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与“想象的翅膀”
2015-11-14杜梁
杜 梁
一、当代文学批评现状
陈晓明在长文《当代文学批评:问题与挑战》中列举了当代文学批评存在的五大问题。陈晓明长期活跃在批评一线,不断有直面当代文学创作的批评文字面世,由这样一位批评家总结当代文学批评存在的问题,应该有一定的代表性。他总结的五个方面包括:
第一,道德化的立场依然盛行。根据一定道德立场采用某种道德话语来评判文学作品,在今日之批评实践中还有相当市场,也是当今最受诟病的一种批评模式。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文学经典的生成历史似乎最不买道德家们的帐,一些面世之初受到僵硬的道德标准责难的作品,日后却成了经典之作,比如《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红与黑》、《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道德主义的批评和极左政治路线下追求政治正确有相似之处,都把一套话语体系上升为衡量文学作品的唯一标准甚至提升到学术政治的高度,最终都扼杀了学理探究的可能。
第二,独断论的思维方式。受惠于计算机网络的迅速发展,文化民主的生长空间空前广阔,这样的社会语境中怎么还有独断论的盛行?这正是问题吊诡之处。因为“社会文化在整体上依然存在‘合法性危机’,个人表达就只有迫不及待地建立(自以为是的)真理性。”这一点,只要我们打开任何一条网络新闻的评论就可见一斑。很多评论者往往根据标题完全不看具体内容就匆忙出手。至于独断论盛行的原因,陈晓明可能只说对了一部分,很有可能对民众表达欲望的长期压制催生了网络时代的表达狂潮并造就了独断论的温床。
第三,标准的困难。大概大多数人都同意,今天的文学批评已经很难有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甚至很难建立一种多数人认可的标准。文学创作、文学主题、文学思考和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双重多元化,消解了统一标准的可能。个人的趣味难以成为公众认同的准则。更重要的是,面对空前矮化的海量写作群体套用一个标准,意义何在?
第四,艺术感觉的迟滞。龚古尔兄弟曾经讲过一段话:“比喻很不高雅,但是先生们,请允许我把泰纳比做我的一头猎犬。它会搜寻,会盯住猎物不放,猎犬的一整套本事它都演习得令人赞叹,只是它没有鼻子,我不得不把它卖掉。”这段话除了说明艺术感觉能力对批评的重要性,似乎也暗示了理论与批评之间存在的一种抵牾。蒂博代在《六说文学批评》里用这个例子来说明趣味的重要性,我以为他真正要强调的正是陈晓明所谓艺术感觉。
第五,知识的陈旧。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西方文艺理论涌入,助长了知识更新,但还有不少批评家依然在操持陈旧的理论话语。而且,道德化立场和独断论本身也是批评话语陈旧的表现之一。
二、文学批评的判断与文学想象
文学批评是否需要判断?这原本不成其为问题,但现在确实亟需澄清。现在不仅有大量没有判断的零度情感的创作,有零度情感的文学阅读和审美,同样也有了反对判断的文学批评理论。莫先武先生在《从“判断批评”走向“想象批评”——对现代文学批评的反思》就提出了反对“判断批评”的理论。文章一开头就指出:“中国现代文学批评走入死胡同,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将活生生的文学批评活动当作冷冰冰的判断活动。”对于坚持文学批评必须做出价值判断的人们来说,这个观点很难接受。
