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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克谢耶维奇:人类命运的真实记录者

2015-11-16赵国柱赵茹泉

世界文化 2015年11期
关键词:阿列克谢耶维奇切尔诺贝利战争

赵国柱+赵茹泉

说是战争吧,又不像是战争。如果是战争,那么它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战争,没有伤亡,没有俘虏。那时还没有人见过锌皮棺材,后来我们才得知:城里已经运来过棺材,但是在夜里就偷偷下葬了,墓碑上写的是“亡”而不是“阵亡”。可是没人打听过,我们这些十九岁的小伙子,怎么会一个个突然死亡?是伏特加喝多了,还是患了流感,或者是吃橙子撑死的?只有亲友的啼哭,其他人的生活和往常一样,因为这种事还没有轮到他们头上。报上写的是:我们的士兵们在阿富汗筑桥、种树、修友谊林荫路,我国的医务人员在为阿富汗妇女婴儿治病。

——《锌皮娃娃兵》

有一次我们在街上走,我突然跌到地上,那是我第一次中风,就在大街上。我抓住他的手臂,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我被送到医院。我抓他抓得太用力,医生几乎无法把我拉开,他的手臂淤青了好久。现在我们出门,他会说:“妈妈,不要抓我的胳膊,我不会乱跑。”他也生病了,两个礼拜在学校,两个礼拜待在家里看医生,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这里有很多像我们一样的人,整条街都是,这里就叫切尔诺贝利区。

——《切尔诺贝利的声音》

北京时间2015年10月8日晚,瑞典文学院宣布将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白俄罗斯女作家斯维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并赞其多声部创作为我们这个时代苦难和勇气的纪念碑。作为新闻行业出身的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在过去的三四十年间致力于刻画苏联和前苏联时代的个体命运,通过收集俄国革命、“二战”集中营、阿富汗战争、切尔诺贝利核爆炸以及苏联解体等重大历史事件的口述记录,为我们呈现了身处历史事件之中的个体的情感世界。对她来说,重要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人类的感受,以及在事件中他们如何思考、如何理解、如何记忆。他们相信什么,又怀疑什么?他们经历着怎样的错觉、希望抑或恐惧?”

阿列克谢耶维奇把这种融合新闻和文学的写作风格称为文献文学。这种文学形式的主要特色是纪实性,在表现形式上则像一部口述史。她的常规做法是先以记者身份搜集资料、采访个体,再以作家身份观察世界。俄罗斯诗人、批评家奥尔加·谢达科娃指出,“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文学是在纪实和文献中产生的,而后变成有艺术性的文学作品。她作为作者不会在书中直接讲述,而是汇集各色人等的各种声音。她将收集他们的经验,然后再按高低排序。也就是作为作家的她把题目给自己的谈话对象,而她不直接解决这些问题。”

鉴于文献文学以访谈为主,通过事件经历者的口述尽可能还原事件真相,因此相关的作品多由数十篇与历史事件相关的人物的口述组成,很难有一个中心人物,或许我们可以说她作品的中心人物是战争中的人。再加上采访事件当事人既费时又费力,这也会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写作速度的降低。至今,阿列克谢耶维奇正式出版的纪实性文学作品仅有6部:《战争的面孔不是女性的》(1981)、《最后的证人》(1985)、《锌皮娃娃兵》(1990)、《被死神迷住的人》(1993)、《切尔诺贝利的声音》(1999)和《二手时代》(2013)。下面将通过其中的3部代表作来展示一下文献文学的独特魅力。

《战争的面孔不是女性的》

《战争的面孔不是女性的》以苏联卫国战争为背景,再现了苏联妇女在这场伟大而艰苦的战争中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迹。为了获得翔实的记录,阿列克谢耶维奇用了4年多时间,走访了200多个村镇,采访了近500名曾经参加过卫国战争的苏联女性。她们有的是女战士,有的则是游击队员和后勤人员。在采访中,她们表示自己的生活和命运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了剧烈变化。年轻的她们曾和男兵一样冒着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其中有的女兵是在战场上与敌人搏杀,有的则是将伤员背离战场。战争虽然最终以苏联人民的胜利结束了,但这些女兵的天性却因战争的残酷而变得严峻和冷酷。当然,腥风血雨的战场上偶尔亦有温情的时刻。有的女兵度过了美妙的初恋时光,有的则品尝到了初为人母的喜悦。

