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笔记
2015-11-14中篇小说罗红燕
中篇小说·罗红燕/著
出 身
我一出生,妈妈便开始言传身教,教导我必须学会察言观色,如果可能,还要把人类当作我们的神,因为,我们是宠物。
我是只聪明的猫,短短三个星期之后,靠着耳濡目染,便满身儒雅,堪比人类大家闺秀。至于背唐诗、看小说、写日记,对着春花秋月大悲大喜的小伎俩,我更是驾轻就熟。嘿嘿,我的资本并不仅仅如此,如同美人的资本在于外貌,我外表的魅力也足够颠倒众生。你只需瞟一眼我通身雪白的毛,再和我那一蓝一黄的猫眼对望,就知道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何况我不用笑,只需扭过头,眼珠滴溜溜一转,围着我的人,便比伺候美人更殷勤。
妈妈说,这就是拥有波斯猫血统的最佳证明,人类无须在我们身上花太多的金钱与时间,就比美人香车以及各类奢侈品更能衬托出她们的内涵和身价。怎样,系出名门就是不一样吧?
其实嘛,我也不是那种光想炫耀家世的愚蠢动物,我只是想让大家知道,我是一只生活得非常幸福的猫。一些善良的人常常感谢他们与上帝同在,我想,我们动物也有自己的神在天护佑。哦,神啊,谢谢你让我拥有如此幸福的家庭,希望以后也别改变我的生活。如果这个愿望真能实现,我一定把自己最爱吃的煎鱼分一半给你,我发誓!
我满两个月的那天,妈妈把我叫到跟前。她严肃而忧伤地开了口,像是要说一件大事。本来我也想认真地听,可是一只讨厌的花蝴蝶老在跟前盘旋飞舞,分明是在挑衅。我忍无可忍,冲着花蝴蝶扑了上去。嬉戏间,我回望身后。妈妈横卧地上,一面瞅着我们,一面用尾巴轻轻地拍打地面。清晨的阳光透过层层花叶,斑驳地洒在她的头上和身上。此时,妈妈简直就像人类圣母般光辉慈祥。
那时,我还完全不明白:上帝只存在于人类的臆想,动物的神也管不了我的现实生活。
祸从天降
我完全吓坏了!
一只人类的大手突然捏住我的颈项,将我扔进一个纸盒。我回过神,拼命嘶叫,奋力抓挠,可是一切无济于事,装着我的纸盒还是被扔到汽车上。很快,汽车发动,我一会儿撞到头,一会儿摔个四脚朝天,五脏六腑来回颠簸,全身都快散架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要被带到哪里?人类不是一直都宠爱我吗?为什么突然这般粗暴?
我害怕极了,使出吃奶的劲,大声呼救:“妈妈——妈妈——”可直喊到嗓子哑,谁也没来。眼前的世界浑浊难闻,还一团漆黑。恐惧源源不断地从心底涌出,它们就像我最害怕的水,层层逼近,将我淹没。
听说人类在极度危险中会吓得昏迷,再次睁开眼时,不是见着凶犯知道真相,就是得人相助脱离险境,为什么这种运气不发生在我的身上?
随着颠簸运动的时断时续,我被搬动和转运了几次。我终于明白,指望妈妈来搭救无疑是天方夜谭,说不定到现在,她都还没发现唯一的女儿已经失踪,只管晒着暖暖的太阳,等着香喷喷的晚餐……喵呜,我的胸紧紧地痛。我想妈妈,想老教授(我原来的主人)的花圃;我想念阳光的触摸,想念柔风的吹拂,还有那些混杂了花草树木的味道!
喵呜,我想我温暖的家!
到底是谁,竟然毁掉我的幸福?太可恶了!
心底蹿出一股火苗。它如潮水涌动,一波接一波,我完全忘了害怕:既然妈妈没来救我,我就得自己想办法。
颠簸运动趋向平缓,似乎行到终点。我竖起耳朵,一个男人得意扬扬地说话。窸窣中,纸盒被撕开,光线照了进来,一只巨手泰山压顶般探来。想瓮中捉鳖是吧?我张开口,朝着距离最近的一根指头狠狠一咬。惨叫中,那只手闪电般缩了回去。我拼出最后的力气,蹿出纸盒。四足踏踏实实地踩着地板时,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宽大的房间,灯光亮如白昼,眼前有很多人张牙舞爪。惊恐中,我飞身跃上最近的窗口。窗外漆黑一团。我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扑入大地的怀抱。耳边,凉风温柔地舔着我软软的耳毛,亦传来人类气急败坏的怒吼。我不敢懈怠,撒腿狂奔。我大口大口地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猝不及防,一个稚嫩的声音也被深吸到肺里,她听起来是那么的悲伤、绝望。
好像,那还只是个人类女孩的声音。
新 家
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我饿得头昏眼花,只好趴在一所破旧平房后的柴堆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太阳升起。
逃亡中,我不是没有机会猎取食物。就在昨夜,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老鼠。瞧,那尖尖的嘴,小小的眼,还有贼溜溜的眼神,以及那身灰不溜秋的毛,恶心死了!难怪人类提到它们,全是“獐目鼠眼”“贼头鼠脑”“鼠目寸光”之类的词,照现实看来,它们也只配如此。我是高贵的波斯猫,不管怎么饥饿,也不想被这恶心的东西弄坏胃口。当然,我没学过抓老鼠只是小小的原因。我索性爬到高处,避开那些肮脏的家伙。
正迷迷糊糊,一股危险的气味逼近,我立刻惊醒,毛如刺猬般蓬松竖立,连爪子也亮了出来。
喵呜,眼前这张巨大而黝黑的长脸是谁?我吓傻了,直抖个不停。
“老黑,你靠边站,别吓着猫。”是人类的吆喝。很快,逼近我的巨型长脸往后挪了挪。我终于回过神,认出脸的主人是只成年黑狗。喵呜,我还真命苦,为何要在此时碰上猫家族的死对头?
挤上前的是张人类男孩的脸,他的身上并没有危险气味。我松了口气,他却惊喜地叫喊:“哇,小猫!你的眼睛迷死人了!”说着,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我可不想跟陌生人套近乎,可是,除了弹弹猫爪,凄惨地叫两声,我的反抗很快无声无息。男孩摸摸我软绵绵的四肢,皱起眉,抱着我就往小平房冲。
想干吗?
我心头一惊,垂死挣扎。男孩叮叮咚咚地在桌上翻动:“小猫别怕,我马上找东西给你吃。”
我尚混沌,他弯下腰,将我放在地上,一盘肉也跟着摆在面前。喵呜,好香的肉!我扑上去,狼吞虎咽地大嚼。
“你一定很久没吃东西了,饿坏了吧?”男孩温柔地捋着我的毛。
我有点羞愧。我可是读过圣贤书的猫,不能吃嗟来之食,但是,我能为了几句人类自己都不信奉的傻话而送命吗?通过眼角的余光,我发现那只叫“老黑”的狗分明看破我的心思,想挤上来分享早餐。我愤然抬头,怒目而视。
男孩的反应更快,腾出一手,按住狗头:“老黑,先让猫吃。等会我会准备你的份。”
老黑万般不情愿,末了还是趴在地上,对着男孩摇尾乞怜。“真没骨气。”我嘀咕一句,低下头,继续大嚼特嚼。很快,一盘肉被扫荡得干干净净。拍拍圆滚滚的小肚皮,我慢条斯理地舔爪子,洗猫脸,波斯猫的后裔嘛,风度为先。
“小猫,你就住在我家好不好?”男孩说着又来抱我。
呃?难道就凭一盘肉便要我舍身相报?我可是才从人类的魔掌中逃出来,怎能又落虎口……呀,小伙子,别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我……呃,我是说,毕竟我是在人类身边长大的,就算被伤害,但骨髓里对人类还是有几分依恋,我会好好考虑你的提议……唷,他在笑,怎么有点阳光乍现的感觉?