但是仔细阅读莫先武的文章,其内容并没有这么激进。私下揣摩莫先生的意思,他并不是反对在文学批评活动中做出判断,而是反对过于简单地“依照某种标准对文学作正负价值的取舍”。如果莫先武确实是这个意思,那他就与陈晓明的意思基本相同,陈晓明也反对对文学作品作道德化的判断和独断论。
如果不是过于激烈地提出反对批评中的判断,我对莫先武提倡“想象批评”是非常赞同的。因为充分发挥批评活动中的想象力,是使批评具有创造性的唯一方法,其实这也正是伏尔泰和陈思和的意思。为什么批评活动也是一种想象活动呢?从我的研究来看,部分原因恰恰在于文学批评活动的判断本质。
当代文论家赖大仁先生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文学批评价值观研究,《当代文学批评价值观的嬗变与建构》集中展示了他关于这个问题的主要观点。赖大仁说:“文学批评的价值观问题,根源于文学批评的基本功能。尽管文学批评实际上有多方面的功能,如描述功能、阐释功能,等等,但文学批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功能,应当是文学评价或评判功能,即对文学现象做出应有的价值判断与意义分析,这应当说不言而喻。”
杨守森在《文学批评的四重境界》中提出,人类已有的文学批评大致包括四种基本形态,分别为复述归纳式、体悟阐释式、分析评判式和提升创造式,与此四种基本形态相对应的是传播文学信息、丰富作品内容、探讨创作规律和开拓思想空间四重境界,四重境界依次抬升,其价值也越来越大。论述第三层“分析评判式”时,杨守森说:“这种批评的特征是,从某种理论视野出发,或依据一定的艺术规则,在阐释体悟的基础上,以清晰的语言,对作品隐含的人生的、社会的、审美的等方面的内涵与意义,对作品的成就或不足,做出明确的价值判断,并进一步探讨文学艺术活动的内在规律。”
在赖大仁看来,对文学作品做出价值判断是“不言而喻”的,在杨守森看来,对作品“做出明确的价值判断”是境界较高的文学批评,如何看待他们与莫先武的分歧呢?我以为,价值判断和莫先武所谓“想象批评”根本不是截然对立的两种批评取向,恰恰相反,在文学批评中做出判断,其实正是想象力运作的结果。判断离不开想象,想象的结果之一就是判断。
蒂博代在《六说文学批评》中专辟一章谈论文学批评中的“判断和趣味”。蒂博代引述布伦蒂埃的观点,认为批评有三大作用:判断、分类、解释,其中后两项活动是第一项的结果。蒂博代认为,判断的依据是“趣味”,趣味如何养成,看来与经验密切相关。“一个能够体验多种不同快乐的人才能对它们做出判断”,“我们觉得,这个字(即趣味——引者注)只能应用于那些有经验的爱好者,他们看过许多戏,能够对之进行比较,能够从一些戏到另一些戏追随一种运动。”
笔者认为,蒂博代的根据趣味进行判断正是想象力综合表象以创造的过程,这里的“表象”既包括在场的表象也包括不在场的表象。判断的过程是这样的:首先要进行阅读,一首诗歌,一部小说,然后我们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与此有关的另一首诗歌、另一部小说——这极有可能是一部经典之作,在与后者进行比较的过程中我们完成了判断。蒂博代特别强调了“比较”,正是这个意思,杨守森提到“某种理论视野”和“一定的艺术规则”,可以近似地理解为这个意思。近似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做出批评判断的时候,必须有一个不在场的东西要出场,另一首诗,另一部小说,某种理论视野或者一定的艺术规则,等等,这是想象的一部分能力。使不在场在场,是想象的神奇能力。想象的另一部分能力:综合,即把在场的表象,这里是摆在我们面前的这部作品,与不在场的表象综合起来,这是完成判断的最后一击。
