米,甚至小于阮元发现的那座,这与他的死因有关。公元618年,隋炀帝巡幸扬州期间,禁卫军发动兵变,推举重臣宇文化及为首领,并缢死杨广。

可是,半个世纪以后,武则天时代的“扬州起事”却没有成功,初唐四杰、时任临海县丞的诗人骆宾王从此销声匿迹。而在西子湖畔,有一座小岛阮公墩,却是为了纪念曾经的巡抚阮元,他的政绩被百姓认可,尤其在平定海盗、传承文化、科教兴国、疏通西湖方面。有趣的是,在阮元的故乡,新近评选出来的“扬州十大文化名人”,隋炀帝和阮元名列前两位。

说到隋炀帝,他与淮扬菜或苏菜的成名也有关系。苏菜与鲁、川、粤菜并称为中国四大菜系,注重刀工,讲究火候,口味清淡微甜,其中狮子头和扬州炒饭名声远播。隋炀帝的南巡,将北方烹技带到扬州。唐宋时期,淮扬菜的风味已具鲜明特色;到了明清,江南的税赋和盐主要在扬州装船北运,抵淮安后弃船蹬车。这使得扬州和淮安成为商贾云集之地,富商们对美食的追求成为风尚,从而提高了淮扬菜的品位。

同样出名的还有扬州澡堂,尤以蒸、擦、捶为三绝。这些我当然没有机会体验,但我却感觉到了扬州的衰落,无疑这一衰落与从前的兴盛一样,都与长江有关。1912年是中华民国元年,津浦铁路正式通车,把北方和南岸的六朝古都南京、人间天堂苏州和冒险家乐园上海连成一线,而把“淮左名都”扬州撂在一旁……

六、少年

我希望不久将来,在中国的一流大学里会出现类似剑桥使徒社或维也纳小组那样的社团。

——题记

1

春节过后,我返回学校,接到辅导员通知,系里决定在78级同学中间成立“小班”。 后来我才知道,成立“小班”是新上任的系主任潘承洞教授的主意。确切地说,是从全年级选拔出成绩优秀、年龄较小的十七位同学,组成课外兴趣小组,由一对夫妻老师楼世拓和姚琦讲授分析技巧和初等数论。“小班”里头多数是数学专业的同学,他们中不少是上一年山东省中学数学竞赛的优胜者,没有参加高考,直接被山大录取。

两位老师的讲课风格很特别,带有神秘色彩,一下子让我们接触到数学史上的大问题和大猜想,从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正是在那一年,英国山城德勒姆召开了一次国际解析数论会议,那是改革开放后中国数论学家在国际舞台上的首次亮相,代表中国参加的有四位数学家:华罗庚、王元、潘承洞和楼世拓(陈景润因签证未妥没出席),前三位是赫赫有名的数论专家,而楼老师那时还只是一名讲师。

因为年龄小(最小的十三岁),“小班”也被人称作山大的“少年班”。我们班也有四人入选,除了我,还有郭雷、杨申和姜冶,他们和我不在同个寝室。郭雷和杨申比我大一岁半,而姜冶比我小三个月。回想起来,进入“小班”倒不一定学到什么,而更多的是一种精神鼓励。郭雷是淄博人,后来到中科院深造,师从数学家陈建功先生的儿子陈翰馥教授,我将在《维纳》一文详细谈论他。

我对杨申的记忆有些模糊,但细心地在一个笔记本上粘贴保存了他清秀的字迹。他的双亲是山东医学院的老师,这所学校的校址是原来齐鲁大学的,在新千年之际被并入了山大,成为山大的趵突泉校区。杨申后来和我一样,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却不幸患上了白血病,做医生的父母无能为力,当年秋天便先行离开了我们。

姜冶是陕西铜川人,俏皮任性,毕业后考取重庆大学的研究生,之后任教大连理工学院(现大连理工大学),再后来自费留学加拿大安大略省的果尔夫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去了美国,任职于纽约的摩根-斯坦利银行。我和姜冶曾在大连和纽约两度相逢,他并驱车带我游览了多伦多和尼亚加拉瀑布。

