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的“欧也妮”
2015-11-16余凤高
余凤高
素有“小俄罗斯”之称的乌克兰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让人觉得与外面的距离异常遥远,似乎相隔两个世界。一个有文化素养的女子,生活在这里,纵使物质上应有尽有,精神上总感到空虚。埃芙丽娜·泽乌斯卡(Ewelina Rzewuska,约1805—1882)嫁到这里之后,就是这样的心情,何况她的丈夫要比她大二十三四岁。
埃芙丽娜出身于波兰望族,祖先个个名声显赫。她是父母七个孩子中的第四个,兄弟姐妹都有才有貌,如兄弟亨里克是民间文学家,大姐卡洛琳娜是绝顶漂亮的美女,婚后还跟伊凡·维特将军、诗人普希金和亚当·密茨凯维奇调情。埃芙丽娜虽然略嫌肥胖,但体态健美,模样迷人;她从小就受家系和宗教伦理熏陶,父亲还以伏尔泰的理性主义教育她。她会法语、英语和德语,又爱好文学,特别是具有一种西欧人的优雅情趣,把教养有素的社交活动看成是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埃芙丽娜在1819年充溢青春活力的时候嫁给附近一个叫瓦斯拉夫·汉斯卡(Wac?aw Hański,1782—1841)的贵族。这是两个有钱家族的联姻,而不是爱情的结合。夫家的领地达到21000公顷,养有3035名农奴,包括300名家仆;庄园是法国建筑师设计的,里面摆满来自世界各地的奢侈品,如伦敦和米兰画廊的名画,中国的餐具,还有25000册各种语言的图书。
汉斯卡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管理庄园上,晚餐后,他就觉得太疲劳了,不去陪伴妻子,而要早早休息。他性格又抑郁,总是生活在郁闷之中,以致埃芙丽娜称他为“蓝魔”。正如一位传记作者所指出的:“他爱夏娃(埃芙丽娜的爱称),但他没有真的深爱她。”所以埃芙丽娜虽然生活在富裕之中,但她发现她与这新的生活格格不入,尤其在感情上与她丈夫有太大的距离。
最初的五年里,这对夫妻生了五个子女,其中四个在幼儿期就死了,只有幸存的女儿安娜才带给夏娃欢乐。汉斯卡夫人相信那个来自瑞士纳沙泰尔的年轻家庭女教师亨丽埃特·博雷尔会把这个孩子照顾得很好。
汉斯卡的庄园是与外界隔绝的,夏娃讨厌那些来他们家的贵宾,觉得自己和他们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她渴望的是跟弟弟亨里克讨论问题时所享受到的刺激。她的时间大多都用在阅读她丈夫从远方进口的书本上,这些书本的作者中,最让她着迷的是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
奥诺瑞·巴尔扎克(1799—1850)是法国中部图尔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的儿子,父亲曾在路易十六和拿破仑手下任文官四十多年;母亲原来的家是巴黎的一名制造商。奥诺瑞·巴尔扎克最初是在法国中央大区鲁瓦-谢尔省旺多姆的奥拉托利学院就读,拿破仑垮台后,他们全家迁到巴黎,又上了两年学,然后在一家法律事务所当了三年办事员。他醉心于文学创作,起初写悲剧,未获成功,改写小说也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转向经商,但不论是做出版商还是办印刷厂或铸字厂,都遭失败,结果到了1828年,负债累累、濒临破产。于是他又决心回到文学创作的道路上来。自此,经过十年默默无闻的笔耕之后,巴尔扎克在1829年第一次署真名出版了一部长篇历史小说,表明作者自以为已经找到自己的创作道路。果然,这部以布列塔尼地区舒昂党叛乱为背景、描写贵族私生女德·韦纳伊小姐和叛军首领德·蒙托朗侯爵的命运多舛的作品为他赢得了一些名声。汉斯卡夫人被这部作品中的故事吸引住了。德·韦纳伊小姐原是被督政府派进叛军中来的,后来却爱上了叛军的首领。而当两人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时,侯爵却震惊地发现,他所爱的这个女人原是要来杀他的,爱情不过是她的一种手段。但她死里逃生,未能受到惩罚,又一步步设计报复。当计谋终将达成时,却发现,自己原来仍然深爱着对方。可是事情已经无可挽回,结果两人双双死去。
