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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叉戟

2015-11-14短篇小说吴尚平

广西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美杜莎老实小王

短篇小说·吴尚平/著

1

庄老实忘不掉那次挨的一顿胖揍。儿媳妇门板一样挡在门口,胸前两个球像来回撞击的拳击手套,挂在躯干上的睡衣如窗帘一样荡开,湿漉漉的齐耳短发还掉着白泡沫。儿媳妇一手薅住他稀稀拉拉的几撮头发,就跟拎个破袜子似的,就跟捏根烂鸡毛掸子似的,就跟扔只死黑皮老鼠似的,结结实实修理了个从头到脚。他儿子蹲走廊里抽闷烟,形同空气,自打成了下岗职工,他在老婆面前连放半个屁的权利都没有。即便儿子来劝架,父子俩加起来还粗不过她一条大腿。庄老实高声喊叫,救命呀,要打死人呀!两手死死抱住儿媳妇的大腿不放。他人矮精瘦但嗓门嘹亮,喉咙眼里像内置了高音喇叭,整幢楼都在喊救命,救命声从一楼响到六楼,连绑在六楼楼梯扶手上的晾衣竹篙都在抖,老化的墙皮簌簌掉了一地,可连个看热闹的人影都没有出现。

儿媳妇洗澡的时候就感觉门外头有动静,她开初以为是老公,还搔首弄姿撅了会屁股。分神细想不对呀,老公夜里碰她的心思都没,都是怕挨打才勉强交的“作业”,这大白天来哪门子性趣?是那个老不死天杀的黑猪!她一步跨出浴缸,打开门猛一脚踹了个中,再回身三五下套个裤衩系个睡衣就扑了出来。

93号楼一梯八户六层共四十八户,除了庄老实一家外,都热议过这档事体,但版本不一。庄老实偷看儿媳妇洗澡家丑外扬,再如何添油加醋,他那儿媳妇的本尊比汉子还要强悍,也委实难让人生出更多想象,这跟搞门板有啥两样?庄老实老婆死得早,他一直独住,儿媳妇得知这幢楼可能要拆迁,硬要杀“回马枪”,和老公挤回这十九平米。两口子多年不曾生育,庄老实抱不到孙子,儿媳妇一手遮天,一根筋的儿子能吃得住她?庄老实早就心知四六不靠,真要撒手归西时打算连半块砖都不剩,死活不答应将他们户口迁回名下。儿媳妇闹个鸡犬不宁,爆了庄老实诸多猛料,说他打小就不老实,在党校还和学习组长“搞过基”。没想到庄老实更棋高一着。他向前来调停的居委会女干事小曹出示了一摞发黄的印红旗的奖状,有“五好家庭”“生产标兵”“拥军模范”“先进分子”等荣誉,说明其思想一贯纯洁,还附有医院的多份检查报告,其中有一项就是“心理性长期不举性功能障碍”。邻里部分舆情立马掉转枪头,指责儿媳妇倒打一耙,借洗澡勾引孤老公公,欲独吞房产云云。众怒已犯的目光钉死在他儿媳妇的脊梁骨上。

儿子儿媳妇最终还是搬回去了。庄老实着实病了一遭,后来再也没断过跌打损伤膏。不知道是开了心智还是迷了心窍,既然剥了面子,还要里子做甚?黄土埋及颈根的一个活鬼,唯唯诺诺一辈子,连个芝麻绿豆大的官都没沾过,活该让人瞧不起,难怪邻里当他是空气,而且是有毒的空气,有跌打损伤膏味道的空气,要捂鼻子掩面而逃的空气。小曹干事一看就是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尽管她看他的各类报告时,强忍他嘴里散发的蒜臭,忍不住打嗝,眉头紧皱且面红耳赤,但她代表的是居委会,一句我们应该体谅老同志的话,就给事件定了性,钉了桩还反了脚。人家还是个戴学生眼镜的小姑娘!那么横的儿媳妇在她面前,就是掏空了的面口袋,就是泄了气的大皮球。他非要紧握小曹的手表示感谢,小曹的手明显在退缩,最后以一个甩开的姿势结束。这个姿势却显得十足的厌烦。

庄老实看到选楼组长的通知后,就跑去居委会找小曹。小曹明明认得他,还是公事公办做来访接待,要他先填了个表格。她听完他的诉求,不冷不热地答复道:93号楼组长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但非常感谢庄先生服务社区的热情。庄老实说我不知道这回事,是谁当上了都不知道,这是暗箱操作!小曹脸上下了霜,说你说话是要负责任的,不该说的不要乱说,自己去小区公告栏看,公示都半个月了!