我忘了眼下该考虑的正经大事,思想翩然到另一个国度。
男孩十四至十五岁,轮廓分明,将来长大了准是个俊朗的小伙子。可惜黑了点,又瘦,现阶段打个八十五分就可以了。不过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衬衫,叫我雪白的毛一衬,啧啧,简直就像条发黄的抹布,这难道不是种暗示么?我吓了一跳,忙四下打量:房屋窄小,墙壁灰暗,地上没有半块瓷砖。家具都是旧的,一些木凳的边角还破损了——喵呜,真的很穷!完全没法与我原来的住所相比嘛。这种地方我住得下吗?我一介大家闺秀,怎能立刻就败落到小家碧玉的地步?
“回,在做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房间的另一头传来,我立刻摆出防御架势。
男孩赶紧安抚我:“别怕,那是我阿公。”
我寻声瞧去,果然是个人类老头,干干瘦瘦,身上也无危险气味。
“阿公,我捡到一只小白猫,它的眼睛特别漂亮,一边一种颜色呢。”男孩兴奋地将我高高举起。老人低下头,脸上现出笑容,甚是慈眉善目。
“阿公,我们把猫留下来,好不好?”
“这种猫我们这里没见过,怕是别人从外面带来的。”
“阿公,我们就暂时养着嘛。要是有人来找,就还给他;要是没人来找,我们就一直养着,好不好?”
“样子蛮娇气的,搞不好都不会抓老鼠。”
“阿公,先养嘛。住久了,肯定会抓的。”男孩的声音不只是哀求,甚至含着撒娇。
这时,老人走到桌边,揭开罩子。突然,他皱起双眉:“回,你把肉拿来喂猫了?”
男孩的脸上现出慌张之色:“阿公,我,我只给猫吃一点。真的,猫没吃多少。”
“不过是只猫!饿了自己会抓老鼠,你操什么心!”
男孩垂下头,那双抱着我的手,微微战栗。
老人声音不高,怒气甚浓:“午饭时,你叫一家人吃什么?光吃青菜米饭吗?”
男孩眨了眨眼,泪珠落在我柔软的毛上。刹那,一种莫名的悸动在我心头激荡:我不曾经历贫穷,不知道一盘肉对于生活艰难的人意味着什么,但我从这个紧贴着我的单薄躯体内感受到一颗敏感而善良的心,不仅仅是因为他给我吃了一盘肉,还因为他正在深深地自责。这些情感都是我在老教授家不曾体味到的。我尽力抻长颈项,摆动脑袋,轻轻地摩挲他的脸颊。他感觉到我的心意,搂抱得更紧。老人似乎也看穿了男孩的内心,满是皱纹的脸现出不忍之色,最终叹了口气,转身走开。
男孩抬起头,声音怯怯:“阿公,你要摘菜去卖吗?”
老人没停下脚步,只是嘴上应了一声。
“阿公,我跟你去。”他将我放在邻近的木凳上,“小猫别怕,我阿公心软,他肯定同意你留下来。你先在堂屋转转,熟悉环境吧。”说罢,他带上老黑,在后门处追上老人。老人回过头,低声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清楚,只看到老人的嘴角无可奈何地扯动,仿若在笑。
我确定,男孩说得没错。不知怎么的,心里就像人类书本写的那样,有一股暖流在心底流过,温温润润,好似找到了归宿。
生活花絮
我在新家落脚已有三天,家里的情况基本摸熟。男孩今年读高一,大名颜回。乍听此名,我便觉得耳熟。仔细回想,原来书上说古代有个“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大贤人,其名亦唤颜回。此颜回与彼颜回不差分毫,学习方面尤其突出,名列年级第一。颜回的爸爸是下岗工人,开三轮跑街拉客;妈妈是清洁工,管扫大街;阿公阿婆是菜农,靠卖菜贴补家用。这户人家归龙滩县管辖,县城两边耸立着巍峨大山,城区被挤压成丁点地盘,亏得有条红水河贯穿始终。听说这里正在修建一座很大的水电站,将给当地和周边县市带来莫大益处。不过,我不关心这些,只关注眼前。
我留下的当晚,颜回在家人面前宣布,要帮我取个与众不同的名字。说起来,还在老教授家时,我并无闺名,现在好了,我即将拥有专属的名称。我热切地盯着颜回,不断催促:“快说,快快说!”
颜回在众人的期盼中涨红了脸,郑重曰:“小白猫从今天起叫‘土豆’!”
我气得七窍生烟。瞧我这魅力四射的眼,瞧我这通身雪白的毛,瞧我这优雅出众的气质,就算叫我一声公主都不为过,竟敢给我取这么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我大声叫着,强烈抗议。
颜回举起我,笑得满脸花开:“土豆,这个名字特别吧?瞧你兴奋的,叫得这么欢!”
喵呜!颜回,你肚里没墨水就算了,怎么还说起风凉话,真是气死我了。
扭开头,我瞥见老黑龇牙咧嘴地“汪汪”狂笑。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猛又想起下午发生的事,心头的怒气便烧成一把冲天大火。那时,我就着矮凳打盹,却被一股呛人的气味弄醒。是老黑!我弓着身,“嗷呜”“嗷呜”地警告:“走开,别靠近我!”
老黑却狞笑着逼近:“懒猫,总算有机会修理你了!”
我飞快地寻思对策。当然不能硬拼,老黑的身躯至少是我的二十倍,对付这等好斗的莽汉,最好的办法是智取,比如三十六计,溜为上策。才这么想,我便“嗖”的一声,箭一般从老黑的胯下穿过。明明大门在望,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却从天而降,将我狠狠压在地上。反应还真快……唉哟,压得我好疼!
“卑鄙……狗最卑鄙……”我挣扎着从牙缝里挤出抗议。
老黑怒气冲冲地反驳:“懒猫,你才卑鄙!”
明明是狗在恃强凌弱,反赖我卑鄙,天理何在?我恨极了,大嚷:“你和我体形悬殊,力量不在一个档次,你来欺负我,敢说天下最卑鄙的不是你这只黑心黑肺的狗?”
老黑恼羞成怒:“要说卑鄙,几百年前,你祖先才卑鄙!”
呃?这家伙是不是有毛病?几百年前的事,谁会知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黑讲的莫非是童话里的猫狗传说?
未及申辩,老黑就狠狠地挠了我一爪。利爪抓破我的皮,渗出的血把雪白的毛都染红了。刹那间,我心头那股化干戈为玉帛的念头飞到九霄云外,我索性破口大骂:“你不但卑鄙,还蠢得要死!那个猫狗不和的传说明明就是人类杜撰的,亏你还当真相信!就算那种事情是真的,祖先犯下的罪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见过!你也不是你先祖,这是在为谁出头?”
“哼,你还懂那是人类编的!那人类没告诉你父债子还的道理吗?”老黑张开血盆大口,冲着我的脑袋咬来。
我大急,乱弹乱咬,拼死挣扎。老黑爪子略有松动,我趁机脱身而出。老黑身高腿长,噌噌几下,就堵在大门处。我腰部使力,生生扭转身子。老黑穷追不舍,堂屋里来回追逐,好几次我险遭毒手。危急时刻,我发现一架梯子直通阁楼,纵身一跃,三下两下便爬到顶上。我喘息着往下看,老黑正气急败坏,前爪搭在梯子上,后爪费劲地踮起。我冷笑:“哼,知道自己无能了吧?连楼梯都不会爬的狗!”
“贼猫,有本事就下来!”
