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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在故事中不老

2015-11-14李新立

广西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后妈杏子黑豆

李新立/著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和哥哥不知道,我们知道父辈们管她叫姑姑,他们要我们把这个个头高大、满脸皱纹的小脚老人叫姑奶奶。

天炽热得厉害,没有见奶奶喝一口水,难怪她的脸干得像枣儿,皱皱巴巴的。我们去厨房抓起水勺,盛上凉水,大口大口地喝着,身体里的火很快降了下去,脖子上的汗水也不再流淌。奶奶看着我们弟兄,着急地说:“慢些,慢些,冰水喝多了生病哩。”管她说啥,只顾喝完,赶紧冲向杏子。我们知道,奶奶必定带来了杏子,就放在主屋的面柜上。

不是么,杏子装在一只竹编的小笼子里,个个都有鸡蛋那么大,黄澄澄的,泛着蜜香,我们可拒绝不了这种气息。奶奶距我们家近二十里路程,得翻过两座山,爬过一条沟,她是小脚,走完这些路程自然不会轻松。我们管不着,只要有杏子就好,骂我们“没有良心”也罢。俗话说,“六月六,请姑姑”。来了好,晚上,她有许多古经(民间故事)会讲给我们听。她的古经多得很,“一肚子,两肋巴,兜兜里装着一疙瘩”。

煤油灯熄灭了,星光透进门和窗的缝隙,黑暗的屋内洒落下几条细细的银线。大伙儿都睡下了,不用急,奶奶一定会讲古经,这阵子没有讲,那是她在故事的宝库中检索。轻轻地咳嗽一下,我们就睁大了眼睛。听古经就得睁大眼睛,这样注意力会更集中一些。屋外轻轻晃动的树叶声,一点掩盖不了奶奶轻且细的声音。奶奶讲古经时,可能是我中途总有插嘴,就会招来哥哥的责备声:“你不吵能行不?”我会反驳:“你看,你不也吵了吗?”奶奶会说:“你们都不要吵,再吵就不说了。”我们立即噤声,只听见紧张的呼吸声。看来,想问几个问题,只好放到天亮了。

屋内的耗子轻轻走动,与屋外的松鼠的响动互相呼应。奶奶说:“就说个驹老猫的事。”驹老猫就是松鼠。前不久,哥哥逮了一只,为防止这家伙逃跑,还在它脖子上拴了根红布条儿,养在一个纸盒子里。松鼠不怕生,很快和人能够混熟,哥哥把它放在他的肩膀上,它经常会把领口当作洞口,“哧溜”一下钻了进去。每天喂食,是我参观的好机会,它吃东西,竟然会直立起来,用两只前爪抱起食物,不顾斯文地往嘴里送。两个腮帮子鼓起来后,两只眼睛滴溜溜转,样子十分滑稽可笑。很可惜,一夜醒来,它竟然不知去向。有一天,哥哥发现它还绑着个红布条,在门前的榆树上玩耍,就喊它下来,可是它根本不听话,或者就没有听见,一转眼,不见了踪影。所以,听奶奶讲松鼠,我们十分乐意听。

奶奶说,驹老猫为啥叫这名字?“驹”,就是说它机灵,动作快;“猫”,意思是它像猫一样会上树,说它“老”,真的老啊,是从天上来的神物。天上住着的神仙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儿,叫太白金星,这老汉人和气,经常来人间给玉皇大帝跑腿。孙猴子在花果山水帘洞占山为王时,太白金星踏着祥云来请猴子到天上做官。“这老汉和你们一样,爱耍个驹老猫”,来花果山时,袖筒里就带了两只。花果山的小猴子不认识太白金星,把老汉当妖怪抓了起来。撕扯的过程中,两只驹老猫从袖筒里掉了出来,老汉慌忙去抓,可没有抓住,让它跑了。奶奶停了下来,我和哥哥觉得这古经太没有意思了,鼻子里直哼哼。奶奶说:“还没有说完哩。你晓得不,驹老猫背上的五道印,就是他老汉抓出来的呢!”噢,真的呀。可是,我们弟兄对松鼠背上的五道印并不感兴趣,只疑惑太白金星的袖筒为什么能装东西。我们的袖筒根本不能装东西,除非不穿在身上,再把袖口扎紧。我家的院子背靠东山,山上长满了山桃树和杏树,前些天,我们去山上摘了好多杏子,就是把衣服脱了下来,用冰草扎住袖口,才将杏子背回了家。奶奶说,古人的衣袖宽大,口袋倒缝在袖子里,能装好多东西。便想,倘若我能有神仙这样的袖子,装上一些小玩意儿,和其他朋友玩耍时,猛地从里面掏出个东西,那还不叫朋友们又惊诧又羡慕。暗自决定第二天叫奶奶帮我也缝一个袖筒里的口袋,一觉醒来,这事就模糊在梦里了。

