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与魔性:迟子建《群山之巅》的魅性世界
2015-11-14韩春燕
韩春燕
神性与魔性:迟子建《群山之巅》的魅性世界
韩春燕
当人的栖居生活通向远方/在那里,在那遥远的地方/葡萄闪闪发光。/那也是夏日空旷的田野/森林显现,带着幽深的形象。/自然充满着时光的形象/自然栖留,而时光飞速滑行。/这一切都来自完美/于是/高空的光芒照耀人类/如同树旁花朵锦绣。
——荷尔德林《远景》
远方可以是人类的现实出路,也可以是精神出路,它在现实生活中扮演着人类自我拯救的重要角色。远方可以是空间距离意义上的,也可以是时间距离意义上的,当然,更可以是虚拟意义上的。
作家是自己文学世界的造物主,他们从经验出发,从自我内心出发,面向人类的现实和历史,以文字的方式创造天地万物,安排山河,点染草木,让那些被自己赋予血肉生命的男男女女或相爱或仇恨,上演他们命定的一出出人生悲喜剧。
作家所建构的文学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他们自己的远方,也是人类的远方。
迟子建这位来自东北的女性作家,她三十多年来所创造的文学世界为中国当代文学提供了一个别致的远方。
远方是充满诱惑的,但远方的风景却并不一定如荷尔德林所写的那样完美,因为即使在另一世界,“星辰的眸子里”,也会“盛满了莫名的爱和忧伤”。无疑迟子建的文学世界是爱与忧伤的世界,是蒙尘的童话的世界,是具有着独特美学韵致的魅性世界。
她二○一五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群山之巅》再一次为我们呈现了这样一个魅性的世界。
一
迟子建当年以一篇《北极村童话》登上文坛,这篇小说在迟子建后来三十年的创作生涯中,成为一种神秘的召唤文本,使迟子建几乎所有的小说都体现出一种在不同路径上回归它的努力。
精灵般的孩子,慈爱的老妇,忠诚的狗和其他动物,这些《北极村童话》的原型在她不同的小说里以不同的名字不断出场。童话从显性到隐性,迟子建像一个逆行的精灵,一直用她的文字努力靠近那个经验的时空。
迟子建来自中国东北部的大兴安岭,神奇的大自然与萨满教万物有灵的信仰滋养了她,这使她的文学世界成为一种别样的风景。
在她的世界里,不仅花草树木星星月亮风霜雨雪鸡鸭鹅狗都富有灵性可与人交流,甚至鱼会流泪(《逝川》),土豆会撒娇(《亲亲土豆》),甚至人可以到鬼魂的世界出游(《炉火依然》《秧歌》),可以和死去的亲人交流(《遥渡相思》《重温草莓》),可以和鬼魂结伴旅行(《向着白夜旅行》《逆行精灵》)。
迟子建在现实的此岸和理想的彼岸之间构建的是一个充满神性的世界。
所谓神性的世界就是具有超越性的世界。在《群山之巅》中,精灵般的孩子再次出场,这次她化身为小矮人安雪儿,这个矮小的女孩儿因具备多种神奇的能力,被人奉为“安小仙”。
安小仙的与众不同不仅仅体现在她身高异常,三岁才学会说话,也不仅仅体现在她夜里不睡觉自语一些无人能懂的话,白天喜欢敲打各种能发声的器物,还体现在她平日饭量小不吃肉,而除夕、清明和元宵节却喜食荤腥且食量非比寻常,更体现在她天赋的刻写墓碑的本领,以及预卜人寿限的能力。安雪儿在那场强暴之前确实是童话里的小精灵。她晚上一个人在废弃的江边小屋里并不孤单,她说“夜里有月亮和星星,他们的脚长,能跳过窗子,跟我一起躺在枕头上,陪我睡呀。要是赶上哪一晚没月亮没星星,风总该是有的,风吹得窗户叫,就是和我说话呀。”如果没有风,她竟然说“我心里装着好多风,我吐出风儿,和自己说话呀。”然而作者并没有打算把世界完美成一部童话,相反,新世纪以来迟子建的小说总是越来越多地呈现出现实的残酷和缺憾,她的小说既有着对神性远方的追求,对童话世界的渴望,但同时也总是不断地描绘着神性的破灭和童话的污损。在这部小说里,她让安小仙这样一个童话里的小精灵最后还是回归了人间,走向了凡俗。而神性的消失和童话的破碎,却是因为一场粗暴的强奸案达到的——“他强奸安雪儿,等于把龙盏镇的神话给毁了”。所以,我们可以说,安雪儿这个跌落凡尘的神性人物在我们今天的时代背景下具有着深刻的寓意。