究竟什么东西使我们从眼前之作想到了不在场的另一首诗或另一部小说?这是想象力的终极奥秘。很多想象力培训理论在这个方面大做文章,但看来都不过浪费心机。使心灵处于一种振奋状态,这是文学的价值,以及这种振奋所能达到的程度,在康德看来,是一种天赋。所以康德提出天才为艺术立法。我们所能确定的是,陈晓明提出的当代文学批评五大问题,其实都可以看做想象力的贫乏。屈从于一种过于简单的批评标准(比如道德)而独断批评,是因为没有能力把更丰富、更充分的标准在场呈现出来,它有可能肇始于心灵的贫乏,也有可能受制于外在压力(比如政治意图)。我以为,“艺术感觉的迟滞”,有可能是当今文学批评面临的最重大的难题。
如果把陈晓明的“艺术感觉”理解成蒂博代的“趣味”,或许能为我们找到出路。
想象腾飞的条件之一头脑里存储的记忆材料,材料越丰富,想象就越活跃。所以蒂博代说,一定要在看过许多戏之后,才能对一部戏做出判断。“许多戏”的作用就表现在,它们培养了我们的艺术趣味和艺术感觉,并且最终成为激发想象的必要条件。所以批评家应当成为文学经典活的图书馆,很难想象,没有充分的文学储备,一个人能开展有效的文学批评。而这,正是当今某些文学“批评家”的致命内伤。
所以批评不仅需要判断,而且高效的判断是健康批评的基础,是强健想象结出来的硕果。明乎此,我们就能理解,否定判断批评提倡想象批评其实存在逻辑上的困难,尽管想象批评听起来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愿望。无所谓“将批评与想象结合起来”,任何批评都不可能脱离想象,道德主义的批评也不例外。在这种批评中,特定的道德立场也是不在场的他者,也需要借助想象来呈现。只不过它把这一方面无限放大而做出“独断”的批评,变成“权威”,让人不能接受。期望把自己的趣味变成他人的趣味,这可以理解,但是加以普遍化和绝对化,那就是蒂博代鄙视的“权威”。他说:“抱有期望的人如果是宗教狂,便把自己看做上帝的代表,抱有期望的人如果是政治狂,则视自己为国家的仆人。他们是诚心诚意的,他们在自我欺骗,但他们骗不了所有的人……当他只声称自己是这种权威的代言人的时候,请你们相信,这通常是使自己具有永生面孔的方式。”所以如果说批评应当拒绝判断,我的理解是,那针对的是诸如道德主义批评那样的独断批评。批评要成为人类第十位缪斯,就必须拒绝“永生面孔”,把想象力用于实现人类的精神自由,只有这样,文学批评才能具有“梦的色彩”。
三、审美批评与文学想象
以前在谈到文学与科学反映社会生活的差异的时候,我们通常说,科学往往只反映社会生活某一方面的规律,如经济学只反映经济生活方面的规律,政治学反映政治生活方面尤其是阶级斗争的规律,与此不同,文学则反映社会生活完整的面貌。在反映论的文学观念成为昨日黄花的当今时代,这个提法已经不多见了。但是不提并不意味着文学这些基本特征不存在,比如文学反映社会生活完整的面貌,这难道不是今日之文学的事实吗?
当代文学批评的主流之一是文化批评,之所以可以从性别关系、种族关系、权力关系、消费文化等方面对文学展开研究,恰恰是因为文学完整地反映社会生活这一特点。从这一角度来看,文化研究自有其存在的道理,这是由文学自身的特征决定的。
文化批评如今大行其道,很多人担心它将取代文学批评,对此,陶东风先生以他雄辩的论文给予否定的回答。他认为文化批评、审美批评都是文学批评的一种,与文化批评相对的是审美批评,所以文化批评取代文学批评纯粹是无稽之谈。但文化批评和审美批评毕竟是两种不同的文学批评取向,它们的区别主要体现在,“它们读解文本的方式、目的、旨趣是不同的……文本分析在文化研究中只是手段,文化研究的最终目的不是文本,也不是对文本进行审美评价……文化批评是一种‘文本的政治学’,旨在揭示文本的意识形态以及文本所隐藏的文化——权利关系。”
从事文化批评的批评家们,未必都受到时尚潮流的驱使,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反感于隐藏的权利压迫、追求公平公正的人文知识分子,其动机可能相当高尚。但是不可否认,文化批评和审美批评对于文学价值甚至文学生存的意义是不同的。简而言之,没有文化批评,文学依然可以是文学,正如同过去几千年的文学史和人类历史中存在的文学那样,但是没有审美批评,文学就不知道要变成什么东西了。它有可能成为政治学、经济学、男权压迫史、种族压迫史和消费文化景观的附庸,唯独不是一种审美的艺术。毫无疑问,失去了艺术本位的文学,将被其他学科取代,这才不折不扣是文学的终结。
