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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须一瓜小说中的“边缘人”形象

2015-11-14梁小娟

小说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边缘人都市心灵

梁小娟

论须一瓜小说中的“边缘人”形象

梁小娟

须一瓜是近年来在小说创作方面持续受关注的作家之一。自2001年以来,须一瓜发表的中、短篇小说已有几十篇,在读者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也不乏其数,如《淡绿色的月亮》、《蛇宫》、《穿过欲望的洒水车》、《地瓜一样的大海》、《有一种树春天叶儿红》、《第三棵树是和平》、《茑萝》等等,长篇小说《太阳黑子》、《保姆大人》、《白口罩》则显示了须一瓜在长篇创作方面的尝试与实力。须一瓜以自己独有的敏感与睿智,在小说中想象与演绎对生活与生命的理解,抒发人生理想抑或揭示人类的道德困惑与精神困境,以一种宽容与悲悯的心态拥抱人世间的种种丑恶与阴暗。正是源于“背对世人,背对身后一切,我们转过身去,只面对自己和自己意图创造或正在创造的世界”这样一种创作心态,须一瓜用女性特有的细腻与柔韧营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说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活跃着各色人等,诸如杀人犯、肝炎病人、保姆、小偷、自闭症患者、留守孩童、同性恋者、智障者、先天性残疾、心脏移植者、被子女抛弃的老人等。这些“边缘人”角色集中进入某一作家的视野实属少见,但在须一瓜的笔下却熠熠生辉。这些“边缘人”虽置身于被遗忘与遮蔽的角落,处于社会的边缘境地,不被媒体和主流社会所关注,但须一瓜却用艺术化的方式为我们呈现出大千世界的纷繁复杂,从这些“边缘人”身上剥离出人性中的善与恶,敏锐捕捉到这一群体的社会价值与美学价值,并引领读者走近这一群体来叩问我们做人的良知与道义,为这个物欲横流、道德滑坡、公平正义失范的社会提供一剂清醒的猛药。

一、都市寻梦的异乡人

自“五四”以来,随着西方现代文明对传统宗法制封建社会的冲击,乡村经济逐渐崩溃,由乡村流入都市的异乡人形象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从《山雨》中的进城农民奚大有到《骆驼祥子》中因农村破产而沦为人力车夫的祥子,从《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子》中因生活所迫沦为娼妓的阿英到《丈夫》中靠出卖肉体养家糊口的老七,从《人生》中以跻身城市为生存目标的高加林到《城的灯》中通过当兵实现都市梦的冯家昌,现当代小说作品已为我们提供了一系列的都市异乡人形象。这些形象游走于乡村与城市的两极,徘徊在传统农业文明与现代都市文明之间,为求在都市谋得一席栖息之地而不得不承受肉体与心灵间的双重炼狱。描写乡村与都市间的剧烈冲突,塑造都市异乡人的灵魂蜕变,已成为当下不少作家写作的重要资源。须一瓜笔下同样不乏此类都市异乡人,他们生于传统乡村,在物质丰裕的现代都市寻梦,为摆脱与生俱来的乡村气质,竭尽全力像于连一样拼搏,但由于种种际遇的影响,大多都无法扎根于都市,以致在都市与乡村间进退维艰,灵魂漂泊无依。

《地瓜一样的大海》中12岁的乡村留守儿童“我”,从小被亲生父母亲抛弃,养父母在深圳当建筑工人,与七十三岁的爷爷奶奶共同生活。养父母的“疼爱”化作一张张少得可怜的邮寄回来的人民币,“我”在爱的严重匮乏中成长。为逃离无聊的学校、乡村生活,“我”离家出走,只身一人来到城市,在遣送站认识了吸毒的坐台小姐爱弥丽。从此“我”便融入到爱弥丽的生活当中,为她买毒品,近距离地接触到夜总会的复杂生活,在爱弥丽的引导下完成了对成人世界的认知。“我”学会了用谎言和欺骗来掩盖真相,在警察的帮助下进了一家条件不错的福利院。但精明的女记者拆穿了“我”的谎话,“我”在城市短暂四个月的童话生活就此画上了一个并不完美的句号,带着无限遗憾与失落被遣送回乡。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但更是一个农村少女摆脱乡村进城的故事。“我”在灯红酒绿的暗区目睹了城市的种种毒瘤——金钱与性、毒品与性之间的各种肮脏交易,短短的四个月已经为“我”揭开了都市的神秘面纱,“我”过早地领略了都市生活的糜烂与现代人的心灵坠落。离开时的“我”早已告别了天真、烂漫、单纯的童年,心态已然成熟。都市童话梦的破碎,昭示着“我”的进城梦是如此地不堪一击,“我”虽极度留恋都市但最终未被都市所接纳,只能回到土生土长、以地瓜为主粮的蔡村。小说的独到之处在于选择了一个处于童年期的“我”的视角来展现成人世界的种种丑恶与荒诞,都市对“我”的拒斥恰恰也揭示了现代都市与传统乡村间不可弥合的巨大鸿沟。

