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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楚四家词》及其词学价值

2015-11-14朱湘铭

中国文学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词作

朱湘铭

(赣南师范学院文学院 江西 赣州 341000)

清代词坛呈现“中兴”局面,不仅词家众多,而且在词作的题材、境界之开拓等方面,都有较大发展。据《全清词·顺康卷》及《全清词·顺康卷补编》统计,清代词人仅顺治、康熙两朝就达2500 馀家,词作6 万馀首。在词的创作方兴未艾之时代背景下,词集的编选与刊刻也层出不穷,如朱彝尊之《词综》,张惠言、张琦之《词选》,嘉、道以后又有唐树义之《楚四家词》,赵国华之《明湖四客词》,王先谦之《湖南六家词钞》,缪荃孙之《云自在龛汇刻词》,吴重熹之《石莲庵汇刻山左人词》,徐乃昌之《小檀栾室汇刻闺秀百家词》等。这些词集或编选前代词家之作,或汇集当世某地词人佳作,对倡导某派词风(如《词综》、《词选》)或荟萃乡邦郡邑之文学创作等都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楚四家词》就是这样一部荟萃乡贤佳作而又具有浓厚地域文化色彩的词选集。

一、《楚四家词》及其编著者考略

南京图书馆藏《楚四家词》扉页题“道光乙未秋仲 唐树义题”,半叶11 行,行24 字,黑口单鱼尾,卷首无目录,卷末无跋,正文共分三卷,依次为:刘淳《云中集》(一卷)、张其英《角山集》(一卷)、王柏心《子寿集》(一卷)。各卷卷端均有唐树义序,其中《云中集》唐序后附王柏心序,《子寿集》唐序后附蔡偁序。

从目前诸家对《楚四家词》的著录情况及该集名称来看,当含四家词,即刘淳、王柏心、张其英、蔡偁,然该词集仅存三家词,唯蔡偁《黄楼集》不存。从南京图书馆藏《楚四家词》的情况来看,该集并非残本,故蔡偁之《黄楼集》似为单行本,并未与《楚四家词》合刻为一帙。就笔者所掌握的资料来看,蔡偁《黄楼集》目前有刻本与钞本两种,前者藏于南京图书馆,后者藏于湖北省图书馆。南京图书馆藏《黄楼集》半叶11 行,行24 字,黑口单鱼尾。然该集并未署刊刻者姓名,亦无刊刻日期及地点,唯于卷首录唐树义、王柏心序各一篇,卷末附涤子元词2 首、李石梧词10 首、蘅兄(未知其姓名)词2 首、王柏心词1 首。

《楚四家词》由唐树义汇集刊刻。唐树义(1793—1854),字子方,一字方山,贵州遵义人。嘉庆21 年(1816年)举人。道光六年(1826 年)以大挑一等分湖北,补知县用,历任咸丰、监利、江夏县知县,因办理堤防及防汛有功,获赏知州衔,升汉阳府同知。道光29 年(1849 年),因病陈请回籍调理。咸丰三年(1853 年),应召至武昌协剿太平军,先后率清军与太平军作战十数次,战绩颇显赫。四年二月,督带水师与太平军战于金口,因炮船被击破而死,卒年六十二。清廷追谥威恪。

唐树义工诗词,好与名士交游,时人郑珍、莫友芝等均为其座上宾。道光年间,唐氏曾资助郑珍辑黔北诗集《播雅》,又资助莫友芝编印《黔诗纪略》。在鄂游宦期间,与天门、监利等地诸名士交往甚密,尤以与监利王柏心、蔡偁及竟陵(现湖北天门)刘淳等人情谊最笃,曾多次诗酬唱和。唐氏本人著有《乙巳朝天录》、《从戎日记》、《北征纪行》、《楚北旬宣录》、《归田录》、《癸丑出山录》、《癸申从戎》、《待归草堂诗文集》等。刊行传世的有《梦砚斋遗稿》八卷(同治四年唐炯绥定郡斋刻本),其《梦砚斋词》一卷于民国间由任可澄等辑入《黔南丛书》第四集,有民国25 年(1936 年)贵阳文通书局排印本。

