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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我是谁(外一篇)

2015-11-14/

青年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黄叶天真房间

⊙ 文 / 黎 晗

猜猜我是谁(外一篇)

⊙ 文 / 黎 晗

黎 晗:福建莆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呼唤龙》《贞元年间的隐秘镜子》,散文集《流水围庄》。曾获《十月》文学奖、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

有人给我发短信:“你在哪里逍遥啊?”我正在阅读一张分析房产的报纸,“逍遥”二字让我不爽,就懒得理他。一会儿,他又发来一条:“发财了吧,发财了就很了不起是不是!”我刚好看完了报纸,心想房价波动对我不会是一件坏事,极有可能会是一件好事,心情于是一下子好起来,拿起电话拨打了那个手机号码。对方在电话里哇啦哇啦一个劲问我:“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啊?”我问:“你是谁?”他不回答,还是问,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啊?我耐着性子报出我的名字,再问:“你究竟是谁?”对方说:“我问你在哪里你不说,你告诉我名字干吗?莫非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发短信给你干吗?!”

最后他说:“不跟你啰唆了!一句话,你到底在哪里?”

我烦了。我说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究竟是谁?要不我挂了。对方不再问我在哪里,他变了一种说话的腔调,可以想象他突然有了更好的心情。他说,你猜猜,猜猜我是谁?

我当即把电话挂了。

他是一个男人,声音有一点沧桑,但我实在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好的心情。猜猜我是谁?一个男人,他居然在电话里跟我开起了这种少年时爱开的玩笑。他应该是认识我的,看来也不太像要捉弄我。他到底是谁呢?这么天真,心情好得让我恼火。我认真地想了老半天,就目前的状况看来,我的朋友圈里,还真找不到一个心态这么好的人。那么,这个要我猜猜他是谁的人,他究竟是谁?

“猜不出来吧,说你阔了变脸你不认,再猜!”同一个手机又发来短信。我停一停,拨过去,还是刚才那个声音,嗓门比前面高了很多。他明显没了前面的好心情,指责道:“你怎么搞的,脾气那么坏!”我不吭声。他继续批评:“你别以为现在是个作家了,发表了一点点东西就很了不起,我可告诉你,你这样做,这样对待一个老朋友是很不应该的。”接着他质问我:“一个人脾气这么坏,能成就什么大业?”我连说是是是,但你究竟是谁,请报个名号过来,我也好回家做记录,说某年某月某日,某先生对我说了某些话,这些话让我受益匪浅。

“你别不服气,你这样说话什么意思!”他又教训了我一番。看我不吭声,停顿了一下,口气缓和了下来:“那你说说,我是谁?”

我气得要吐血,直想骂娘。但我忍住了,也许我真的像他说的,脾气变坏了?见我说不出话来,他又神气起来。“你猜不出来吧,我说你变了,你不相信,变得很骄傲,很目中无人,连老朋友的声音都猜不出来了。”听他这么说,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脱口道:“大头萧,他妈是大头萧!你从广东回来了?”对方在电话里哈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说道:“你啊你,心里只有那些有钱人,我怎么会是大头萧,大头萧在广东发大财,泡特区妞,哪里有闲心跑回来呢。”我讪讪道:“那你到底是谁?”

“猜不出来就算了,我知道你早就把我忘了。”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很失落的样子。

去你妈的,谁忘了谁!我没把这句话骂出来,但我为自己生气。他妈的,这家伙究竟是谁,他把我逼得要发狂了。是王国煌吗?不是,王国煌刚刚出国。是祁建国吗?也不像,老祁已经“跑路”,也不知道现在天涯的哪个角落窝着。蔡建荣?陈清泉?翁嘉勋?看来都不是。那么这个家伙究竟是谁?

