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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传统”:老舍文学创作的不变情怀

2015-11-14王俊虎

中国文学研究 2015年2期
关键词:老舍市民理想

王俊虎

(延安大学文学院 陕西 延安 716000)

老舍之子舒乙曾经以很短但却很精炼的话语总结老舍——北京人、满族人、穷人。在此,笔者以为加上“文人”一项就会更全面凸显老舍一生的主要特征。当然,舒乙在以“北京人、满族人、穷人”概括老舍的时候主要是将父亲区别于其他作家的特征总结出来,并非舒先生就想不到老舍的“文人”本色。

生于北京、长于北京、葬于北京、即便外出也心系北京的老舍,关注的目光从来都没有偏离这块生他养他的故乡,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老舍更是满怀热情地把情感播撒于这片孕育、传承、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热土上。老舍曾说:“在抗战前,我已写过八部长篇和几十个短篇,虽然我在天津、济南、青岛和南洋都住过相当的时期,可是这一百几十万字中十之八九是描写北平。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儿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是完整的,像一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立在我的心中。我敢放胆地描写它。它是条清溪,我每一探手,就摸上条活泼泼的鱼儿来。”《赵子曰》、《老张的哲学》、《骆驼祥子》、《离婚》、《我这一辈子》、《四世同堂》、《正红旗下》等长篇小说都以北京为背景,通过描写北京人的日常生活反映北京文化。北京的胡同、茶馆、四合院、大杂院、老字号都被老舍倾注了特殊的乡土感情,带有浓浓的人文色彩和底蕴;端午节、春节、元宵节、中秋节等中国传统节日在老舍笔下被演绎得惟妙惟肖,意蕴悠长,回味无穷;独具京味的“官样文化”映射出的大气、文雅、雍容、华贵气派,在老舍的文学世界里足以消弭瓦解西方民主、自由在古老中国掀起的翻天巨浪。

作为满族人,老舍倾注全力在文学作品中为自己的同胞呐喊、雪耻,努力书写符合历史本真面貌的满族人民。近代以来,由于革命形势的发展,尤其辛亥革命的爆发,推翻了腐败无能的清政府,孙中山“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深入人心,勤劳智慧、与汉民族共同创造了中华文明灿烂文化的满族人民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境地,压迫中国人民长达几千年的封建专制制度本已寿终正寝,但由于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由少数民族统治,所以几千年的封建旧债阴差阳错地被挂记在了普通满族人民身上。卖国求荣、腐化颓废、游手好闲、玩物丧志、醉生梦死、骄奢淫逸成为满民族的代名词,罪孽和报复尤其降临在了下层满族人民身上。许多满族人出于生存和自保的本能愿望,违心隐瞒自己的族籍,老舍作为满族一员,不可避免地也存在这种尴尬的境遇。“当时他的写作虽不能直接标明个中人物的满人族属,却往往透过这些人物的身份、经历、性情、举止,暗示出他们的特别来路,又在充分同情和理解的基点上,写出来他们的勤恳、善良、纯正、耿直、自尊以及侠肝义胆、凛然无惧等精神特质。翻阅一下老舍的作品,从起初的小说习作《小铃儿》的小主人公起始,到其后陆续发表的创作中间,像《老张的哲学》里的赵四,《赵子曰》里的春二,《离婚》里的丁二爷,《牛天赐传》里的赵先生,《月牙儿》里的女主人公,《我这一辈子》里的老警察,《骆驼祥子》里的祥子和小福子,《大地龙蛇》里的赵兴邦,《四世同堂》里的祁瑞宣,《鼓书艺人》里的方氏兄弟,《龙须沟》里的程疯子……无不呈现出依稀可辨的满人质感。”老舍笔下的这些艺术形象身上虽然不乏缺点和陋习,但是明显可以感觉到老舍对他们情感上的亲近和喜爱。建国后,随着民族政策的完善和改进,满族人民和其他少数民族同跑一起当家作主,老舍在文学创作中再也不需小心藏掖,先后在《茶馆》中公开塑造了旗人常四爷、《正红旗下》塑造了满人福海二哥的光辉形象,对旗人身上具有的正直、仗义、豪爽、勤劳、热情、自尊等美好品质表现出由衷的赞赏和钦佩。

