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被援引的国家:村庄的“气”与村民的上访
2015-11-16李宽赵晓峰
李宽 赵晓峰
摘要:“出气”是农民上访的重要原因之一。上访并不意味着农民与国家的对抗,而是他们希望借助国家的权威找回村庄中已经失衡的秩序。在特定的时空条件下,村干部和村民都会不断地援引国家的力量为自己出气。同时,国家的无意甚至是被动介入,也会打破村庄既有的平衡,制造出新的“气”。村庄的“气”会不断地衍生,农民的上访也不会消失。随着资源下乡的日益增多和农民需求的多元化,以上访的形式借国家“出气”将成为基层治理的新常态。
关键词:上访;“气”;村庄;国家
中图分类号:D422.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168(2015)05-0059-07
一、 问题的提出
近年来,对当代中国农民抗争政治特性的发掘已成为越来越多学者的研究旨趣。较多的研究沿循了詹姆斯·斯科特的进路,注重对农民上访行动策略的考察。例如,欧博文和李连江提出了“依法抗争”的解释框架①,于建嵘则将其进一步提升为“以法抗争”模式②。针对上述研究,应星认为当前农民的上访远未达到“以法抗争”的程度;他更倾向于用“草根动员”来描述中国农民集体上访的特性,并指出合法性困境是造成这一现状的重要原因[1]。吴毅则通过某采石场纠纷个案分析了农民群体性利益表达的困境,认为“以法抗争”的解释存在简单政治化的倾向[2]。虽然应星和吴毅均是利用个案对“依法抗争”和“以法抗争”提出了质疑,所提出的合法性困境和“权力—利益”结构之网的解释框架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但为超越在民主—权利框架下思考农民上访问题提供了有益的启迪。
民主—权利框架简化了农民上访的多元诱因以及复杂的互动过程,也撇开了对具体情境所嵌入的社会结构的分析,具有一定的片面性和狭隘性。相关研究表明,上访并不代表农民与政府的对抗,也有可能是农民在日常生活中有困难或需求,希望得到政府的帮助,或者是利用当前维稳体制所存在的弊端为自己谋利,抑或是利用自己的弱势地位在进行博弈③。这就区分了上访中政府与农民的两种关系:一种是涉及权利和义务的对抗关系;另一种是因生活中遇到困难和问题而求援或博弈的平等关系。当将因日常生活所引起的上访作为分析对象时,就具有了浓厚的本土化分析色彩。
应星提出的“气”与抗争政治的命题,对推进该领域的研究朝着本土方向发展具有重要价值。他从民间谚语和传统戏曲的角度构建了一个关于“气”的续谱,着实显得生动和精彩;但将其归结为中国人在人情社会中摆脱生活困境追求社会尊严和实现道德人格的社会行动的根本促动力,是融汇了本能与理性、道义与利益的激情,则略显不足④。因为他只是从各个层面概括了“气”的特征而没有说出它的本质,将其总结为激情也有道理,可是这种激情为何又会引起抗争和上访?他似乎并没有很好的回答。在此方面,陈柏峰的概括则显得更为直接和简洁,认为“气”是人们在村庄生活中,未能达到期待的常识性正义衡平感觉时,针对相关人和事所生发的一种激烈情感;他也承认“气”是一种情感,是因为与自己的期待不符,相对于村庄常识的失衡而引起的⑤。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何人们在村庄受气之后将上访作为一种“出气”行为。这是他们寻求的一种救济方式,希望借此恢复自己所认为的平衡。陈柏峰在对《秋菊打官司》的再解读中,通过秋菊的“气”和村长的“面子”将这套机制进行了详细的阐示⑥。其实,不只是秋菊有气,村长知道秋菊的上访后也非常生气;也不只是村长在维护自己的面子,秋菊也在争取自己家的面子。