我不紧不慢地舔爪、洗脸,再慢条斯理地回敬:“有本事你上来呀,丧家之犬!”
老黑气得汪汪叫,徒劳地在梯子上抓挠。
从此以后,每天跟老黑的殊死搏斗成了家常便饭。虽然结果都以我的侥幸逃脱而告终,然胜负未出前,我总是疲于奔命。然一次次的猫狗大战也不是全无收获,五天来,我发现更多的本能被唤醒,它们散布全身,以至于我每日期待着被老黑追逐。我该不是患上人类所说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了吧?或者说这就是人类常说的“成长”?那么,我跟老黑的敌对关系是不是就是“生活的烦恼”?
喔,我的生活也不全是烦恼,我跟猪栏里的大母猪黑妈妈和猪仔们就相处得很好。虽然它们也黑不溜秋,但心地与老黑有天壤之别。它们常把颜回一家的逸闻趣事说出来,让我很快便能融入其中。今天傍晚,我又跑到猪圈,坐在栏板上和黑妈妈拉家常。忽然传来开门声,原来是颜回来喂猪潲。黑妈妈和孩子大为兴奋,争先恐后地往前拱。和往常一样,颜回麻利地跳进猪栏内清理猪槽,可不知为何,他眼角处闪闪发亮,似有泪珠打转。
怎么了?谁把他气的?
颜回将猪潲倒进猪槽,溅起的潲水泼得四处都是。黑妈妈和猪仔们向来不讲究,只管乐呵呵地吃着。我顺着木栏走到颜回身边,用头轻轻蹭磨他搭在木栏上的手。
“土豆,还是你最好。”他摸着我的头,喃喃自语,“同是女的,你就比我们班上的那个女生好。”
哟,是在班上受的气呀?还有女生?我的猜测还没完,颜回的委屈便迎面砸来:“哼!她以为她是什么!不就是家里有点钱,个头长得高些,明明学习总比不过我……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我是……‘矮冬瓜’‘短脚虾’!”
颜回的眼泪簌簌而落:“竟敢用那种眼光看我!整天摆着一张苦瓜脸,你以为我爱和你说话!要不是老师……活该全班同学都讨厌你!我也最讨厌、最恨你!”
讨厌就讨厌嘛,何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难看死了。不就是被人叫绰号吗?又不会少块肉,干吗英雄气短?你瞧,你帮我取了那么难听的大名,我都没哭,你哭什么?人类不是有言“男儿有泪不轻弹”吗?颜回啊,你怎能这般没骨气,平白侮辱自己?
我絮絮叨叨地发表看法,颜回一句也没听进去。黑妈妈咂着嘴接过话头:“土豆,你不用瞎操心。这不过是男孩成长的烦恼罢了。”
成长的烦恼?身高及女同学的关系?怎么和我的烦恼不一样?我虽然跟老黑相处不佳,生存艰难,但我从没有涕泪横飞。在我的生活中,真正的烦恼是抓不到老鼠,快饿成皮包骨了;难道颜回不觉得,生计才是首当其冲的大问题吗?
我狐疑地看着颜回,他却红着眼,忧郁地盯着远方。
蓝天碧云下是一片空旷的平地,尽头处有一幢洋房,正以傲慢的姿态孤零零地屹立着。外表看去,它装饰着粉红与淡黄相间的瓷砖,一如人类书籍中描绘的城堡。
那里有什么?
窗口边的身影
看着水里的倒影,我不由得自怜自伤:明明花容月貌,竟落到“憔悴损”的地步,这就是盲目被人类感动的代价。可我不能怪颜回,每次吃饭,他碗里的肉有一半归我,他也在长身体,却常常靠青菜米饭果腹,难怪十五岁了才勉强长到一米五,同病相怜呐。
我不能为难他,当务之急是要学会抓老鼠,一定要自力更生——哟,老黑嘴里叼的是什么?
是老鼠!
真是造化弄猫!我那么辛勤努力,除了撞得满头满身的蜘蛛网,别说老鼠,就是鼠毛都没沾着,倒是让游手好闲的老黑瞎眼撞上,这太不公平了!我眼馋馋地瞪着,唾沫直垂三尺。老黑斜着眼瞟了我一眼,缓缓将老鼠放下。人道“吃一堑,长一智”,老鼠竟然看不透老黑的心思,撒腿就跑。果然才跑了三四步,老黑身子一纵,杂耍一般显弄身段,老鼠血花四溅,疼得“吱吱”求饶。
我看得眼热,恨声道:“抓个死老鼠有什么好神气的?笨蛋!”
“总比某个吃闲饭的家伙强!”
“你还不是一样吃闲饭!哪次你不是吃颜回准备的剩菜剩饭!”
老黑对我嗤之以鼻:“至少我能抓老鼠!”
这真是揭人伤疤,攻人之短,我怒不可遏,大骂:“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老黑给惹毛了,甩开老鼠,猛扑过来。我后腿使劲,飞一般蹿过老黑的胯下,顺便把那只被咬得半死的老鼠叼住,头也不回地往柴堆跑。老黑赶紧回头,却见我顺着柴堆已爬到屋檐下的高墙上。它恨恨地“汪汪”大叫:“贼猫,你不劳而获,不觉得羞耻吗?”
我以爪踩鼠,连连嗤笑:“这叫一石二鸟,有勇无谋的大笨狗!”
老黑恨得眼眶欲破,狂吠不绝。当着它的面,我心安理得地美美饱餐。
恰这时,颜回拿着几张纸从后门出来。有他在,老黑不敢张狂,我轻轻跳了下来。颜回分明很纠结,摸着我的头自言自语:“为什老师总要找我麻烦?她就是流感没来学校,成绩不见得就跟不上。再说,她成绩跟不上,与我何干?你说是不是,土豆?”
唔,你说的没错——“她”是谁?
“笨蛋。”老黑白了我一眼,“‘她’就是那个一直跟在颜回屁股后边,一心想要超过他的可怜虫。”
“乡巴佬,你讲话总是那么粗俗,直接说她是第二名不就得了?”我毫不客气地回敬,其实心里多少也有些明白,此刻的“她”,说不定就是上次羞辱颜回的那个“她”。
颜回沉吟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老黑,咱们马上把试卷送过去,烦恼早去早开心。”
老黑围着颜回蹦跳撒欢。我很好奇,便用头轻轻摩挲颜回的小腿。颜回善解人意地抱起我,一块朝洋楼走去。
我果然没猜错,“她”就住在洋楼里。嗬嗬,颜回,你们人类不老是说“远亲不如近邻”么?你跟邻居怎么相处得猫狗似的?难道是羡慕我与老黑的关系?不,我知道你的为人,错一定在她。不知她长什么样。嗯,从她敢欺负男生来看,定是泼妇,说不定还肥头大耳,俗不可耐——在人类的书本里,为富不仁者不都是这副尊容么?
奇怪,为什么越靠近洋楼,我就越有似曾相识感?