出身贫寒的老舍熟悉下层市民,熟谙市民之间的人情世故、风俗礼仪、家长里短。在文学创作中,老舍也始终以市民的伦理观念、价值取向、道德风尚为中心组织材料,以情节曲折的故事来阐发下层市民的生活哲学,以文化为轴心来观察社会、评判人生。老舍没有系统的政治、经济、革命理论,他的作品(如《四世同堂》等)从来不选取自己不熟悉、代表时代风云变幻的宏大题材,而是通过市井细民的生活琐事、油盐柴米来反映生活真理。“老舍出身贫寒,生活的遭际使他从小就生长在通俗文学赖以栖存的下层社会。这为他的接触提供了天然的条件……,他无须‘处心积虑’地学习就受到良好的通俗文艺的熏染。中国民间通俗文学的耳濡目染培养起他的兴趣。他少年的兴趣爱好几乎都寄托于斯。他常常流连于茶馆书肆听评书看唱戏,有时因此耽误功课挨打也照听不误。到能读书的时候,他又‘起劲入神’地读《三侠五义》、《绿牡丹》、《济公传》……。他沉浸在这些书中,试着把自己比作赵子龙、秦琼、黄天霸或张良、朱光祖,既以此自娱,也取悦于人。”老舍努力发挥“为市井细民写心”的中国市民文学传统,想其所想、哀其所哀,不回避下层市民身上的陋习和偏见,但更多地张扬下层市民、贫民作为主体的人直面艰难生活所显示出坚韧的生命意志和不懈追求,中国传统文化所固有的求真务实、勤劳拙朴、坚忍不拔、忍辱负重的美德在西风欧雨的冲刷和清洗下,更多地被下层市民所坚守,在老舍近乎民间原生态的市民文学描写中得以保存和记录。

作为文人,老舍身上体现浓烈传统文化底蕴,儒道释三种传统文化的思想资源在他身上融会贯通,完美结合。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出身贫寒,但气节高贵纯洁;性格温柔敦厚,但却外圆内方,宁折不弯。老舍一生爱国恋家,对家国同构的中华文化始终津津乐道,对家庭的天伦之乐含情脉脉,对中华文化孕育的家庭伦理道德敬重欣赏。他热情好客,古道心肠,同情理解穷苦大众的喜怒哀乐,常怀忧患意识,心系天下黎民苍生。他一生淡泊名利,性情恬雅,超脱“无为”,但是著作等身,“文”名四海。老舍一生慈悲为怀,心地善良,乐于助人,不图回报,以情为线、以笔为针织就普渡众生的文学绚丽画册,造福于民。在老舍身上凝聚着中国传统士人的美好品质,儒道释的文化基因和质素统一于有血有肉、有情有感的个人主体之上,通过老舍和他的不朽文学世界播撒着灿烂的中华文明精髓。

老舍以绝大部分文学作品构筑起庞大的“市民世界”,通过形形色色的市民形象辐射包罗了现代市民阶层生活的所有方面。在他的市民世界中大致活跃着四种类型的市民:老派市民、新派市民、城市贫民、理想市民,如果说前三类市民形象是老舍批评改造的对象,那么理想市民则是老舍市民建构的标准和模式。老派市民和城市贫民是老舍作品中刻画最为细致、塑造最为成功的人物形象序列,对于他们身上长期积淀起来的传统沉疴,老舍给予了毫不留情的批判和揭露;新派市民身上的肉麻轻浮的西化色彩,老舍更是深恶痛绝,甚至给予尖锐讽刺和嘲弄。如果说在老派市民、城市贫民、理想市民这三类人物形象身上老舍对于中西方文化产生的陋习和缺点各打三十大板,难分伯仲的话,那么通过理想市民的建构,分明能够体现出老舍在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架构起的情感天平上的砝码倾向。

