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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里求真,在思想中问道
——晴朗李寒诗歌论

2015-11-14

新文学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现实内心诗人

◆ 刘 波

在生活里求真,在思想中问道

——晴朗李寒诗歌论

◆ 刘 波

晴朗李寒是一个富有常识感的诗人。他没有像一些玄学诗人那样热衷于“奇想”,立志要走向技艺的高处;他也无意于做一个口语诗人,毕竟,他在俄罗斯诗歌中吸取并传承到了普希金式的庄严与自由精神。很多人诗歌里那种实与虚、现实与浪漫、轻和重的张力,并没有在李寒的写作中构成我们希望看到的和谐,它们就那么硬生生地挺立着,突兀,实在,但不乏真诚,厚重。

其实,在晴朗李寒内心中有着极其柔和的一面,有时候,现实的疼痛皆化为了诗的倾诉,那种内敛的发声,是诗人对自然和生活怀有的一份感恩。我一直认为晴朗李寒是那种很纯粹的诗人,这个纯粹,不是说他写“纯诗”,在语言游戏和玄学幻想中寻找诗之真谛。他的诗之纯,是相对于其人的单纯而言,直抒胸臆,直言是非,在面对世间温暖时也不吝亮出自己的美好期待。“我的生活是单一的,单纯的,每天按部就班,所以在我的诗中看不到复杂多变、电闪雷鸣、黄钟大吕的东西,因为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平凡、平静、平常。我活动的范围有限,但我感觉自己的内心世界并不比别人狭小,我的所有感觉都保持了原初的敏锐。一天一天,路过那些相同的事物,看着那些面孔相似的路人,做着几乎大同小异的事情,我唯一的乐趣,便是在这些事物中发现小小的不同,找出细微的差别。”在这样的日常状态下,诗人似乎也只能写小诗,但“写小诗让人发愁”(朵渔诗)。然而,多数诗人一辈子都可能在写“小诗”,为小花小草而写,为一人一事而写,如果能真正将自己摆进去,那也是入心之作,当可获得他人的共鸣。

我很理解写“小诗”的人,只有在这种日常里,他或许才能发掘出被我们所忽略掉的真相,那是生活的背面,一片喧嚣之后的空寂。晴朗李寒更钟情于日常,他的感慨皆源于那些鲜活的人生细节,而非天马行空的想象。因此,我们从他的诗里感受不到晦涩,就如同我们自己正在经历,那感同身受是一种在现场的事实和逻辑,直抵人的内心。在什么样的现实面前,诗人会以他的直觉冲撞或安抚那些流动的人生经验?不是说全面了解自我和时代后,就能在诗歌里找到其抒情的支点,有时,看起来很明晰的经验,在诗里也可能是模糊之美。相对于那些惯用隐喻的诗人来说,晴朗李寒走的是直言其心的路径,他不写历史,但下笔总有历史感,他也不完全沉于现实,但处处显出现实感。这种现实感,在前些年的作品中体现为自然之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更重人世的内在丰盈。“公园在午后静下来。/没有光,没有阴影,只有/凝成一片的暗。/在偌大的都市,它像潜藏在角落的/一只神秘的盒子,/一枚小巧的消声器,/让喧闹的尘埃在这里/突然落定。//神像是美的,/他们安详,肃静,/陷入时光交错的冥想。/廊柱是美的,冬青和黄杨/是美的,飞檐和竹栅也是美的。/它们把大美,分割成/可以慢慢品味的点点滴滴。”(《深冬在石门公园》)诗人是在写一种冬天安静的美,这多像一幅静物画,我们是在画之内,还是画之外?画中无人,但此为人性之诗。晴朗李寒在这方面的书写,是真诚的,他诉诸美的综合,是欲让诗中的生活有血肉,让生活中处处见诗意。

晴朗李寒的日常性,虽然源自世俗,但绝不俗气,他总能在生活的不经意间抓住那些打动人心的细节,让它们构成一种彻底的文学性。那么多诗歌创造的真实,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心中所想,全在于笔端文字的一张一弛之间,“这些年来,我一直偏执于把诗歌/当作琐碎的日记来写”(《我喜欢……》)。日记所见证的是一种生活的常态,诗人是要重塑这种常态生活,还是要在更高的精神上改造这种生活?我觉得都不是,他可能更想留住这种人生瞬间,记录它,转化它,让其成为自己人生路上的一道风景。这些风景相对来说是温暖的,虽然不乏肉中带刺,但总体上来说,那些向内的诗歌更偏于亮色,它们可以照着诗人向生活寻求尘世的安慰。