一楼的窗边有个身影一闪而过。颜回稍稍迟疑,还是领着我们到了侧窗边。
颜回犹犹豫豫地说:“花蕾,你在里边吧?老师叫我把数学测试卷和英语习题拿给你。”
窗里毫无反应,凭敏锐的嗅觉,我确定她就躲在厚厚的窗帘后边。搞什么嘛,你不是很凶悍吗?干吗羞答答地躲起来?而且还取了“花蕾”这样甜美的名字,可恶!我轻蔑地哼了一声。不想这一哼,少女立刻拉开帘子,站了出来。
哟,好高,绝对比颜回高半个头以上。细看她的脸,我呆住了。喵呜,不丑嘛:嫩白的肌肤有着和昙花一样冰滑细润的质感;黑幽幽的双眸原是又冷又傲,这一刻却如明月照水;那鼻、那嘴,精巧细致,叫人不敢有半点亵渎之心。就从脸蛋上来说,什么“韩国第一美女”、当红明星之流,全给她比下去了。这可是真真正正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真看不出来,这山旮旯的地方还能养出这样的美人。
“颜回,猫是你的吗?”花蕾的鼻音很重,果然是感冒了。
“啊?”颜回愣了一下,腾出手,把卷子递上,“这是老师叫带给你的,他说你可能还要请几天假。”
“你知道这是什么猫吗?”花蕾没有接过试卷,眼眸只在我和颜回间打转。
颜回看看我,说:“是……白猫。”
花蕾的眼里闪出嘲弄之色:“你好好看它的毛,如果最近洗过澡,绝对又长又松柔,像雪一样白。再看它的眼,蓝的像蓝天,黄的像美玉,这是纯种波斯猫的证明。”
我预感花蕾还有阴谋,急得“喵喵”叫,可恨颜回不但不走,还傻乎乎地问:“你说土豆是波斯猫?”
花蕾眉毛一扬,反问道:“你给它取名叫土豆?哼,这可真像你的水平。”
颜回揉着我的头,呵呵直笑。花蕾伸出一只手,轻轻碰触我的耳朵。我立马弹开,她毫不在意,继续说:“这只小波斯猫看上去最多只有三个月大,要是拿去卖的话,不会低于六百块。” 我暗暗吃惊,她怎么这般熟悉行情?一低头,老黑跟颜回一个反应:两眼忽闪,满脸难以置信。花蕾的眼里掠过一丝得意,偏偏颜回只管死心塌地地往圈套里钻:“你说土豆值六百块钱?”
花蕾露出笑脸,像极了含苞欲放的花朵:“是啊。不知道你买下这只猫有多久了。”
不知是被笑容迷住,还是被确认后的身价吓呆,颜回的眼睛温顺得像羊羔:“我哪有钱买它?竟然要六百块!它是,是五天前自己跑来的……”
霎时,花蕾的脸色变得十分倨傲:“巧得很,五天前一个亲戚从南宁给我带来一只猫,不过来的当晚,它咬了我爸一口,就跑了。”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印象深刻。”花蕾伸出的手再一次触摸到我的耳朵。这一次我没有弹开,我想起来了,逃亡的那夜,我确实听到过一个女孩的呼喊,那悲伤的声音一直到现在都还在脑中回旋……我悚然地看着花蕾,花蕾依旧在说:“瞧,就像它一样。长长软软的白毛,眼珠对着光,就像琉璃珠子。”
颜回仰望花蕾,眼睛又大又空洞。
“小猫来之前我就懂得它是母猫,连名字都起好了。”花蕾俯下身:“我叫它‘琉璃公主’。”
颜回没有搭腔。花蕾看着他,抿紧嘴唇,眸子咄咄逼人。颜回慢慢白了脸,窸窣声幽幽响起,那是纸一点一点被揉成一团的声音。
回 家
这里是楼顶。九月的阳光热辣辣地炙烤在身上,才洗过的毛,未舔即干。重新过上舒适的日子,我没什么可抱怨,除了颈项上的这根链条。喵呜,土豆我真命苦,竟然又变成困兽了……不对!我已经改名了,现在叫琉璃公主。这名字倒与我相称,只可怜了颜回!
才想到颜回,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在我眼前飘荡。可这能怪谁?为了维护所谓诚信品质,他随随便便地将我放到花蕾手上。人类真可恶,果然轻信不得!
我正咬牙切齿,身后有脚步声,还飘来香香的牛奶味。
我一骨碌爬起,朝后奔去。花蕾就站在门边,手里端着个浅碟。我看见她的脸上现出惊恐之色,正犯疑,脖子上随即一紧,一股强大的拉力差点勒断我脖子。我急得“嗷呜”惨叫。
“琉璃,别动!”花蕾跑过来,“小心点,别让链子勒伤你。”
呃,你既然怕勒伤我,为什么还锁住我?我一面愤愤驳斥,一面四爪乱弹。花蕾解开链条,我本当逃窜,却抵不过热牛奶的召唤,乖乖低下头,白让花蕾抚摸。喵呜,好纯的牛奶!才舔了几口,不但喉咙,就是肺腑也全被滋润。拍拍鼓起的小肚,我很满足,对花蕾的怨气随之消了大半,任由她抱着我,坐在阴凉处的摇椅上。
她嫩嫩的脸颊贴近我:“琉璃,对不起。”
我没听错吧?这个傲慢得公主似的女孩也会道歉,还这么低三下四?
“琉璃,我也不想用链子锁住你,可是又怕你跑了,撇下我,叫我孤单又害怕。”
姑娘,这里是你家,有家人陪着,你何来孤单?要说孤单,像我这种被人类当皮球踢来踢去,还被恶狗欺侮的倒霉蛋才叫孤单呢。你呀,就别在我跟前演戏了……她滔滔不绝,两颗泪珠落下来,正砸对我的眼。喵呜,我难受得举起小爪搓揉,心头的疑问也跟着搓动:干吗哭呢?想博取猫咪的好感,也犯不着泪飞如雨吧?唉,她这一哭,楚楚可怜,且看在牛奶的份上,就让她再抱抱我吧。我为自己一时的心软找到借口,心安理得地伏在她胸前。她的身体那么温暖,随心跳起伏,我竟如听了母亲的摇篮曲一般,酣然入梦。
再次睁开眼,傍晚已经降临。花蕾眼睑合紧,睡得香甜。微风吹动,我弹了弹耳朵,什么信息也收集不到。眼前的世界和睡前一样静谧,奇怪了,她的家人在哪?她不是重感冒吗?怎没人照顾?
悠扬的手机铃声从楼下传来,花蕾骤然开眼。她抱着我一溜烟往下跑,因为急,险些绊倒。她的眉间荡漾着喜悦,然手机接通后,喜悦灰飞烟灭:“……爸,你忙得脱不开身是吗?没关系,小姑可以来陪我……好,再见……”挂断手机,她的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全无焦点。不久,铃声再次响起。这回,花蕾很是踌躇,许久才怯怯地伸出手。不一刻,她的声音更加消沉:“啊,小姑你要值夜班?嗯,你忙你的……好,我知道了,再见。”
溜眼上瞧,花蕾垂下头,紧紧地搂住我,耳语细若游丝:“琉璃,现在我只有你了。”
如是平常,我一定会刨根问底,可人类有箴言曰“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何况我饿了,只管“喵喵”地催促:“开饭,快快开饭!”为加强效果,我边叫边使劲磨蹭花蕾的脸颊。
她总算明白过来:“琉璃,你饿了?”
我心花怒放,再瞧花蕾,不觉傻了眼:这双眼睛真是我十秒前看到的同一双吗?怎么像星子样璀璨?瞧,她比捡到金元宝还要兴奋:“琉璃,这是我们第一次吃饭,应该好好庆祝!”说罢,她还吻了我一下。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几分钟前,她明明很颓丧的嘛。
花蕾进了厨房,声音不时杂着诱人的味道飘出:“琉璃,今晚就让你尝尝我的招牌菜。”
唷,可别说大话。看你一副娇小姐模样,菜炒得熟就阿弥陀佛了。因为不放心,我跟进厨房,把从书本上看来的菜谱一股脑儿倒出来,可这妞却说:“好啦好啦,我知道琉璃饿坏了,马上就弄好。”
真是个不识抬举的小妞,等会可别哭丧着脸求我咽下那些炒煳的菜——喵呜,这从天而降的东西是啥?红、绿、黄、白,颜色配得多漂亮,光是瞅着,我就垂涎三尺。神啊,这可是火腿肠鸡蛋番茄炒面!我兴奋得左三圈右三圈地打转。瞧着冒的气少了,赶紧扑上去咬一口,好吃……就是太烫了!
