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裁旧体创新诗
——读臧克家《臧克家旧体诗稿》
2015-11-14杨金亭
杨金亭
当·代·诗·话
别裁旧体创新诗——读臧克家《臧克家旧体诗稿》
杨金亭
从多年审读编辑新旧体诗稿的工作实践中,我逐渐积累起了一个关于诗词的看法:诗歌的形式载体,由于历史的衍变,自然有古今新旧之别;但是,作为诗歌的内涵——诗的思想感情,意境韵味,则应当具有与时代同步的新意。如果诗歌创作具有了这种新意,那么,无论作者采用的是新体抑或旧体,则都应当是新诗,从这个意义上讲,诗并无新旧之分。最近,反复阅读《臧克家旧体诗稿》,更进一步坚定了我的这个看法。收入这本集子中的一百四十多首诗,都是大体合律的旧体,同时又是表现当代生活,言时代之志,抒人民之情,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强烈的时代感的不可多得的新诗,或者说是真正出自大手笔的旧体新诗。
在这里,开宗明义地强调老诗人这本旧体诗的“新诗”特质,是有感于目前旧体诗创作的平庸陈旧的现状而发的。不错,新时期以来,旧体诗这种古老的诗体形式,得到了解放。写诗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公开发表和内部赠阅的旧体诗歌报刊大量出现,各种诗词选集和个人选集也不断问世,创作呈空前的活跃状态,质量却不能令人满意。其中,平平仄仄平平仄,格律工整像旧体诗的作品,以及内容古色古香、语言典雅的旧体诗,占了相当大的分量。但如果从诗的意境韵味的创新角度要求,称得上创作的真正的诗人词家之作,那就屈指可数了。克家老人是这屈指可数的诗人词家中,独树一帜的一位大家。这样说,某些严守平水韵格律,不准越雷池一步,并把它视为赋诗填词的第一要素的朋友们可能不服气。在这里,我想请这些朋友们,先从诗歌流传的角度,看一看臧老旧体诗在读者中的影响。大家知道,臧克家旧体诗创作如果从七十年代末的第一本《忆向阳》面世算起,直到他去世,创作时间不算长,但是,他的许多名篇佳句,在人民群众中早已不胫而走。有的已像唐宋诗中的名篇那样口传心诵,家喻户晓,成为当代社会的文化积淀。比如他的《老黄牛》中的名句:“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已被作为文章标题反复见诸报端。众所周知,在我们的报刊上,被引来作文章题目的诗句,多出自唐宋名家之手,这已是司空见惯。现当代的也有,那就是鲁迅、毛泽东,再加上郭沫若的个别诗句。至于近些年来汗牛充栋的旧体诗,包括许多旧体专家的诗,还有哪一篇有此殊荣,那就恕我孤陋寡闻了。臧克家薄薄的一本旧体诗稿,和他三十多部新诗相比,数量不多,但诗的质量不亚于他的任何一本代表作。诗稿中的不少佳作秀句,已在读者中广为传诵。例如“年景虽云暮,霞光犹粲然”(《为葛一虹同志书条幅题句》),“听凭岁月随流水,依旧豪情似大河”(《答友人问》),“狂来欲碎玻璃镜,还我青春火样红”(《抒怀》),“傅粉冬瓜似石磙,菜花引蝶入厨房”(《菜班》),“诗情不似潮有信,夜半灯花几度红”(《灯花》)……“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我们仅从诗歌流传的一个侧面,就足以看出,领风骚于当代,创古调之新声的臧克家老人旧体创作的大家气派!