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文学理论家和批评家在今天坚持审美批评以及守护文学经典的根本原因。守护经典表面看来是保存文学的血脉,其实质是以此抵抗消费社会人文精神矮化和新的审美时尚的巨大黑幕,这不仅关系到文学的生存,更关系着人类自身的精神危机。文学的危机,从来都是人的危机的直接反映。
所以我们要坚持审美批评。赖大仁在谈论文学批评的价值观时,首当其冲就是文学批评的“审美观”。他认为文学的审美价值体现在:“一是审美具有令人愉悦的特性与价值;二是审美具有令人解放的特性与价值;三是审美具有使人超越的特性与价值。”这三点,把文学与人学关联起来,其实质,都是文学想象的价值体现。
首先,审美具有令人愉悦的特性与价值。把审美实质化为情感的愉悦并与想象力的运作相关联,是康德的伟大贡献。在康德看来,想象力和知性的自由游戏,是愉悦情感产生的原因。在规定性的判断力中,想象力要与知性的概念一致,想象力受制于知性而缺乏自由。但在反思判断力中,因为没有概念的束缚,想象力占据了主动地位,这就为想象力的自由提供了条件。另外,康德从自然界“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得到启发,用之考察审美的关系。“有目的的判断当然就成了不自由,非审美的实用功利判断。因此,康德强调审美的‘无目的性’。这‘无目的’显然仍是与‘自由想象’相脐联的。但如果表象没有任何内在的与主体情绪偶合的‘合目的性’,就不能令主体动情,想象无法飞腾,美感也就无从产生,因此,康德又强调‘合目的性’。”由此可见,审美具有令人愉悦的特性和价值,关键在于想象。
其次,审美具有令人解放的特性与价值。黑格尔和马克思都提出了审美令人解放的命题。马克思的审美解放命题,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指艺术解放,即通过艺术和其他审美途径获得精神的解放,二是指感性解放,即通过解除束缚和保证生命自由,使五官感觉全部获得解放。后者就是马克思所谓具有“音乐感的耳朵”,感性解放意味着对象成为人的对象,人在对象中肯定自己。至于前者,艺术解放,则主要是通过想象来实现的。马克思对希腊神话、荷马史诗、但丁诗歌和莎士比亚以及歌德的作品都有许多创造性解读,他从中看到了艺术带给人们的想象自由和解放,尤其是“精神的解放”。“如果生活缺乏艺术的想象力或审美的想象力,就不可能获得解放冲动,因为艺术想象力可以还原现实历史世界,也可以建构美好生活世界,当然,也可能是凶恶残暴的世界,想象使世界变得无限可能。人类只要有想象,就有创造美好生活或预见未来生活的能力,因此,艺术想象变得极为重要,它可以直接给人带来想象的快感,事实上,通过艺术想象创造的艺术形象,已经成为了文明生活的自由表征。艺术所带来的审美解放,不仅是指人对美好生活的想象,而且也指穿透现实历史生活表象直达存在本质的状态。”
第三,审美具有使人超越的特性与价值。审美超越的本质其实就是想象超越。文学想象的超越性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通过想象超越现实的有限性。人生活在现实世界,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沉浸于现实无法自拔,绝少追问存在的理由和价值,其结果就是被现实同化,对于今天来说,则是被科学主义和工具理性高度同化,变成功利主义和拜金主义的信徒。为此,美国学者玛莎·努斯鲍姆在《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中提出了借助文学想象超越现实的设想。