看着我手忙脚乱,花蕾扬声大笑。饭毕,她拍拍我的头,上楼洗澡去了。我仔细打量这间屋子。没错,确实是我逃走前待过的,不过有一处不对劲……嗯,空旷的大厅有股令人压抑的味道,久置其中,仿佛会被吞噬!
唉,这个家虽宽敞豪华,却远不及颜回家舒服温暖。
寂寞涌上心头,我竟怀念起那间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破厨房。
一个念头还没泯灭,我恍惚看见颜回一边娴熟地铲菜,一边高声大嚷:“开饭啦!开饭啦!”最先进来的总是老黑,次后是阿公和阿婆,等到爸爸妈妈进来时,饭菜都已摆上桌,连我和老黑的份都预备好。我向来讨厌幽暗昏黄的电灯泡,可在颜回家,我发现那灯好像变了样:温馨、柔和。是因为它反射了灶内的余烬吗?这家人有个不好的习惯,都喜欢在饭桌上高谈阔论。我记得礼仪书本说“吃饭时交谈是一种不文明的行为”,哦,颜回一家果然修养不够。可是,人人面额发亮,流动的眸子神采飞扬,搞得我也忘了教养问题,“喵呜喵呜”地跟着起哄。那种时候,颜回总是麻利地往桌下丢几片半肥的肉,而我也会欣喜若狂地大口咀嚼……喵呜,我想那个黑乎乎、多半要靠灶火来撑亮一屋光线的家!
要是动物能像人类一样,一激动便会热泪盈眶,那么现在我一定是泪眼婆娑。其实,动物有着比人类更纤细敏感的心灵。花蕾能在这个冷冰冰的家安然无恙,可我不行。我一定要走,到那个该去的地方!拿定主意,我蹑手蹑脚地爬上窗台。这时,花蕾正顺着楼梯下来,我们眼对着眼,她脸色苍白,显然完全明白我的意图。她一边飞奔,一边绝望地叫:“琉璃,你要去哪?”
我在犹豫。咱俩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她待我不薄。要从人类的角度来看,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过,我只是猫,怎能受人类伦理的摆布?我呀,还是听从本能的召唤吧!于是,我像上次那样,头也不回地扑向大地。
狗鼻子果然灵敏,老黑老远便嗅到我的气息,迎面奔来。我赶紧刹车:回家固然是件快乐的事,但也得考虑现实问题!
奇怪,老黑并未扑上来咬,倒停在一步开外,望过来的眼,竟溢出几分温情。
“土豆,你回家吗?”
我吃惊地瞪大眼,老黑没发烧吧?我在它脸上看来看去,什么也看不出,只好点点头。说时迟,那时快,老黑猛扑过来,我闪躲不及,又成了肉垫。我连声惨叫,以为小命休矣。忽然,脑袋黏黏糊糊湿了一片。咦,老黑在舔我?我惊疑地仰起头,老黑确实是伸长舌头,舔得我两眼睁不开,耳朵耷下来:“土豆,欢迎回家。”
来的路上,我一直惴惴不安,真怕颜回那傻小子又把我送回去。还好,这个家总算有一个成员欢迎我。哽咽之余,我想掏心挖肺地说上几句,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不用回头,我知道是谁。
“琉璃,快点回来!”
叫声凄然,我老大不忍。老黑则果断地说:“快跑!”
于是,我们在前狂奔,花蕾在后紧追。家就在不远处,我又兴奋又紧张。后门“砰”的一声打开,颜回拿着锅铲出现在门边。身后随即有人扑倒。我有心回头,但老黑抢先拿主意:“快,快钻到柴堆下面!”也对,我既然不想留在那个阴森的家,那么就不要优柔寡断。很快,我钻进柴堆,老黑也跟着挤进来。有个伴挨着,我觉得安心多了。透过缝隙,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外边的情形。
颜回已将花蕾扶起,干巴巴地说:“别哭,我不要你的猫。土豆不过是来串门,一会就会回去。”
花蕾哭声渐大,颜回一筹莫展,只得一个劲地道歉。
“真傻。”我说,老黑也有同感:“这小子就是心太软。”
花蕾的哭声惊扰到屋内,阿公阿婆都出来了。问明情况,自然是责备颜回,安抚花蕾。
我听得冒火:“花蕾明明懂得是我们自己藏起来的,可她毫不辩解,硬是让阿公阿婆误解颜回。太可恶了!”
这回老黑没附和我,长脸显出与年龄相符的成熟神气:“阿公阿婆不会误解颜回的,他们仅仅是想安慰花蕾。”
我不信,却又无法反驳。毕竟,老黑比我更深刻地了解这家人。唉,为什么要这样呢?我还想嘀咕,思绪却被阿婆的话打断:“花蕾,到屋里坐,顺便瞧瞧摔伤了没有。”
在阿婆的搀扶下,花蕾一瘸一拐地进了颜回家的破厨房。我很好奇,就和老黑从柴堆里爬出来,一直爬到窗边。花蕾就坐在对窗的一把椅子上。现在的她可真丑:头发凌乱,满脸是泪,哪有“梨花带雨”的风韵?先是阿公递手帕给她擦脸,然后便是阿婆为她破皮的手掌抹药。可怜颜回,还得在灶边弄菜。闲谈中,我懂得了一些新情况。原来花蕾并不跟父母住,而是常年跟着爷爷奶奶,那二老于两天前探亲去了,要一个月后才回来。难怪那幢洋楼那么空寂、可怖。我心头隐隐有些酸楚,我也是个被迫跟妈妈分离的孩子,应该最能理解孤独无依的凄楚,抛弃花蕾,是我不对。
颜回的父母恰在此时回来,初见花蕾,着实吃惊。问明情况后,便邀花蕾同吃晚饭。我不相信花蕾会答应,果然,她婉转拒绝。但颜回变戏法似的又端出一碟炒鸡蛋,这可是特别的待遇。花蕾犹豫一会,终于入座。我目瞪口呆:花蕾不是一向欺侮颜回吗?怎么肯屈尊就下?还有颜回,干吗要对花蕾那么照顾?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几天前,他明明说过,讨厌花蕾,这态度未免转变得太快了吧?
颜回一家人尽拣好菜给花蕾,花蕾虽嘴角带笑,弯弯的眼里却蓄满泪水。我费解地仰望屋内的灯泡,它一如既往地昏暗,唯有灯下的脸,流光溢彩。我倏然明白:花蕾不过是和我一样,一直向往一个温暖的家。
不过,我心底还是有个小小疑团:老黑,你的改变,又是为什么?
生 日
谁?竟然在我睡得香甜的时候老来拨弄我的头,真是太可恶了!
我愤然开眼,一个黑黑的大鼻子正在嗅我……是老黑!我一跃而起,呼呼吹气。
“你见鬼啦?”老黑悻悻地说,“一大早起来,就想打架!”
“分明是你找碴!”因为紧张,我的声音有些变调,“我问你,偷偷摸摸到我身边来干什么!”
老黑伸出舌头:“土豆,你是不是睡昏头了?我几时偷偷摸摸到你身边?昨晚明明是你死皮赖脸地求我陪你回花蕾家,你倒好,早上起就倒打一耙。猫果然是猫,两面三刀!”