按奶奶的故事去理解,似乎人间的飞禽走兽大多是上天赐予的,要不然,也是被贬到人间的。比如在我们家房前屋后的大树上常见的喜鹊。它们虽然春来冬去,但不是村庄的过客。比如,它们的巢永远安在村庄的杨树和槐树上。由于是仙界派来的,我们这些淘气的孩子从不上树掏喜鹊蛋,倒是一些大人,冬天的时候,上树取用它们搭建房子的树枝,或许大人并不担心喜鹊生气而啄屁股吧。

奶奶常用“很早很早的时候”给故事开头,当然,我们明白那是年代十分久远的事情了,假若不这么开头,或许奶奶就讲不好。她说,很早很早的时候,人世间没有一朵花儿。有一年腊月,喜鹊在天上的花园里耍腻了,就悄悄地飞到人间游玩。她看到人间荒凉得像个地狱,便飞到天宫,请求王母娘娘给人间赐些花籽。王母娘娘是谁?是玉皇大帝的老婆,她是个麻烦的人,连玉皇也让她几分。王母听了喜鹊的请求,心里想,何不叫百花仙子去给人间撒些花籽,在人间留个好声名。梅花是王母的心肝宝贝——奶奶在黑暗中抚摸着我的头说:“就像你一样,是奶奶的心肝。”王母私心重,临撒花前,叮咛百花仙子:“可以叫百花开放,却不能让梅花开放。” 百花仙子领命下凡,将许多花籽撒向了人间大地。第二年冬天,喜鹊又飞到人间玩耍,看到人间仍然是干山秃岭,飞回天宫后,又请求王母给人间撒些能在冬天可以开花的花籽。王母不答应,喜鹊没办法。过了几天,喜鹊趁百花仙子睡着时,进入百花房,偷了一根梅花枝插到了人间,从此以后,冬天的大地上也就有了花儿。有一年冬天,王母心血来潮,也下凡散心玩耍,她见有许多蜡梅开放,十分恼火。回到天宫,便拷打百花仙子,问是不是她私自给人间撒了梅花花籽。一人做事一人当,喜鹊就一口承认是自己做的。王母一听,当场下令把喜鹊抓了起来,用鞭子严刑拷打,把身上打得青一绺子,紫一绺子。太白金星是个好人,这事传到他的耳朵里,趁王母不注意,偷偷放了喜鹊。喜鹊飞到人间,看见梅花开了,很是高兴,便在梅花树枝上欢闹了起来。

古经告诉我,过年时木格做成的窗户上贴着的“喜鹊闹梅”剪纸,就是从这里演化而来。可是,这能有什么意思呢?村庄的冬天,仍然光秃秃的一片,我从来没有见过梅花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好在我的母亲,能够虚拟出梅花,让整个冬天充满喜气。

她折来一根枝丫繁多的树枝,缠上棉花,将蜡烛熔化,加入用积攒的头发从货郎手中换来的红色颜料,然后用手指蘸上蜡水,小心地粘到棉花上去。母亲的动作缓慢,好像在完成一个十分浩大的工程,叫人等待得心烦。出去玩耍一会儿回来,两束花已经分别插在两个酒瓶子里,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木桌上,使昏暗的屋子划过些许灿烂的亮光。母亲告诉我们弟兄,这就是梅花。尽管没有袭人的香气,但很讨人喜欢,总想有摸一下的欲望。当然母亲不可能允许,警告说会弄坏的。