无疑,《群山之巅》中,安雪儿具有着重要的结构意义和主题意义,作者通过安小仙的被强暴事件,书写了一个人类告别神性的故事。在这个意义上,虽然作者着墨最多的不是安雪儿,但安雪儿却是这部小说的核心人物,灵魂人物。
对神性的偏好,源自于作家的成长经历和信仰体系,也源自于人类挣脱局限的隐秘渴望。小说中现实的庸常甚至血腥与非现实的种种灵异常常胶着在一起,它们通过作者诗性的具有童话色彩的语言表达,为小说塑造了一种非凡的气质。
人如何才能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人将自己置于自然之中,在有灵的万物里象一棵植物一个动物那样生活,而又能象上帝那样思考并创造出一个远方,这应该就是诗意的栖居。现代科学是祛魅的,它剥掉了大自然一切神秘色彩,而在迟子建这里大自然被还原成了一个具有神性的存在,它在小说中不仅仅是背景,还往往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群山之巅》中,作者甚至将山水景观作为一些篇章的题目以表明它们在小说中的价值和意义。如“龙山之翼”、“格罗江英雄曲”、“花老爷洞”等。无论是龙山、格罗江,还是花老爷洞,它们在小说中都具有重要叙事功能,而太阳、月亮、白云、绿树、花草等更是迟子建小说中常见并重要的构成。
迟子建小说具有神性思维的特点。无论叙事者还是小说人物,他们都呈现着人类童年的天真和浪漫。她小说中的人物无论男女老幼,无论贫富贵贱,更不分善人恶人,几乎都具有神性思维的共性。神性思维的最突出特征是认为世间万物一切都是有生命有灵性的,而人们对事物的认识和对问题的思考则是按照一种非现实的逻辑进行的。如辛七杂认为“屠刀也得吃喝,也要睡觉”,龙盏镇的人们疑惑花老爷洞的泉水“是从天上来的,还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如果是从天上来的,是不是月亏时,从月亮里流出来的?喝了这样的水,是不是就长生不老了?如果是地下涌出来的,是不是阎王爷流的哈喇子,谁喝了谁就得下阴曹地府?‘而且’天上说和底下说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
神性思维最显著的表现是人物的孩子气。如辛七杂认为“月光是最好的擦刀布”,并且因为“月光在刀上行走,似在燃烧。他曾将烟斗凑向它,企图点燃,可斩马刀上的月光,一副舞娘的姿态,无意做播火者,根本不理会他。”龙盏镇那些想在火葬实施前享受土葬的老人们竟然“瞪着眼坐在窗前,说是要把身上的油耗干,添到月亮这盏天灯上,好为自己日后升天积功德。”
这种神性叙事已经成为迟子建小说的一个美学标志,当然,任何事物都具有它的两面性,当小说中的叙事者和众多人物都变成天真的孩子时,他们的个性化存在就会受到影响,而小说的丰富性和深刻性也会受到伤害。
神性就是超越。作者超越性的文字在这部长篇小说中比比皆是。在法场故事中,安平作为法警在执行死刑时,那个砍死继父的年轻死囚要求安平让他死得痛快干净,并允诺化作一只鸟儿,给安平唱一路的歌,后来果真化身黄雀儿,一路追随,而一只报恩的老狼则闯入法场上为救过它的女囚松绑……在殡仪馆故事中,李素贞作为亡者理容师,她在为一个年轻女人整理遗容时感叹自己家的花不开花,羡慕女人画满花卉的花棺材说她是带着春天去做花神,结果死者竟然笑出了声,并且女人出殡后,她家仿佛花神到访,花开得争奇斗艳煞是热闹。张老太和李老头的黄昏恋可以说是个爱情童话,虽然因被子女拆散而无比辛酸却也感人,那枚谁都无法摘掉的金戒指在李老头与死者张老太最后一握中的自然脱落充满神奇……
而小说中的某些段落本身就是以童话的方式呈现的。发现自己长个后,“安雪儿捂着咚咚跳动的心,对着窗外飞来的燕子说:‘我长个了。’对着沉默的石碑说:‘我长个了。’对着树下的蚂蚁说:‘我长个了。’对着夜晚的星星说:‘我长个了。’对着她头颅压出的深深枕痕说:‘我长个了!’”