仔细审视《秋菊打官司》,还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问题,那就是为何村长坚持不道歉要维护自己的面子,还是他认为自己打人具有部分的正当性。因为他是村干部,是村庄的权威,要注意维护自己的权威。他的这份权威既有村庄的社会基础也有国家所赋予的合法性。他也认为自己作为“公家人”,国家会为自己撑腰。同时,秋菊也在不断地上访,希望国家帮自己“讨个说法”,借国家的力量来压制村长,找回自己所希望得到的那份平衡。在这整个过程中,国家都若隐若现地存在着,影响着事件的进展。换言之,在某种情况下正是国家无意的甚至是被动的介入,打破了村庄的平衡,让村民们产生了“气”。接着,村民们又通过不断的上访,希望借助国家的力量为自己出气,找回自己所认为的平衡。他们将自己的日常生活与国家紧密地勾连了起来,进行着持续的互动。他们不是在与国家对抗,而是在借国家出自己的气,此类案例在农村中非常普遍。
二、一则上访的故事
20世纪90年代,吴家村的阿雄搞起了蛋鸡养殖,获得了可观的收入。于是,他向村委会申请新宅基地,希望扩大养殖规模。当时,村干部经常到他家拿鸡蛋招待乡镇干部,但从未结过账。1996年8月,阿雄媳妇向村干部讨要鸡蛋款,恰巧乡政府的人员也在场,这让村干部感到很难堪,丢了面子。所以,阿雄向村委会申请宅基地的事情也就黄了。那时双方的心里就都有了气。
两个月后,村干部的果树被砍,当地称为“剁树”。村干部的树被剁是很丢面子的事情。他们猜测此事是阿雄所为,并向派出所报了案。经审问,派出所排除了阿雄的嫌疑。但村干部不同意放人,坚持要将此人拘留。于是,派出所就把他拘留了15天。拘留期满后,他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家里,认为事情已经结束。可村干部们依然将罪名安在了他的头上,村民们也用异样的目光来看他。1997年元月,村会计的树又被剁了。村民纷纷猜测到底是谁所为,竟有人敢顶风作案。阿雄不可避免地再次成了被怀疑的对象。村干部的树连续被剁,引起了县领导的重视,后者责令县公安局进行调查。县公安局多次找阿雄谈话。最后,没有认定是他,也没有查出其他人,不了了之。这让村干部们感到很尴尬。于是,他们放话出来:不怕自己的树被剁,剁了有人赔,而且还是公家赔。这些话说出后,让村民们更加生气。村民们说,你干部的树被剁之后有人赔,看看你家属的树被剁了之后是否还有人赔。于是,某村民就将村干部亲属的树剁了。该村前后共发生了七次剁树事件,其中村主任家两次、会计家一次、组长家两次、村主任的亲属家两次。endprint
最后一次发生在2005年,但村主任依然宣扬是阿雄所为。这种舆论在村庄弥漫之后,对阿雄产生了极其不利的影响。于是,他就找到了公安局,让公安局为他的名誉负责,给一个确定的说法,不能不明不白地抓了放,放了抓。后来,公安局让村委会与阿雄签订了“封口”协议,主要是解决宅基地问题,并在生活上给予适当照顾。虽然双方签署了协议,但具体的落实并不顺利。因为村里的资源非常有限,对村民照顾的空间较小。经过多次磨合,双方各有退让,事情差不多要结束了。但阿雄的一场病激化了这个矛盾。2013年,阿雄因心脏病花费了数万元。他找到村委会,希望能够获得低保照顾。村干部说,低保都给了穷困的人,没有办法对你进行照顾。阿雄听到这样的话,就有些生气。他认为既然与村里签了协议,村委会也答应了要照顾且自己确实有困难,就应该照顾。最让他感到气愤的是听说村干部将低保的指标卖了。他听到之后都被气炸了,找村干部理论时,村干部说不怕你去告,把我告倒了会牵涉一串子人。当他的气被激起来之后,对村干部的所有不满都涌了上来,并由此激起了新一轮的上访。他从乡到省进行了逐级上访,并于2014年4月将问题反映到了中纪委。反映的主要内容如下。
“我们是吴家村的村民,现将吴家村党委书记的有关问题举报如下:(1)耕地征用费标准和款项公布不清;(2)套取国家项目资金中饱私囊;(3)肆意妄为骗取国家低保资金;(4)瞒天过海虚构工程项目套取国家资金;(5)私自占有国家惠农补贴;(6)账目不清浑水摸鱼。”
起初是他一人在上访,到北京上访时增至三人。在他们上访的同时,村庄中陆续出现了几波上访高潮。该阶段的上访已不再围绕村民所提出的具体事件,也缺乏具体的诉求,而是为了将村干部告倒、让其下台,以出自己心中的怨气。本来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经过持续的发酵却成了影响村庄政治的大事件。这股“气”是如何生成和嬗变的呢?