这次庄老实放弃了想要跟小曹第二次握手的想法,起身告辞说,我还会再来的!

他没想到这天底下比孙猴子“弼马温” 的官还小小到不能再小的楼组长,他都当不上。他踩着破自行车在小区里兜了个转,找到公告栏里二楼邻居江阿姨笑眯眯的大头照片,顺手就将公告和照片都撕了下来扔到垃圾桶里。

江阿姨笑眯眯地开了门听完来意,脸色就阴晴不定。在厨房里摘菜的蒋老伯扒拉开她。蒋老伯是部队转业的退休干部,不怒自威,矗在庄老实面前如一尊铁塔。庄老实见蒋老伯口里喊着滚要推他走,就顺势往地上一滚,眼泪鼻涕一起来,拍门打墙哭喊,快来看啊,江富婆和蒋土匪联手打人啦,欺负平头老百姓啦!同时还撩起衣衫露出后腰和屁股上贴得满满的狗皮膏药。我毙了你个癞皮狗!江阿姨拖住要踹一脚的蒋老伯,铁门被庄老实死死拽住,他们只好把里面的防盗门关了,两人继续闷头做饭。庄老实号了一阵,也知道不会有人来搭理他,就打110报警,说被邻居踢成了腰椎间盘突出。警察赶过来,见庄老实灰头土脸躺地上呻吟,便敲门要蒋老伯出来。蒋老伯见庄老实在警察面前还装赖皮相,哪里撑得住气,嘴里喊着我毙了你个狗日的,真的一脚结结实实踹在庄老实屁股上。

庄老实赖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医生拿他没辙,说荒唐,踢一脚屁股还踢出个腰椎间盘突出。蒋老伯一家拿他更没辙,庄老实杀没皮剐没血,和他耗下去丢面子还不得安宁。江阿姨便答应贴补营养费并马上辞掉楼组长他才肯罢休。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居委会找小曹。小曹说江阿姨辞了也不会考虑你。他就回家搬了被窝铺盖睡到居委会门口。警车把他押回,他又在身上披挂所有的奖状,头顶一个“冤”字,走到街道办去告状。街道办打电话要居委会迅速来人接走,不就一个楼组长嘛,人家还是义务的,搞这么大动静,还要不要稳定?

小曹挨了骂哭了个梨花带雨,一声没吭赶过去和庄老实握了手。

2

这张脏得没有面目的铁门,里外捆绑着厚厚的塑料袋还有纸箱板,上面结满了大小长短不一的包装带,都是商品的包装辅料。门上经年的尘封蛛网,编织一些难以辨识的广告,拼凑成毫无规律的图案,让人很难想象这还是一户人家,门都失去了门的形体,更像墙壁堆满杂物的一隅。

这道屏障合拢之后,连一丝微光都透不过来。这道屏障之于他,如美国电视连续剧《权力的游戏》里北境长城之于守夜人一般重要。是的,门是用来关住世界的,门绝对不应该洞开,哪怕使用者是他自己。每次开门于他都有打开自己伤口或者裸露自己阳具般的痛楚与羞辱。他害怕出门,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选择出门。

铁门和里面的木门还隔着一段通道。这段距离弥足珍贵,他赋予它多个命名。 一是“个人意识的缓冲区”,类似头脑“意识监狱”里的放风带,可以恢复部分跟现实对话的生理机能。同理,在退入木门之前,也可以清理掉一些现实空间的缓存。二是“病毒隔离带”,能有效阻断外来的病毒入侵。就像你踏进泳池之前有一段需要跋涉的消毒水一样。三是“交易地带”,就是网购商品的接驳之地。

他只订夜间快递,快递员即便到了门口也需打他手机,门铃是没有的,敲门声是传不进去的。他打开暗锁,快递员将商品从铁门左侧下方的一扇门中门里递进去,他验货收讫刷卡。他从不带现金,现金放哪儿都不安全,而且是一种诱惑,容易诱发犯罪。