与“我”藉谎言栖身都市不同的是,更多的乡村人选择以婚姻或劳动来获得进入都市的通行证。在劳动无法改变乡下人身份时,女性更倾向于以婚姻这条捷径来拥抱都市。《二百四十个月的一生》中的乡村姑娘荷洁嫁给城市底层居民文仔,日子虽然普通而清贫,但每个日子都浸润着都市的味道,恬淡而充实。可平静的日子并不长久,文仔车祸而亡是荷洁生活的转折点,二十万元的赔偿买断了文仔的一生。生命的贵贱最后换算为一天二块七,荷洁一度心理失衡,幸福安定的小日子一去不复返,浑浑噩噩地度日。小说虽侧重表现的是城乡、社会各个阶层间巨大的贫富差距,但一次偶然的事故却毁掉了荷洁幸福的人生梦。荷洁虽以城里人媳妇的方式居留都市,身居闹市却无法感受到生活的宁静,热闹繁华的都市无法抚平她心灵上的创伤,人在都市而心无所依。

《火车火车 你娶老婆没有》以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摩的”司机童年贵与交警间的智力较量来刻画“摩的”司机这一群体的艰难生存。政府公共交通设施的不完善客观导致了城乡结合部“摩的”泛滥,为了生计“摩的”司机穿行于大街小巷非法载客,与交警“斗智斗勇”。童年贵凭借高超的车技与交警周旋,令执勤交警头疼不已。“摩的”的收入维持了童年贵和已残疾的哥哥两家人的生活,钱虽然来得辛苦,租住条件虽然极差,但童年贵和哥哥肥老倌一大家子人却对生活抱着无限乐观的心态,每次火车轰隆而过时,他们都会冲着火车大声呼喊而自得其乐。童年贵们就是以非法载客这样危险的职业来维持城市最低的生活标准,在城市寻觅一己的栖身之所。对于童年贵们而言,都市生活永远与自己的真实生活间隔着千山万水,只能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在艰辛与苦难中自我抚慰,像无根的浮萍一样在都市中寻梦,不可避免地会遭遇“梦醒了无路可走”的尴尬。

同样是靠出卖劳动力为生,保姆这一群体与童年贵们相比,有更多便利近距离地走进城市的千家万户,在城市的心脏地带俯瞰都市人每日上演的世俗生活。《保姆大人》以保姆的视角揭开都市人的私密生活,展现了都市中各种家庭的真实场景,有被包养的脾气古怪、身患绝症的二奶家庭,有身居高位却吝啬不已的公务员家庭,也有通情达理、尊重保姆的教师家庭……小说中着重刻画了两个保姆,一个是重情重义、心地善良堪比“观世音”的暖被,为照顾东家而不惜倒贴自己的积蓄;另一个是自尊自强、有上进心的天晴,几年来一直坚持自学参加自考。众保姆合力解救暖被东家的儿子,虽违反了法律,但却合乎人情。这些年轻的保姆带着五彩的生活梦想扎根于都市,虽或多或少带有各种缺点,但都体现出真情、正义、公道与善良这些优秀的品质。在须一瓜笔下,保姆与东家间或紧张或融洽的关系,关键取决于人与人之间能否相互尊重、相互关爱。小说最后的完美结局可以看作是须一瓜对保姆与东家关系的理想化,对重建美好人际关系的尝试,借此弥合城乡间二元对立的矛盾,实现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共处。