小说的超越性气质还体现在叙述和描写的语言上。安雪儿被辛欣来破身后开始长个:“”夜里躺在床上,万籁俱寂时,她能听见身体生长的声音。她周身的关节嘁里喀喳地响,像是举行着生命大合唱;她的肚腹好像蒸腾着沸水,噗噗直叫;她的指甲嫌疆域不够辽阔,哗哗拓展着势力范围;她的头发成了拔节的麦子,刷刷地疯长着……”这是身体挣脱羁绊后的狂欢,是诗,是神话,是现实之上的远方——远方有时就存在于我们的身体里。
诗、童话、神话,它们共同的特征是具有超越性,它们都是人类的远方,属于人创造出来的现实之外的另一个空间。远方闪烁着神性的光辉,诱惑着凡俗世界的男男女女。人们对远方的向往,表达的是对现实逃离的渴望,远方不过是现实生活的补偿性替代。
说到底,远方就是一个梦!诗、童话、神话都是人类内在经验的投射,是人类公开的梦。梦是具有隐喻性的,在《群山之巅》中,迟子建讲了一个梦破了的故事,也就是人类从此告别远方,告别神性,在世俗欲望的膨胀中走向自我毁灭的故事。
多年来迟子建的小说一直摆渡在此世界——现实与彼世界——理想之间,她的小说带着现实的镣铐行向远方,而自2005年中篇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和短篇小说《雪窗帘》后,她小说中现实的镣铐越来越重,直到这部长篇小说《群山之巅》,她以一个强奸事件隐喻了人类对神性的彻底告别,彼世界被此世界的彻底打败。
《群山之巅》是一个关于诗、童话和神话破灭的故事。当然小说仍然具有诗、童话和神话色彩,但它们在最血腥残酷的地方生长出来,天然带着血污。
白马在月光中消失,神明在污损中返俗,现代化正在大规模扩张。濒危的诗意,孤寂的英雄,疯长的世俗欲望,让小说散发着迷人的悲凉气息。
二
虽然迟子建的小说一直体现出一种下意识的童话化的努力,但如果要为她这个对现实具有超越性的文学世界命名,也许只能称其为“破损的童话”或“残酷的童话”,因为在这个世界里,虽然不乏温暖和爱,但从来没有“公主和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的完美结局。
也就是说,迟子建的小说一方面在努力建构,一方面也在无奈消解。在建构童话的同时,也明确告诉人们神性的消失,童话的不再。这种矛盾既表现出一个作家对现实的尊重和忧虑,也暴露出作家内心深处的纠结和挣扎。
迟子建的小说并不回避丑和恶,无论是社会学意义上还是人性意义上的丑和恶,在她的小说中都有所表现,但迟子建更习惯于以温情淡化残酷,以悲悯谅解罪恶,所以在她的笔下并没有十恶不赦的人,也很少见天地不容的事。哪怕如《鸭如花》里面的杀了亲生父亲的逃犯,在作者的笔下也不过是个走错了路无法回头的大孩子。
文学不是法律,文学大于法律。在迟子建的文学世界里,没有罪犯,只有误入歧途的人。
长篇小说《群山之巅》虽然仍延续着迟子建一直以来的创作路数,但这部小说却一反迟子建小说的中和之美,在血腥和残酷的程度上完全超越了中篇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可以说,这是一部极端之作,无论是罪恶还是救赎。
小说一开篇血腥之气就扑面而来。屠夫辛七杂以及他那些形形色色屠刀的出场,仿佛被埋在土里的一粒血腥的种子,它破土而出时一定与死亡有关。
果然,儿子辛欣来就是用父亲的斩马刀砍下了母亲的头,酿成一宗人伦惨案。不仅如此,他还随后强奸了龙盏镇的神明安小仙。从杀人案到强奸案还不够,作者还在小说中加入了其他明里暗里的诸多罪恶。
小说中,死亡和罪恶的气息弥漫。
作者有意识地大密度呈现人间的痛苦和丑恶,小说的主要人物几乎都生活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而在人物的职业和身份选择上,作者也颇费了一番心思。辛七杂是屠夫,他儿子辛欣来是杀人犯,安平是枪毙人的法警,李素贞是死者理容师,安雪儿除了是灯盏镇的神明,她还是一个制(墓)碑人,他(她)们都离死亡那么近,所以他们的故事也必定非比寻常。
作者也确实一次又一次地写到了死亡。