清道光11 年(1831 年),唐树义任湖北监利县知县,与当地名士王柏心交往甚密。王柏心(1799—1873),字子寿,一字坚木,号螺洲,晚号薖叟,湖北监利县人。自幼聪颖过人,读书过目不忘。道光23 年(1843 年)中举,次年中进士,观政刑部。然而柏心无意仕途,任职一年即告养乞归。归籍后,主荆南书院二十馀年,勤于著述,年七十五无疾而逝。门人私谥“文贞先生”。其学主于笃实,务求有用,生平仰慕范文正公,虽无仕进之心,但常怀经世之志。“唐威恪树义宰监利,凡有兴作皆获其助,林文忠则徐督楚,令其子师事焉”。其“为文经术湛深,议论纯正,悉有关于伦纪风教之大。学问心术之微,海内名流争相传诵”,晚清名将左宗棠曾极力褒奖王柏心:“其学问深邃,识略超群,足达其忠爱之意,非时贤所易及也。”王氏所著有《枢言》上下卷,《导江三议》一卷,《漆室吟》八卷,《百柱堂诗》八卷,《词》一卷,《子寿诗钞》六卷,《螺洲近稿》六卷,《文稿》20 卷。光绪十九年,门生聂定焜等汇集王氏著述成《百柱堂全集》53 卷刊行于世。

与王柏心同时而略早的刘淳、张其英均为其挚友,三人常有书牍往来及诗词唱和。《湖北通志》卷三十《人物志》刘淳传云:“时胡鼎臣字子重、张其英字玮公,皆天门人,与淳相倡和,号竟陵三诗人。又皆与监利王柏心交善。”刘淳(1791—1849),原名天民,字孝长,号莘农,湖北天门人。自幼资质过人,有读书过目不忘、下笔千言之异秉。早年曾因献赋而名闻天下:“睿皇帝西巡五台,君(按:指刘淳)诣行在所,献诗五百韵,廷试拜文绮之赐,时海内士集豹尾车后者数百人,才皆出君下。”“性疏放,不拘小节,而深明大略,至性过人,人尤罕能识者。长短句数十章,风流豪迈,直夺龙洲道人之席”。可见,刘氏之才华的确十分出众。嘉庆二十一年(1816 年)举人,官远安县教谕,然仅数月即挂印而去,放浪山水,足迹半天下。卒年五十九。刘氏曾师事鲍桂星(按:鲍氏曾师从姚鼐学古文),受古文法。其“古文以气为主,以意为起止,不规规绳尺;诗铲除涂泽靡曼之习,力追古人”。除诗文之外,刘氏亦工于填词。著有《云中诗文集》、《辛侬长短句》等。

张其英(生卒年不详),字玮公,湖北天门人,优贡生。生平资料可考者甚少,目前存世的著作有《角山集》词一卷。《全清词钞》录其词一首。

蔡偁(生卒年不详),字季举,号黄楼,湖北监利人,有《黄楼集》三卷。该词集湖北省图书馆藏有钞本,南京图书馆藏有刻本(不著卷数,亦未署刊刻者姓氏及年月)。

二、《楚四家词》之内容述略

《楚四家词》所录词人除王柏心外,其余皆非名家,故而其词作几至湮没不闻。《全清词钞》虽录有王柏心、蔡偁、张其英三家词,然所录词作仅止于一二篇什,即便如此,这三家词中亦不乏可圈可点者。总体而言,王、蔡、张三家之词题材丰富,举凡咏物、行旅、赠别、酬唱、题画等日常生活均可入词。下文以具体篇什为例,做详尽分析。