须一瓜敏锐地发现并捕捉到了一张张在都市寻梦的异乡人生动的面孔,深入挖掘他们被遮蔽与被扭曲的真实生存状态,并以平等的视角还原了他们生存的尊严。这些异乡人试图在都市坚韧而顽强地扎根,但却被无处不在的现代文明所裹挟,在都市中进退两难,无法真正融入都市。都市宛若一座迷宫,异乡人虽置身其中,却永远找不到出口,只能在寻梦的过程中寻求生存的意义。对于他们而言,城市永远都是“他者”的,他们只是“钢筋水泥森林里的一个‘闯入者’,一个‘城市的异乡客’、一个‘陌生的侨寓者’、一个寄人篱下的栖居者,他们既是魂归乡里的游子,又是都市里的落魄者。”

二、寻求灵魂救赎的罪犯

与其他作家相比,法制记者的身份为须一瓜的创作提供了大量涉案素材,她在小说中塑造了各种类型的罪犯。但须一瓜并未以猎奇的笔法来描写罪犯的凶狠毒辣,而是将这些因各种原因走向歧途的罪犯置于道德与人性双重考量的天平上,探究犯罪的动因及其犯罪后的补偿与救赎心理,为我们剖析人性的复杂面影提供了富有价值的探索。

并非所有的罪犯都带着与生俱来的犯罪天性与基因,更多的是由于社会现实的逼迫与内心压抑导致的心理失衡所致。《鸽子飞翔在眼睛深处》中的惯偷粽子邂逅戎马倥偬、孑然一身的老太婆后,因同情而经常去照看老太婆。老太婆那把来历不凡的马首刀让粽子和夭夭九着迷,在老太婆死前和死后两人有多次机会拿到刀,但都被忽略了。这种忽略并不是无意的忽略,而是在与老太婆的交往中粽子和夭夭九被老太婆辉煌而凄凉的身世打动了,人性中柔软的那一面被激发出来。夭夭九从小父母离异,叛逆的她走上偷窃这一条道路,虽性格古怪、出口不逊,但与粽子一样,内心中的善良、美好并未丧失。粽子因为家贫不得不放弃读书去靠偷窃养家糊口,夭夭九为摆脱无爱的家庭而在偷窃中寻求生活的意义与满足,两人各有各的生活无奈与辛酸,但本质上都不坏。粽子、夭夭九对老太婆的悉心照料,处处洋溢着人世间的美好温情与感动,小偷的身份与经历并未泯灭二人的良知,小说实际上是以二人与老太婆间的忘年交来谱写人性的至善与至美。就像须一瓜曾经说过的:“有时候,我相信我们的高尚、责任感、纯真、友爱,甚至善良,都是相对的。不同的外在条件下,在人的内心就有不同的阐释。也就是说在不同的坐标点上,都是真实的,甚至是难以否定的。”善良与邪恶、美与丑有的时候界限并非泾渭分明、截然两分的。

《雨把烟打湿了》以一个彬彬有礼的知识分子因非理性的冲动而沦为杀人犯的故事来揭示生活中的善良人与罪犯间的距离仅仅只有一步之遥。长相丑陋的农家子弟蔡水清念了大学后,凭借自己的执着打动了高干子女钱红,并自觉用钱家知识分子的修养来克制、约束、改造自我,转变成一个体贴、温柔、顾家、能干的好男人。但却在一个暴雨之夜因与的哥发生争执而持刀杀人,锒铛入狱。的哥酷似的长相、粗鲁的言谈、暴躁的脾气、毫无修养的举止,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了另一个自己一直以来都竭力排斥着的蔡水清的模样,所以蔡水清毫不犹豫地捅了的哥一刀。犯罪的动机很偶然,只因天降暴雨,人脾气暴躁而已。实际上,真正的动机还是蔡水清对于自己镜像中的改造不彻底的反抗。蔡水清骨子里仍有着透骨的自卑。多年来,蔡水清一直活在钱家人的期望中,完全失去自我,他的奋斗、他的生活、他的喜怒哀乐,全都是为了迎合钱红这样一个高干家庭的期望。家人极力以精神病人为借口把他救出来,但蔡水清选择了放弃,以淡然的方式选择伏法。对于蔡水清来讲,死亡恰恰是实现解脱与救赎的最好方式。须一瓜以颇为冷酷的笔触剖析出这样一个真理:善恶仅仅存在于我们的一念之间,在作恶的背后还有着更复杂的隐秘的心理因素。简单的、二元对立式的善恶判断永远都无法诠释出人性的复杂。