三、“气”的生成与嬗变
(一)“气”的产生与村庄中的“面子”
初始阶段所产生的“气”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主要是由村干部的欠账所引起。在税费时代,村干部以赊欠的形式招待乡镇干部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村民向村干部追讨欠款也顺理成章、合情合理。至于村干部是否归还和以何种方式偿还则值得商榷。村干部可以将村民应缴纳的农业税费进行抵扣,也可以将集体的机动地发包给该村民,还可以使用集体资产进行抵偿。当然也可能出现长期拖欠而不偿还的情况。本文中的村干部即属于这种类型。当出现这种状况时,村民要么吃哑巴亏;要么不断地去追讨,直至村干部偿还为止。在本案例中,阿雄媳妇显然选择了后者,希望村干部能够偿还欠款。但她的讨债行为背离了乡土社会的交往规则,让村干部的颜面尽失⑦。
村干部丢面子的地方主要有两处:一是由妇女出面向男人要款;二是村民当着乡镇干部的面向村干部要款。在乡土社会中,女性在村庄交往中处于从属地位,具有较强的非正式性。虽然许多男性是“妻管严”,让妇女掌握着家庭的实权,但在村庄的交往中只有男性才能以户主的身份代表家庭出现。有时少年男子出面的效果都要胜于成年的妇女。所以,妇女出面表示对对方的不尊重,没有将对方放在眼里。在这种场合,妇女可能会讲一些过激的话语,甚至出现数落、谩骂对方的状况;而男人既不能打也不能骂,只能被气得面红耳赤、直跺脚。何况是在外人、在领导面前,这更让村干部丢面子。在税费时代,村干部相对于普通村民拥有着绝对优势。若村干部不能对村民进行有效的制约,会让其颜面无处可存。阿雄媳妇的要款,让村干部丢了面子,产生了气。这就是“气”的开始。
此事本可以暂告段落,随着时间的消逝,双方的气都会消失。可是剁树事件的发生让本不平静的村庄又起了波澜。剁树是典型的村民针对村干部的“出气”行为。村民面对村干部的催粮派款和刮宫流产,无法进行正面对抗或对抗无效,只能进行背后的报复。这种报复让村民出了气,却让村干部们生了气。这对村干部们来说,也是很丢面子的事情,说明自己的行为不得民心,遭到了村民的报复。若不能找出剁树的村民,更加证明自己能力不足。村干部在村庄中是既失德又无能的形象,将无法在村庄中立足。所以,此类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对村干部所带来的消极影响是可想而知的。在此阶段,以村民出气为主,村干部则处于丢面子、受气的境地。
(二)村干部的出气与村民的忍气
当剁树事件发生后,阿雄成了最佳的出气对象,将“气”撒在他的身上具有一箭双雕的效果:既能报追讨鸡蛋款的“仇”,还能将剁树事件进行有效的处理。但村干部凭借自身的能力在村庄中无法完成这件事,所以他们通过派出所对阿雄进行调查。在派出所排除阿雄的作案嫌疑后,村干部依然坚持要将其拘留,这样才能达到上述目的,否则会丢掉更大的面子。当派出所将阿雄带走之后,村干部具有了心理和舆论上的双重优势,至于真正的剁树人是谁已变得不再重要。村干部可以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阿雄身上,在村民面前有个说法,也给自己些许安慰。
面对派出所的审问和拘留,阿雄基本上没有任何作为的空间,只能选择默默的忍受。这与那个时代的政治环境和治理方式有关。派出所拘留未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只是被限制了自由,家中的养鸡场不能再办下去,经济上遭受了损失而已。可是,当他回到村庄后,却遭受了村庄舆论的非议,被贴上了“污名化”的标签,成了村庄交往中被提防的对象。虽然村民们在背地里对村干部的树被剁拍手称快,认为也给自己出了一口气,但当与此类人交往时,村民有另一种想法。村民们认为他们做事不能正大光明,只能偷偷摸摸,暗地里进行破坏;这样的人不能深交,若自己行事不妥,也会有被暗算的可能;再者他站在了村干部的对立面,肯定会遭到村干部的刁难,若与他走得太近也会受到或多或少的牵连。普通村民的这种想法,给阿雄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可他自己又不能改变其他人的看法,只能选择忍气吞声,默默地忍受所遭遇的一切,逐渐成了村庄的边缘人。村庄交往的受阻,为他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不便,这也是他经常说自己没有活路的原因所在。endprint