其次是通过想象超越自身的有限性,其过程类似于马克思对审美解放命题的阐述,即如何通过艺术欣赏获得具有“音乐感的耳朵”。再次,文学想象可以帮助我们超越有限,以有限显现无限。当代哲学家张世英认为,我们平常看一件事物,往往只盯住眼前的在场的东西,艺术上的模仿说也是如此,艺术品只是对有限的在场事物的简单模仿。但是,“真正的艺术品只能是把原型当作一个跳板,艺术家由此有限的跳板跳进宇宙无限关联的深渊中去,从而也让鉴赏者‘听到无底深渊的声音’(德里达语),或者也可以说,让宇宙的无限关联通过艺术品而闪现在鉴赏者面前。”
在当代文学批评中倡导审美批评,就是要关注文学想象赋予文学作品的独特价值,其实也就是文学的审美价值。文学的审美价值是文学的独特价值,是任何其他艺术门类和学科门类所无法替代的,是文学存在的依据。
四、理想的批评
行文至此,现在我要在想象研究史的顶峰讨论理想的批评,这不代表一种标准,仅仅是一种理想,它的核心,是通过想象对人、对生命、对存在的穿透和展示。
首先,我要回到《文学批评的四重境界》,前面已经提到杨守森对文学批评境界的划分,并涉及了第三重境界。我下面着重介绍他的第四重境界——提升创造式。杨守森这样界定他的理想批评:“在这类批评文章中,批评家能够结合对相关作品的分析探讨,深化完善某些既有理论;或通过对作品内在奥妙的独特把握,提出新的理论范畴,乃至借此创建新的理论体系。”
杨守森划入第四层批评境界的实例包括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完善和确立的“意境”理论,别林斯基在狄德罗、黑格尔、马克思等人基础上完善和提升的“典型人物”理论,巴赫金提出的以“对话”、“复调”、“狂欢”等为核心概念的新颖独特的小说理论,以及,赛义德从分析19、20世纪前后的英法小说提出的后殖民主义理论,等等。
四重境界理论奠基于古今中外大量的文学批评案例,有很强的实践性和可操作性,每重境界之间的差别可谓泾渭分明。比如第三重境界“分析评判式”与第四重境界“提升创造式”,其区别主要表现在批评理论的原创性。在杨守森看来,“分析评判式”已然是比较理想的批评,其展开的依据往往是“某种理论视野”或“一定的艺术规则”,而“提升创造式”的重要标志是“创建新的理论体系”,这就不是第三重境界可比的了。而且以成就论,创建一种批评理论并产生广泛影响大概确实是每一位批评家最大的愿望吧?
但是,把能否建立一种理论体系作为衡量文学批评的最高标准,总让人内心忐忑。我以为这还没有揭示出理想批评的精神实质。四重境界理论似乎存在某种不足,操作性强的东西往往含有匠气,缺乏灵动的色彩。
米歇尔·福柯曾经论及一种批评:
我忍不住梦想一种批评,这种批评不会努力去评判,而是给一部作品、一本书、一个句子、一种思想带来生命;它把火点燃,观察青草的生长,聆听风的声音,在微风中接住海面的泡沫,再把它揉碎。它增加存在的符号,而不是去评判;它召唤这些存在的符号,把它们从沉睡中唤醒。也许有时候它也把它们创造出来——那样会更好。下判决的那种批评令我昏昏欲睡。我喜欢批评能迸发出想象的火花。它不应该是穿着红袍的君主。它应该挟着风暴和闪电。
谢有顺把这种批评归纳为“以一种生命的学问,来理解一种生命的存在,这可能是最为理想的批评。”
或者说,如果这种批评也需要从一种理论出发或归结到某种理论,那只能是有关生命的理论。谢有顺在这篇文章里以钱穆读诗为例来说明这种充满生命感的批评方式,钱穆说:“我感到苦痛,可是有比我更苦痛的;我遇到困难,可是有比我更困难的。我是这样一个性格,在诗里也总找得到合乎我喜好的而境界更高的性格。我哭,诗中已经代我先哭了;我笑,诗中已经代我先笑了。读诗是我们人生中一种无穷的安慰。”