为了最大限度不和人打交道,他的所有账单都从网上银行付款。他改用微波炉和电热水器,打电话要煤气公司断了煤气,因为水表电表在楼道,煤气表在厨房里,抄煤气的要进屋抄表,这是他断不能接受的。

一年中绝大多数时间他几乎不洗澡,只偶尔用冷水擦身。他没有镜子也不梳头,放任头发自身滋养油亮,头皮屑和些许白发结成鸟巢,感觉在头顶上筑了一道妥妥的安全屏障。他的衣服寥寥无几,可以轮换多次不洗,唯一的要求就是能遮体。他觉得熟悉的自己的气味,不管香臭都是无害的,都是平衡身体机能健康的。活在自己的气味里,睡觉安稳,吃泡面倍香,以至于他出门必戴口罩和采自家里的一玻璃瓶空气。

他的食谱是各种泡面,加口服几种必要的维生素。他崇尚简单,消耗最基本的水分、养料和空气,使用城市最基本的水力、电力、医疗、网络和排泄系统。他自认从不给任何人制造任何麻烦,也不和任何人有基于他主动的任何交往,他希望被这座城市忽略,就当他是空气,是不存在的一个602室的居民。

子夜一点,陈中中打开门去信报箱取了昨天的报纸、账单和几张广告单片。楼道里一片漆黑,静谧的暗中似乎有波涛涌动,像海神波塞冬沉睡的时分。

他很快做完一串连贯动作,精确到秒。关信报箱、开铁门、锁铁门、开木门、锁木门一气呵成。进来后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刚才在户外一直是憋着气的。他把广告和报纸扔到马桶水箱盖上。报纸是网站赠阅的,用于掌握每天的时事及动向。广告则有超市免费班车最新的线路车次安排,他仅有的几次出行刚好能够搭乘。这点信息量在排泄过程就能完成阅读,还能作为卫生纸的替代品。

还有四小时五十八分二十秒,她就会出来。

每天晚上六点,他准时起床打开电脑,接班管理网站中的一个论坛,删除违规的帖子,回复删帖引起的投诉,封禁屡教不改的发帖者。他觉得自己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海神波塞冬,君临水域,窥伺鱼群的动静。他的鼠标就是波塞冬手中的利器“三叉戟”,搅水打浪,引导鱼群离开激流,驱逐鱼群相互分化。直至子夜时分,鱼群安睡,他才结束看守的身份。

一天的生计不容马虎,且无须多虑,于他,就是一份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的职业,仅此而已。

他关掉论坛页面,打开“海神”网络游戏,砍伐原始森林,建造码头和船,召集巫师和炼金术士,约见印度商人,进入密室修炼“美杜莎”之魂,打造震天之怒的神器——三叉戟。虚拟世界孤独而真实,他就是申屠琦公这个游戏的角色。伐木的时候看见无尽长天,在森林里聆听鸟声,聆听斧头砍伐的梆梆声,自在而轻盈。美杜莎,负心汉波塞冬的情人,经过他不懈的修炼,她的长发的威力如同无数尖锐的三叉戟,她的目光能让敌人瞬间化为岩石或坚冰。她作为他的守护神,和他一道反抗波塞冬暴力的统治,夜以继日生生死死续命复仇。某天凌晨六点,当他关闭电脑准备进入白日的梦魇,电脑屏幕竟然闪现美杜莎的形象,宛如一束赤裸的玫瑰蓝色妖姬。她从电脑屏幕迈出,他多年的心血,终于将梦境修成现实。

美杜莎天蓝色的脚尖,踮着他不小心撒在电脑桌上泡面的调味剂粉末,如从深海回到金色的沙滩。美杜莎天蓝色的身体和花儿一样坚挺,头发如藻草流淌海水。她每次都从他睡梦中离开,在被窝里留下细微的贝壳掉落的腥气,但没有任何嬉戏过后水湿的痕迹。