1. 咏物写景

写景与咏物本为古诗词中常见的两类题材,且往往又与抒怀紧密交织在一起,即咏物、写景大都借物(景)抒怀,而抒怀一般也离不开对具体景物的咏叹。《楚四家词》中的咏物、写景词作共计37 首,占作品总数的50.6%,尤其是王柏心的《子寿集》,存词30 首,几乎全都是咏物、写景抒怀之作。其所咏之物,如秋柳、秋草、秋萤、秋雁、秋燕等,所状之景如秋塞、秋山、秋水、秋声等,均将所咏之物与所状之景置于“秋”的背景中,塑造的意象均带有浓厚的萧索、清冷之色彩,与之相对应的情感亦多为痛恨、凄凉、愁苦之基调。

譬如,王柏心《如此江山·秋色》词云:

西来一气何回薄,茫茫元阴凝结。云物苍凉,河山清肃,动地风生时节。平原空阔。莽一望烟中,五陵愁绝。何代离宫,麒麟卧雨蚀秋发。

丹黄纷纷老木,只飘零冷艳,点装天末。日薄无光,沙飞有力,黯淡穷边残堞。雕惊欲没,正猎火烧空,雄心荡决。佐我狂歌,黄獐三斗血。

该词上阕以“元阴凝结”、“云物苍凉”、“河山清肃”等意象营造出一片萧索的秋景图:阴冷的云气凝结,放眼平川,山河一片苍凉。萧萧的秋风中,山陵都显得愁苦不堪。“麒麟卧雨”一句或并非眼前实景,但其蕴涵着愁苦、一筹莫展的悲凉之情。下阕承上阕之情感基调,以“老木”、“夕阳”、“飞沙”等含衰败之意蕴的意象继续烘托心中的苍凉情感。不过,作者运用了对比反衬的手法,即以“丹黄”之艳反衬老木之衰颓,同时也为萧索的秋景增添了一抹冷艳的亮色。“日薄无光”与“沙飞有力”亦构成反衬,以日之薄暮无光与飞沙之狂虐形成对比,倍增秋之萧杀。但是词的最后两句,却将情感基调陡然一转,抒发了作者雄心未泯,欲报国家的豪情壮志。整首词以写秋色为题,场面宏大,境界开阔,作者寓情于景,通过独到的刻画与描摹,使胸中之情得以自然发抒。

再如,张其英《苏幕遮·道中咏春草》词云:

飏丝天,飞絮日,雨后芊芊,一抹晴烟纤。千里关山劳目极,塞北江南,处处伤心碧。

笼堤平,铺径密,换却烧痕,染尽青青汁。无那王孙征辔疾,怨入东风,日暮长亭笛。该词上阕的“飏丝”、“飞絮”状写春天:垂柳丝丝如绿绦,杨花柳絮随风飘飞,雨过天晴,天空显得十分明朗,云彩也更加轻盈……所有这一切,均烘托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春景。但是词人笔锋一转,以“处处伤心碧”来表达内心的伤春和因离别而产生的伤感。下阕的“堤平”、“径密”点出了离别之意,尤其是“征辔”与“日暮长亭”更是将离别之事和盘托出。若再结合该词的标题,我们不难理解作者这一以乐景衬托离别之苦的手法之高明。

总体而言,咏物、写景以抒怀之词都离不开对具体物象的描摹,通常情况下,作者的情感都寓于所状之物、所描之景中,通过烘托或反衬来抒发胸中之情。类似的词作在《楚四家词》中还有很多,限于篇幅这里不再一一列举。

2. 行旅凭吊

行旅与登临凭吊是古诗词中被咏叹频率较高的两大题材。行旅自不必言,其舟车劳顿之苦楚本身就让创作者咏叹不已,倘若再加之前途未卜的焦虑或对宦海浮沉、人世冷暖的深刻体验与厌倦,其复杂的情感岂止一言一语所能道尽?登临凭吊亦是古代文士所喜好的一种高雅活动,徜徉于历史(历史遗迹)与现实之间,最能激发人们内心深处的怀古之情和对现实的深刻思考。在《楚四家词》中,就有十多首这种题材的作品。如刘淳《贺新凉·登黄鹤楼》词云:

岸帻登临处,满目中,武昌城郭,汉阳烟树,招取仙人骑鹤返,瀛海片时飞度,不借我云车风驭,廿载因缘游戏耳,恨英雄竟被浮名误,才与命,皆有数。

封侯事业无凭据,任纷纷攀鳞附尾,腾骧云路。鹦鹉赋成惊座客,独让祢生千古,武皇帝恨君不遇,安稳芳洲埋傲骨,只江山留得才人住,吾当学黄鹄举。

黄鹤楼是湖北名胜之一,与之相关的典故及古代诗词颇多,然而刘淳在登临黄鹤楼时却有自己的一番感慨。上阕描写了登上黄鹤楼后的远眺之景:武昌城郭、汉阳烟树尽收眼底。接着由实入虚,感叹即便驾鹤仙人骑鹤而返,也不能挽回已经飞逝的时光,想想自己二十年来为追求浮名而耽误的时光,深感惋惜,同时也慨叹才华与命运都在冥冥之中已由上天注定。这是一个历经了二十年人世沧桑的士子,发自内心的对现实的无奈与感慨。下阕转入议论:作者认为尽管祢衡怀有卓绝的才华,其《鹦鹉赋》能“惊座客”,但仍不能挽回被杀的命运,最终落得个“芳洲埋傲骨”的凄惨境遇。这里,刘氏以祢衡暗自比况,他既不屑于行“攀鳞附尾”的勾当,又对祢衡的境遇深表同情,但却无能为力。词的最后作者表明了志向——“学黄鹄举”,即依然要坚持自己的节操。

再如,张其英《百字令·襄阳览古》词云:

江山百战,胜萋萋芳草,垒荒戌古。西走秦关东下鄂,形胜中原门户。黛擁螺青,波浮鸭绿,城郭春如故。大堤西畔,夕阳征棹此驻。

当年裘带风流,残碑一片,寂寞知何处。人世几回伤往事,愁听声声杜宇。耆旧彫,春秋代谢,遗传凭谁补。香醪堪买,一樽聊慰行旅。

词的上阕主要概述襄阳古城在古代军事战争中的重要地位,襄阳乃长江中游之要塞,所谓“西走秦关东下鄂”,占据襄阳即能扼蜀、秦与吴、楚之间的通道,俨然一座中原的南大门。然而即便是这样一座兵家必争之地的城池,也敌不过时光的流逝——眼前只留下萋萋芳草和荒垒残垣,这种历史的沧桑或许只有在经历了人世的沧桑变迁后,才能体会得更加深切。下阕的“残碑一片”同样是在烘托这种历史的沧桑感,人世的变迁让人无端生出几许忧愁与哀伤。“声声杜宇”化用古蜀望帝杜宇的典故,以杜鹃鸟啼构成与历史的对比,更增添了世事变迁的沧桑感。“耆旧彫零,春秋代谢”,即感叹人世的新旧代谢,一代新人换旧人,然而新人能担负得起文化传承和振兴的重任么?最终,作者的忧虑只能借酒浇愁。末句的“香醪”即指美酒,是古典诗词常用的一个意象,如唐杜甫《崔驸马山亭宴集》诗云:“清秋多宴会,终日困香醪。”南唐李煜《一斛珠》词云:“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宋柳永《西江月》词云:“好梦狂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

3. 酬答赠别

赠别与酬答是古代文人交往最常见的方式之一,无论是雅集宴饮还是送别,抑或慰问、恭贺等等,都会以诗词作情感交流的工具,这似乎已成为古人的一种生活常态。酬答赠别类题材在《楚四家词》中占有相当的比重,据笔者统计共17 首,占作品总数的23.3%。如刘淳《高山流水·送子寿之秦陇,余将由山左入都》词云:

楚天如墨冻云生,泪霜鸿,一片凄清。风雪浩漫漫,襄流匝地无声,驿亭旁,秃柳交横。连樯蹔,留滞宵分对语。灯晕犹明,早梁间月落,催梦入边城。

王郎眼中吾渐老,向中原,狎主齐盟。忽渡临洮西,陇头呜咽伤情,况东游,客感漂零。鹍弦冷,翻作梅花羌笛。万里愁听,待联鑣紫。陌预数,帝京程。

这是一首赠别词,送别的对象是挚友王柏心。词的上阕首先渲染了离别的氛围,“天如墨”、“冻云生”、“泪霜鸿”和“风雪漫漫”将离别的环境烘托得一片凄清。“驿亭”、“秃柳”为赠别诗词中的常用意象,用以表达依依惜别之情。临别前挚友促膝长谈,竟通宵未眠:灯晕暗淡才知黎明初起,月落梁间忽觉时光之飞逝。所有这一切都在向这对挚友暗示:离别就在眼前。下阕“王郎眼中吾渐老”一句看似平常的寒暄语,却揭示了岁月的变迁留给人世的沧桑印迹。谁说岁月无痕?更可悲的是,这种沧桑和凄凉会随着即将远游之地的苍凉,以及落单的孤独而变得愈来愈强烈。羌笛声声,诉不尽思乡之情,将离别的愁苦渲染到了顶点。

4. 题赠书画

题赠书画类题材在《楚四家词》中所占比例虽不大,但却是不容忽视的一类题材,因为它是古代文人士大夫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之一。刘淳《百字令·二乔观兵书图》词云:

江东二美,要洛妃惭影,针神灭媚。并坐文茵书叶,展中有六韬奇。计滴粉搓,酥裁云镂月,那用知兵事。石华广袖,碧含香唾初试。

应识夫婿英雄,五千横扫,独霸丹阳地。艳曲谁当公瑾顾,天与倾城名士。吴蜀成婚,明珠步障,各有风云气。玉人同妬,任他昭烈皇帝。

这是一首典型的题画词,作者借观赏《二乔观兵书图》抒发了对历史的感叹。《二乔观兵书图》为何人所作,其画面如何,笔者未及详考。宋秦观《蝶恋花·题二乔观书图》云:“并倚香肩颜斗玉,鬓角参差,分映芭蕉绿。厌见兵戈争鼎足。寻芳共把遗编躅。”明人高启《高太史大全集》卷一七有《二乔观兵书图》诗:“共凭花几倚新妆,王女阴符读几行。铜雀那能锁春色,解将奇策教周郎。”明人李昱《草阁诗集》卷二有《二乔观兵书歌》。可见,以“二乔观兵书”为题材的画作在明清两代颇为流行,刘淳所观之《二乔观兵书图》或为当时流行的版本。词的上阕并未细致刻画二乔的容貌及该图的画面内容,而是采诸家之说并融入自己的看法,认为二乔无需知晓兵事。下阕转入对历史的议论及感慨:赤壁一役的功绩主要在周瑜,并非前人所谓二乔献奇策之功。

再如,张其英《金缕曲·题宁双梧<吴越扁舟图>》词云:

径欲随君去,展生绡波光一幅,扁舟容与,山入蓬窗青更好。刻意争修眉妩,数声橹几行烟树,想见中流狂击檝,对江山迸出,惊人语,眼空阔,句飞舞。

东南名胜登临处,询当年莺花风月,池台钟鼓,画里一条衣带水淘洗。繁华千古,倚兰桨孤吟佇,兴尽翩然迴故国,杏花时共听楼头雨,追旧梦,横塘路。

该词融画中实景与作者心中构想之图景为一体,虚虚实实,借题咏《吴越扁舟图》,抒发了内心深处追慕远离现实喧嚣的隐逸情怀,同时又通过遥想六朝之繁华,感叹世事的无常,繁华落尽终归于寂寥,这是对生命永恒的一种深沉思考。