在关注犯罪动机的同时,须一瓜更注重考察人在犯罪后的心理煎熬与自我救赎。《蛇宫》中的他为了让妻儿过上好日子,与另外两个同伴铤而走险抢劫银行,在疯狂逃离的途中导致九人无辜死亡。三人在逃亡中发生内讧,老三赔上了性命,钱不知所踪。他从此踏上逃亡之路,与老大邂逅后又误杀老大,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内心的孤独驱使他天天来蛇宫和印秋、晓菌聊天,以虚构的方式隐晦地将自己的经历编织成一个通俗的警匪暴力故事,以舒缓内心的焦虑与悔恨。他无法承受背负九条人命的重压,悔恨始终噬啮他、撕裂他,让他永无宁日。最后,他深入蛇宫营救印秋和晓菌,被毒蛇咬伤后拒绝注射血清,以这种决绝的方式来完成自我心灵的救赎。《太阳黑子》中的三个男人杨自道、辛小丰、比觉在年轻时因一时糊涂而杀死一家五口,逃亡到都市后隐姓埋名十多年,因负罪感而收养了弃婴尾巴。尾巴的出生日期恰恰是三人失手杀死受害女孩的日子,三个男人将生活的全部都寄予在尾巴身上,希望能够以这种方式求得心安。每年案发的那一天,三人都会沉默地忏悔,向死者一家祭拜,随时等待审判和惩罚的降临。三个人怀着敬畏之心、愧疚之心、悔恨之心度日,用尽一生来赎罪,在当年的凶杀案真相大白、接受注射死刑之际,三人坦然面对死亡,赎罪这才正式告终。须一瓜用三个男人的一生来诠释罪与恶、有罪感与无罪感给人心灵带来的重压以及法理与情理间无法调和的矛盾,为失去信仰的芸芸众生树立活着的标杆与尺度, 引导人类重回善良的坦途。罪与罚不依赖于法制,不在乎人情,而根植于人心。对生命和生活存有敬畏之心,听从自我内心的召唤,善良地生活,宁静地度日,这才是我们应持有的生活态度。

三、身与心的“智障者”

与生存在都市的异乡人和因各种原因走向歧途的罪犯相比,须一瓜笔下还有一类人让读者不由自主地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他们,那就是在身体或者心灵上存在种种缺陷的“智障者”。这些“智障者”要么先天性地患有某种疾病而引起身体与心灵上的双重缺憾,要么虽四肢健全但却因爱的匮乏而引发心理的变态,严重影响他们对生活、亲情、爱情与婚姻的正常判断,这些非正常的思维障碍阻断了他们通向常人生活的路途,往往幽闭在自己主观臆造的内心世界里,使他们迥异于常人,但在某些方面却能给人以超乎寻常的启迪与感悟。

《在水仙花心起舞》塑造了一个轻度弱智但却对美的事物情有独钟的阿丹。阿丹有一手剪发的绝活,同哥哥一起去邻县时,因偶然机缘与五个年轻漂亮的舞蹈演员在月光下轻舞飞扬,17岁的青春开始被唤醒,阿丹学会了欣赏身体的婀娜多姿、妙曼曲线和悠扬唯美的提琴声。自此阿丹每年都要养五盆水仙,呵护备至,以暗暗纪念那个夜晚中的五个舞蹈演员。结婚后妻子残缺的假肢让他备受刺激,阿丹只接受美的东西,永远活在17岁记忆中那个美丽的夜晚。茄子的死让阿丹非常痛苦,阿丹表面的弱智背后,仍葆有一颗追求美、热爱美的细腻而丰富的心。阿丹就靠听哥哥讲述“茄子她们”的故事来追忆时光。42岁的阿丹患病住院后,“茄子她们”中的四位来看望,并像多年以前那样跳起了舞,但岁月却早已无情地改变了她们的容颜与身姿,阿丹记忆中的美梦随之破灭,禁不住刺激而死亡。对于美、对于美好的东西,人都有着追求的天性,弱智的阿丹也不例外。但阿丹对美的执着与坚守却非常人所能及,阿丹将美视为自己生命的全部,一心追求完美、与美共存亡的这份心性,让久居俗尘中的芸芸众生唏嘘不已、望尘莫及。