3

93号楼后面是一块空地,社区将它制成了水泥坪,供居民茶余饭后休憩用。但一到早七点和晚七点,坪里就被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占据,上个世纪的革命歌曲翻来覆去唱个不停。庄老实曾去蹭过舞,被大妈们骂了个老不正经给“驱逐出境”了。现今他当了楼组长,如果要和大妈们硬来,肯定讨不到什么便宜。机会还是来了。搞社区创建活动时,他找居委会多要了些宣传条幅,半夜全挂在水泥坪上,而且挂得横一条竖一条,不及一人高。什么“大力发展残疾人事业”“创建道德示范小区”“和谐你我他,创建靠大家”之类的标语。大妈们聚集后全傻了眼,这可是上级机关的宣传品,挨不得动不得,也不敢找谁问个究竟。即便是条幅挂那里烂掉了,只要机关里不来人收拾,也是没人敢去碰的。大妈们挪了窝,去了别的地方,反正她们到了哪里,哪里就是广场。而庄老实不战而屈人之兵,首战告捷,逢人就讲他这个组长如何劳心劳力,为本楼除害。

但好景不长,因为庄老实,93号楼各家各户的门铃自动坏了。这个全职的楼组长让各家各户不胜其烦。人口普查、催填报煤气用度、发放灭蟑螂药袋、社区企业广告、居委会通知、社区讲座、活动宣传等之类,以前这些事项也样样不少,但都没庄老实落实得这么大的动静,不分时段不考虑频次,好像他的事情才是天下第一要务,且不容置疑,必须雷厉风行。住户开初还耐着性子打哈哈走走过场,后来就觉得庄老实太拿鸡毛当令箭了,简直是在扰民,就有人去找小曹告状。小曹答复说庄老实还是很积极负责的,各项工作指标都能率先完成,只是工作方法还欠妥当。小曹来找过庄老实一次,赠阅了两份报纸,还带给他一床踏花被,是会议多出的纪念品。后来那告状的,不是自行车车把被糊上狗屎,就是车轮胎漏眼断气,晒公共晾台的被褥没一丝风也能掉到沟里。没两个月,庄老实又当上了社区治安巡逻志愿者、卫生督察员、社区协税员,真是一根藤顺出九个瓜。他又花钱置办了几身协管员制服,按每周的排班佩戴相应的红袖章,甚至还在自家门上的猫眼里装了个摄像探头,各户上下楼必经他的“华容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来给小区做绿化的,按片区完工需要楼组长签字。庄老实就要他们加做了一条石凳和两把石椅子,正对楼梯口。逢落雨或出大太阳,他就撑出社区超市送的太阳伞,算是风雨无阻开张的楼组长“办公室”了。每天早上,庄老实就一杯茶一张报纸跷着二郎腿坐在那里,报纸也不真看,装装样子,间或骂几句他妈的,好像对时政格局并不十分满意。下楼的居民,不跟他打招呼他都要记在心里。五楼一个养了条大黑狗的,之前看不惯庄老实的做派,一次下楼遛狗碰到庄老实就骂狗:死黑皮,还不给我仔细点看路!庄老实一张黑脸涨了个紫。第二天,庄老实把打狗办的人带到了他家门口,结结实实罚了回款。庄老实还告诉他,这算留了面子,社区是不好养大狗的,如果还对他不敬,小心狗命没了。狗主人再下楼遛狗,一看到他就喊庄老师好庄老师忙,连狗都是夹着尾巴的。

从庄老实到庄老师,这个口改得好。街道区里的干部,不方便称职务的,不也都相互喊老师吗?打此,他就要人不要再叫他组长,改叫庄老师。

上下楼的只要是个活物,没庄老实不认识的。但这两天他犯了琢磨,以前没怎么留意,只知道602室住着个生得很白净但不修边幅的男青年,可他竟然两个多月没出过门。门上像绑了个垃圾场,拿棍子敲门敲到烂都没人应声,窗户捂得严严实实跟照相馆暗室似的,得多厚实的窗帘!怕用的是棉被!晚上看上去黑洞洞的,不透一丝亮光。这家伙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会不会死了臭了都没人知晓?这一定得整个水落石出。

庄老实守在楼梯口从早候到晚,就用开水冲了点泡饭。家里堆满了乱八七糟的杂物,没什么用还舍不得丢,不看还省心。邻居家养的一只鹦鹉都被他逗烦了,刚开始还骂王八蛋,再伸手它连个白眼都懒得给。眼看要入夜了,庄老实拿报纸卷成个筒筒,然后两手背在身后掐着筒筒打转转,慢慢踱步慢慢思考,走过了小区的车库,再走就是后院大门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又折回到车库里。