汉斯卡夫人对女主人公为爱情所驱使去保护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欲望对象的描绘十分着迷:这位作家怎么如此了解女性的心理?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读到过并受到深深感动的。她对这位作家同在1829年出版的另一部讽刺和嘲弄做丈夫的、赞美女人德行的小说《婚姻生理学》也十分欣赏。但是在她1831年读了他刚出版的小说 《驴皮记》之后,她又觉得作家缺乏以前获得成功的那种细腻情感了。于是,在与她的两个外甥女和博雷尔小姐交谈过之后,几个人产生了一个共同的想法,便在11月7日署名“一个外国女子”(L'Etrangere)给这位法国作家写了一封神秘的信。信中说:“阅读您的作品时,我的心战栗了。您把女人提到她应有的崇高地位,爱情是她天赋的美德,圣洁的体现。我崇拜您那值得赞叹的敏感心灵……”她称他是“一个对人的心灵深刻了解的超人”。
巴尔扎克是在1832年2月28日收到这封寄自敖德萨的信的。
巴尔扎克从年轻时代起就渴慕荣誉和爱情。虽然在荣誉方面一直不如心愿,但先后总有几个情妇。但近两年来,事情又反过来了:创作甚至获得了世界性的盛名,但德·帕尔尼夫人已经向他表示,该终止他们之间保持十年的关系了;德·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又使他感到厌倦;与德·卡斯特利夫人的关系却始终只能停留在炽热的友情上,而向埃莱奥诺·德·特鲁密利小姐的求婚,却遭到拒绝。于是,在他想象这个“外国女子”定然不但青春、貌美,且定有一笔巨大的财富和一个年老的丈夫之后,便立即做出回应,在《法兰西新闻》上登了一则启事,说他收到了这封信,可惜未被汉斯卡夫人注意到。于是,巴尔扎克又在1832年12月9日的《每日新闻》上再次刊登启事:说是给巴尔扎克先生的信已经收到,但“不知如何作复”。接上关系,几次信息往返,希望见面之后,“外国女子”终于透露了身份,表示允许直接通信。最后汉斯卡夫人告诉巴尔扎克,她和她丈夫要去欧洲旅游,看看她度过童年时代的维也纳;还会去她女儿家庭教师的家乡纳沙泰尔,说是她和他可以在那里见面。巴尔扎克立即同意,并开始做旅行准备。
1833年9月,巴尔扎克背着德·帕尔尼夫人,在为出书去法国东部贝桑松物色廉价纸张之后,跨过国界进入瑞士,在“鹰隼酒店”以“德·安塔格侯爵”之名登记入住。他给汉斯卡夫人写信,说他会去他们旅居的“安德烈酒店”(Maison Andrié)的花园看她。随后, 9月25日,巴尔扎克就在这离法国边境最近的瑞士避暑胜地、景色幽美的纳沙泰尔湖湖畔与汉斯卡夫人第一次见面。可惜一直有汉斯卡先生在旁,使他们两人只相处了几分钟,更不能有什么表示情感的话语。但他的确被她的美惊呆了。而她呢,则立即给她的兄弟写信,说巴尔扎克“就像你一样的开朗和可爱”。
在随后的五天里,汉斯卡夫人和巴尔扎克又见了几次面,她丈夫也对巴尔扎克有好印象,邀请他和他们一起用餐。在去往瑞士西北比尔湖的旅途中,一次汉斯卡去安排用餐时,让他妻子一个人和巴尔扎克单独留在一起。在一棵大榕树的树荫下,这对情人亲吻,发下互表忠诚的誓言。她跟他说了他们去日内瓦过圣诞节的计划。巴尔扎克说会在年前再去看她。后来她给他所住的旅店发去一封信,说:“坏东西!你在我的眼中没有看到我所有的渴望吗?不必担心,这一切欲望都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所寻求挑起的。”
巴尔扎克在12月26日圣诞夜到达日内瓦,在“米拉波大厦”近旁汉斯卡家赛季入住的“弓弩客栈”待下。汉斯卡夫人在这家饭店留有一只戒指送他,这戒指装在一个小袋子里,另外还有一绺她的黑发。留条上再次要求爱的承诺。他写给她说,他要把戒指戴在左手,这样“我把它按在稿纸上,就感到你紧紧地抱着我”。此后,这两个恋人每天都相互报告自己的生活和思想,并经常秘密约会,有时在瑞士,有时在奥地利。但是在1841年11月德·汉斯卡先生去世之后,德·汉斯卡夫人仍旧没有表示与巴尔扎克结婚的意思。直到又过了七年,巴尔扎克的健康已经非常差了,且德·汉斯卡夫人本人也怀有他的孩子,两人才于1850年3月14日在乌克兰别尔季切夫城的圣·巴巴拉教堂完婚。五个月后,巴尔扎克即在孤独中病逝。