在此情境下,村干部利用体制性的力量为自己找回了面子,并将结果传到了村庄中,给阿雄带来了双重困扰。若剁树事件不再继续发生,或者治理环境不发生变化,阿雄可能会始终处于压抑的状态,只能选择忍受。可是,某些事情的发生让整个事件出现了转机。
(三)村民的伸张与无序
最后一次剁树事件发生后,阿雄感到已经忍无可忍,要为自己“讨个说法”。他先去找公安局,希望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结论,好要回自己的面子,在村庄中有个立足之处。可是,公安局无法给他明确的回复,只能将该事推给村委会。村委会缺乏公安局的权威,自然也不会作出明确的结论。再者,村委会也不会说明阿雄有委屈之处。这样做是出尔反尔,相当于是打自己的耳光。村委会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与阿雄签订了化解矛盾的协议。公安局、村委会无法给阿雄正面的回应,也无法帮助他恢复村庄中的名誉,只能在经济上进行补偿。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由“气”转变成了“利”。问题的关键在于,“气”缺乏精确性,无法进行衡量,只是追求心理上的平衡而已;“利”却可以精确地计量,并且缺乏必要的限度。在此过程中,阿雄也获得了部分利益,但这不是他的主要目的。在双方签订协议之后,对立情绪有了缓和。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激化了矛盾。那就是村干部将低保指标进行了变卖,为自己谋利,而未对阿雄进行照顾。这时,阿雄的气被重新激发了起来,并且很难再用利进行转化,只能将其任性地发泄出去。他发泄的方式就是逐级上访,反映村庄治理中存在的诸多问题。他所反映的问题确实存在,村干部在其中也有严重的渔利行为。可是,他上访的目的不是追求民主,实现村民当家做主的权利;也不是改善村庄的治理状况,让村民从中都受益;甚至也不是为自己谋私利,而是让村干部们下台,舒缓自己胸中的怨气。如果是谋利型上访的话,他会选择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背景下去上访,并且提出关于自己的要求。可是,这些在他的上访信中均未提及,而主要反映地是村干部们的问题。虽然他们在上访过程中也获得了一定的收益,但仅仅是对务工损失的补偿,并没有太多的收益。
在他上访之后,村庄中掀起了一股不小的上访潮。上访似乎成了村民们解决问题、发泄情绪的重要渠道。当然,在上访中,村民的动机也呈现出多元化的特点。比如,有人想借此让村干部下台,为自己创造当选的机会;有人对村庄的低保、补助有异议,希望对自己进行照顾;还有人想借此机会参与村庄政治,将上访当成不错的舞台;还有人把上访当成一次游戏,进行亲身体验,寻找刺激。村庄政治陷入了混乱,失去了应有的秩序,变成了热热闹闹的杂耍。本来是村庄的“气”,涉及村民的“面子”之争,当他们无法在村庄中取得胜利时,就会积极地利用外部因素。将国家引入了村庄后,事件变得更加复杂并呈现出愈演愈烈的态势,这也就是当下所看到的上访。
四、不断被援引的国家
在村民与村干部的斗气过程中,可以随处看到国家的影子。他们都在利用国家的力量和话语来实现自己的目的,在此方面不可谓不“私”。但也间接带来了治理上的积极效果。他们的这种利用也与国家的治理环境有关,也许正是大环境的变化才有了可利用的空间。
(一)村干部背后的国家
从个体的角度讲,村干部和普通村民并无太大的差异。当将村干部作为正式身份来看待时,就会产生很大的不同。干部代表着国家的认可和延伸,以国家力量为自己的强大后盾。在剁树事件发生后,若无公安机关的介入,村干部无法寻找出行为人,更不可能对其进行处罚,以挽回自己失去的面子。当他们援引国家的力量进入村庄后,就产生了不同的效果。当事人的拘留,意味着正式权威对此事的认可,并影响了村庄社会的舆论,达到了村干部们所预期的效果。这是村干部援引国家力量进村的成功所在。
在税费时代,乡村干部结成了利益共同体,要共同完成乡村治理的任务。在此情况下,村干部与乡镇政府紧密相连,息息相关。村干部完成乡镇政府下达的任务,乡镇政府则向村干部提供必要的支持。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与当时的财税及征收体制有一定的关系。基层政府在财源贫乏的情况下,要完成众多乡村治理的任务,只能在国家的正税之外,设立众多的地方性收费项目,并以国家的名义进行征收。“一税轻,二税重,三税、四税是个无底洞”是对那个时期的真实写照。农民不缴纳税费,不是对乡村干部个人乃至地方政府持有异议,而是未完成国家的任务。在此情况下,乡村干部就与国家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将国家视为自己的靠山,“我是公家人,公家不管谁来管”就有了实质性的意义。正是通过这样的连带机制,乡镇政府与村干部连接在了一起。村干部的强势地位并非来自个人,而是其所代表的国家。在此过程中,也出现了诸多公器私用的情况,严重影响了干群、党群关系。