我下定决心不再理这个吃饱了撑得难受的家伙。他也不再发来短信。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响了。我犹豫了一下,接起来,我的中学同学郭景亮的大嗓门在里头哇哇大叫:“你怎么搞的,人家好好跟你说话你把手机挂了!啊?”我说:“刚才跟我说话的到底是谁啊?”他说:“谁,不就是林志敏吗?人家大老远跑来看你,你也太不礼貌了!”

什么啊,那家伙是林志敏?我感到吃惊。林志敏大学没考上,被他老爹逼着结了婚,听说日子过得糟透了,所有同学都说有一百年没见到他了。林志敏可是我中学读书时的铁杆哥们儿,当年我有好多写给女生的纸条都是他帮我传递的。可他为什么不直接报出名字来呢?林志敏耍什么天真啊?我想不明白。

郭景亮在手机里催我过去喝酒。我突然下定决心不去了。我害怕那种觥筹交错的场面,我害怕见到林志敏,害怕看见他的天真,我已经失去“天真”这种纯洁的品质了。我的老同学老朋友,王国煌、萧然、祁建国、蔡建荣、陈清泉、翁嘉勋,还有黄国勇、池应智,他们和我一样,估计也都失去了让朋友“猜一猜”的好心情。但也许他们不像我这么会计较,他们完全可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但我不能。

我无法躲避林志敏,我一定无法面对他的天真,而且当我看到别人的大声喧哗一次又一次删改清除他的天真时,我的进食工作必定出现障碍。我知道我很虚伪,但我愿意保留这份对天真的敬畏。直到天黑,直到那个叫林志敏的老同学再次被我庸常的生活遮蔽。

顶楼向西的房间

我向一家单位借一间房间写作,结果他们“给”了我一栋五层大楼。这是一栋有意思的楼房,它的名字叫“台胞接待中心”,我不清楚它是什么时候建造的,七年前我来到这座小城时,它就已经在这里了。

三年前,在经历八次搬家后,我来到这座楼附近的一套房中安顿下来。这是一套以我名字做证件的房子,现在住着四代人,我的祖母、父亲、妻子、女儿和我自己。房子不小,但只有三个房间,我大胆地为自己安排了一个书房。——这似乎也并无什么不当之处,我的八十多岁的祖母和他的六十多岁的儿子住在一间屋;我和两个女人住在一间屋。有意思的是,我们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床铺,我是睡在地上的。——而那个地方原来是被我计划用来摆放古琴的。这个举动无疑可笑透顶,我居然把古琴安排在睡房里,而我从未见过古琴的样子。

过去的日子里,我有时坐在书房抽烟喝茶想入非非;有时我几个月都不把心思放在这里,我让自己精心挑选的大书桌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我的工作、过于紧张的经济状况,让我一次次逃离这里。直至最近,直至手头这本书的酝酿成熟。我回到自己的书桌前,我在这个笔记本电脑上敲出了《呼唤龙》这部书稿的头一万字。我找回了自己的所有自信和迸发的、巨大的灵感。然而在敲击这一万字的一个月里,我渐渐感到了不安:为了“保持安静”,我的祖母和父亲学会了低声说话,而我祖母的一只耳朵接近于全聋,另一只也需要我们嘴巴的靠近。

我必须把自由归还给老人家那只可怜的耳朵。我想到了家门口的这栋楼。它从我见到的那天起就一直立在那儿,高高的,窗玻璃洁净透亮。门前有块空地,上面长着一些野草。它空置了最少七年,因为我从未看到人的气息从那里透出。去年的一天,我忽然在楼下的空地旁碰见一对夫妇,先生是“台办”的工作人员,这栋楼应该就是由他管理的,我知道“台办”只有他一个干事。他叫阿彪,吃得胖胖的,据说以前上大学时是全省十佳学生干部;他的妻子是有线电视台的记者,外地人,说一口微弱的普通话。那天,他们抱了个儿子要进到楼里去。他们的儿子有个大大的脑袋,样子像极了他老子,只是不知道他长大以后会不会是个学生干部。看到这一家子,我非常吃惊,于是上前搭讪道:“你们都有儿子了啊?你们的儿子,就在这楼里孵出来的吗?”听到我这样半开玩笑的话,胖胖的阿彪嘿嘿直笑,他妻子的脸上却突然飞起了几朵红云,好像心头什么秘密被我看到了似的。