看车子的小王不在,想必是去垃圾房忙去了。小王老婆正在搁醋搁酱油热火朝天地炒菜,火烧得旺。炉灶就设在车库的入口处,旁边搭了个简易棚屋,屋里一个小女孩坐在小趴凳上够着一把方形的塑料椅子,椅面上摊开着作业本。屋里还堆码着捆扎好的废弃的纸箱板空汽水瓶子废报纸。

小王老婆回头看见庄老实,忙搭话说,庄老师取车呢。庄老实没搭理她,看了看排成两溜一眼望不到头的自行车摩托车,整齐划一安置得井然有序。他又斜着眼盯着高墙顶上的一排通风窗看,豁着嘴破破烂烂的,连个窗扇都没有。他再收回目光盯着小王老婆看。她应该比儿媳妇要年轻不少,二十大几吧,生得小巧玲珑,细胳膊细腿,瞧上去倒还别致,跟个袖珍瓷人似的雪白,只怕一碰就碎。小王老婆见状忙关了气灶,菜就冷在锅里。她说庄老师进去坐吧,我就给您泡茶。庄老实摆摆手说不必了,接着又凑近小王老婆,咬耳朵说,你得罪过我,还记得不?小王老婆茫然地看着他,摇摇头。庄老实又说,你曾诬陷我赖你五毛钱。小王老婆木在原地,终于想起某一天庄老实存自行车的确是赖掉了五毛钱。她欲言又止,忙堆着笑说,庄老师真爱开玩笑,五毛钱多大的事啊。庄老实一板一眼回道,这事可不小。小王老婆急了,那又能怎样?庄老实说,不怎样。他踱进棚屋里摸了摸写作业的小女孩的头,夸了夸字写得周正,带上门走出来,脸上满是笑,问她,你信不信我叫你老公的差使说没就没?你信不信我叫你这破屋子说拆就拆?你信不信我明天就让你们滚回老家?小王老婆脸白得全无血色,庄老实的手就在她身上动作。她不敢叫,怕孩子听见,只是嘴里说着,我老公明天回来,今晚上我来你家好不?庄老实眼睛一瞪,说,我家是你想来就来的吗?

庄老实感觉手上汗涔涔的,鼻子嗅了嗅,没闻出什么味来,这手太贱,只怪这手真他妈的贱。他又甩了几下,好像这手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强加给他的。他刚要从裤腰带上解钥匙开门,看见一个送快递的走了进来,就多句嘴问了送哪里的。602的。哎呀,我正愁找不着他人呢。你等下,我是小区的治安员,你让我看看送的是什么。

快递员狐疑地打量下庄老实那身弄得皱巴巴的制服,放下东西说,这个602的也真是怪,每个月都是要夜里送货,我送了一年多,还从未见过他的面!你看吧,就一箱泡面。庄老实借着楼梯间的路灯,用手机记录了陈中中的名字和手机号码,说,走,我和你上去看看。

4

快递员拨通了陈中中的电话,不一会,铁门下方打开一个小门。快递员正要把箱子塞进去,庄老实喊等下,对着门里问,你叫陈中中?里面有个声音飘出来,你是谁?庄老实说,我是社区治安员,你打开门,我正要找你。里面的声音说,对不起,无可奉告。又说,送快递的,你不交货我就锁门了。

庄老实摇晃着铁门,大声说,你成天躲在家里做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张小门正要关闭,快递员忙用箱子一顶,塞了进去,说,别耽误我交货,我晚饭还没吃呢。

老头的声音始终挥之不去。陈中中觉得世界突然失去了平衡,生活被无情的外力打破。他有点痛恨自己的软弱,愣在过道里没当即回屋,而是听任他在铁门外喷粪。陈中中一言不发,老头撤走时扔下句你小子等着,我还会来的。更让人心烦的是,第二天陈中中必须得出门,去网站总部开编辑工作季度会,三个月一次,这是他和网站约定的游戏规则,绝不能爽约。这老头说他就住楼下101,自己又不能拴根麻绳从六楼窗户溜下去。

陈中中将泡面搁在墙角,一面墙堆满了泡面箱子,里面都是吃空掉的面盒。全部是进口的泡面品牌,有澳洲的、日本的、韩国的、新加坡的、马来西亚的。他在论坛泡久了,什么国产的苏丹红地沟油三聚氰胺的帖子见得太多。