诗的生命力在于创造。克家老人在他的《旧体诗稿》跋语中说:“我写旧体诗,是为了追求‘三新’。所谓‘三新’,即思想新、感情新、语言新。我个人认为,无此‘三新’,难乎称为社会主义新时代的旧体诗。固守陈规,不能新变,何以‘代雄’?如果旧体诗与时代精神脱节,与人民生活无涉,只能聊备一格而已。”联系诗人的自白,可以清楚地看出:《臧克家旧体诗稿》之所以能够从旧体诗的汪洋大海中脱颖而出,首先在于诗人具有自觉地与时代同步的创新意识和惨淡经营诗的意境的创造实践。
不记得是哪位艺术家说过一句很朴实的经验之谈:创作就是克服困难。克家老人的旧体诗创作,一个突出的特点便是敢于打破旧体诗吟风弄月、流连山水的狭窄天地,向旧体形式难于驾驭、前人不曾或很少涉及的当代新生活题材领域开拓。比如,写于1975年的十几首农村劳动题材的诗作,在古人的诗词遗产中,类似的题材偶有所见。写这类诗的在诗歌史上被称为“田园诗人”。但是,那样的田园诗人,或者是站在田园之外,对劳动者表现出的是居高临下的同情,或者是官场失意者,把田园视为自我逃避的世外桃源。在臧克家老人的笔下,由于诗人“写劳动生活的,入得深,感情真”(《自道甘苦学旧诗》),已赋予田园劳动生活以全新的时代意义。如《微雨插秧》二首:
横行如线竖行匀,巧手争相试腰身。
袅娜翠苗塘半满,斜风细雨助精神。
诗情错赏旧农夫,烟雨蓑衣稻满湖。
泥腿而今塘水里,此身自喜入新图。
这是一曲全新的田园牧歌。抒情主人公已从田园风景的旁观者和欣赏者,一变而为田间劳动的主体。从这幅洋溢着泥土气息的诗的画图中,流露出诗人对亲自参与其中所创造出的自然美的陶醉与自豪。在这里,诗人的抒情主体和客观世界的劳动主体,在人与自然的全新的境界中合而为一了。
近代著名美学家王国维《人间词话》有言曰:“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所以,艺术创造的真正困难,并不在于开拓了新的题材领域,而在于以艺术的方式,诗的方式从新的题材领域中创造出真正的诗的境界——意境。比如,表现现实生活中的劳动题材的诗词作品随处可见,但连篇累牍的多是劳动场景的实录,再加上一点廉价的对劳动者的赞叹议论,叩之诗味境界则空空如也。原因很简单,那不是诗,只能叫做有关劳动的韵味说明。臧克家老人对旧体诗的艺术贡献,恰恰就在于他以真正的诗的方式,从新的题材领域中创造出了全新的诗的意境。仍以农村劳动题材为例。他写《工地午休》,劳动了半天,精疲力竭,午饭后,或树荫,或檐下,找个地方,倒头便睡。这司空见惯的镜头,也许引不起人们的关注。而身入其中的诗人却为之情动于中,从平凡的劳动场面中,创造出了引人入胜的诗境:“大地为床好托身,风吹香稻醉人心。日中小憩蓄精力,借得茅檐一尺荫。”如果说《工地午休》,采取的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现实主义手法,把很平常的田间午休,渲染得诗情画意、情趣盎然;那么,《晚收工》一首,就更带一点浪漫主义色彩了:“秧田草岸竹屏风,叠翠遥笼晚照红。相约明朝齐早起,人同落日共收工。”你看,诗人和他的伙伴们,沿着“秧田草岸竹屏风”的田间小径收工,“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望着远方的落照,不禁浮想联翩,进入想象乃至幻想世界。于是,落日也成了诗人的劳动伙伴,他们之间,展开了亲切对话。这样,本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常生活场景,经过诗人浪漫主义的构思,顿时扩大了诗的壮阔境界,收到了“壮辞可得喻其真”的艺术效果。
在以旧体诗的“三新”境界为“代雄”目标的孜孜追求中,臧克家老人在处理那些旧体诗中诸如亲朋赠答一类的惯用题材时,也能够平中求奇,另辟新径,仍旧表现出戛戛独造的大家气度。比如,在这本诗稿中,几乎占了一半的篇幅是有关亲情友谊之作。这类题材,弄得不好或率意为之,容易流于平庸空泛的客套应酬。但在臧克家的笔下,由于做到了“因人而异,而含情则一。有的诗,寄托感慨,映现性格”,仍能从新的角度创造出动人以情,启人以思的真诗。文艺界的许多已故和健在的前辈作家和诗人的战友如叶圣陶、茅盾、田汉、李健吾、吴伯萧、方殷、唐弢、王亚平、巴金、冰心、姚雪垠、端木蕻良、刘白羽、张光年、季羡林、邓广铭……都在《诗稿》中传神写照,留下了栩栩如生的诗的摄影。例如《赠巴金同志》:“四十六年见故家,可怜人已老天涯。闻道纷纷还原职,为问如何复韶华?”此诗写于1978年1月,诗末附记曰:“巴金同志以新版《家》见赠,距写作时已四十六年矣。”诗的第一二句写得平易亲切,又有多少感慨系之。从《家》的初版到诗人见到的新版,中间隔了四十六年风雨沧桑,接着笔锋一转,寄托了诗人深沉的慨叹:把被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为许多遭受到不公平待遇的同志“复原职”是容易的,“为问如何复韶华?”