求它……哦,我想起来了。昨晚,花蕾在颜回家吃罢晚饭,又消磨了一个钟头。最后,我心软了,愿意跟她回家。可颜回觉得我俩势单力薄,照应不周,就让老黑跟着过来。因为我肯回来,花蕾爱屋及乌,准许老黑跟进闺房。于是,我愤愤地嚷道:“我才没有死皮赖脸地求你,是你厚着脸皮跟过来的。”
老黑有些生气:“贼猫,看来你是皮痒了。不教训教训,你就黑白颠倒!”说罢就要扑过来,我自然预备要逃。忽然,一只软绵绵的手按住我的头,一个睡意未消的声音甜甜地说:“琉璃,早上好。”我扭过头,映入眼帘的是花蕾惺忪的睡眼,她又道,“老黑,你好吵哦。”
再瞧老黑,已伏在地板上摇尾示好。我白了它一眼:没骨气的家伙,见了美人就腿软。
花蕾却笑出了声:“老黑,你在道歉吗?真可爱。”
听得此语,老黑扬扬得意地昂起头,白了我一眼。我骂了声“小人得志”,把头撇开。
花蕾起身洗漱,老黑忙跟进跟出。虽说昨晚的事让我对它另眼相看,但眼下的情形又让我嗤之以鼻。要是颜回看见他养的狗这般没节操,准要吐血。还是咱们猫好,尽管我们对人类表现得不够热情,但是一旦和某人建立亲密感情,便会忠贞不贰,才不会像狗那般朝秦暮楚……我还在细想猫家族的优点,忽见花蕾和老黑直往一楼跑,便也跟上。颜回就在窗边,正殷切地仰望花蕾。
原来今天是星期天,有同学约好来颜回家烧红薯窑,颜回特来邀请花蕾。花蕾跃跃欲试,却又有些踌躇。记得以前颜回说过,她在班上没有人缘,看来,她还是有自知之明。不过,颜回再三相邀,花蕾同意了。
不远处,一群少男少女正在颜家的菜地边上忙碌。我们一行走近,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住手,随之交头接耳。颜回一定没和他们商量,就擅自邀请花蕾,难不成要闹个不欢而散?瞧,抱着我的小美人已挺直腰板,好似与风雨抗争一般。
节骨眼上,颜回咧开嘴笑道:“花蕾是我邻居,我特地叫她来的。”
好小子,有点侠士风度嘛——咦,干吗把我举起来?
“大家来瞧,这是花蕾养的波斯猫,漂亮吧?”
这一招非常奏效,女孩们果然抛弃前嫌,挤上来动手动脚,男孩们则在外围评头论足。若是平日,我定会又抓又挠,但看在他们齐声惊叹的份上,还有花蕾的面上,我且忍了吧。再说,我是大家子出身,总要讲些风范。
“花蕾,你的猫真漂亮,像雪球一样。”
“还有它的眼睛,从没见过呢。”
“这么可爱的猫,有名字吗?”
花蕾刚要张口,颜回却抢了先:“它叫土豆。”
众人爆笑。我又羞又恼,对颜回怒目而视。
“它不叫土豆,她叫琉璃公主。”待大伙笑声稍停,花蕾赶紧更正。瞬时,我热泪盈眶,直唤:“花蕾姐姐,我最爱你。”
一个女孩由衷赞赏:“这名字好!瞧它刚才娇滴滴地叫,还有这玲珑小巧的身子,就得叫琉璃公主。”
“就是嘛。看它那滴溜溜的猫眼,活像琉璃珠子。”
女孩们七嘴八舌地发表看法,一下子就和花蕾亲亲密密。我心上得意,瞧,人类又一次折服于我的美貌。看来,动物对人类的贡献要远远大于他们施予我们的恩惠。这会儿,能瞧出我心态的就只有老黑,它摇着尾巴,直冲着我叫,一下子便将所有的目光拉到它身上。
“花蕾,这黑不溜秋的狗也是你的?”
“不,是颜回的。”
“大家瞧瞧,猫白得像雪,狗黑得像炭,站在一块,真是黑白分明。”
“喂,颜回。花蕾那猫叫公主,你的狗是不是叫王子啊?”
大伙笑弯了腰,连花蕾也如怒放的花朵儿。颜回脸面通红,忙岔开话题:“别闹了,烧红薯窑要紧。”
大伙忙不迭地行动,连花蕾也分派了任务。我不知道什么叫烧红薯窑,便靠着老黑,蛮有兴致地看着。这群孩子先用大小不等的土块垒成柱形灶台,远看去就像圆塔。紧接着,灶内点火,木柴被大把大把地塞进去,火苗肆意地上蹿下跳。孩子们一边烧火,一边闲谈。我耐心地等,顺便留心观察。花蕾话不多,脸上时时绽放笑容,不时,眼光会移到颜回处;那时,颜回也总是凝望着她。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灶台内外一片通红,颜回喜滋滋地搓手:“快,快拿红薯来。”
众人不停地将红薯往灶内塞。不一会儿,颜回示意,有人抄起家伙,一齐扑向灶台。短短几秒,灶台轰然倒塌,炭灰与尘土在空气里乱窜;红透的泥块则严严实实地将红薯扣在下边。这群孩子又笑又跳,兴奋异常。过了不久,男孩们刨开土块,挖出红薯,顿时,浓香扑鼻,馋得我和老黑直咽唾沫。正巧脚边有块才剥下的薯皮,我和老黑同时抢上,一齐猛舔:呸!什么味,这么难吃!
我俩忙不迭地呕吐,可这群孩子倒吃得起劲,鼻尖、嘴角、腮帮子、手指全抹上炭灰的颜色,连极爱干净的花蕾也未能幸免,亏她还笑得出来。我不由得叹息:“老黑,你瞧花蕾。在这种爱的气氛里,她变得多可爱。”
老黑没有做声。难道是我措辞文雅,抑或是老黑太没文化?我忍不住居高临下地解释:“人类的书本说,‘爱是永恒的话题’。没了爱,人类精神上就会失去依靠,肉体亦随之萎靡。所以人类把爱摆在第一位,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都甘之如饴。这个爱呢,又可分为好几类,比如朋友之间,那叫友情;比如亲人之间,那叫亲情;比如男女之间,那叫爱情……”
“你就是这点讨厌。”老黑打断我的话,阴沉着脸,“不就是认得几个字吗?有什么必要整天把人类那一套挂在嘴边?是为了炫耀自己博学多才,还是忘了自己是只猫?”
我一时呆住。老黑愈发滔滔不绝:“再说了,人类虽总结出一大箩的哲理名言,但他们中又有多少人会按这些规矩生活?哼,钩心斗角、背信弃义的多着呢。我们动物虽然弱肉强食,没什么文化,但我们活得干净,活得有尊严。”
我总算听明白了:“你……指责我忘本?”
“有一点。而且我觉得你太骄傲。”
我盯着老黑,只觉得脸热辣辣如被扇了耳光,于是,我撒腿奔逃,钻进花蕾家的沙发底,自伤自怜。
老黑到底是嫉妒,还是别有用心?打从第一次见面,它就胸怀成见,处处刁难……可是,昨晚为何又那般体贴?莫非狗也和人类一样,喜欢戴着面具生活?那我干吗伤心……不,不对,老黑方才说的话虽然刺耳,可细想来,它的态度正大光明,它的话掷地有声,它并没有攻击我,倒似教诲。这不,我不是越来越有猫味了吗?
一时间,我胡思乱想,可恨老黑竟没跟来,害得我无从求证。这会要我主动亲近,又觉大扫面子。等来等去,只等回花蕾。初时,花蕾很兴奋,哼哼小曲,整整房子,一双眼不住地瞟墙上的钟。我猜,她和我一样在等。
然直到夜色降临,不但没有人来,连手机也未曾响起。花蕾蜷缩在沙发内,灯也不开。白日里,她是一束活泼的火苗,这会,她是被浇灭的炭火。趴在她怀里,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夜色愈浓一分,她的心就下坠一层。要是她扯着我坠入深渊,怎么办?