从《老张的哲学》中的赵四、《赵子曰》中的李景纯、《二马》中的李子荣、《离婚》中的丁二爷到《黑白李》中的黑李、白李再到《四世同堂》中的钱默吟以及《正红旗下》中的福海二哥,是老舍在他的文学世界中精心建构的理想人物图式,也是老舍不同时段对未来中国人理想模式的预设和向往。

赵四、李景纯、李子荣、丁二爷虽然是出自不同作品中的理想人物,但是他们身上都具有狭义之气、实干之风,是老舍创作早期塑造的理想市民形象。赵四助人为乐,一心想做杀富济贫的好汉;李景纯刺杀军阀以求社会安定,侠义冲天;李子荣勤劳务实,敢做敢当;丁二爷为朋友两肋插刀,勇铲恶霸,他们都是侠客兼实干家的角色。作品反映的社会矛盾和丑恶现实在这类人物的干涉和斗争之下暂时得到解决,从而获得中国传统文学大团圆式的戏剧结局,从中体现出老舍改造社会的善良愿望和惩恶扬善的道德理想,但是由于这类人物脱胎于民间通俗文学中的“侠客”形象,来源于老舍文学创作之前中国民间文学资源《三侠五义》等作品的感动和熏染,虽然迎合与满足了下层市民的阅读视野和情感慰籍,符合中国普通老百姓的伦理判断和价值需求,但这类人物在应对复杂现代社会矛盾的时候就显得力不从心,甚至天真幼稚。老舍后来也说道:“假如我有点长处的话,必定不在思想上。我的感情老走在理智前面,我能是个热心的朋友,而不能给人以高明的建议。感情使我的心跳得快,因而不假思索便把最普通的、肤浅的见解拿过来,作为我判断一切的准则。”

1934 年,老舍发表了短篇小说《黑白李》,这部小说后来被学者们公认为是老舍文学创作道路上的转折之作,标志着老舍的“政治意识开始加强。”的确,从暗杀流氓、军阀到有组织地策划车夫暴动,白李身上体现出较为明显的现代革命色彩,符合“无产阶级革命暴动”的理论主张和要求。独立于革命阵营之外的老舍虽然有自己的文学主张和文学理想,但他在坚守自己文学主张的同时,不可能不受到当时如火如荼的革命文学和左翼文学理论的影响和启发,反思自己关于理想人物设置的局限和缺点。随着社会实践经验的丰富,依靠李景纯、丁二爷们的刺杀行动来解决社会问题显然有些肤浅幼稚,所以《黑白李》从政治意识上开始靠近社会主流意识形态。但是老舍没有系统的革命理论和革命主张,他并不熟悉组织工人罢工、车夫暴动的白李们,所以老舍在提出这个现代革命人物的同时,在作品中又设置了洋溢着传统文化美德的“黑李”作为理想人物的陪衬和补充。面对传统与现代的情感选择和价值较量,老舍最终在叙述语调和叙述立场上都将天平砝码加在了传统的一端,情感天平最终发生了严重的倾斜,全文充溢着褒黑贬白的情感偏重,“从某种意义上讲,白李代表着老舍在国民性改造方向上新的探索与尝试。可是在小说结束之时,白李所一心向往的革命行为却被黑李完成了。老舍于意义表达上的含混也就呈现出来了。虽然黑李的行为在事实上参与了这场‘革命暴动’,但其行为(他的动机与目的)的价值尺度却游走于传统文化的内部,而具有了一种隐喻的效果——不管是其在恋爱问题上表现出的谦让态度,还是在分家问题上的反对态度,其指向都是在于维护家庭关系的完整,保证血缘关系的延续和存在。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是老舍对于家族文化和传统文化的认同。”