一句沁泪滴血的设问,和“可怜人已老天涯”相呼应,包涵了多少历史的教训,读之发人深省。再看《寄陶钝同志》:“碧野桥东陶令身,长红小白作芳邻。秋来不用登高去,自有黄花俯就人。”诗前有小序曰:“闻陶钝兄新从愿坚处移去菊花一丛,小院秋色,更加一分,吟成四句,聊博一粲。”此诗以花写人。以采菊东篱的东晋诗人陶渊明,喻晚年淡泊自守的老革命、老作家陶钝同志。诗中用了一个流传的典故,取得了历史和现实意象重构的艺术效果,突出了前辈革命作家的晚节人格美,“自有黄花俯就人”一句,是令人拍案叫绝的前无古人的创造。主人人格崇高,多情黄花也敬而仰之的“俯就”,以花衬人,达到了极致。读臧老的赠答诗,也是一种难得的审美享受。
在臧克家的笔下,之所以触手成诗,创造出新鲜生动的诗的境界,还表现在他善于捕捉灵感袭来的契机和善于把握新旧体诗两种形式各自的优长,从而扬长避短,做到“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使所选题材和形式的表现特长达到完美和谐的统一。老诗人在《自道甘苦学旧诗》的文章中,有一段生动的说明,抄录如下:
我老早就有这么一个想法:有些境界,用新诗写出来淡而无味,如果出之以旧体,可能成为精品。试举二三诗句为例。“诗情不似潮有信,夜半灯花几度红”,如果把它译成:“诗的感情不像潮水那般有定时,夜半灵感袭来,好几次打开灯写起来”,试比一比,明眼人,自然会觉得哪一种有深味,哪一种平无特色了……
这里,我也不想多举例分析了。
语言的雅俗共赏、佳句迭出和音乐美,是臧克家旧体诗创作的另一特色。“在诗歌的艺术形式方面,臧克家做过多方面的探索,他力求使诗歌的形式和语言趋于民族化和群众化;并且……适应时代和人民的要求,改变和发展着自己的诗风。”(张惠仁《臧克家评传》)新诗创作如此,旧体创作亦复如此。难得的是,他写旧体诗,一贯追求以当代人的口语入诗,努力实践他的“语言新”的主张。比如《冰心同志为我书条幅,草此致谢》:“高挂娟秀字,我作壁下观。忽忆江南圃,对坐聊闲天。”《送方殷同志》:“康乐来今雨,送君去丹江。三杯才落肚,‘方老’变‘老方’。”其中,“聊闲天”、“方老”、“老方”都是当代普通老百姓的口头词汇。类似上列口语,化入旧体,旧体,特别是旧体中律绝近体诗语言音乐美的构成,是源自它的严格的平仄格律的。作为当代诗歌大师的臧克家,在旧体格律的运用上,同样也表现出了律为我用却不拘于律的创造精神。由于老诗人有着深厚的古典文学、诗歌功底,又有半个多世纪的新诗创作实践,他的语言词汇积累丰富,旧体格律,得心应手,运用自如,每首诗都能选出既合于韵律美,又富于意象美的词汇,来构筑诗歌意境的大厦。当遇到个别新鲜生动的意象,与平仄格律发生矛盾时,他的做法是,不以辞(音)害意,为了保住意象与意境美的和谐,可以大胆地突破个别平仄的束缚。比如,《寄陶钝同志》中的开头一句,“碧野桥东陶令身”,其中“陶”字应仄,但“陶令身”是个既形象又生动的以古喻今的典故,改动一个“陶”字,平仄稳了,诗句的意味也荡然无存了。又如《微雨插秧》中的第二句,“巧手争相试腰身”,“腰”字平声,应换仄声,在这里诗人也是为了意象的自然生动而有意突破平仄格律的。类似这样的例子,在唐代著名大诗人李白、杜牧那里,甚至在“晚节渐于诗律细”的杜工部笔下,也常见到这种现象,绝不是那些斤斤计较平仄雕虫,而一生未窥见诗意门墙的诗匠们所谓的“不合律”,而是真正的诗歌大家出于意境意象经营的需要对固有格律的突破,这同样叫做艺术创造。
顿时增加了诗的亲切感,以俗奏雅,激活了古老旧体的生机。值得一提的是,经过大手笔选择提炼过的人民口头词语入诗,已不是自然状态的口语的堆砌,而成了“言近旨远,言浅意深”韵味隽永的诗家语,甚至成为众口流传的警句,如前边提到的“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等许多名句,融情、景、哲理于一炉,又以自然平易的口语出之,在诗中,造成了“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陆机《文赋》)的艺术效果。
然而,当前的旧体诗坛,最欠缺的恰恰就是从诗的内涵到形式载体的艺术创造精神。愿通过《臧克家旧体诗稿》这本不同凡响的旧体新诗稿的传播,打破旧体诗平庸陈腐的积习,开一代言时代之志、抒人民之情的新诗风,赋予旧体诗以新的生命,和新诗并肩携手,为重振诗国声威,繁荣社会主义诗歌,作出新的贡献!
(作者系中华诗词学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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