(二)村民手中的国家
在村民上访的材料中,处处以国家的名义对村干部进行指责,比如套取国家资金、骗取国家低保、私自占用国家补贴等。其中,村民自身的诉求被完全地掩盖起来,他似乎是完全出于公心向国家检举村干部们的种种违法、违规行为。惠农政策体现了国家对农民的关怀,具有极强的实质性内涵和道义合法性。由于村干部的不作为和乱作为,未能将资金落到实处,改善农民的生产、生活条件,背离了政策的初衷。以国家的名义对村干部进行控诉,就让村民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村干部的行为,于情、于理、于法都站不住脚,一旦被查实,相关人员必将受到严责。村民上访不是为了谋利,而是为了“出气”,利用国家的力量将村干部们告倒,让其下台。国家在村民这里具有了一定的工具性,上访也具有了明确的目的性。
同时,村民们对干部所产生的“气”也与国家有关系。村民生村干部们的气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一是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谋取了许多的好处。在农村,村民之间的收入差距不大,也不会产生太大的分化和歧视。可是村干部们利用手中的权力,无偿地侵占了国家的财富,让自己居于村庄的上层,这让村民们产生了种种的不满。二是村干部的处境不断改善,而应该得到照顾的贫困村民没有任何的改善。这种强烈的反差与村庄的公平观念存在着极大的矛盾,也激起了村民的反感。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何随着国家资源下乡的增多,村庄的“气”也越来越多。因为村民们都认为自己应该得到照顾而实际上并未受到照顾,产生怨气也在所难免。三是上访者个人心中长期积攒的“气”。这股“气”与村干部借助国家的力量所形成的强势地位有关。endprint
在上访的过程中,也不排除村民的正当性以及为维护村庄正义所作出的努力。这是上访所带来的意外后果,从村民的主观动机来说则是要借国家的力量将村干部告倒,让村干部们丢尽面子。至于最后的结果能否达到村民的目的则要静静地等待。若相关部门作出的答复与村民的设想不符,村民是否会继续上访也不得而知。
(三)嵌入村庄的国家
从村庄内部看,村民、村干部利用国家为自己“出气”,也说明村庄作为共同体的消解。面对政府所下达的税费负担,村干部可以作为“保护型经纪”,对村民进行保护。可是,部分村干部却借此机会为自己谋利,甚至发生欺压村民的事件,引起了村民与村干部的尖锐对立。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何村干部经常到阿雄家里拿鸡蛋,而且长期欠账,并在阿雄媳妇要账后,利用派出所将其拘留。同时,若村庄的团结程度比较高,村民将与村干部共谋来欺骗国家以套取相关的资金,并将其运用在村庄最需要的地方,或者照顾困难的村民。但村干部的所作所为是为自己谋利,并未考虑村庄和大多数村民的利益。这就激起了村民们的反对。也许村民与村干部在社会交往上并不存在太大的问题,但从“公”的角度来说,村干部丧失了基本的立场和原则。若大家对村庄有认同,则获取的资金应该是让村庄整体受益,而不是归入某个人的囊中。若是如此,村民不但不会对村干部产生反感,反而会认可、支持村干部的行为,让本村庄的利益最大化。可是,这些没有发生,而是以相反的方式呈现了出来。
看似平静的村庄,却和国家紧密相关。不管是原来的收取农业税费,还是现在的资源下乡,以及当下的农民上访,都不是单方面的行为,均反映了国家与村庄社会的互动,而且国家是被深深地嵌入在乡村社会结构之中的。这种嵌入具有双重性:一方面是国家希望利用乡村的结构性力量实现治理的目标;另一方面,乡村社会则希望利用国家的力量达到自己的目的。当两者的预期相同时,就会产生积极的效果,实现双赢;若两者的目的有差异,或者国家治理的要求与乡村结构不相匹配,则会背离政策的初衷,无法实现国家治理的预期。所以,并不存在单向度的国家,也就意味着国家的治理目标不一定均能够实现;也不存在完全静止的乡村社会,总会不断地援引外界的力量进入村庄。也许,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完成了乡村社会的治理。