那会儿“小班”里最为活跃的是数学班的同学,特别是王炜。虽说他比我大两个月,却如同一个小精灵,有一张永远长不大的孩儿脸。王炜天资聪颖,他的记忆和逻辑推理能力极强,当老师介绍一个新问题时,每每把目光对准他,似乎担心其中有错。即便潘师也是如此,常会流露出征询的目光。可他课后不怎么用功,喜欢下棋、打桥牌。另外两个学习出色的同学是杨宇弟和杜一宏,宇弟是本校子弟,可谓是英俊少年,有时还背着一把吉他;一宏来自舜帝的故乡诸城,质朴勤奋,大三以后成为我的室友。

楼老师是50年代后期上海市中学数学竞赛的亚军,他和姚老师都是复旦大学的高材生,因为家庭成分不好等原因,吃尽了苦头。1978年调入山大前,两位老师在济南缝纫机厂当工人,业余时间喜欢钻研黎曼猜想等数论难题。当时为了能够接近潘老师,不爱桥牌的他专门苦练了一番,等有机会与潘师对局时,便在牌桌上和盘托出,发表他对黎曼猜想零点密度估计问题的见解。

潘师爱才心切,当即表示要把两位老师调进山大。不料工厂头头得知后不肯放人,说既然会算数目那就在厂里做会计吧,最后还是潘师通过省里关系才搞定。因为某种原因,楼老师和姚老师后来回到故乡,任教于新成立的上海科技大学(现上海大学)。不久,楼老师作为一名交换学者去了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尚佩恩分校,跟赫赫有名的英国数论学家哈泼斯坦[1]: 哈泼斯坦(1926-2014),出生于斯洛伐克的英国数学家,十二岁那年被一列儿童专列从布拉格送到伦敦,1980年移民美国。与人合著《筛法》,最早把陈景润的工作命名为陈氏定理。攻读博士学位,毕业后去了加拿大哈利法克斯大学任教,那里刚好与北京有着十二个小时的时差。

1994年夏天,加拿大数论学术年会在哈大召开,我得以应邀参加并与楼师小聚,在他家里住了十多天。遗憾的是,因为年龄偏大,人生地疏加上英文表达能力欠佳,楼师任教五年后没有获得永久职位(tenure) 。幸好姚师有先见之明,及时转行成为计算机专家,他们后来定居在美国迈阿密,而他们的独养儿子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获得了北美中学生数学竞赛的桂冠。

2

1978年初春,77级入学不久,全国大大小小的媒体都报道了一位十三岁的天才,他便是被誉为“神童”或“中国第一神童”的宁铂。1965年,宁铂降生在江西赣州。四分之一世纪以前,这座客家人的城市还诞生了高行健,他后来移居巴黎,并于2000年成为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汉语作家。

宁铂很小就显露出不一般的天赋:二岁半时会背三十多首毛泽东诗词,三岁时能数到一百,四岁学会了四百个汉字。记者曾这样描绘道,宁铂在家待着,“乱翻书,翻大人的书”。他翻看中医书,很快就会开药方;翻看围棋书,没多久就能与大人对弈,还能授三五子;翻看唐诗宋词,即能吟诗作对,那年他才九岁。

“少年班”最早出现在合肥的中国科学技术大学。1977年秋天,宁铂父亲的朋友、江西冶金学院的一位老师给时任中科院副院长方毅写了一封长信,举荐天才少年宁铂。方毅收到信后转交给中科院直管的科大,并有批示:“如属实,应破格收入大学学习。”十天后,科大两位老师抵达江西,到宁铂就读的赣州八中面试,结果他被录取了。

1978年春天,宁铂受到刚刚担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方毅接见,对弈两局,宁铂全胜。当年最吸引我的新闻图片,便是“神童”宁铂与方副总理下围棋的照片,宁铂也成了我辈的偶像。据说科大是为宁铂成立的少年班,这一点是否属实尚不得而知。同样不为我所知的是,宁铂后来的一些情况。