三、《楚四家词》之词学价值

从上文所列具体篇什中,我们可以看出《楚四家词》在题材的丰富性、词体观念及词学文献等方面都具有重要价值。下文从两个方面具体论述之。

1. 题材较丰富且以思想内容见长

上文已述,《楚四家词》中的作品题材丰富,除上述所举四大类题材外,还有悼亡、遣怀、祝颂等。众所周知,词在晚唐五代兴起之时即带有浓厚的“艳科”特色。北宋前期的词坛,大多数词家仍承继晚唐、五代的词体观念,作词、论词以“花间”为宗,取材仍集中于艳情、闺情、写景、闲愁等范畴。北宋中期以后,随着词体诗化理论的诞生以及为越来越多的词家所接受,词的题材大大丰富,传统的艳情、闺情、闲愁等题材所占比重随之大大缩小。清词在题材的丰富性上较宋词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是词体发展的必然结果。王柏心在《红豆树馆词序》中说:“词之始兴,大抵流连风月,泛咏皋壤,感物而动,其绪无端,以凭虚为奇,以超旷灵澹为宗。至子瞻、幼安辈为之,泛滥于子史,驰骋议论,其体一变,然特以发摅其壮气雄心而已。未有综贯生平,标举志行,若年经月纬,粲然可睹指者也。”王氏指出了词之传统题材及其局限性,认为缺乏“标举志行”、“义兼纪事”,“粲然可睹指者”的作品是一大憾事。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在王氏眼中,那些原本出现在诗歌中的“标举志行”等题材内容,完全可以出现在词中,这在实质上表明了词的地位当与诗歌并驾齐驱。

就《楚四家词》而言,其所录诸家之词作于题材上较丰富,但凡诗歌中所见之题材,在词中亦能见到。另外还有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楚四家词》中极少有以描写“艳情”、“闺情”为题材的作品,而且也难以见到纯以抒发闲情的作品。综观《楚四家词》中的73 首词,无论是写景咏物、行旅凭吊,还是酬答赠别、题赠书画,抑或悼亡与祝颂,都寄寓着作者对世界、人生、历史等的深刻思考与咏叹。上文所举数例即可管中窥豹而略见其一斑,兹不赘言。

2. 对词体观念的体认有自身特色

通常情况下,一种文学体裁的产生与发展,都伴随着一个对该种文体特征的不断规约与体认的过程。词体的发展亦然,它经历了一个从“诗庄词媚”到词体诗化的过程。词从最初的“艳科”,即题材的闺情、艳情化倾向严重,情感淫靡,色彩艳丽,发展到词体诗化阶段,吸收了诗歌创作的经验,要求题材庄雅,情感端庄严肃,节奏与韵律上不必拘泥于能和乐而歌,所有这一切都拉近了诗、词这两种韵体文学的距离,进而使创作方法由以前的倚声填词变成为类似诗歌创作的吟咏情志与抒写怀抱。