当一位寡言者在这个时代用文字剪辑他内心的风景时,诗于他可能就是唯一自由的屏障,可进可出,可升可降,这没有边界的发声,只与内心相连。有时甚至无关技艺,他不仅寻求的是语言的冒险,更是灵魂的冒险。多数时候,晴朗李寒并不隐藏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沉默,可在诗中他敞开了自己,同时也释放了自己。那么多诗,都是“给小芹”、“给晴晴”、“给小芹和晴晴”、“给妻儿”……这里面有诗人全部的信任和幸福,也有他通过文字所建立起来的亲切与诗的景观。那些亲情之诗不是表演,它充分指向自己所熟悉的“他者”,诗人并非要刻意写那些献诗,只是情到浓处,这种方式就是一种必然。晴朗李寒时时记挂在心的,正是他亲近的人,她们构成了其内心的另一道风景,这要比自然景色更具某种美的高度。“有点乱的家多好:女儿感冒稍愈,/伏在桌上,精心描画一张/新春的贺卡。而我,/则在擦拭地板上的尘埃,/‘哦,我们何曾不是微尘,/这种温柔的对抗,将持续一生’。//我爱安静生长的事物:那些花草浇过了水,自由舒展。/一夜间,朱顶红的蓓蕾/又蹿高了不少。//我想着我的妻子,她是/那些早起行人中的一个。/直到中午,她才会拖着疲惫的身子归来。/手里拎着几样小菜,/带回更多的,是人世浓浓的雪意。”(《雪意》)与公园的安静之美相比,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之美,符合内心真实的人世感慨,或已无限接近一场灵魂言说。诗人没有写什么轰轰烈烈的人生,也不追求跌宕起伏的传奇感,就是在这样的时空转换中将自己摆进了生活,放进了诗歌。

时代足够强大,现实也异常坚硬,我们要以血肉之躯碰撞那强大和坚硬,即便不是两败俱伤,也可能遭遇一场自我内心的审判。晴朗李寒写出了自然之美,也留住了人性的真,他是将现实之硬,逐渐转化成了诗歌之软,文字和亲情的融合,就是软化我们心灵的途径。当内心的道德律在这个时代重建时,我们如何在诗里消化爱与痛苦?又如何咀嚼那现实的黑暗和戾气?有时这些是矛盾的,它们直接构成了我们内心的冲突,可除了抱怨和批判,到头来还是要“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要达至平衡,又何其艰难。尽管困惑多多,困难重重,但诗人还是试图开启自己内心的闸门,以此获得交流的通道。“我们的爱,肯定没错。/看看七岁的女儿,飞来跳去,顺风而长,/这是我的血,你的肉,/是我们的爱/相加后,最正确的答案。”(《多点情,多点色——给我们的纪念日》)这是一种自我安慰吗?但这分明又是客观现实,诗人或许就是要在这使命感呈现中找到自我存在的价值。

即便他获得的是一种诗歌艺术的未完成性,但面对自身命运的不可抗拒时,他并没有完全服从,他仍然在审视、申辩,为自己,为他人,为某种公义和真相。从这方面来说,晴朗李寒的诗歌在力量上追求的是一种思想性,他甚至没有在意诗的戏剧性,或者说他将戏剧性内化成了语言对权力的穿透和超越。安静之诗可能暗流涌动,而温暖之诗也可能风暴不断,诗人在此并没有寻求解脱,相反,他愿意去穷尽尘世的罪与恶,让生活变得清晰,同时也让诗写更加透明。