二年级时“少年班”同学开始选系,宁铂认为科大没有他喜欢的专业,要求转到南京大学学天文,被学校拒绝,因为那时他已是科大的骄傲。他只好选择理论物理,但那不是他的所爱,于是兴趣渐渐转向了星象学和气功等。1982年夏,宁铂本科毕业留校做了辅导员。十六年以后,宁铂参加中央电视台《实话实说》栏目拍摄,在电视上猛烈抨击神童教育。又过了五年,他在苏州西园寺出家。

除了宁铂,科大少年班最出名的要数谢彦波了。如果说宁铂还是少年大学生,那么谢彦波就是儿童大学生了。他出生于1967年,1978年还只有11岁,那张戴着小帽、系着红领巾,站在黑板前的方凳子上解数学题的照片曾轰动全国,让无数同龄人和家人为之动容。

谢彦波自幼在湖南医学院的家属院长大,父亲是物理老师。据说他小时不爱说话,喜欢看童话故事《木偶奇遇记》[2]: 《木偶奇遇记》(1880年),意大利作家科洛迪的作品。木匠梦见天使赋予他心爱的木偶皮诺曹生命,于是开始了一系列冒险。曾被迪斯尼改编成动画电影(1940年),并两次翻拍真人版。。读二年级时到五年级班里听课,一听就会。爸爸于是给儿子安排了作息时间表,每天超前自学一小时数学。就这样,他在小学三年级就把初中数学攻下来了,四年级学完了高中数、理、化,到五年级时已经开始钻研微积分了。

小学刚毕业的谢彦波,参加医学院附属中学高二年级数学竞赛,获得第二名。随后,又在长沙市高中数理化竞赛中取得好成绩。于是科大派人对他进行面试,发现他的数学相当于大学一年级水平,其他各门功课也达到了高中毕业水平。科大录取他进了“少年班”,也就是说,他跳过整个中学阶段,由小学直接进入大学。

谢彦波十五岁到中科院理论物理所跟于渌院士读硕士,十八岁跟周光召副院长读博士,被看好有望在二十岁前获得博士学位。可是,中国博士没读完,他又去了普林斯顿,师从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安德森。后来,他因为与导师关系紧张提前回国,以硕士学历担任了近代物理系的教学工作。

虽然如此,科大“少年班”仍然坚持下来,并且培养出了不少杰出人才。据说各有三十多名同学在国内国外一流大学做正教授,仅麻省理工学院就有三位“少年班”出身的正教授,还有两位同学当选美国科学院院士,即82级的骆利群(斯坦福大学生物学教授)和87级的庄小威(哈佛大学化学和物理学教授),他们是科大“少年班”的金童玉女。不过从1980年开始,报考“少年班”的同学都要参加高考,成绩优异者方可面试。这样一来,又似乎回到应试教育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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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来说说山大“少年班”,一个学期以后,根据平时的课堂表现、考试成绩以及个人兴趣,楼、姚老师从我们中间又挑选了四位同学,进行数论专门化的训练,可谓是“小小班”。除我以外,还有数学班的王炜、杨宇弟和杜一宏。那会儿有点像讨论班,老师布置任务,大家分头去查阅文献,然后每周一次聚在一起轮流报告、研讨问题。可是到头来,还是失去了两位成员。

宇弟和一宏后来觉得自己的兴趣不在数论,而分别选择了复变函数和泛函分析方向,他们各自考取了中国科学院和本系郭大钧教授的研究生,之后又先后出国留学了。多年以后我在美国和澳洲见到他们,没想到宇弟已改行做计算机,而一宏依然坚守纯数学,还曾邀请我到他任教的新英格兰大学讲学。

王炜和我一直研习数论,成了潘师的研究生,跟着他读完了硕士和博士(那时没有硕博连读)。再后来我回到南方,王炜留校任教,很快被破格晋升教授。他关于算术级数上最小素数的上界估计一度领先世界,那是由潘师首先开创的领域,可以说是哥德巴赫猜想研究之外潘师最重要的工作。