在《楚四家词》中,我们可以看出这种对词体诗化观念的体认。在《云中集序》中,王柏心指出:“世之工此者,谐声应节,回翔雅步而已,其极至于鼓宫宫动、鼓商商动而止尔。其喜也,不知何以喜;其忧也,不知何以忧倜。”这就是说,世间作词者往往过于拘泥声律,缺乏丰富而真实的思想情感,紧接着,王氏提出了自己的词学创作主张“乘吾气之所至,肖吾情之所赴,抑之不能也”。再则,王氏又说:“填词虽文艺之一体,然与风雅乐章相出入,其深婉挚厚者,可以宣忠孝之怀,见性情之正,非才性具而加以嗜好之笃者不能至是。”显而易见,王氏是倾向于认可词体诗化观念的,他要求词的创作不应过于拘泥音律节奏,要“乘吾气之所至,肖吾情之所赴”,即词的创作要以主体内心的真情实感为出发点和归宿,这与《毛诗序》所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之说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从王柏心自身的词学创作来看,王氏之创作正体现了其上述词学观念。如上文所举之《如此江山·秋色》词即寓情于景,所寓之情于低回婉转、凄凉无奈中又不乏振作奋发之豪气。《子寿集》的词作均作于王氏出仕之前,胸怀经国之才的他,“寂寞于荒江旷野之中,狎麋鹿而侣鱼虾,遭时多虞,流离兵革,然而忠爱悱恻之意须臾未尝忘,身处荒远不能自致,独时感激哀吟,舒其堙郁”,故而其词气象开阔,“逸气自为舒卷”,又“极五音之则,使缘情者侈其妍妙,仗气者逊其振奇”,被唐树义誉为“江汉炳灵,兹为翘楚”。综观《楚四家词》中的王氏之作,一个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善为秋词,无论是秋雁、秋声、秋塞、秋烟、秋雨,还是芦花、蓼花、菱、牵牛花,抑或秋蝉、蟋蟀、蟹等都与秋有关。这些秋之意象在王氏笔下密集出现,似乎与当时清廷江河日下的衰颓气象不无关联,字里行间所透露出来的那种哀怨与无奈,或许正出于王氏对时势的深切焦虑。

不惟如此,王柏心在词学批评中亦体现了上述思想。王氏关于词体的批评,散见于其为他人所作之词集序言或书信赠答中。现钩稽二则以试图窥探其词学批评之全貌:其一,“今读《红豆树馆词》,包含宏大,直举胸情,然后知此境正自无穷,人特未能穷其所至耳。……余以为自有倚声以来,兼众长而扩其境之所未至者,独于兹集见之。”在为陶樑的《红豆树馆词》所作的序中,王氏肯定了陶氏词作的“包含宏大”与“直举胸情”。所谓“包含宏大”是就题材内容而言,谓词的内容不应局限于闺情、艳情之类,当包含更多内容。所谓“直举胸情”,即要求词作直抒胸臆。其二,“乐府之兴肇自协律,爰及宋氏大被管弦,上荐灵祗,谐悦神人,下达里巷,导宣伊郁,与雅歌而同用,匪培嵝之独卑,而往往瑰奇之伦抑碓才于节奏,雅懿之士窘高步于宫商,其靡者为之则愈趋阐缓,其荡者为之则弥涉淫哇,众制杂陈,鸿裁莫运,思宏厥体必竢其人。”这里,王氏将词与诗并举,认为二者“导宣伊郁与雅歌而同用”,同时又指出一些词人囿于节奏、宫商,或“弥涉淫哇”,这些都是不可取的。

此外,《楚四家词》在词学史上的价值还表现在:保存了晚清湖北词人创作的珍贵文献,对清词的校勘、辑佚大有裨益。有清一代词家众多,但作品流传下来的只是其中一部分,众多的词作都湮没不闻,这不可谓词坛之一大憾事。唐氏刊刻《楚四家词》在保存词学文献方面功不可没,由于该集所录词作与散见于方志、各家文集,以及诸家辑本、选本,如《全清词钞》等在文字上略有差异,这对未来全清词的整理工作,尤其是文本校勘和辑佚,会起到十分重要的参考作用。

四、结语:《楚四家词》的词史地位

词在清代的“中兴”有一个突出的表征就是词集的编选与刊刻,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流派之兴起。如常州词派的兴起就是以张惠言、张琦兄弟合编《词选》为发端的,这是一种典型的以编选他人作品来倡导自己词学主张的做法。在《词选序》中,张氏认为词“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将词比之《诗》、《骚》,其目的无疑是要推尊词体,张氏以比兴寄托为作词之法,主张“意内言外”,以“深美闳约”为准的,要求词“与诗赋之流而同类而讽诵”,奠定了常州词派的理论基础。张氏的推尊词体之说,其实与《楚四家词》中王柏心的某些词学理论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譬如要求词“包含宏大”,“直举胸情”等,抑或王氏的词论是受了常州词派的影响也未可知。然而,不管王氏是否受了常州词派的影响,其词论与当时词坛的主流思想是合拍的,对词的发展也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