德·汉斯卡夫人和巴尔扎克的爱情,常受到同时代人和学者的非议,主要是说埃芙丽娜·泽乌斯卡性格多疑,感情波动大,尤其是在丈夫弥留之际,她都没有留在他身边,简直是冷酷无情。但是在巴尔扎克来说,尽管不能否认,他对夏娃的爱很大程度是出于一种虚荣心,觉得自己能拥有这么一个贵族出身的女子,是莫大的荣耀。但他给德·汉斯卡夫人的460封满怀激情的信,其中不少都是长信,说明他对妻子的爱是无可怀疑的。他甚至把她看成是赋予他创作灵感的“缪斯”,他小说中理想的女性原型。
将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人物,尤其是熟悉的男女作为原型写进作品,是许多作家常用的创作手法,也是巴尔扎克所常用的方法之一。有研究说到,巴尔扎克的几个情妇和熟悉的女友,几乎都曾被他作为原型写进《人间喜剧》的各类小说中,其中汉斯卡夫人可说他创作时用情最深、最专的一个。
在脍炙人口的小说《欧也妮·葛朗台》(1833)中,巴尔扎克就怀着极其深切的情感,写进了自己对于汉斯卡夫人的无尽的爱。
在《欧也妮·葛朗台》(傅雷的译文)的开头,有一段“献给马利亚”的题献,说是她的肖像“最能为本书增添光彩”、她的名字有如“赐福的黄杨枝”那样“永葆常青”。那么,这个“马利亚”到底是谁,曾有不少的猜测,传记作者和研究人员的看法大多都集中在巴尔扎克写作此书时认识或有过接触的几个女子:如很有些葛朗台特点的让·尼韦卢的漂亮女儿,那两年里成为巴尔扎克情妇还为其生下过一个女儿的玛丽·德·弗勒内依,以及德·汉斯卡夫人和她的表妹玛丽·波托斯卡伯爵夫人,等等。
不错,要创造一个像欧也妮·葛朗台这样世界文学中近乎典型的女性形象,作者可能会吸取现实生活中不止一个原型人物形象的多方面外貌和性格上的特点,但是近期的研究表明,欧也妮的最主要的原型是德·汉斯卡夫人。
巴尔扎克在《欧也妮·葛朗台》中这样描写它的女主人公欧也妮:“……高大壮健的欧也妮并没有一般人喜欢的那种漂亮,但她的美是一望而知的,只有艺术家才会倾倒的。”这可以说是作为艺术家的巴尔扎克自己对德·汉斯卡夫人的直观感觉。确实,据同时代人回忆,德·汉斯卡夫人身材并不苗条,甚至有点粗壮,双臂也比较丰腴;她额角很高;眼睛又像深度近视,仿佛罩了一层翳。正如一位传记作家说的,“只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女人”。但是,在通过半年多的信之后,出现在朝思暮想的巴尔扎克面前时,爱的情感使他觉得她竟有一种“勾人魂魄”的美。作家怀着无限的深情把汉斯卡夫人的外貌移植到欧也妮的身上。巴尔扎克并不回避描写欧也妮“身材结实”、“脖子滚圆”这些壮健的形体,更没有将她改装成传统浪漫主义崇尚的女主人公的病态美外形。相反,他把这种外形当作他心目中的美来描绘,说这种结实壮健使他觉得“高雅”,“有点儿灵秀之气”,甚至说她的大脑袋和“带点儿男相”的前额也“很清秀”,充满智慧;甚至说她的“额角下面,藏着整个的爱情世界,眼睛的模样,眼皮的动作,有股说不出的神明的气息”,使人“感觉到它那股精神的魅力”。
是的,欧也妮与她堂弟的爱和他自己与德·汉斯卡夫人的爱不同。这是因为小说的布局和基本情节在作家与德·汉斯卡夫人进入热恋之前就已经构思好,作家没有再按照自己与汉斯卡夫人之间的爱情进程来重构这部小说。但是他与德·汉斯卡夫人之间的这一新关系在几年之后的《阿尔贝·萨瓦吕斯》中仍旧获得了表现。作家在给德·汉斯卡夫人的一封信中曾写到创作这部小说时的情感:“……现在是早晨六点,我打断了自己的工作来想你,我把《阿尔贝·萨瓦吕斯》的场景安置在瑞士,这使我想到了你——瑞士的情人。”在这部小说中,巴尔扎克把自己1833年12月去瑞士日内瓦德·汉斯卡夫人居住的别墅去拜访她的情节写进了阿尔贝·萨瓦吕斯给阿尔盖奥洛夫人的信中,而且这信与巴尔扎克写给德·汉斯卡夫人的一些信,内容都十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