与轻度智障的阿丹相比,先天性心脏病人金河的经历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甚至是带着一丝丝诡异(《乘着歌声的翅膀》)。患有遗传性心脏病的金河,为抚慰年迈的双亲,在重病之际逃离家乡,孤身一人来到都市等待死亡的降临。幸运的是,金河得到了医生和社会的救治,成功接受了心脏移植。可移植后金河总出现幻听,眼前总是浮现前主人的影像,性情、性格也与前主人极其相似。心脏的原主人薛淦因患有先天性残疾、肋骨错位而被父母亲抛弃,整日流浪偷盗,一次入室盗窃因女大学生不信任他而将其杀害,薛淦也因自己的罪行而受到应有的制裁。金河查清了心脏原主人的经历后,内心苦恼不堪,为原主人的苦难与孤独所困扰,最后选择自杀来结束自己可贵的生命。薛淦从小就被生活所遗弃,不知亲情为何物,渴望得到他人的信任与尊重,失手杀害女大学生也是源自于女生对他的信任缺失。同样是患有先天性疾病,金河却幸运地得到了社会的广泛关注,改写了自己的命运。但薛淦那颗饱受苦难的心却伴随着手术在金河的体内得以复活,金河为薛淦的罪恶不断忏悔甚至是寻求救赎,为薛淦的悲惨遭遇而寝食难安,最终撕裂了金河那颗柔弱不堪的心。在这篇小说里,须一瓜试图告诉我们:人可以超越物质性的存在,身体与心灵是可以一分为二的,一旦肉体的健全与心灵的千疮百孔形成一对无法调和的矛盾时,心灵带来的罪恶感与忏悔感比肉身的折磨更能摧毁一个人的生存意志。桥梁设计师小齐(《忘年交》)选择自杀亦是如此。小齐将孪生弟弟的意外身亡归结于自己而彻夜失眠,在对妈妈与弟弟的思念与忏悔中选择了做生活的弱者,用自杀来结束年轻的生命。

心灵的不健全有的时候比身体的残缺更容易将个体推向生存的绝境。生活在爱的不完满、亲情缺失的家庭环境中的个体,通常在性格上较偏执,心理上或多或少留有阴影,对亲情与婚姻持某种偏见,这种偏见有时甚至会在个体的生活中产生致命的毒瘤。如性格偏执的陈阳里(《有一种树春天叶儿红》),为了证实同事杨鲁芽所倾诉的爱情的不堪一击,主动诱惑杨鲁芽年过六旬的丈夫童大柱,与童大柱发生性关系后后悔不迭,对爱情彻底失望,对肉欲与情感间的分裂痛感厌恶,于是选择自杀。细究其原因,不难发现陈阳里对于爱情有着自己独特的标准——跟着感觉走,超越世俗的现实因素,以两人间的心灵沟通为最重要的因素。童年期父亲对母亲的背叛,给陈阳里以沉重的心灵伤害,总感觉男人靠不住,爱情难以抓牢,但她又不愿意过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所以,才会执着于杨鲁芽与童大柱之间的“美满婚姻”,才会寻找各种机会、创造各种条件来摧毁二人维持了三十多年来的坚固婚姻,用自身的肉体来证实婚姻的脆弱与男人的轻易出轨。陈阳里死后,童大柱仍然能够保持自己原初的生活轨迹,并以“神经病”的结论这一方式来与她告别。陈阳里的自杀是死于对爱情、对婚姻、对男人的彻底绝望。在她看来,在杨鲁芽对自己美满婚姻的娓娓道来中,他们二人的婚姻是最忠贞的。但外界任何一点诱惑的契机同样可以撕毁美满婚姻的假面,竟然三十多年来牢固的婚姻也会有裂缝与暗区,那还有什么值得这个年轻姑娘去坚守、去追寻、去向往与憧憬的呢?对爱的极度渴求导致陈阳里走向了生命的极端。有的时候,死比绝望地活着更容易。