或许是受俄罗斯诗歌影响,晴朗李寒写作中的那种浪漫情怀极其浓郁,有时甚至浓得化不开,那些直白的狂野之爱,不乏一种原始力量。同样,在那些刚烈的白银时代诗人影响下,他的诗性与正义感又恰如其分地统一在自己身上,这些是明显可见的,持续性地获得现实的回应。虽然他的言词间有着凛冽的异域性,但我觉得他还是在对话,而不是对抗。诗人在现实层面切入,通向的却是一种思想的深度,尤其是他不妥协的姿态,更是俄罗斯诗人的风骨为他赋予了一种沉重,在内心的觉悟里隐藏着深深的悲悯。这种情怀与晴朗李寒所钟情的日常性也不无关系,他的诗是及物的,入心的。当他取消了凌空蹈虚的花哨,剩下的可能就是浮华之后孤独者的“天问”;他与这个时代的相处,是在物质与精神两个维度上强调天道人心,他不过分迎合于这个时代,而是与它保持距离,以便更清楚地认知它的美与丑、善和恶。

曾在俄罗斯生活过的晴朗李寒,身上总是流露出抒情的气质,它可能不是高贵,也非要拒人千里之外,而是一种韧性和风度。他表面很温和,但内心有风暴。这风暴针对的不是哪一个人,而是某种意识形态的庞然大物,它可以是体制,也可以是现象,还可以是一场心灵的灾难。“诗培养了内心的敏感,以致不再能够忍受粗暴的现实。”确实,这个时代貌似优雅,其实是有着太多的粗暴。诗人或许没有刻意去搜寻这种粗暴,但他每天所遭遇的现实,无不被那隐隐的挣扎感所包围,被无休止的追问所困惑。“那位一大早就锯倒一棵小树的,/是什么人?/那午夜大排挡醉酒后大哭大叫摔碎瓶子的,/是什么人?/那暴风雨来临前,为你送来雨伞的,/又是什么人?//一些话,注定要烂在肚子里,/而另一些话,注定要/刻进大脑的沟回。”(《生活》)这个残缺的世界,需要诗人批判的声音,同时它也有值得赞美的细节,可诗人有他的自我律令:“从今以后,我耻于赞美。/从今以后,/我每写一个字,都要忍住/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春天的死亡通知书》)这种“耻于赞美”,并不代表诗人否定了所身处的时代,只是他在立足于真相的书写中,要服从自己的内心,“旧世界翻弄着新风景,大时代中/我总有些小悲情”(《末日无期》)。我相信这种悲情是很多良知者共同的感受,作为大时代里渺小的个体,我们何以让自己的文字获得信任感?我们又如何说服那么多复杂的心灵?似很难达成统一有效的共识,但诗人始终没有放弃,他本着良心在写每一个或现实或浪漫的句子。

晴朗李寒诗中有非常现实的一面,那是他将生活的真实搬到了诗中;而他又有很浪漫的一面,这浪漫源于俄罗斯诗歌精神对他的馈赠。现实与浪漫在其诗中的融合,不是真理在握,它恰恰是在撕裂与闭合之间摇摆,但终究没有破碎。那些愤怒的声音,有冲决一切的爆发力,但最后还是收回来了,它们或依赖于某种倔强的心理,或消失在一声叹息中。“我厌倦面对大是大非时,公众的失语,冷漠。我憎恶暴力压制下的逆来顺受。我不想麻木,不愿意随波逐流。我爱清醒的痛苦!”他将现实的愤怒转化成了诗中的愤怒,不像很多哗众取宠的诗人一样是为了吸引眼球,为了博取理解而表演,他所有的批判,皆基于“前方的美好”。当个体遭遇真相之后,那种愤怒是身不由己的,它源于真切的内心体验;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掩饰历史的“罪恶与耻辱”,同样也不愿遮蔽现实的残酷和疼痛。有时,调整心境只是一个借口,有良知的清醒之人面对那残酷的现实,他不可能视而不见,他必须言说,为不公不义找到真正从内心解决的出口——“中年了,越来越体味到/说出真话的畅快,/谎言的可耻。是的,/活着,但不能违心地苟活!”(《幸存者——有所悟》)很多与晴朗李寒同龄的诗人都面临着中年之困,虽然俗言有四十不惑之说,但他却处处流露出活着的困惑和疑难。而时时依循着良心,这才是活着的根本,也可能是其诗歌的意义和价值。