王秀满在儿子的刀下身首异处,军人安大营沉尸格罗江,李素贞的丈夫煤气中毒,还有绣娘的死,辛开溜的死,辛欣来的死,以及安平枪下和李素贞手下的各种死。
死亡叙事为小说带来一种极致的魅惑力。
与死亡相伴的是罪恶和残忍。辛欣来杀母,唐眉投毒,于师长买处,陈金谷陈庆北父子谋求骨肉至亲的肾……
迟子建就此放手一搏,仿佛要彻彻底底地清算一下人间最脏最丑最恶的事物。而一切丑与恶,说到底都源自于人间的魔性,所以,迟子建在死亡与罪恶中对人类的魔性和现代化的魔性给予了剥皮见骨的揭示。
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这是我们惯常对人之本性的描述,这种认知其实也就是肯定了人身上既有着神性也有着魔性,神性与魔性既然都是人之本性,那么它们都是文学作品所要表现的对象。有的作家可能写人的神性多一些,那么他的作品就更光明一些,这个世界也显得更美好一些,更有希望一些;有的作家写人的魔性多一些,那么他的作品可能就更晦暗一些,这个世界也显得更不堪一些。但考验一个作家功力的是如何呈现人性中神与魔的搏斗,神与魔并不是截然分开的,人的神性和魔性时时纠缠在一起,它们的搏斗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所谓的人性,不过就是指人的神性与魔性的缠绕状态。
美好的人性,其实就是人的神性;丑恶的人性,不过就是人之魔性。
《群山之巅》的世界无疑是晦暗的,甚至是让人绝望的,这种晦暗与绝望既来自于人的魔性,也来自于在人的魔性驱动下的整个现实的魔性。
在作者的设置下,小说中每个人物都活得不好,或者说都是悲剧人物。辛七杂是不幸的,“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逃兵,这让辛七杂自幼受尽嘲笑,也让他对父母心生憎恶。”辛七杂是决绝的,他自愿断绝自己“不洁不义”的血脉。然而这个六岁时日本母亲失踪,跟着有着逃兵污名的父亲受尽嘲笑的不幸男人,却养大了一个更不洁不义的辛欣来,最后妻死子亡,承受了更大的不幸;辛开溜是不幸的,他顶着逃兵的污名,承受着天大的冤屈,他亲生儿子憎恶他,他倾注全部痴情的女人背叛他,他这一生“心底已满是灰烬”;安平是不幸的,一个职业毁掉了他全部幸福;李素贞是不幸的,在瘫子丈夫和安平之间她受尽撕裂之苦;陈媛是不幸的,她被好朋友毁掉了健康和一生;单四嫂是不幸的,她被丈夫一次次抛弃,带着傻儿子苦熬春秋;安大营是不幸的,他眼见所爱的姑娘为了金钱出卖初夜,并为此自己葬身江流;安雪儿是不幸的,她先是不能象正常人那样生活,后被辛欣来强暴,要独自抚养一个刚出生就失去父亲的孩子。甚至,唐眉和辛欣来也是不幸的,他们无法左右内心的魔鬼,并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作者并没有把全部的不幸都归咎于人自身的魔性,仿佛还有一种看不到的神秘力量在左右着这些人的命运,而这种神秘力量说到底还是与人有关,背后起作用的还是人自身,自己或者他人。辛七杂的不幸源于别人的嘲笑,辛开溜的不幸源于别人的误解,陈媛的不幸源于唐眉的嫉妒,安平的不幸源于人们的歧视,李素贞的不幸源于丈夫的病态,单四嫂的不幸源于丈夫的薄情,安大营的不幸源于于师长的无耻和林大花母女的贪婪,安雪儿的不幸源于辛欣来的兽性,辛欣来和唐眉的不幸,则源于他们的身世和内心的魔鬼。当然一种不幸的形成原因是多种因素合力造成的,但人的因素却往往起着主要作用。
迟子建不仅在小说中写了人的种种恶,还不断在文本中嵌入现实的恶。青山县的领导爱好打猎,就以发展少数民族文化旅游的名义,圈起一片风景秀美的山林,斥资三百万建起猎场。为了让各级领导来视察时,能够身手不凡百发百中,猎场的饲养员要给狍子注射微量麻醉剂。因为人类的贪婪和愚蠢,“连年的采伐致使森林树种趋向单一,这给松毛虫的繁衍生息提供了温床……青山县所属的二十多万亩林地,成了松毛虫流动的盛宴,青山失色,政府不得不出动救灾直升机,喷洒农药。”而农药又毁灭了森林的生机,污染了水源……