“汪。汪汪。”是老黑!它既来了,颜回必定也在吧?我挣脱花蕾的手臂,跃上窗台。颜回果然在,双手抓着窗栏,抻长脖子往里望。花蕾走过来:“有事吗?”
“刚下晚自习,想看看你感冒好了没有。”
花蕾哼了一声,与其说是不愿搭理,倒不如说是在掩饰。
颜回一反常态,异常敏感:“你怎么了?为什么哭?”
“今天是我……十六岁生日……”花蕾勉强挤出几个字,哭腔甚浓,“我爸、我妈、爷爷奶奶,还有小姑,他们都记不得了……”
我记得书本上说,生日于人类是庆祝生命走向成熟的节日。亲朋好友聚集一堂,揖寿礼,喝寿酒,排排场场地闹一回。可那只是有钱人的游戏,颜回未必有同感吧?我瞅一眼颜回,他的手伸进来,却又停在半空,听着花蕾的抽泣,那手最终拍在他自己的脑门上:“花蕾,我和你过生日好不好?”
花蕾眨了眨眼,两串泪珠挂在腮边。
今夜没有月亮,星子满天,仅够把玩。偏偏两人坐在地上,促膝谈心。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父母离了婚。爸爸在这里,妈妈在南宁。没多久,爸爸再娶,妈妈再嫁,现在爸爸家有个弟弟,九岁了。爷爷奶奶一直偏爱男孙,只要他们在家,就天天接过来,这里常被他搞得乱糟糟的。他尤其喜欢糟蹋我的房间,要是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半句,全家人都要批评我,说我没有姐姐的胸襟……妹妹十一岁,是妈妈家的,只在小时候见过,现在已记不得长什么样了。”
我叹息一声,挨着老黑坐下。
“自从上了初中,我就再没见过妈妈,现在连电话联系都没了。听说她一家三口挺幸福的……虽然我和爸爸同在龙滩,但他住在单位,不常回来。后妈不喜欢我,我不能去那边的家,只能跟爷爷奶奶,但是每年他们都要到南宁跟小叔住一段时间,那种时候,谁也不要我……就我,是多余的……”
花蕾失声痛哭,颜回只晓得扯脚边的草。忽然,他站起身朝菜地走去。很快,他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几片叶子。他坐回原处,选了一片放在嘴边。哟,原来是在吹《生日快乐》。起起伏伏的曲调里,花蕾渐渐止住哭泣。
一曲吹罢,颜回笑得有些羞涩:“花蕾,今晚专门给你开个点歌台,尽管点。”
花蕾将头伏在膝上,瞅了颜回好一会儿:“真的什么都可以?”
“嗯。不过不能点外国歌曲,我不会。”
花蕾终于破涕为笑,轻轻说了个歌名。颜回按着要求吹了起来。凭良心说,他的吹奏远不到“老鱼跳波瘦蛟舞”这地步,但曲为心声,他尽了心意,故而曲子清新可喜,直听得花蕾神情宁静。
我正跟着节奏打拍子,老黑用前腿碰碰我:“土豆,你还生气吗?”
老黑这样的巴结,我怎好再使小性子?于是,我把身子往后挪,直靠着老黑厚实的胸膛。老黑索性横卧地上,让我躺在它的怀里打盹。呵呵,我们动物和人类毕竟不同,要好便好,绝不扭捏作态。
不知过了多久,待我蒙眬醒来,只见菜地里忽闪忽闪。我疑心是星星坠落,忙扯上老黑,想捡几颗留作纪念。跑近了才看见花蕾和颜回蹲在菜畦中央,地上亮的,是一截截截短的蜡烛藏匿在菜叶底下。漏出来的灯光,一星半点地落在俩人的脸上,映得红晕流转,朦胧而优美。
这么浪漫的生日,多了动物就坏了气氛。远远的,我们眺望那一地星光之上的一对小人,心里也暖烘烘的。
朋 友
经过几天休养,花蕾病体康复,精神也大为改观,或动或静,总是羞怯。原来以前看到的只是她用以保护自己的壳,现在呈现的才是本性。颜回总是等花蕾一块去学校,然后又一同回来。我和老黑也还打打闹闹,与往常不同的是,搭在我肩上的爪子软绵绵的,张开的口也不过是方便舌头舔我。
这一天,我俩正玩得兴起,忽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我和老黑警觉地往后望。是两个时髦的小青年,他们一面眼馋馋地盯着我们,一面蹑手蹑脚地摸过来。直觉告诉我,这两个贼溜溜的家伙绝非善类。
“老黑,快跑!”
“不成。”老黑大义凛然,“这俩人准是贼,想乘家里没人,来偷东西。”
“他们体格高大,真要斗,无非是鸡蛋碰石头。还是避一避好。”
“颜回一家人能放心出去,就是信得过我,我是不能走的。”
我急了,再多二十只猫做帮手,我们也斗不过人类。临阵脱逃又对不起老黑,到底咋办?
“土豆,你且躲躲。这里有我就成。”老黑一脸英雄气概,倒体恤了我。反正猫家族自来不出产英雄,危险关头,我也顾不得“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只管撒腿就逃。
“快,快逮住猫!那可是稀罕货!”狂奔中,风送来一句话,随后是脚步紧起直追,老黑狂吠不止,吓得我魂飞魄散。我跑到花蕾家的窗台下,纵身一跃,一溜烟钻到沙发底。脚步声停在窗外,一个邪恶的声音试图诱惑我:“喵——喵——”
许久,窗外再没一丝人气,我才战战兢兢地爬出来。一阵密集的狗叫,格外凄厉,还伴随挣扎。我心急火燎地跳上窗台,躲在帘子后张望。两贼不知哪里拾来两根木棒,以二对一。我急得满头大汗,又不敢出头。这时,有锁匙开门,我欣喜地跳下窗台。进来的果然是花蕾,她一见我便笑:“琉璃,想我了吗?可惜课外活动有篮球比赛,我拿了球鞋还要赶去学校呢。”
说罢,她抱了我一下,以示安慰。就在这会,我们同时听到一声闷哼,是老黑!花蕾抱着我跑到后窗,恰看见两贼将敲昏的老黑塞进麻袋。花蕾脸色煞白,攥紧铁栏大喊:“放开它!放开我的狗!”
两贼抬起麻袋,飞快地奔往大路。花蕾也往大门外跑,才赶到,两贼已骑着摩托呼啸而过。花蕾忙推出自行车,顺手将我装在车篮内。一路上,风声呼啸,房子、行人、车辆被飞快地甩在脑后。我回头望花蕾,她涨红着脸,细密的汗珠布满额角,好几次几乎撞上人或车。她全然不顾阵阵怒骂,车速丝毫不减。亏得如此,直追到集市,我们才被两贼甩开。花蕾停了车,抱起我就往人群里挤。我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只觉腥味刺鼻,便往地下瞄,但见污水四溢,还有许多烂叶子、鳞片、鸡毛以及不知名的脏东西;再往上看,我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这分明是个受难所。瞧,离我们最近的是两溜鱼摊,大盆、小盆、水槽里,分别有几尾备受惊吓的鱼在徒劳地挣扎。案板上,成排地摞着些死鱼,鳞片剥落,鱼眼死不瞑目。再往前走,我简直骇呆了。一只只被开膛破肚的田鸡(大青蛙)高高地挂在铁钩上,血水断断续续地往下滴,直把盆里的活田鸡吓得乖乖等死。再往前一点,是三家狗摊。拿做招牌的,竟是一只摆在案板上的狗。它的毛早被刮光,肉皮完全黄透,龇着的颗颗白牙,正在控诉人类的罪行:他们不仅残忍地将它杀害,还要将它蒸煮咀嚼。
我又怕又怒,莫非,老黑的命运也要如此?正想着,忽见两贼站在最前边的一间店内,他们的对面是个油水甚足的中年人。中年人的衣衫沾着血斑和油污,显然既是老板,又是刽子手。瞧,肮脏的地板上还有一个蠕动的麻袋,准是老黑已经醒来,必是什么东西堵住了它的嘴,使它无法出声。
“老板,咱们常来常往,给个合理的价吧。”
“呸!我说要个一二十斤的嫩狗,你们倒弄条四五十斤的老狗,几时才销得完?”