通过整理这些女兵的口述记录,阿列克谢耶维奇意在思索战争本身的意义,拷问生命的价值和人性的尊严。在她看来,战争就像一个恶魔,只会对人的生命进行彻底的摧残,而负责保家卫国的军人在战争中的角色,似乎又很难在正义与非正义之间做出简单的选择,毕竟死亡与杀人之间、人性与兽性之间的界限有时是那么难以区隔。比如,我们会通过下面的文字感受到战争给这些女兵的心灵所造成的创伤:“我从前线回来时,头发全白了。我才21岁,却像个满头白发的小老太太。我负过重伤,脑袋也震伤了,一只耳朵听力很差”;“当年我们在森林里的老橡树和白桦树下,埋葬了无数死尸。直到今天我还心有余悸,甚至不敢走近老橡树和白桦林。”

阿列克谢耶维奇在这部纪实文学的前言中,特别提到了曾做过“二战”女兵、刚刚退休的会计师玛丽亚·伊万诺夫娜·莫罗卓娃。莫罗卓娃当过狙击手,曾十一次荣获战斗奖章,击毙过75个敌军。在接受采访时,这个曾经的战斗英雄居然双手捂住面孔,说:“不,不!我不想去回忆。再回到那个时候?我不行……至今我还看不得战争影片。我那时还完全是个小姑娘,一边做梦一边长大,一边长大一边做梦。……我只记得我自己,记得我自己的战争。虽然在众多人群中,但总是形单影只,因为在死亡面前,人永远是孤独的。我能记住的就是那种阴森恐怖的孤独感。”

《战争的面孔不是女性的》的正文部分由41篇文章组成,这些真实的记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们战争笼罩下每个士兵心中无言的恐惧,他们多么想远离血肉横飞的战场回到妈妈的身边,他们在战争行将结束之时是多么的厌恶杀人,因为突然之间他们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想活下去:

我记得我在夜里坐在掩体中,彻夜不眠,外面炮声隆隆,是我们的炮兵在射击……胜利在望,没人愿意死……我曾经宣过誓,军人的誓言,如果需要,我将会献出自己的生命,可是现在真的不想去死了。从战场上,就算你能活着回来,灵魂也是受伤的。现在我常常在想:伤了胳膊或伤了腿脚都没关系,哪怕整个身子都受了伤也无所谓。但伤了心灵,那就伤害大了。我们离家从军时,还十分年轻幼稚,都是些小毛丫头。我是在战火中长大成人的。妈妈在家里给我量过身高……我在战争中长高了十公分……

《锌皮娃娃兵》

《锌皮娃娃兵》以1980年代的阿富汗战争为背景,记述了这场战争给苏联千千万万普通人造成的心灵创伤和战争带来的长期隐患。书中既有身处前线的士兵、军官、政治指导员、医生和护士的回忆,也有当时远在祖国、期盼儿子或丈夫平安归来的母亲和妻子的回忆。借助于这些真实的记述,阿列克谢耶维奇揭露了大国沙文主义的虚妄和战争的荒谬,表达了反对战争、反对杀人的政治立场。

所谓锌皮娃娃兵,指的是在历时近十年的阿富汗战争中丧生的那些为数众多的苏联士兵。他们正值青春年华,在国家的感召下征战异国他乡,为了心中认定的正义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们的尸身会被军方包裹在锌皮棺材中,经历长途跋涉运送到亲人身边,最终安葬在家乡的墓园。如今,唯有那寄托亲人无限哀思的红色墓碑,还在诉说着他们的英勇和无畏,当然还有他们的天真和轻信:

塔塔尔琴科?伊戈尔?列昂尼多维奇

(1961—1981)

为了执行战斗任务,忠于军人誓言,表现英勇与刚毅,阵亡于阿富汗。

亲爱的小伊戈尔,你还没有尝到生活的滋味便离开了。

妈妈,爸爸

包勃科夫?列昂尼德?伊万诺维奇

(1964—1984)

在执行国际主义义务中阵亡。

月亮落了,太阳熄了,

亲爱的儿子,你不在了。

妈妈,爸爸

巴尔塔舍维奇?尤利?弗朗采维奇

(1967—1986)