现实的恶,归根结底也是源于人的恶。而人的恶里,以权力导致的恶的发酵膨胀最为严重。陈金谷一家在松山地区的一手遮天,最后陈金谷落马导致松山地区官场大塌方;腐败在军队蔓延,野狐团团长甚至以购买林大花初夜来讨好视察工作的于师长。
在一个不良的环境中,一切都是颠倒的,那些本来可以骄傲活着的人们却只能体验灰溜溜了无亮色的人生:辛开溜是个英雄,却在生活中被视为令人不屑的逃兵;安平善良忠厚敬业,却成为生活的弃儿;李素贞对丈夫无私奉献却被怀疑为谋杀亲夫的凶手。善良、勇敢、正直,这些人类的优秀品质并不能成为令人自豪的徽章,更不能成为人物身上的光芒。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也许小说中的这段描写会告诉我们一些东西:“安平没有追捕到辛欣来,却看见老鹰追捕上了兔子,蛇吞下了地老鼠,小鸟围歼着虫子,蚂蚁啃噬着松树皮,蜜蜂侵入野花的心房,贪婪地吸吮着花粉。万物之间也有残杀和凌辱,不过这一切都静悄悄地发生着,有的甚至以美好的名义。”
当万物之间的残杀和凌辱被视为宇宙法则,那么,童话将在哪里生长呢?
我们在这样的文字里看到了迟子建一颗无比荒凉的心!
三
其实迟子建是无比矛盾的。任何作品都是作者内心的投射,作者有着什么样的内心,他的笔下就会呈现出什么样的世界,正如你有什么样的眼睛,就会看到什么样的世界一样。
人是最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一个对世界对人类怀着童话般美好幻想的人,当然最容易在现实面前幻灭。
当然,我们也看到了迟子建的不甘心,正如辛宝库不甘心变成辛开溜,唐汉成不甘心龙盏镇被毁灭一样。她为小说中的罪恶安排了一场艰难的救赎,也就是说,她要让神性战胜魔性,让生活洗掉血污。
于是我们看到了唐眉投毒后的痛苦和悔恨,她带着变成废人的陈媛,把自己囚禁在一座无形的监狱中,正如她对安平所说:“我已经在监狱中了,四周的山对我来说就是高墙,雾气就是无形的铁丝网,这座木屋就是我的囚室,只要面对陈媛,我的刑期就永无终结!”她要以自己的一生为代价对陈媛进行守护,进行赎罪。
尽管唐眉是努力的,尽心的,然而那么多的罪恶呢?龙盏镇的人并没有谁为自己日常的平庸的罪恶而忏悔,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罪人,虽然他们以他们平庸的恶毁掉了辛开溜的生活,毁掉了安平的幸福,也使很多人的生活变得残缺不全。反倒是安雪儿,这个善良的小精灵,她是洁白的,无罪的,她以无限的宽容和慈悲原宥了一切人和一切罪恶,却偏偏是她在开篇被辛欣来强暴,在篇尾被单夏侮辱,这不能不让我们想到是一种生活的隐喻。美好总是弱势的,罪恶总是强势的,在神性与魔性的搏斗中,神性正被绞杀,生活仍然充满血污,尽管不乏稀薄的温暖和疼痛的爱。
安平与李素贞两个人的爱情是凄迷的感人的,两个孤独灵魂艰难的相互取暖,使他们的爱充满疼痛。但他们的爱又能够改变什么呢?暂时的温暖与爱带给他们的是更持久的疼痛。
温暖和宽容的人性是迟子建作品中一直着意表现的内容,这样的人性其实就是人之神性。我们在《群山之巅》中,看到了安雪儿对辛欣来的原谅,她甚至感谢他带给她孩子;在辛开溜身上看到了他终其一生对爱子的痴情,他甚至将他对妻子的怀念寄托在每条叫爱子的狗上;在安平和李素贞的非正常男女关系中看到了真情和善良;我们甚至在龙盏镇人因为安雪儿有了辛欣来的孩子而不希望他死上看到了他们的柔软心肠。这些都给小说带来了暖意和亮色,它们是大规模关于死亡和罪恶叙述中跳跃的美好,也是作者留给人间的微弱希望。
迟子建是个悲观主义者,但同时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对现实不尽如人意处的着意渲染,无疑是出于对现实的失望和不满,然而她那颗理想主义的心,带着温暖和慈悲,终究要为这个不如意的世界涂抹一层薄薄的亮色。