五、结论与讨论
上访是抗争的一种方式,但上访并不意味着都是抗争。抗争往往是公民个体与政府之间的对抗,双方是相互对立的行为主体。本文中的上访则是村民希望借助政府的力量恢复村庄中的平衡秩序,矛盾的主体是村民和村干部,而不是村民和政府。政府不是村民或村干部所反抗的对象,而是竞相援引的力量。上访并不代表村民反对国家,对政府有太多的不满,反而代表着他们对国家和政府的信任,希望它们能够帮助自己解决问题[3]。村民是在利用国家的力量达到自己的目的。在上访的过程中,村民将自己的真实目的隐藏起来,但并不代表他们是完全的“私”,而是具有双重效果。在此背景下的国家介入也具有两面性:一方面维护了村庄的秩序,让部分村民达到了目的;另一方面则让某些人产生了不满,为再次失衡埋下了隐患。尤其是在大量资源下乡的情况下,几乎每个村民都可以从自己的角度提出要求,但政府或者乡村干部无法进行有效的满足。于是,村民就会产生“气”,对分配秩序产生不满,继而进行上访。从这个角度来讲,村庄的“气”不可能消失,农民的上访也不会消失,以上访的形式借助国家的力量为自己出气将是乡村治理的常态。
从形式上看,上访具有强烈的政治性,与国家或政府紧密相关;但从内容上看,上访起源于日常性的社会生活,意在维持或恢复某种社会秩序。在这种情况下,国家就不仅仅构成农民上访的背景和衬托,而成了塑造和影响上访的一个重要变量。通过该过程,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国家是如何深入乡村社会,而后又是如何被积极分子所用的,完整地展示了国家与社会的互动过程。因此,还需要多维度地去研究和认识上访问题,单一路径的研究在显示深刻的同时也存在着片面的缺憾。
注释:
①参见Kevin J.OBrien:Rightful Resistance.World Politics,1996,(49-1);Kevin J. OBrien& Lianjiang Li: Rightful Resistance in Rural China.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李连江、欧博文:《当代中国农民的依法抗争》,载吴国光主编,《九七效应》,太平洋世纪研究所1997年版。
②参见于建嵘:《农民有组织抗争及其政治风险——湖南省H县调查》,《战略与管理》2003年第3期;于建嵘:《当前农民维权活动的一个解释框架》,《社会学研究》2004年第2期。
③参见冯仕政:《国家政权建设与新中国信访制度的形成及演变》,《社会学研究》2007年第4期;申端锋:《乡村治权与分类治理:农民上访研究的范式转换》,《开放时代》2010年第6期;田先红:《从维权到谋利——农民上访行为逻辑变迁的一个解释框架》,《开放时代》2010年第6期;董海军:《依势博弈:基层社会维权行为的新解释框架》,《社会》2010年第5期。
④参见应星:《草根动员与农民群体利益的表达机制——四个个案的比较研究》,《社会学研究》2007年第2期;应星:《“气”与中国乡土本色的社会行动——一项基于民间谚语与传统戏曲的社会学探索》,《社会学研究》2010年第5期;应星:《“气”与抗争政治:当代中国乡村社会稳定问题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
⑤参见陈柏峰:《“气”与村庄生活的互动——皖北李圩村调查》,《开放时代》2007年第6期。
⑥参见陈柏峰:《秋菊的“气”与村长的“面子”——〈秋菊打官司〉再解读》,《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
⑦陈锋、袁松在相关的研究中也指出,农民上访中表现出来的气、情感、面子及其他伦理因素的背后,有更深层次的村庄社会结构作为支撑。不只是上访中的气,甚至是人们的关系、公私观念等伦理规范,也都是以村庄社会结构为载体的。伦理本位的行动规则受以差序格局为核心的乡村社会结构的支配。参见陈锋、袁松:《富人治村下的农民上访:维权还是出气?》,《战略与管理》2010年第3期。
参考文献:
[1]应星.作为特殊行政救济的信访救济[J].法学研究,2004,(3).
[2]吴毅.“权力—利益的结构之网”与农民群体性利益的表达困境[J].社会学研究,2007,(5).
[3]裴宜理,余锎.中国人的“权利”概念(下)[J].国外理论动态,2008,(3).
[责任编辑:张英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