在执行国际主义义务时英勇献身。

我们怀念你,爱你,为你哀悼。

亲人共念

而那些侥幸活着回来的士兵们,也早已失去了征战沙场前的昂扬斗志。国家的强力动员曾令他们坚信,他们去阿富汗是为了进行革命,未来的日子必将充满浪漫主义的色彩。而实际情况则是,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和回国后的冷遇,心中充满了痛苦、欲望和嫉妒。阿列克谢耶维奇用了三年时间采访了许多士兵,我们可以从这些回忆性文章的标题中窥见他们理想幻灭的心路历程:“阿富汗治好了我轻信一切的病”“人们在那边靠仇恨生存”“我们好像已经是死人了” “这里造就的都是扭曲的人”“杀人就是为了能回家”“我不愿意当政治错误的牺牲品”“什么是真理”“我有眼睛时比现在瞎得更厉害”。在该书的后记中,阿列克谢耶维奇希望更多的人能够觉醒,认识到这些年轻的男孩们参加的并不是伟大的卫国战争,而是被投进了地狱和污秽之中,不过是实现国家沙文主义的杀人利器而已。

《切尔诺贝利的声音》

《切尔诺贝利的声音》以1986年的切尔诺贝利核爆炸为背景。这次核爆炸令白俄罗斯失去了数百座村庄,约20%的人生活在受辐射污染的地区,堪称20世纪最严重的科技浩劫。阿列克谢耶维奇用了3年时间,走访了经历过核爆炸的不同阶层和不同职业的人,其中包括核电厂的工人、科学家、官员、医生、士兵、矿工、难民和迁居的人们。她怀着深切的同情,记述了他们内心的震颤,以及他们命运中出现的剧烈变化。

《切尔诺贝利的声音》的正文包括三个部分:“死亡之地”、“活人的土地”和“出人意料的哀伤”,共收录了38篇采访稿。这些受访人的讲述拼接在一起,基本上呈现了核爆炸发生前后的真实现场。当时,市民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竟然还把孩子叫来一起观赏奇异的紫红色火球;消防队员被紧急征召前往现场时,连帆布服都没有来得及穿,数小时后全身就出现了水肿;在受到污染的地方,孩子们如果在室外待的时间长一些,就会头晕目眩、鼻孔流血;更可怕的是,在后来的岁月中,癌症开始夺走父母和孩子们宝贵的生命,很多人只得背井离乡。下面这个片段是一个消防员的妻子撕心裂肺般的经历:

维特亚?克比诺克和沃洛迪?帕维克要下葬了,他们是我和瓦西里的朋友,我们和他们两家很要好。爆炸前一天,大家在消防局合拍了一张照片,我们的丈夫都好英俊!好开心!那是另一种生活的最后一天。我们都好快乐。

我从墓园回来后,马上打电话到护理站问:“他怎么样?”

“他十五分钟前死了。”

什么?我整晚都待在那里,只离开三个小时!

面对这场空前的灾难,本该承担预警和救死扶伤责任的国家和政府却在很多程度上保持了沉默,切尔诺贝利的人们有愤怒、恐惧和无知,但也有艰苦、英勇、同情与爱。

除了对生命的关注外,该书还涉及人与科技和自然的关系。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看来,一个国家的政治、经济、科技、意识形态是否合理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这个国家对人、人的生命和地球上生物的态度。如果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人、人的生命以及自然的和谐,这样的体制注定会失去人民的拥护。

结语

相对于小说、诗歌以及戏剧,纪实文学在整个文学谱系中一直处于边缘化的地位。如今,阿列克谢耶维奇凭借这一文学形式荣获诺奖,我们有理由相信纪实文学的创作将会迎来更好的时代。此时,或许我们更应该聆听这位诺奖新贵对于纪实文学的看法:“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写作类型能够让我最贴近真实人生。现实像一个磁铁吸着我,让我痛苦又使我着迷。我要把它放在纸上。最后我选择的类型是让真人的声音和忏悔以及目击者的证词证物说话。我就是这样去看、去听这个世界——众人声音的合唱和日常生活的细节汇聚……我必须同时是作家、记者、社会学者、心理学家兼牧师。”或许,当九死一生的古希腊英雄尤里西斯终于回到家乡,用文字记录他所看见和听见的光明与黑暗时,他“看见真实”的力量不见得是小说、戏剧或者诗歌可以代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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