晴朗李寒的愤怒和批判,其实与他的困惑息息相关。我们很难说他在生活中没有分裂之感,但这种分裂的程度也只有诗人自己最清楚,他的愤怒又何尝不是一种探索?“诗歌对这个粗暴的世界能够说什么呢?把暗地里发生的一切不幸讲出来与在大街上见义勇为一样重要。不叙述某一件事情,而是讲述某些事态得以发生的不公开的相关性,与当事人的哭诉同样重要。”这似乎暗指了诗歌的一种隐喻表达,相对于粗暴的现实,而造成此现实的原因或许更有探究的必要,诗歌有时恰恰能契合这种隐喻的气质。对于晴朗李寒来说,愤怒带着一定的激进色彩,但他肯定不是那类表演性的诗人,更非特立独行的异类,他只是选择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可这种直白其心的愤怒之言,一方面让他的诗获得了及物性和思想深入的可能,而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这种直言消解了必要的诗意。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愤怒出诗人,但愤怒时写的诗往往失于直白干涩。我的诗强说理的成分很明显,这是应该警惕的。总是无法做到不动声色。知道要内敛,要克制,要能四两拨千斤,但真是功力达不到。隔着的不是一层纸,而是厚厚的玻璃。感觉离事物,离目的很近了,但其实要抵达它,必须击破玻璃,需要很大的力道。”诗人发现了自己所面临的写作困境,可又如何来避免再次陷入困境?这貌似简单的问题,也有其复杂性:直白说理可能与诗人的气质和性格有关,内敛节制是需要把握度的,而这个度更像是一种神秘的指示,它全在于美学感觉,在于诗意诉求的可能。

然而,这个问题如果上升到一个高度,即诗人怎样来达到自己的境界,它是道义伦理的,也是审美意识的。面对黑暗的现实,我们是说还是不说?这都不是愤怒所能解决的,它必须依凭某种语言的秘密。“诗人是该言说还是沉默,语言能否满足他的要求,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我相信斯坦纳的这一诗歌终极之问,能从一定程度上廓清某些问题。这是需要诗人退后一步来设想的,与现实短兵相接,有时不可避免,但是转换现实的经验,直接关乎诗人在何种意义上将言说表达得更智性,更具诗的张力。

对于一个有良知的诗人来说,愤怒成了他的日常功课,甚至成了他的某种精神自觉。但愤怒的目的,并不是完全为了抱怨和批判,那“前方的光明”才是诗的终极。然而,我们又如何能顺利抵达通向光明的途中?这往往可能是一场悬而未决的悲剧。就像里尔克所言,没有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可谁又能时刻保持“挺住”的姿态,总有松懈下来的一刻,那时又该怎么办?诗人在愤怒中的自嘲,可短暂地消解现实带来的疼痛,更多时候他面对的是焦虑、惶恐与深深的不安全感。排解的渠道虽不少,但到头来总感觉是一场人生的失败。在此,失败不完全是世俗意义上的命运波折,甚至都不是物质的匮乏,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无着落和无根基。虽然晴朗李寒时有人生虚无之感,但他并没有丧失反省和追问的力度,特别是在诗中,这种审视更表明了“失败的价值”。

我在太多清醒诗人的作品中看到了迷惘,这难道就是失败者的惯常体现吗?精神上的强大,在诗歌中也难言成功,无论我们将努力的高度定在怎样的水准上,总有生活中的未知让我们节节败退。“我是谁?我在做什么?/那被人强加的,也配叫做:我的生活!/那被人预设的,也配叫做:我的人生?//哦,我这一生,所能肩负的/是一个悲哀的使命,我只是作为一个失败者,/成为他人的笑柄。”(《稻草人》)诗人以稻草人自况,并不是无来由的,这种“空心”甚至就是他的自况,被动的人生好像注定了就是一出悲情之戏,可这卑微里,又有多少人能够理解我们每一个人永恒的局限性?“我徒然地活在世间,/有什么用?”(《我徒然地活在世间》)诗人时有如此终极之问,确实难以找到答案,这深深的失败感,可能就是因为我们无可替代的局限性所致。悲剧生活与人类的原罪有关,而那些潜在的痛苦与死亡,又是我们逃脱不了的结局。不管是表达还是沉默,都是在为命定的悲剧作注脚,那么,生活与写作的必要性何在?