“一室户”的空间十分紧凑,电脑桌紧挨窗户,旁边有一架落地式望远镜,百无聊赖的时候,他就观察星空或者观察世人。他坐的是一把可以旋转的老板椅,突然疯狂转动椅子,这是他仅有的运动方式,能获得荡秋千和坐木马的颠覆感。转椅占据一个圆周的空间,再往后就是顶着墙壁的一张“小床”。这张床其实是一个长条形的木箱。木箱上堆满了杂色的书籍,大多是会议发的培训教材、政治读物、时政概论之类,仅有的他自己买的书是一套《古希腊神话传说》,上中下三册。早上要睡觉时,先把书搬到转椅上,码起半人高,好像是另一个自己还坐在那里。打开箱盖跳进去在里面锁好箱子,身体下是铺好的被褥,即便睡梦里起了惊涛骇浪,他也能随波逐流,只有美杜莎能够进入他的“诺亚方舟”。

他和美杜莎的世界不容破坏。这房间里的空气、泡面、家具、电器都恪守规则,各安其分。哪怕一丁点细微的改变,都可能导致美杜莎找不到来602室的路,都可能让她露宿陌生人的屋顶,甚至是异国他乡淋满鸟粪和羽毛的屋顶。他无法想象这一极其私密极其隐晦的空间会闯入一个糟老头子。一个糟老头子!

陈中中强迫自己去看帖,每一个帖子都像一个糟老头子让他恶心。陈中中找不到像样的理由去删帖,连句完整的回复都写不出。糟老头子就是波塞冬,必然要拆散他和美杜莎的那个波塞冬。

电脑上的时间抵达零点。他站起身走向望远镜,又好像是望远镜拉扯他的身体过去的。他刚把镜头从厚重的窗帘加棉被条里伸出去,眼前就出现了两个人交叠的一幕。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女的,正在自行车后座上干事。女的两条细腿岔开在旁边的自行车上,老头站在中间,上身穿着类似保安的制服。两个人变成一把人形的三叉戟在晃动。那是在一盏光源微弱的节能灯下的场景,从通风窗望进去的,地点就是楼下的车库。一准就是他,101室的糟老头子!他直起身骂了一句,俯头再去瞧时,两个人都找不见了,灯影下只有一排自行车停靠在那里。

庄老实把小王老婆叫到他的自行车跟前,说你就是在这里赖我不交钱的,还骂我“铁公鸡”。小王老婆脱着裤子说,是的,我赖了你五毛钱,现在还你。庄老实说,还得加上利息。小王老婆说,对的,还加上利息。小王老婆按照庄老实的要求摆好身体,说这自行车摇摇晃晃的,真怕车子会倒掉一片。庄老实说不会的,你看王义武、李素莲、陈昭、冯秋霞他们都稳稳地坐在自己的车子上,笑嘻嘻看我们呢。

小王老婆说,你怎么行了?庄老实喘粗气说,自打当上楼组长,就感觉行了,我要让你好好见识下我的“铁公鸡”。小王老婆又问,怎么又不行了?庄老实闪开身,急忙搂裤子。小王老婆抓了裤子就往回走。庄老实冲上前,扑通一跪,甩自己耳光,嘴里带着哭腔翻来覆去咒着,我不是人,我对不住你,我是畜生。

小王一大早就赶回来干活,清理一地码开的垃圾货色。小王老婆在给他热剩饭,听到小王在招呼,庄老师这么早出门呢。她就把锅铲挖得锅底砰砰响,饭粒都撒到灶台上。庄老实说要去居委会开会呢。等庄老实推车走了,小王对老婆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这庄老实还讲上客气,倒开烟给我抽!

庄老实在居委会查陈中中的资料时,陈中中已到了网站总部大楼的电梯口。他黑早动身,坐第一班地铁到了目的地,就在附近公园里闲逛了一个多小时。他一直没伸手去揿电梯,耐心等着第一拨上班的同事。所有公用设施都被“十八摸”,谁知道有没有艾滋梅毒淋病传染病?