童年期残缺的家庭生活在陈阳里的心里播下了怀疑与绝望的种子,这颗种子在适宜的土壤中茁壮成长,但开出来的却是人性之中的恶之花。陈阳里的心理已经发展到了变态的境地,对杨鲁芽婚姻的艳羡竟演变为病态的嫉妒,在对他人婚姻的考验中,陈阳里内心中那点破坏欲与恶欲远远占据了上风,以致连带着葬送了自己。《茑萝》中的小冈同样也是在爱的匮乏中成长起来的“问题少女”。8岁以前的小冈是父亲溺爱的宝贝,孪生姐姐却是父亲施暴的对象。姐姐为报复父亲跳楼而亡,这件事给小冈带来永远都无法抚平的心灵创伤,小冈感觉8岁以后的自己实际上是在为死去的姐姐复仇,一切的叛逆与屈辱,都源自父亲。在父亲的暴力下,小冈一再隐忍,门牙被磕落,耳朵被打聋。高考落榜、与有夫之妇谈恋爱、与鳏夫“我”恋爱,这一切都是为了让父亲难堪与失望。父亲的死,让小冈开始静静地回忆与讲述自己曾经所经历过的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戕害。在接到父亲死讯时掩饰的平静与悲哀背后,蕴含着一个少女在成长期间所遭遇的走到极致的暴力与爱。父亲王卫国在小冈的叙述中,有着截然的两面:一面是细致、体贴、温柔的慈父;另一面却是暴戾、乖张、凶残成性。双面父亲在小冈的成长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父亲的爱与恨,父亲的暴力,极度扭曲了少女小冈的心理,改变了小冈预定的成长轨迹。父亲的死亡,让小冈彻底放下了对他的痛与恨,放下了心中的屈辱,回归到正常人的情感轨道,完成了自己人格的健全成长。在这对父女关系中,在这个家庭中,父亲对孩子的爱以极端的方式呈现,父亲的爱与爱的施予方式让人窒息,母亲为迎合父亲不惜将女儿推向绝境,女儿对父母的情感只能以一种恨懑的方式来发泄与转移。茑萝作为孪生姐姐喜爱的一种植物,在小说中寄予了一种非凡的寓意:花期短暂易凋谢,却生命力强盛,是否也在意味着小冈与姐姐、父亲间纠葛不清、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呢?小冈在父亲死后,离开了年龄上可以充当她父亲的“我”,说明她终于摆脱了家庭的梦魇,开始卸下沉重的心理包袱,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回复到心灵的平静。父亲这一重要角色,在陈阳里与小冈的成长中,都承担了负面的效应,陈阳里的死与小冈的重生,这两种不同的结局恰恰也是个体成长过程中心智发育的差异所致。从心理层面来讲,陈阳里与小冈可以看作是心灵的智障者,家庭的影响导致她们对爱、对亲情有所保留,内心的残缺使她们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感受爱的温馨与甜蜜,只能在心灵的困境中挣扎度日。

都市异乡人也好,罪犯也好,身心“智障者”也罢,这些“边缘人”虽远离世俗生活关注的焦点,但在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梦想与执着、爱与恨、善良与高贵、心灵的忏悔与救赎,却实实在在地不应被置于边缘,而应成为我们大多数人灵魂自审的参照物。来自社会底层的异乡人,他们穿梭于茫茫人海,怀抱着梦想在现代化的都市中过着卑微的生活,用自己的血汗诠释了生存的苦与乐、活着的艰辛与幸福。那些因过失而步入歧途的罪犯,用虔诚与忏悔书写着人性的善良,用生命来寻求灵魂的救赎,将罪与恶之间的差异演绎到了极致。身心“智障者”同样拥有易被他人所忽略的细腻情感,在他们的内心世界里,对美、爱、恨、罪恶的衡量有着属于自己的标准,生或者死于他们而言都只不过是遵从于自我的内心而已。感谢细腻、悲悯的须一瓜,是她重新唤起了我们对这些被边缘化了的群体的关注,唤醒了我们对生命的尊重与敬畏,激发了我们对生活的热爱与追求,让我们在俗世红尘中能够驻足倾听内心的声音,善良、宁静地生活,重寻人世间已失落了的美好。

梁小娟 湖南科技大学

注释:

①须一瓜:《独自在自己的世界里行走》,《文艺争鸣》2008年第2期。

②丁帆:《“城市异乡者”的梦想与现实——关于文明冲突中乡土描写的转型》,《文学评论》2005年第4期。

③《2003年最具潜力新人:须一瓜》,http://news.sina.com.cn/c/2004-04-18/11093139739.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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