“老板,这只狗膘肥体壮,绝对不老。”
“就是。凭你的手艺,什么样的狗都能调理出好汤,吃了一回想二回,再多几十斤的狗肉也不够销售。”
两贼一会儿溜须拍马,一会儿讨价还价,说得唾沫横飞。
早先的恐惧全飞到爪哇国,此刻充溢胸腔的,全是愤怒。我原来只在书本上见识人类的凶残,以为他们只会窝里残杀,万料不到那些血淋淋的手段用在动物身上更令人发指。他们厚脸皮忘本的程度更是让我出离愤怒。他们竟以为自己是天地的主宰,任凭一时的喜恶屠杀动物。须知,人类再高级也不过是动物大家庭的一员,何况我们的先祖比他们的先祖更早立于地球,说得不好听,我们还是他们的前辈呢。既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愈想愈不平,我正磨牙,花蕾却抢了先:“不许动我的狗!”
三人一愣,两贼先虚了心。一贼打出精神,挥着胳膊嚷道:“滚!大人讲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你们偷了我的狗!还给我!”
老板的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挺挺腰,闲闲地站在一旁。花蕾忙向他求助:“大叔,这狗是我的。他们趁我不在家,偷来这里卖,你可不要上当啊。”
老板咂着嘴笑:“小姑娘,饭可以多吃,话不可以乱讲。这两个小伙子常跟我做生意,是正正经经的清白人。”
有了老板撑腰,两贼胆也壮了,不怀好意地说:“死丫头!你说这狗是你的,那你叫呀!叫得应,狗就是你的。”
花蕾狐疑了一会,老实走到麻袋跟前,蹲下去轻声呼唤:“老黑,是我,你叫叫。”她连唤几声,可老黑唯有“呜呜”闷哼。
“哈哈哈!”两贼狞笑道,“死丫头,你叫狗应了吗?还敢在这里胡说八道,坏我们名声!”
花蕾气得双眼溜圆:“狗就是我的。你们偷了它,还对它做手脚——”
“啪!”一个贼冲上来,狠狠扇了花蕾一个耳光。花蕾脚下一滑,摔倒地上,嫩白的脸颊上浮起鲜明的五爪印。我气急了,蹿到那贼的脚边,对准他的脚踝狠狠咬去。那贼一面尖声惨叫,一面乱抓乱踢,另一个立刻扑上来,想擒住我。我赶紧松口,跳回花蕾身边。
“死丫头,你的猫咬伤我朋友,今天你不赔医药费,就别想离开!”
花蕾慢慢爬起来,轻轻抚弄我的头:“琉璃,没吓着吧?”
“死丫头!听见没有?不把钱留下,别怪我不客气!”
“哎呀,不要这么凶,小姑娘可能没有钱。”老板假惺惺地劝,眼睛却似刀子般盯着我,“要不就拿白猫来顶吧。”
“对呀。前天我们不是帮你弄了条蛇吗?再抓只鸡,和这猫,一块拔毛剥皮,你老人家一调理,不就是一锅难得的‘龙凤虎’了吗!”
看着眼前因欲望而变了形的人脸,我软了脚。花蕾闻所未闻,兀自解开麻袋上的绳子。老板和贼慌忙扑过来:“死丫头,你找死!”
花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近旁的一根铁棍。三人看着铁棍上的斑斑血迹,一时怔住,不敢上前。
“谁敢动我的狗!”花蕾瞪着他们,周身洋溢着与敌同归于尽的气势。
这不是我熟悉的花蕾,我看得呆了。
僵持中,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其实,早先就有闲人旁观,皆因事不关己,他们没有参言。现见形势急转,遂长了兴头,嗡嗡声不绝于耳。
老板见闹大了,忙打圆场:“哎呀,小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呢?”
花蕾冷冷地瞥他一眼:“你跟小偷狼狈为奸,偷了我的狗,还想算计我的猫!”
“死丫头,我好心劝你,你倒诬赖人!看来你真的是想找死!”
“要不要叫工商局的人来?或者叫公安局的也行。”花蕾的目光里全是挑衅,“你店里不是有蛇吗?说不定还藏着国家保护动物,你违禁收购,知法犯法!大叔,你敢这样嚣张,是不是上头有人啊?现在网络举报很管用,要不要试试?看是你和你的后台硬,还是法律硬。”
老板慌了,一面抵赖,一面要打花蕾。人群里走出几个老成持重的人,他们劝道:“老板,你做得也太过分了,看把人家小姑娘打成这样。”
“就是嘛,做生意不讲和气,把人弄伤,就不怕人家家长找上门来?”
“他怕什么!三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孩子,英雄得很!不如就照姑娘说的,把这恃强凌弱的视频上传网上,看他们怎么张狂!”这番话引得一片共鸣。跟着又有几个人站出来,他们义正词严,老板臊了,强辩几句,但底气已经弱了很多。回头寻找同盟时,两贼因形势不妙,趁乱溜了。老板到底精明,知道背黑锅的难处,且众怒难犯,便同意放了老黑,以息事宁人。好心人帮着打开麻袋,放出老黑,又将花蕾搀住,原来她的脚扭伤了。
坐着三轮车回家的路上,我很是不平,总觉得便宜了那黑心老板和坏肠子的贼。《圣经》和《可兰经》,还有种种古老的人类法典,不都认为“偷窃”是该下地狱的罪吗?何况他们偷窃的是生命,这是罪中重罪!为什么不用法律来惩治他们,而是仅靠一点可怜的道义?人类啊人类,你们真是不可理喻!不配做我的神!
不过,我的花蕾和颜回不在此列!
念着这两人的名字,阵阵暖流滚过心头。我和老黑一齐仰望花蕾,虽然她脸儿脏了,又还肿着,但是我们就是觉得,今天的花蕾,远比平常美丽。
尾 声
我想,这该是我琉璃,哦,也是我土豆写的最后一篇笔记。我发现生活越品味就越有说不出的味道,它不一定是甜的,但能让我感悟到很多微妙的情思,与其费尽心思用笔描述,还不如细细咀嚼。妈妈要是看到现在的我,会感到欣慰,妈妈的宝贝女儿终于成长了。
说到成长,不得不再提一下花蕾和颜回。那天我们从市场回来,见着颜回,花蕾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真奇怪,早先被人打的时候,还有孤军奋战的时候,别说眼泪,她连眼睛珠子都没半点润湿。这会儿,竟伏在颜回的肩头哭得肝肠寸断,比过生日那夜还要伤心。颜回的表现可圈可点,不但敞开胸怀安抚花蕾,安慰的言辞也说得很中听,着实像个男子汉。
自那以后,我发现花蕾在羞涩中又多了坚强,这种坚强与过去的傲慢完全不同。还有一个可喜的消息是,颜回这小矮人最近长高了两厘米,高兴得快蹦上了天。我曾亲耳听到颜回跟花蕾说:“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你救了老黑,算是救了我,老黑可是我很要好的朋友。”花蕾则答:“我也得多谢你把琉璃让给我,我一下子就交到三个好朋友。”
呵呵,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呀,我得停笔啦。我听到老黑在我背后轻轻地爬过来,老黑准没安好心。
嘿嘿,那你就来吧,老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