陈中中开完会又去公园里逛,戴着一次性手套、口罩和两玻璃瓶家里的空气,熬到最后一班地铁才搭乘回家。庄老实通过居委会得知了他的工作性质,小曹还交代他应多支持陈中中的工作。庄老实回看家里的视频监控知道陈中中的动向,等到夜里十一点多,庄老实就藏身到六楼的角落里。等陈中中刚打开铁门,庄老实就硬挤进去。

5

庄老实和陈中中僵在过道里。

陈中中说,你这是私闯民宅,在美国的话,打死你也不冤枉。

庄老实乐了,可这里不是美国,你也没有枪。

你再不走,我就报警。

报吧,正愁进不了你的门呢,等警察来了,进去的人更多。

你为什么非要进去看看?

你一个单身汉,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要是喜欢,我家随时欢迎你来。

陈中中哼了下鼻子。庄老实说,你可能不大知道我的厉害。这幢楼你去打听打听,看谁敢惹我!就上个星期,一家租客不肯开门,我就查他租赁税。

租赁税是房东交的好吧,拜托你讲点常识。

反正是要交的。你听我说完,我去警署就用警署的电话呼他,我去居委会就用居委会的电话呼他。他一出门,不管是去玩还是看电影,我的电话总跟踪而至。他还要上班,而我有的是时间。我把他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他却搞不清我的来头。没几天,他就不得不自动搬家了。

你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奉劝你还是回去洗洗睡吧,别耽误我的正事。

你的事我都知道,我不是不支持你,但来的都是客,我们邻里邻居的,你总不会请我吃闭门羹吧?

在我这什么羹都没你份。你昨晚上做的龌龊事,还以为人不知吗?你还是赶紧走吧。

你监视我?

你也配?

他们站得太久,身体重心不停转移轮换,腿都已麻木。庄老实撑不住,就一屁股背靠木门坐了。陈中中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滴漏一般,这糟老头子定要打持久战消耗战,眼看天色蒙蒙亮了,美杜莎即将降临,可他的电脑还没打开,游戏里的密室修炼也不可能完成。他真的愤怒了,他找不到趁手的东西,哪怕是一根棍子,要他用手去碰触糟老头子的身体,不如让他去死,除非他能如美杜莎一样,用目光将糟老头子变成垃圾。除非他能像波塞冬一样,用三叉戟把糟老头震成一堆泡沫。

庄老实好像睡死了。他轻轻拿出钥匙插入锁孔。庄老实的身体好像装了弹簧还装了眼睛,蹦了起来,一把抱住他,简直抱成了一个人。他来不及挣脱,木门裂开了,愤怒的海水灌满了通道,顷刻冻成一块坚冰。他心里滑过一声呼唤,美杜莎。

6

602室住进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忙着搬家具上楼,布置房间,十分客气地招呼探出头来打望的邻居们有空来串门。邻居们都口里说着好,脸上却讳莫如深地笑。年轻的夫妻沉浸在搬家的喜悦里,打扫出不要的旧家具都送给了小王老婆,包括一尊脏兮兮的瓷偶,雕的什么有些看不分明,一老一少两个男的不知是在肉搏还是在拥抱。小王老婆将旧家具转手卖了,那尊瓷偶就被她掼碎在垃圾桶里。

据说,陈中中和庄老实都只是官方新闻里的化名,发生在602室的事件是由一场邻里纠纷引起的。陈某某和庄某某发生口角,陈某某一怒之下酿成了血案云云,语焉不详。但据小区棋牌室的传言,说是陈某某用收集的上千把泡面用的塑料餐叉,把庄某某叉成了肉末末粉子,盛满五百碗泡面盒子,用纸箱装了,封上胶带,靠墙码着。这种坊传太过于离谱,任谁也不信。但时下的确有老婆挖了负心老公的心脏煮了吃的,又似乎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那对年轻夫妻住了一段时间,听了些蜚语,感觉不对劲,夜里也睡不落觉,就找小王老婆打听原委。小王老婆边擂姜泡茶边说,我正要去告诉你们呢,别听那些人瞎掰乎。你听的什么血案,发生在小区旁边的小旅馆的602房间。那个姓庄的老头住101室没错,儿子媳妇不赡养他,经常连五毛钱的自行车寄存费都交不起。后来,他不知从哪个垃圾堆里捡了一身制服,就穿在身上到处说自己是联合国派来的维和干部,犯了失心疯,走丢了也没人管就报了失踪。你们住的602室,之前住的那个姓陈,是不爱和人说话,但看上去也不像脑子有毛病的人,不要的书啊报纸啊纸箱啊,也都送给我。据说他是因为打什么游戏出了名,去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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