大人们喜欢喜鹊,它跳在墙头上“呷呷呷”兴奋地鸣叫时,一定会说,“喜鹊叫,喜事到”,果然灵验,总会有亲戚光顾,亲戚到了,家里自然会做些我们平时吃不到的美食招待他们,一般情况下,亲戚也不会空手而来,姑奶奶就是这样。可是,我觉得应该是“喜鹊叫,要挨揍”更准确些。几乎每次亲戚到来,我们弟兄还没有等亲戚落座,就去看他们带来的东西,这让大人觉得很没面子,亲戚走后,母亲会提着笤帚,满院子追打我们。至于喜鹊身上留下的那些青紫色伤痕,长成羽毛后的确十分好看,好像彩色玻璃球儿,阳光下会闪射出迷人的光斑。这不由人在痛恨恶毒的王母时,产生拥有一根的想法。后来,在村子的几棵槐树下转悠了好长时间,终于捡到一根,可惜的是,这根羽毛脏兮兮的,少了让人向往的光华,玩了不到半天,见没有人羡慕我,很是失望,就随手扔掉了。

奶奶的古经几天几夜说不完,好像她专门为了讲古经才给我们做奶奶的。奶奶说“很久很久以前”,哥哥随即大叫:“唉,烦死了,能快些说不?”但奶奶不管我们烦不烦。“很早很早的时候”,谁家两口子生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女孩,起名叫白豆儿。过了两三年,白豆儿妈得了治不好的病去世了,白豆儿爸就给她寻了个后妈,后妈生了一个女孩儿,起名叫黑豆儿。后妈偏心,啥都由着黑豆儿,饭热了怕烫着嘴,凉了怕坏了肚子。从不给白豆儿吃过饱饭,白豆瘦得像火柴杆杆一样,就连衣裤烂了也没有人补。白豆儿长大一点,经常去放牛,还住在牛圈里。一天晚上,后妈对白豆儿说:“明日放牛,牛不能吃得多也不能吃得少,不然,以后你就不要再进这个家门。”第二天早晨,白豆儿赶了牛到了山坡上,就坐在地埂子上哭,老牛看着她的样子可怜,说:“白豆,白豆,不要哭了,赶快把手放在我的尾巴下,就把眼睛闭上。”白豆儿听见老牛说话,觉得很惊奇,可还是按照牛说的去做了。等她睁眼一看,手里出现了几块黄灿灿的金子。白豆儿就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后妈见白豆儿拿着许多金子,笑着问:“我的乖女子,你从哪里弄来的金子,快给妈说实话吧。”白豆儿就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后妈听。后妈想:这么好的事,咋不让我的黑豆儿去放牛?黑豆儿一听能拾上黄金,愿意去试一试。 第二天一早,黑豆穿上烂衣裳赶着牛上山了。到了山坡上,黑豆儿也坐在地埂子上大哭。老牛看见她伤心的样子,就说:“黑豆儿,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尾巴下,把眼睛闭上。”黑豆儿一听,高兴极了!她就按照牛说的去做,等了好长时间,睁开眼睛一看,哪里有黄金啊,两只手上全是牛粪。黑豆儿这回真的哭了,一口气跑回家,把情况说给了她妈听,她妈听了,哼,哪能叫娃娃受侮辱,这个仇一定要报。过了几天,后妈交给白豆儿一些烂布,一些乱麻,交给黑豆儿一些好布和已经合好的长麻叶,要她俩第二天一早纳成鞋底子,谁若是做不成,就赶出家门。白豆儿看着眼前的这些东西,又趴在牛栏里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睁开双眼,一双纳得齐齐整整的鞋底子已经摆在枕边。后妈看了,口里没言语,心里暗想:可能是老天爷暗中帮她哩。从此以后,后妈就再不敢刁难白豆儿了。

但这个古经有许多问题,比如,白豆儿的爸爸怎么不去心疼自己的女儿,牛怎么会开口说话还会去帮助白豆儿,黑豆儿为什么不把白豆儿当作亲姐姐对待,等等。当奶奶又补充说,老牛是白豆儿的亲妈转世时,觉得其中的问题更加复杂了。这些问题搞不清也罢,“白豆黑豆是不是田地里生长的那个豆”这个问题却纠缠得我一夜没有睡着。毕竟,豌豆是这个季节上天赐予大地的美味。我们很熟悉田野里的庄稼,就像田地熟悉孩子们的脚步一样。山坡上的一些土地,种了成片成片的豌豆,按照大人的理论,下年就该倒茬种上小麦。眼下,小麦已经动镰,豌豆也将成熟。一个月前,豆角正嫩,但大人们不允许孩子们进地采摘。不仅同村的伙伴,还有我和哥哥,都喜欢趁大人们不注意,像电影中的坏人一样偷偷潜入豆地摘豆角吃。豆荚打开,绿绿的豆粒儿香甜可口,豆荚也不会被我们浪费,可以“打背皮”吃掉,我妈好像很少阻拦我和哥哥去地里,她看我们肚皮鼓起来,就会少做一碗饭。豌豆成熟收割时,大人竟然欢迎我们去地里,当然不是叫我们大量采摘,而是将那些掉在地上的豆粒捡回家。捡回家的豆子中,白豆最多,其中杂着一些黑豆,炒熟了,装在衣袋里,咯嘣嘣地嚼着,好几天可以不找馍馍吃。