为什么我一直没发现他们住在大楼里呢?可能是他们的作息时间和我不一样,或者是他们一家子受女主人的熏陶,说话声音都是轻轻的。但是他们很快就搬走,到外面去住了,这使我一直以为那天在楼下碰见他们是一种幻觉。

我很想到那楼里去看看,很想像阿彪那样偷偷地在楼里孵出一个大头大脑的儿子来。没想到“台办”新上任的主任竟然爽快答应了下来。阿彪带我进楼的那天黄昏下了一点小雨,走进大楼,我吓了一大跳:这座楼房太大了,五层共有十几个房间,而所有的房间都空荡荡的。阿彪把自己住过的房间清理得干干净净的,这更确定了我对他们一家子曾经住在楼里的猜疑。

我清扫了五楼的灰尘,想好了要在向西的那个房间安放一张桌子。这个房间能让我看到落日,近处楼下几棵绿树的树梢也长到了窗口。我计划白天来楼里写作,晚上回家。因为这楼太大了,我想夜幕降临后,我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这里的黑暗。而且,我认为我应该挑张玻璃桌面的饭桌当写字桌。虽然我不是要在楼里吃饭,但我喜欢玻璃桌面那干干净净的感觉。

我喜欢玻璃,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只有玻璃桌子才适合待在那些空空荡荡的房间里。

我常常扪心自问:如何沉静下来,聆听植物的心声?

我的脑海里依然保留着童年时的一个片段。因为风的骤起,树上的叶子争先恐后地落下,摇晃着的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凄厉的叫声,落叶在空中、地上呼啸,呻吟。在放学回家的沣河岸上,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以为人类会有什么灾难降临。那一刻的景象似一片飘飞的黄叶盘桓在我的脑海中。依稀记得,我的双脚绕开地上那些黄叶时的颤抖,那时,我们家住在沣河边的秦渡镇。回忆起童年的点滴片段,如片片枯黄的叶子铺满心海。仿佛一幅幅梦境的影子,演绎着生命的起源。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我感到自己越来越眷恋那翩翩起舞的黄叶。珍藏一件凝聚情感的物品,对人生来说,并不是一件虚无的事情。

也许,从那一刻起,我就在潜意识里认为,植物是会发出声音的。

年轻时,看过一幅凡·高的油画《森林中的少女》。画面是几棵绿色山毛榉的树身,一片盖着枯树叶的地面和一个穿白衣的小姑娘。铺满落叶的红褐色地面,因树荫而乍明乍暗,斑驳陆离。我的目光聚焦在少女脚下的黄叶上,忽然就听见了树叶的颤抖声,听见了少女那富有韵律的心跳。

在我居住的户县,行道树隔些年头就换一茬。记得,道旁最早的是杨树。在北方,它是最普通的树种。秋天,叶子半黄半绿的时候就开始坠落,无风的日子里,宽大的叶片转几个身就落在马路上。杨树的黄叶颜色虽不值得称道,但踩在脚下清脆的破裂声音,以及渲染出的秋韵,却让我回味。后来,行道树换成了槐树。秋风扫荡的日子里,老槐细碎的叶子在树根拱起凸凹的土地上堆积了一层深沉的黄色,与稳健的青色树干融合得自然和谐。蹲下身子,掬一捧槐叶,伸手一握,枯黄的叶应声而碎。碎叶流沙般地从指尖流淌,宛若品味生命的漫溯,抚触时间的脉络。我甚至不忍心踩踏那些铺展在地上的落叶,因为,从吱吱呀呀的声音里,我总能感受到叶子的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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