卡夫卡所言的失败,是一种羞涩之辞,其实显出了他内心的强大,他从更高的精神上抵达了文学的内部。所以,本雅明称,卡夫卡这个形象的“纯粹性和美来自一种失败”。失败也是一种美学,这或许就是“失败之诗”的价值。诗人从“向死而生”的角度悟出了生活悲剧性通往一种大道的可能,这样,他就激活了“失败”的价值,破碎和残缺的人生,同样值得记录和保存,它们是人生的参照,也是诗歌获得存在感和理想主义色彩的力量。有时,晴朗李寒自称是“一个失败的文字匠”(《琐碎而絮叨的生活之诗——给小芹》);有时,又将自己批驳得体无完肤,“我至今一事无成,/自私,虚荣,沉迷于文字游戏”(《狮子》);更多时候,他像对待一个陌生人那样,无情地剖析自己:“我必须发动一场革命,/我必须一次一次地杀死自己,必须/再三地把自己推向生活的边缘,/必须时时面临绝境,/才能让心灵不再麻木不仁,/我必须在心中不断地呼唤/自己的名字,我才能明白/日渐沉重的躯壳,/还在爱着这个冷酷的世界。/我要用闪电的剃刀剔除体内的/罪恶和虚伪,贪婪和怯懦,/我要使自己/最后一次无法复活时/死得干干净净。”(《体内的闪电》)他从自己身上找到了什么价值?体内的闪电,就是如梦呓般的只言片语,尖锐,沉重,且有着不可复制的疼痛感。这样的精神挣扎,是在身体内部发生的,它恰如其分地和人生矛盾构成了张力。

前几年,晴朗李寒丢了工作,他没有选择妥协,而是干脆与体制一刀两断。这种决绝的自断退路的行为,更像是破釜沉舟的背水一战。此时,人往往可能变得大义凛然,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悲壮感,晴朗李寒没有那样矫情,敏感的诗人选择了简化生活。我们看他如何反思自己:“活了四十年,我才知道:/善良,是脆弱的,/美也是。”这是多么残酷的真相!诗人太清醒了,他无力糊涂:“写了二十多年,我才明白:/文字,是无力的,/纸也是。”(《春寒》)在如此认知下,我们的人生该是多么失败,但诗人没有被生活完全抛弃,相反,他还从中找到了失败的慰藉。“失败迫使我们骤然清醒。一事无成又洞察世情的人不再相信任何事,世界在他愤愤然的眼里变得通明透亮。失败的人通晓一切,哪怕他是个文盲。”这一言说非常契合晴朗李寒的遭遇和心境。失败不仅是人性的政治,或许也是清醒的诗人打开纯粹艺术之门的钥匙。人一旦没有成功的强烈欲求了,生活的视镜可能会是一片海阔天空,孤独的领受这时也变得具有轮回感和使命感。

现在看来,晴朗李寒的很多“失败之诗”都像是寓言,如同咒语,只有诗人能解其中意味,而对不深入者,很难把握住那份无名的期待。面对密约或者暗号,他并未以隐喻的形式来遮掩内部真相。“我知道,即便有成千上万朵葵花愤怒地绽放/也不足以/照亮眼前这灰暗的生活。”(《阴霾中的向日葵……》)直白其心,是晴朗李寒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他不吐不快,情绪顺着言辞发泄,可诗意被激情与愤怒所淹没,那种愤怒里有一种光明的东西,不是晦暗低沉的声音在远方诉说,坦率,真诚,不拐弯抹角,不闪烁其词,即便是失败了,也虽败犹荣。“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一切疑惑皆源于时代内在的黑暗,但他的心并不黑暗,他甚至能将自己的身体交出来,这种亮相的姿态,其实是另一种身体剥夺。他让自己无处藏身,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来接受天地与良知的残酷拷问。