现在,要等天亮之后,和哥哥商量一下,今年捡回来的豆子,讨厌的黑豆还吃不吃?其实,黑豆颗粒虽然小,嚼起来远比白豆味美。

奶奶不会长时间住在我家,她会被她的儿子接回去。我和哥哥出去玩耍,回家后她就不见了。不见了也不奇怪,每年基本就是这样。我们知道,她正月必来,肯定是正月初六。据说,初六就是转娘家的时间,反正奶奶老了,用不着她去下地劳动。如果我妈不上工下地,也会去转娘家。奶奶说来就来了,我们玩耍回来,就看见她坐在炕上。便期待天快点黑下去,听奶奶讲古经。屋子里弥漫着柴火熏烤土炕时散发出的焦腥味,这是温暖的气息,整个冬天,我们的身上沾着它们,影子一样挥之不去。晚上熄灯后,屋内安静了下去,能听得见年前我们从山上扫来的茅草在炕洞里燃烧的声音。我家的一只花猫,蜷缩在我的脚下,它不管人多人少,不管讲不讲古经,卧在最安全和最暖和的地方,如果不去打扰,就一直哼哼唧唧地“念经”。奶奶知道我们醒着,说:“就说个猫儿的古经吧。”

“很久很久以前”,必然是这样开场,我和哥哥抢着说。很久很久以前,动物们都住在一起。老虎是动物中的大王,叫谁干啥就得干啥,若谁不愿意,就一口吃掉。老鼠受不了这气,想偷偷跑掉。猫是他的好朋友,就对他说:“咱们在这里过着不如意的生活,太没意思了。不如这样,咱们把老虎的金子偷上,然后远走高飞。”猫听了后,十分赞同,想都没想就应承了。到了深夜,他们溜进老虎的房间,悄悄拿走了一包金子,然后连夜出逃。老鼠和猫在另一个地方生活得很愉快。一天早晨,猫买来了一只鸡,本想请老鼠中午吃上一顿,可是到了中午,鸡却不见了踪影。猫对老鼠说:“我想请你吃鸡,可是鸡却不见了,真是奇怪。”老鼠说:“咱们谁跟谁,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第二天,猫又买了一条鱼。这回他多了个心眼,悄悄爬到树上偷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是老鼠溜进来把鱼吃了个精光。猫装作不知道,故意问老鼠:“我想请你吃鱼,可是,不知是哪个坏蛋把鱼吃光了。”老鼠说:“谁能这样做啊?” 猫见老鼠不承认错误,十分气愤,就扑过去,要吃掉老鼠。从此,猫见了老鼠就像见了仇人一样去抓。

我在黑暗中偷偷笑着。我已经两次偷吃过哥哥的美食,一次是咬了一口他藏在炕桌背后的苹果,一次偷了他一粒“洋糖”。糖一毛钱一袋,一袋十粒,是过年时妈妈分给我们的,哥哥把它压在书包下。笑了一会儿,不敢再笑下去,哥哥会不会像猫一样不认我呢?决定第二天要还给他些东西才好。至于老鼠,的确是叫人恶心的动物。院子的东南角,挖了长两米、宽一米、深一米半的大坑,坑里养着三只白兔。最初是两只长毛兔,说是可以剪下长毛换钱,可惜它们不明真相地死掉了,大人说兔子肉不能吃,深埋在了院子前面的小树林里。这三只白兔,全由我和哥哥喂它们,到底换过钱没有,似乎从来没有关心过,因为我们没有缺少过钱,需要买铅笔和本子时,妈妈会找出一个鸡蛋,用它就能在学校附近的代销店里换来需要的东西。放学的路上,可以随便折下几根柳树枝,回家后扔到坑里去喂兔子。兔子喜欢吃嫩叶,也喜欢啃树皮,我们尝过,这些食物生涩难咽,但兔子吃得有滋有味,最后只剩下骨头一样白晃晃的光杆杆。兔子窝要定期打扫,这不是费力的事情,跳下坑,将它们啃食过的树枝扔上来,把灰黑色粒状粪便扫到一边,用铁锨铲出来,再将灶膛里掏来的草木灰洒在臊腥难闻的尿液上即可。