小说中所有的人都有成为那样人的理由,即使如大逆不道的辛欣来,在作者笔下他也是可悲可怜的。弃婴的身份,被溺爱的成长,冤枉入狱的经历,都使这个人物具有悲剧性。而最后他 “被押解到执行车上后,还不相信死到临头,脸上始终挂着嘲讽的笑,梦想有人把他解救出去。”其愚钝又与阿Q何异?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人间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马上会有人叫你们刀下留人的,你们等着瞧!”而他以为会来救他的人,却正是要迅速要他命的亲哥哥,他对于他父亲和哥哥来说不过是一只鲜活的肾。
有的人犯了罪是因为种种原因他们迷了路。在这一点上,迟子建的小说具有着宗教意义上的悲悯。
绣娘和辛开溜是作者着意塑造的两个老人,如果说安雪儿是龙盏镇天然的神明,那么绣娘和辛开溜则是龙盏镇上由岁月锻造成的老神仙。这两个内心苦痛却心怀善良的老人,带着岁月馈赠的一切,成为小说中最令人温暖的风景。
《群山之巅》中这些星星点点的暖意野花般在死亡与罪恶的间隙里盛开。
唐汉成也是小说中一个比较正面的重要人物,在他的身上寄托着作者对于官员的希望。他不贪不腐有远见,他的所作所为以我们惯常的思维来看完全是倒行逆施,他是一个与现代化发展唱反调的人,因为他千方百计阻止任何对龙盏镇的开发,他要守住龙盏镇的优美的自然环境,他觉得“一个真正造福一方的领导,首先得让他的百姓,能与好山好水相伴。”
“唐汉成不怕失去权力,最怕失去青山绿水。他在龙山顶上,在那两块巨石之间,建了一座土地祠,祈求土地老护佑龙盏镇,不要沦为矿区。”唐汉成的无奈求助于神明,只能说明他在强大的现代化洪流面前已经无能为力。因为地质勘查队已经在龙盏镇勘探出了矿藏,龙盏镇的未来可以预见。其实,在龙盏镇变成被开发的矿区之前,现代化的魔掌已经伸向了龙盏镇,龙盏镇早已不是世外桃源了。土地祠那副 “青山常在牛羊壮,绿水长流鱼儿肥” 的对联和“龙盏安泰”的横批,表达的是人们对平安自在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愿望,也是对这种美好愿望难以实现的担忧。
青山绿水的龙盏镇必将成为现代化车轮碾压下的一个回忆,而绣娘的风葬则是一曲人与自然的挽歌,这个鄂伦春女子骑着一匹白马穿过小说,留下一片雪白的月光。她是自然的女儿,她死后要按照鄂伦春人的风俗风葬,与白马和清风明月同眠。于是在火葬来临时,她的儿子们偷偷为她举行了象征着最后诗意的葬礼:“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一盏天灯,照亮了绣娘的归程。他们在午夜时分找到了白马的骨架,它刚好在四棵两两相对的白桦树间,这正是绣娘喜欢的树,像蜡烛一样明亮的树。他们在天明前,在树间搭就一张床,铺上松枝,把绣娘抬上去。白马的骨架像一堆干柴,在绣娘身下,由月光点燃,寂静地燃烧着;绣娘在白马之上,好像仍在驾驭着它,在森林河谷中穿行。”
在现代化的滚滚红尘中,罪恶公然行走在太阳底下,而绣娘这样的葬礼只能在月夜偷偷进行。
作者在小说中写人之恶,事之恶,但也在一直努力着想用温暖和美好抵抗这种恶。小说结尾处那声 “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的悲叹,终于泄露了作者内心的秘密。那种刻骨的孤独和伤感,天地动容!
“如果心灵能生出彩虹,/我愿它缚住魑魅魍魉;/如果心灵能生出泉水,/我愿它熄灭每一团邪恶之火,/如果心灵能生出歌声,/我愿它飞跃万水千山!”迟子建在小说后记中写下的这段诗歌同样传达出一种深深的疼痛感。
当魔性与神性遭遇,当世俗与童话相逢,当绝望靠近希望,便在滋生毁灭和疼痛的刀刃上、狭路里生出烂漫的诗意来。
这就是《群山之巅》的魅性所在,也是我们这个世界的魅性所在。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村庄叙事与中国乡土小说的嬗变”(项目编号:14BZW181)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王晓宁)
韩春燕,渤海大学兼职教授,《当代作家评论》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