词集的刊刻在清代中后期较为兴盛。这些汇刻时人之词作的作品集或丛编,主要有以下三种类别:其一,保存乡邦词集文献者,如王先谦的《六家词钞》等;其二,汇刻风格相近的词人之作抑或某一词派词人的作品者,如张曜孙编选之《同声集》、彭銮辑刻之《薇省同声集》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为词派张帜;其三,以氏族、家庭为单位的作品汇集,如徐琪所刻之《徐氏一家词》,其所录词作为徐鸿谟、郑兰孙夫妇及徐琪一家三人四种词集,钱塘金氏所刊《评花仙馆合词》为金绳武与汪淑娟夫妇二人词之合集,如此等等,种类颇繁。《楚四家词》的汇刻情况似乎比较特殊,其汇刻者唐树义为贵州遵义人,与刘、张、王、蔡并非同乡,且唐氏汇刻诸家词作亦非首倡某一词派,只因唐氏与荆南诸贤情谊甚笃,交往甚密,故而为他们刊刻词集,这是十分难得和令人感佩的。

学者王兆鹏先生在其著作《词学史料学》中指出,“从词集传播的历史状况来看,词集的传播实多赖于丛编。”《楚四家词》因其汇集了《云中集》、《角山集》、《子寿集》和《黄楼集》,故而从严格意义上讲亦属丛编,它的保存与传播词集文献之功实堪嘉许。同时,《楚四家词》的流传,对于我们深入研究湖北地域文化无疑具有重要意义。譬如,《楚四家词》中有些词作反映了当时荆南地区文士的交游情况,还保存有关于古黄鹤楼、古襄阳城的词作,以及具有长江中下游地域特色的风景描绘,甚至还有一些荆楚方音的词汇……这些都会对相关的研究提供便利。

〔注释〕

①南京图书馆藏道光乙未刻本《楚四家词》,实存刘淳、张其英和王柏心三家词作。然各家目录及提要著录该集时均作刘淳、张其英、王柏心和蔡偁四家。本文沿用四家之说,但因单行本之蔡偁《黄楼集》笔者暂不能断定其是否为《楚四家词》之分册,故本文所列举的词作及所做的统计均不包含其在内。下文所引三家词作,均出自《楚四家词》,南京图书馆藏道光十五年刻本。

②关于唐树义的生平事迹可参《清史稿》(卷四〇〇)本传,及《清史列传》(卷六十五)。

③参见张仲炘、杨承禧纂《湖北通志》卷三十《人物志·刘淳传》,民国十年(1921 年)刻本。

④唐树义评介刘淳之语见《云中集序》,《楚四家词》,南京图书馆藏道光十五年(1835 年)刊本。

⑤参见《高太史大全集》卷十七《二乔观兵书图》诗,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初编》本。

⑥王氏评刘淳《云中集》之语出自王柏心《云中集序》,《楚四家词》,南京图书馆藏道光十五年刻本。

⑦唐树义《子寿集序》,《楚四家词》,南京图书馆藏道光十五年刻本。

⑧王柏心《黄楼集序》,《黄楼集》(未署刊刻者姓氏及年月),南京图书馆藏清刻本。

〔1〕张宏生.清词探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倪文蔚、顾嘉蘅.荆州府志〔M〕.台北:台湾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

〔3〕王柏心.百柱堂全集〔M〕.续修四库全书(总第1527 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王钟翰点校.清史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7.

〔5〕唐圭璋.全宋词〔C〕.北京:中华书局,1965.

〔6〕王柏心.红豆树馆词跋〔A〕.清代诗文集汇编(总第507册)〔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7〕张惠言.词选叙〔A〕.词选附《续词选》〔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8〕王兆鹏.词学史料学〔M〕.北京:中华书局,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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