有天中午,从坑里上来,觉得左边的袖筒里有什么东西乱抓,摸一下,又不抓了,过一会儿,却换到了肩膀上。我一把攥紧衣领口,在院子里又跳又哭。哥哥过来帮我翻开衣领,捉出了一只小老鼠。尽管它已经被我捏死,但我还是怕得要命,它是四害之一,身上不知有多少细菌!所以,我喜欢猫抓老鼠。我亲眼见过猫抓老鼠的过程。养猪场距我家约二百米,冬天,猪倌老汉的那间小屋异常暖和,能闻到泡在大缸里的麦麸散发出的类似于甜酒的香味。老汉不反对我和一只花猫趴到炕上去取暖。一会儿,猫不老实待着了,它翻了起来,支棱起耳朵,轻轻地走到炕沿边,将身子伏了下去,然后弓起腰,“嗖”地一下射了出去。它再上炕时,嘴里叼着只老鼠。每当我讲起这事时,许多伙伴围着我,让我骄傲了好些日子。

奶奶回去了,我们知道,六月六还是会来的,并且带着黄澄澄的大杏子。

可是,这个六月六奶奶却没有来。不来也罢,即便是她不来,我们也不缺杏子吃。门前的小林子里,有桑葚树、桃树、榆树,也有几棵杏树。桑葚树和桃树是栽植下的,杏树不知道它的来历,从记事起它就有了。现在,虽然杏树上的果实没有奶奶带来的大,但它毕竟是酸甜可口的杏子。靠近西边的那棵,果实最为繁盛,中午时分,我和哥哥决定上树摘取。还没有上树,妈妈站在门口说:“小心点,树下面有苋麻哩。”我们看看,果然树下长着一丛荒草。这就是苋麻(互生齿形叶,叶面有小刺,含毒,嫩叶可食)。

奶奶说过苋麻的故事,当时我和哥还叹息了一声:“唉,又是后妈的事!”奶奶说,很久很久以前,山脚下住着一家贫民,主人赵老大做小本生意,老实厚道,妻子也很贤惠善良。他俩膝下无子,只有一个独苗女儿,取名叫“贤姑”。贤姑七岁时,她娘得病死了,抛下赵老大又当爹又当妈。后来,有人给赵老大又介绍了一个妻子。那女人嫁过来时还带着一个儿子。这女人前两天还好,可不久就变心了,经常摔碟子拌碗,骂贤姑是破篮子臭架子,一天只知吃吃喝喝。一年之后,赵老大出去做生意,一年半载回不来。赵老大走后,后娘立即把贤姑赶去耕田、放牛,穿破衣裳,吃残羹剩饭,睡牛栏。三九寒天,后娘不给她棉衣,还让她在院里捣米。贤姑一边捣米一边流着眼泪唱:“小贤姑,苦呀苦,六七岁上死了娘,跟着爹爹还好过,就怕爹爹娶后娘。娶了后娘来我家,带个弟弟比我强,弟弟吃干我喝汤,端起碗来泪汪汪,想呀想亲娘。”后娘听见了,大发脾气,扯住贤姑就打,不料把她给打死了。后娘怕恶事败露,将贤姑的尸体趁着半夜偷偷埋在了一个大湾里。几天过去了,后娘做贼心虚,想去那里看看情况。它见埋放尸体的地方长出了一丛嫩草,便伸手去拔,没想到被这草狠狠地咬了一下,她大叫一声“贤姑哇”。一位附近放牛的牛娃错听成她喊了句“苋麻”。从此,“苋麻”一名就这样传开了。

大人的经验告诉我们,苋麻是毒草,不小心触及皮肤,会发痒、红肿、疼痛,虽然它是人间女子所变,但还是惹不起。看来,这一树的杏子是吃不上了,不由得想起了奶奶和奶奶带来的大杏子。踌躇间,听见大人互相说,明天就是奶奶的百日,得去给她上坟。百日我懂,就是老人去世已经一百天了,按照习俗,百日就得前去祭奠。不知怎的,我一屁股就坐了下去,正好坐在了苋麻上,说不清是疼痛还是伤心,反正“哇”的一声哭了。

孩子的疼痛是短暂的,原因很简单:故事中一切不会老去,就如岁月一般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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