这样看待文学作品,文学就变成了“想象共同体”。凭借想象综合表象的努力,伟大的作家能站在他者的立场上,创造出“想象共同体”;优秀的批评家充分发挥他的想象,充分调动他的情感体验,感受、挖掘和展示“想象共同体”。给一部作品、一本书、一个句子、一种思想带来生命的,是想象,想象点燃了火把,然后瞪大眼睛,侧耳倾听,“观察青草的生长,聆听风的声音,在微风中接住海面的泡沫”,那是生命在文字中间的流淌和延展,那是从白纸黑字里生长出来的血肉精神,那是在消费社会的荒原上绽放的生命之花。
萨缪尔·约翰逊博士对莎士比亚的评论,是生命体验式批评的杰出代表。约翰逊注意到,每一位戏剧家都倾向于让爱情成为戏剧冲突一个最普遍的因素,但莎士比亚却不然:“爱情只是许多激情中的一种,而且它对整个生命的影响不大,所以它在诗人的戏剧中没有多大作用,诗人从活的世界中捕捉思想,然后按自己所看到的的模样展示出来。他知道任何其他激情,不论是正常的或过分的,都是幸福或灾祸的缘由。”
说莎士比亚“从活的世界中捕捉思想”可能已经接近了人类智慧的极致。从“活的世界”——亦即从生活中获得思想,而不是从任何教条和理论或者主义中汲取人生的智慧,是怀疑主义的诞生地。很有可能莎士比亚先于一切人发现了本能冲动对人生的作用,弗洛伊德看出了本能冲动对莎士比亚创作的作用并开创了一种影响广泛的批评理论,而在弗洛伊德之前做到这点的,是萨缪尔·约翰逊。
所以哈罗德·布鲁姆把约翰逊称为“各民族中空前绝后、无与伦比的批评家”。值得一提的是,约翰逊博士并没有建立什么理论体系,却在布鲁姆的《西方正典》里占据一个显要位置,他是四重境界理论的一个例外?看来,只有人,才是一切文学活动的出发点和归宿,符合和顺从生命本能的冲动才是文学家和批评家达到自然而然之极境的奥妙之门。“莎士比亚几乎无所承袭,他作为原创者建立了所有后来作家必须维系的某种偶然性。约翰逊认识到了这点并告知我们:莎士比亚确立了衡量以后艺术表现的标准。”
在我看来,这就是谢有顺所谓“以一种生命的学问,来理解一种生命的存在”。 布鲁姆把批评列为智慧文学的一个分支,原因也在于此。
以生命体验来解读“想象共同体”,是理想批评最重要的条件,但可能还不是唯一条件。布鲁姆对约翰逊批评天赋最集中的总结是:“约翰逊博士比其他批评家更强的地方不仅在于其认知力、学养和智慧,而且在于他的文学个性耀眼夺目。”就此而论,理想批评——或者说健康批评成为人类的第十位缪斯,与文学创作一样,都是天才的事业。
注释:
①陈晓明:《当代文学批评:问题与挑战》,《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2期。
②⑥⑦[法]蒂博代:《六说文学批评》,赵坚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147页、157-158页、163页。
③莫先武:《从“判断批评”走向“想象批评”——对现代文学批评的反思 》,《理论导刊》2011年第10期。
④⑨赖大仁:《当代文学批评价值观的嬗变与建构》,《中州学刊》2013年第3期。
⑤⑬杨守森:《文学批评的四重境界》,《文史哲》2006年第1期。
⑧陶东风:《试论文化批评与文学批评的关系》,《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4年第6期。
⑩杨守森:《艺术想象论》,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295页。
⑪李咏吟:《审美解放与人的解放:马克思的立场》,《文艺评论》2012年第11期。
⑫张世英:《哲学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155页。
⑭⑮⑯谢有顺:《如何批评,怎样说话?——当代文学批评的现状与出路》,《文艺研究》2009年第8期。
⑰⑱⑲[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143页、145页、1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