1944 年创作长篇小说《四世同堂》的时候,老舍已经完全投入到全民抗战的激流险滩之中,这部根据夫人胡挈青在沦陷区的所见所闻精心构造而成的长篇巨著,更加深入地体现了老舍对民族未来的思考和建构,“他要求联系民族的命运,借抗战之际,改造宏观文化,创造宏观文化,创造光明的未来。”钱默吟作为老舍在该小说中精心塑造的理想市民形象,相对以前塑造的理想人物性格有了动态的发展和演化,写出了这个理想市民性格的内在发展逻辑,人物形象较之以前的理想人物更加丰满、感人。面对国仇家恨,钱默吟由一个安居独处、赏菊饮酒、独善其身的传统文人,最终走上侠义冲天、杀身取义、视死如归的救国之路。他抓住一切机会鼓动他人参与抗战,组织人们进行地下抗日工作,他自己也企望采用暗杀的方式献身于民族战争。尽管通过祁老者的麻木忍耐和牛教授的名节不保足以衬托出钱诗人高洁孤傲的气节和杀敌报国的赤胆忠心,“但钱默吟依然没能走出孤胆英雄、个人英雄主义这类来源于民间理想的框架模式。”老舍在建构钱默吟这一理想人物的时候,仍然是从传统士人所具有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感时忧国”、“威武不屈”、“杀身成仁”的传统文化思想资源汲取精髓,获取民族救亡的良方。

老舍晚年的最后一部作品《正红旗下》虽然最终并未完稿,但在所写的八万字中,明显可以体会出老舍对福海这一人物的由衷喜爱和赞美。可以说福海是老舍在文学世界中塑造的最后一个理想人物,他知礼节、懂礼貌、热情好客、助人为乐,“他是熟透了的旗人,既没忘记二百多年来的骑马射箭的锻炼,又吸收了汉族、蒙族和回族的文化。论学习,他文武双全;论文化,他是‘满汉全席’。”他会养鱼、养鸟、养骡子、喂鸽子、看风水,但是从不沉溺其中,玩物丧志;他会牌九、押宝、抽签子、掷骰子、斗狮虎、踢球,但是从来不赌博不上瘾;他的父亲是三品亮篮顶子的参领,他却是个油漆匠,干活漂亮认真,不怕脏累。从福海身上,读者不难感觉到中华传统美德和中国传统文化在福海身上的集中体现,老舍在和平年代建构的这一理想人物身上还蕴涵了汉民族以外其他少数民族尤其满民族的优质文化基因,显示出老舍作为少数民族作家对中华多民族文化的尊重与喜爱。

赵四、李景纯、李子荣、丁二爷、黑李、白李、钱默吟、福海是老舍在他的文学世界中精心塑造的理想人物图式,虽然不同阶段理想人物都有所变化或发展,但是集中在这些理想人物身上浓烈的传统文化色彩和东方文化基因是一脉相承、亘久不变的。

京人、旗人、穷人、文人所代表和映射出的京派文化、旗人文化、市井文化和儒道文化四位一体,交织汇合、共同铸就老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痴迷眷恋和不懈探求,即便在民族危亡、山河破碎的危急关头,老舍依然把探求民族解放和民族振兴的目光投向过去,这是典型的向后看式的改造人类社会的方式与方法,即从人类走过的历程和积累的经验中汲取有利于人类现世和未来发展的优长之处,改善人类发展繁衍至今形成的不良习惯和孱弱人格,建构符合作家理想的心智和谐、能够推动社会和人类自身可持续发展的健康人性结构模式。老舍以他的如椽巨笔与丰富的文学经验验证了这一构想的独特性与可行性。可以说,守望传统是老舍在众多中国作家中最具个性的写作姿态和不变情怀。

〔1〕老舍.三年写作自述〔A〕.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关纪新.老舍民族心理刍说〔J〕.满族研究,2006(3).

〔3〕石兴泽.老舍文学思想的生成发展与中国民间通俗文学〔J〕.河北学刊,1996(6).

〔4〕老舍.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A〕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5〕杨义.杨义文存:第4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6〕方岩.论老舍国民性改造的价值取向〔J〕.北京社会科学,2007(2).

〔7〕老舍.老舍文集:第7 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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