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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学纂论三题(连载)

2015-11-14钱志熙

心潮诗词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章法文章

钱志熙

诗学纂论三题(连载)

钱志熙

(接上期)他(黄庭坚)将法与神放在一起讲,对后来的江西诗派、永嘉四灵影响很大,对我们今天的诗词创作来说,也不失为一个有价值的理论。兹事甚大,未遑细论。以愚观之,法度的内涵虽极丰富,然要义实在锻炼章句。以当今诗词存在普遍失范来说,法度之义未明,锻炼之功未满,是一个关键的问题。尤其对于初学者来说,可能最迫切的问题还是炼句的问题。故本节所论,仅在句与炼句的问题。

在写诗中,究竟语言上最重要的一个单位是什么?这是值得我们探讨的。人们普遍都认为词是由字组成的,句是由词组成的。组词自然是组诗之法,造句自然有造句之法。所谓造句之法,相当于诗歌的一种语法。炼字、选词、造句之法,我们都可以细细地去分析。但我这里要讲的是,就诗歌写作的实际情形来说,稍有创作体会就会发现,在我们能够感知思维的过程中。诗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的,也不是一个词、一个词地组织起来的。大多数的时候,当我们产生诗兴,想要吟哦诗篇时,我们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有一个句子是从我们的脑子里涌出来的。我们对于可能产生的新诗篇的信心,就来自于一个完整的诗句。我们不是一个字、一个词地寻找诗句,而是一次性涌现出一个句子。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认为在实际创作状态中,句子其实是诗歌语言最重要的单位。这其实是符合我们人的思维心理的,有心理学上的依据的。有一个心理学的名词叫“格式塔”,又叫完形心理学。大致是讲一种心理现象,是一次出现的。我对这个没有研究。但写诗来说,我们刚才讲,其实就是完形心理学的问题。如果我们将一句诗看成一个美的形象,这个形象如果很圆满,很自然,生机活泼,它往往就是一次完成的。再讲得形象一点,就是脱胚,一次性脱成。然后慢慢加工,修整。只能是这样,而不是一块泥巴、一块泥巴地粘起来的。等到这个句子出现后,然后再审视它的工拙。如果太不工,太没有诗意,就应当决绝地将它放弃,重新酝酿新的句子。如果大体上是工的,只有局部还有需要锻炼的地方,那就继续打磨。

对于这种诗句是一次生成的原理,古人虽然没有明确地论述,但好些创作例子与论诗的话头都包含这个道理在内。《王直方诗话》记载:“谢朓尝语沈约曰:‘好诗圆美流转如脱丸’,故东坡《答王巩》云:‘新诗如弹丸’。及送欧阳弼云:‘中有清圆句,铜丸飞柘弹。’盖诗贵圆熟也。”谢朓所说的弹丸脱手,其实是形容得到警句的一种完形状态,是着重在句子上的。苏轼的“中有清圆句,铜丸飞柘弹”(《新渡寺席上次韵,次韵景贶、陈履常韵,送欧阳叔弼。比来叔弼但袖手傍睨而已,临别,忽出一篇,颇有渊明风致,坐皆惊叹》),正是从句子来说的。后来又有弹丸脱手这样的论诗话头。叶梦得《石林诗话》云:“弹丸脱手,虽是输写便利,动无留碍。然其精圆快速,发之在手,筠(梁朝诗人王筠)亦未能尽也。然作诗审到此地,岂复更有余事?”按“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一语,见于《南史·王昙首传》附《王筠传》,原是沈约引用谢朏语评王筠诗:

筠又尝为诗呈约,约即报书,叹咏以为后进擅美……又于御筵谓王志曰:“贤弟子文章之美,可谓后来独步。谢朓常见语云:‘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近见其数首,方知此言为实。”

古代诗人的许多警策之句、名句、隽句,都是这样写出来的。但对这种情况的记载,却比较少。最有名的,我想就是谢灵运梦得“池塘生春草”的例子。钟嵘《诗品》卷中:

《谢氏家录》云:“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句。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尝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

写诗的人还有梦中得句的事情,更可见诗句一次完成的特点。梦中得句的例子很多,最著名的就是欧阳修《梦中作》:“夜阑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醒无奈客思家。”苏轼也常有梦中得句,如《梦中绝句》:“楸树高花欲插天,暖风迟日共茫然。落英满地君方见,惆怅春光又一年。”苏轼在海南时,还有一次在肩舆上睡着,梦中“得句”:“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

古人写诗,有两个词经常使用,一个叫“得句”,一个叫“寻诗”。“得句”的“得”字,带有获得的意思。它比较好地表达了诗词的造句与一般文章的造句不同的特点。它虽然也是主观努力所得,却不完全是主观所能控制的一种写作行为。

要想写好诗,首先要“得句”。“得句”要以冥思苦索为基本的态度。陆机《文赋》曾经形容思索艰深的情形:

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

中晚唐与宋代,有苦吟诗派。如晚唐贾岛、姚合,宋初九僧,南宋永嘉四灵,甚至江西诗派都有苦吟的特点。我们知道贾岛有“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题诗后》),据魏泰《临汉隐居诗话》,是指“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这两句。据说贾岛深秋行长安天街,得“落叶满长安”之句,苦吟不能成一联,因为注意力过于集中而冲撞京兆车驾。贾岛等人的这种作诗态度,在晚唐时期十分流行,世称“苦吟派”。其实“苦吟”并非苦吟诗派独有的作诗态度,而是所有力求警策的诗人对诗歌创作的基本态度。只是像李白、苏轼这样天才卓越的诗人,其创作诗歌比起那些苦吟派诗人来,要来得自然一些,快捷一些。但诗歌创作的艰难思索、锻炼精工的基本态度,与一般的诗人并无太大的差别。唐诗照一般理解,较宋诗为自然。但是唐人做诗的态度,实比宋人要认真得多。王士源《孟浩然诗集序》:“浩然每为诗,伫兴而作,故或迟成。”所谓“伫兴”,就是等待灵感的意思。也是指伫满诗兴的意思。这其实并非浩然一人的态度。“伫兴”应是一般的诗词写作者都有的态度。平时养成“伫兴”的习惯,才有可能吟出惊人的好句。上引王氏孟集序中,还记载:

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联诗,次当浩然,句曰:“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以之阁笔,不复为缀。

永嘉四灵也最喜欢形容他们自己的苦吟的作风:

一月无新句,千峰役瘦形。(徐照《白下》)

客怀随地改,诗思出门多。(徐玑《凭高》)

传来五字好,吟了半年余。(翁卷《寄葛天民》)

一片叶初落,数联诗已清。(赵师秀《秋色》)

四灵日常论诗,又常举“得句”一词为话头:

得句争书写,蛾飞扑灭灯。(徐照《同赵紫芝宿翁灵舒所居》)

问名僧尽识,得句客方闲。(徐照《灵岩》)

有谁怜静者,得句不同看。(徐玑《送朱严伯》)

掩关人迹外,得句佛香中。(徐玑《宿寺》)

冷落生愁思,衰怀得句稀。(徐玑《秋夕怀赵师秀》)

南宋诗人陈与义还有“书生得句胜得官”之句,说的也是得到灵感涌现、圆成美妙的好句子。这些都有助于我们理解诗词写作中“得句”的重要性。

所谓锻炼,第一层意思就是上面所说的得句。但得了句之后,有时是一次性完成,有时还要继续锤炼、修改。关于这一点,古代诗人也经常说起。最著名的就是杜甫所说:“陶冶性情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又唐末人卢延让有句云:“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苦吟》)方干有句云:“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贻钱塘路明府》)

这里所说,都是得句之后的继续锤炼。唐宋人还有“旬锻月炼”之说,是说旬月之中,反复地修改一首诗,甚至只为求一字之安:

唐人虽小诗,必极工而后已。所谓旬锻月炼,信非虚语。小说崔护题城南诗,其始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后以其意未完,语未工,改第三句云:“人面祗今何处去。”盖唐人工诗,大率如此。虽有两今字,不恤也。取语意为主耳。(《笔谈》)

可见锻炼实为唐诗之要法。宋人尚能知,然其用力已渐松懈。故沈氏发为此叹!

三、章法

写诗要讲章法。章法的“章”有两义:第一个意义是“文章”之章,所以“章法”也就是文章之法。诗也是文章,唐以前所说的文章,是包括诗在内的;而且六朝人在讲文章时,诗还是重点。曹丕《典论·论文》云:“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他所说的文章,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的“文学”,所以后面有“诗赋尚丽”。萧绎说“文章且须放荡”(《诫当阳公大心书》),其文章也是以诗赋为主的。所以,“章法”即文章之法,是所有文章通用的一个词。在古代,诗古文辞

都讲“章法”。章法的第二个意义是篇章之法。即章是诗文的一个要素,一个结构单位。一首诗,或一篇辞赋,一篇散文,由若干章构成。章与章之间要有有机的联系。这种有机联系体现一定的规律,有法则可寻。这种规律、法则即是“章法”,有叫“章局”。其实,章法的这两个意义,基本上是一回事。文章之法,也即设章布局之法。

较早讲写作上章法问题的,是刘勰《文心雕龙》的《章句》。它是将章与句联在一起讲,其实是在讲章法,不是讲句法。关于修辞、造句,他还有其他的篇目,如《熔裁》、《丽辞》。所以《章句》虽然是章与句合在一起讲,但主要是讲“章”:

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

在诗歌的章法方面,我们说《诗经》、汉乐府古辞,都是分章,或分节。章法的问题显得不是特别重要。魏晋以来文人的五言诗,其篇幅长短是不固定的,所以内部的章法很有讲究。但也正因为篇幅长短不定,所以各人随心所运,在章法上也难以总结出某种规律。但是当时汉魏六朝的人,在写作诗赋时,对章法之类的问题,还是有所讨论的。这一点我们仍得感谢刘勰,他在谈到诗赋的转韵问题时,记载了魏晋人的一些看法:

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文辞气。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亦各有其志。昔魏武论赋(范注:顾云:《玉海》作“诗”),嫌于积韵,而善于资代。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观彼制韵,志同枚贾。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妙才激扬,虽触思利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