弟子取得骄人的突破,潘师自然非常高兴,王元先生也称赞这是中国解析数论近十年来最好的工作。可是不到一年,这项结果就被剑桥大学的希斯布朗大大改进了。正好那段时间王炜在英国访问,回国后便决定放弃学术生涯,后来跑到加拿大搞计算机去了。据说王炜现在西雅图的微软总部,与我们读硕士时的师兄郑洪流成了同事。

相比之下,科大少年班的宁铂和谢彦波同学远未取得王炜那样的成就。和小谢一样铩羽而归的还有干政,他俩有着惊人的相似,都在普林斯顿,都学理论物理,都与导师关系紧张。“人际关系和心理健康这一课,整个班级的孩子都落下了。”带过他们的一位老师说,而一些少年班同学也承认,他们至今仍欠缺这方面的能力。“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一旦过了那个年龄,这一课就永远补不上了。”

我个人觉得,纯粹由少年组成的团体容易出问题,而如果不同年龄的人在一起就可以取长补短。这方面北大和复旦等学校有着较为成功的例子(恐怕科大正常招收的班级也是),复旦数学系77级和78级出了一批人才,无论数学、统计学、金融甚或政治领域都有拔尖的。而北大数学系虽没有招收77级、78级也是人才济济,包括大器晚成的张益唐,他是师叔潘承彪教授的弟子,近来在孪生素数猜想问题上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

诚然,每所大学都有许多学生社团,它们大多按专业和兴趣爱好来划分和吸收成员。我希望不久将来,在中国的一流大学里会出现类似剑桥使徒社(Cambridge Apostles)或维也纳小组(哥德尔是其成员)那样的社团。使徒社创办于1820年,由最优秀的本科生、研究生或教员组成。成员限制十二名,因为耶稣的门徒也是十二名。

将近两百年来,使徒社每周六晚上聚会,每次会有一位成员就某个话题发表演讲,然后大家一起研讨。会议的食物固定为沙丁鱼和烤面包,还有咖啡。有一本皮革面的日记,用手写记录下了使徒社每周讨论的内容。据说使徒们在不同的学院聚餐,年度晚宴则在伦敦秘密举行。

令人向往的是,使徒社里有各式各样的人才。例如,数学家哈代、物理学家麦克斯韦[1]: 麦克斯韦(1831-1879),苏格兰人,十六岁入爱丁堡大学,后出任剑桥大学卡文迪许实验物理学讲座教授。他被认为是牛顿与爱因斯坦之间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他去世那年后者出生。、生理学家霍金奇,诗人丁尼生、作家福斯特和伍尔夫、经济学家凯尔斯、间谍菲尔比。还有多才多艺的哲学家,如罗素、怀特海、摩尔、维特根斯坦、拉姆齐。在这样的团体里熏陶过,必定会有不一般的收获。

哈代(不同于作家哈代)不仅建立起剑桥数学学派,还有医学里的哈代-魏因贝格定律,这个定律说的是:在随机交配的大群体中,显性基因与隐性基因的比例在每一代中均保持恒定,除非受到外界干扰。此外,他还留下一部传世的散文集《一个数学家的自白》。使徒社成员之间还保持着深厚的友情,一位哲学家在回忆录中描述道,“和使徒社成员间的友情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

最后来看看麦克斯韦,他十五岁时便向爱丁堡大学递交了一篇研究论文。平日里麦克斯韦喜欢阅读却不注重系统性,有时为了钻研一个问题,会接连几周对其他什么都不感兴趣;而另外一些时候,又可能见到什么读什么,漫无边际,像一个性急的猎手,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纵马驰骋。我可以想象,与哈代一样,他的兴趣和发现首先与使徒社的同伴交流。而我参加唯一的社团——红烛诗社,还要等到研究生阶段。

据说麦克斯韦喜欢即兴作诗,且很为社友们欣赏。但是,要与他对话却很困难,因为他说起话来就和读书一样,天马行空,前言不搭后语。常常是一个话题还没讲完,便又跳到另一个上去了。可以说,他的一生都不被理解。中学时候是服饰不被理解,大学时候是语言不被理解;到后来,他的学说也是很长时间不被理解。尽管如此,他以一组麦克斯韦方程征服了世界。

【责任编辑 张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