这是魏晋人讨论诗歌章法的宝贵资料,尽管它只讲到转韵中的章法问题。但“节文辞气”四字,对于歌行写作极有启示意义。尤其是诗歌脱离了乐章后,人工律调的造成,要领全在于“节文辞气”。

章法,古人又叫布置。宋代《王直方诗话》云:“山谷云:‘作诗正如作杂剧,初时布置,须打诨,方是出场。’盖是读秦少章诗,恶其终篇无所归也。”黄庭坚又称为“行布”,其《次韵高子勉十首》之二:“言诗今有数,下笔不无神。行布佺期近,飞扬子建亲。”沈佺期与宋之问的五律诗,被唐宋人视为正宗。此处是讲高子勉的诗,深得近体章法,并进而上溯古体,近于以子建为代表的汉魏古风的超逸之神。关于诗歌的章法,唐宋人留下一些分析的文字,但不太多。比较完整的,如范温《潜溪诗眼》分析杜诗章法的例子:

山谷言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后予以此概古人法度。如杜子美《赠韦见素》诗云:“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静听而具陈之耳;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皆儒冠事业也;自“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言误身如此也,则意举而文备,故已有是诗矣;然必言其所以见韦者,于是有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为传诵其诗也;然宰相职在荐贤,不当徒爱人而已,士故不能无望,故曰:“窃效贡公喜,难效原宪贫”;故不能荐贤则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逡逡”,又将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迟迟不忍之意,故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则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夫如此是可以相忘于江湖之外,虽见素亦不得而见矣,故曰:“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终焉。此诗前贤录为压卷,盖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室,各有定处,不可乱也。

上面是分析古诗之法,可为今人参考。还有分析绝句或律诗的章法的,《诗人玉屑》所引诸条说得颇好。一为“诗意贵开辟”条:

凡作诗,使人读第一句知有第二句,读第二句知有第三句,次第终篇,方为至妙。如老杜“莽莽天涯雨,江村独立时。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是也。(《室中语》)

“诗要联属”条:

大概作诗,要从首至尾,意脉联属,如有理词状。古诗云:“唤婢打鸦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室中语》)

又“意脉贯通”条: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此唐人诗也。人问诗法于韩公子苍,子苍令参此诗以为法:“汴水日驰三百里,扁舟东下更开帆。旦辞杞国风微北,夜泊宁陵月更南。老树挟霜鸣窣窣,寒花承露落毵毵。茫然不悟身何处,水色天光共蔚蓝。”人问诗法于吕公居仁,居仁令参此诗以为法。后之学诗者,熟读此二篇,思过半矣。(《小园解后录》)

开辟、联属、意脉贯通,都是古人对诗篇章法所要达到的效果的要求。其最重要的指向是要作者在写作一首诗时,在造成完整浑成的整体性的同时,又给人开阔与变化无穷的感觉。章法是所有文章的必有要素,但它不是一种外在的规定性的东西,而是一种内部的结构所造成审美效果。所以,一个写文章、写诗的人,他对于章与章法,是不断地由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可以说,章法是一种艺术经验、艺术技巧,是指引我们自觉地体会诗文的艺术手段,让我们不断提高它的重要意识。它是我们写作成功诗文所必须掌握的。刘勰就说到写作中“篇”、“章”、“句”、“字”之间的关系,是一个统一的整体:“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文心雕龙·章句》)这里讲的其实是一个整体与局部的关系问题。整体是根本,写诗作文,都得有整体的意识。但整体是由局部构成的。具体的写作,还是从字、句、章这些局部出发的。

近体诗的章法,古人将其概括为起、承、转、合这样四个字。其实,这只是一种提示,就像舞蹈程式的提示,起承转合只是要领,其间的变化,可以说是无穷无尽的。这里有一个艺术高低的问题,正如舞蹈动作有程式,但在掌握程度上却有一般的、熟练的、出神入化的区别,这其间有无数的奥妙,是一个不断地趋于精工的过程。同样,就对仗来讲,我们在学习的过程中,也有一个不断提高的过程。开始是追求对得工,妃黄俪白,铢两悉称,当然这里面还有对得板还是对得活的问题。等到艺术上更加成熟后,还要有意识地打破那种以对得工为最高要求的原则,追求不工之感。这种“不工”是高境界的“不工”,与还没有掌握对仗技巧的那种初学者的不工是两回事。但必须在对得工的同时,还有这种高境界的对得不工,才算是能事已极。起承转合的问题也是一样,初学者通过一段时间的练习,章法符合了起承转合的要领,这只是跳舞跳得熟练了,中规中矩。但这时候要开始追求无穷的变化,让人觉得浑成、自然。总之,法则指向的是变化无穷的、富有生命力的艺术境界。所谓法而无法,然后知非法,法也,才是作者之能事。

嗟乎!“子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载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予欲为当代诗词指摘利病,有所畅论。三思而已之,故谨举传统诗学数题,简然未足概括传统诗学之全。他日若积功力、得会通,当全面董理以为借镜。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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