可能很多人的印象是,晴朗李寒的愤怒源于失败,但唯有写给妻女的文字,显出了切近自我的温情,这些私密的言说,诗人愿意公开它们,以寻求和时代之罪在某种精神上的平衡。或许我的理解曲解了李寒写这类诗的初衷,甚至是南辕北辙。它们分属于一个人身上的两极。但这两极无法汇合;如果没有产生交集的可能,我们又能从这样的分裂里获得何种写作的安慰?“一首诗的成败作者应该是清楚的,但时常感到回天无力,只能在下一首作品中去弥补,去改进。诗歌写作就是如此吧?写诗也如逆水行舟,你这一首写成功了,不见得下一首也能成功。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激起了我的创作激情,让我一步步地去探索,一点点去完善,让我从内容到形式、技艺上,努力去接近那些优秀的作品。”这一言说与其说诗人针对的是自己,不如说是针对所有有志于写好诗的人。愤怒之诗,失败之诗,批判之诗,都不是要停留在一个消解的原点上,而是要走出来,不愧对失败。因为,他不是要完成对抗,而是要跟这个残缺的世界达成最终的和解。

我们见到了太多伪装的诗人,他们无法写出内心的真相,分裂感在其身上被掩饰得很好,但这样的诗是缺少灵魂之真的。有时,黑暗之诗并不会比光明之诗更让我们感到无力,可能那些写光明之诗的人,恰恰有一颗阴暗之心。这并非要为愤怒和失败开脱,毕竟,真诚对于诗歌是最重要的,它才是打动人心的前提,“我心,/一生居于黑暗,/却不黑”(《我心》),他给自己树立起了一根标杆,这一自我定位,所昭示出的是一种生活的信念。晴朗李寒绝少去写格言警句,他可能没有多少能被我们瞬间记住的句子,但他的诗歌在整体上的精彩,直指为我们所接受的更宽广的人生经验。

他从不游离于时代和社会去隔空喊话,他和自己的对抗,也是在两难之境里去承受,去担负。诗人既介入当下时代,也充分介入自我:“我是谁?/一个卑微的人,一个庸俗的人,/懒虫,胆小鬼。/怕离别,怕失败,怕空虚,/怕思考生活的意义。/怕孤独,/怕一个人面对自己。/怕失眠,怕对着镜子问:/‘你往何处去?’”(《我是谁?或忏悔录》)诗歌还是要回到自身,这是它的归宿,就在这中间,诗人充当了词语和意义之间的中介。这样的忏悔者形象,拥有一个足够丰富的内心,但他也有自己的脆弱、曲折、短板和缺憾,当这些都汇入诗歌的洪流时,一种悲凉感袭来:“激情之血渐渐退潮,/焦虑没有必要,绝望也是。/只是愤怒得还不够,/反对得还不够。//蝉声中多了紧迫。/蚊子在寻觅最后一口血。/眺望明天,徒自带来伤感。//秋天近了,革命还远,/四十岁的人,无法拒绝中年。”(《敌意之诗》)不管是向内还是向外,生活和诗歌的敌人,最后还是诗人自己。随着岁月流逝,诗人越来越坚定了自己的立场,中间可能不乏短期或长久的困惑,但人生大方向已决定了其写作的思想内涵。诗歌这项灵魂的事业,几乎就是支撑晴朗李寒精神生活的重要基石,他的自我剖析虽也是心灵释放,可主导生活的,永远只能是自己。

晴朗李寒的诗歌,至目前来看,很大程度是公民意义上的诗歌。无论他以抒情或叙事的方式演绎出怎样的复杂性,他就是在启蒙,一方面启蒙自己,另一方面,启蒙更多的读者。他如何在创造的途中试图靠近与诗对话的另一个自己?也就是说,让自己感动是其写作的原则,既通自我,也向他者。“我觉得诗歌是直通心灵的,在人与人之间,它是直线,最短,直达,直抵你的痛处或痒处,可以深入人们的肉体和灵魂。诗歌必须真实,描摹事物,表达情感,用跳跃、简洁的语言,传达出对事对物迷醉那一时刻的感觉,非语言高手不能为之。”这是一条让很多诗人心向往之的路径,属于理想主义的产物。然而,这并非可遇不可求的精神维度,诗人在此推进了诗歌获得现实回应的进程,且见证了愤怒之诗、黑暗之诗与失败之诗通向爱的可能。

注释:

①晴朗李寒:《在不断地敲打和雕琢中,感受文字与生活之美》,《绿风》2012年第2期。

②耿占春:《沙上的卜辞》,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8页。

③晴朗李寒:《首届“中国赤子诗人奖”答谢词》,中国防灾网,http://czsrj.cibeicn.com/content/?126.html,2015年5月8日。

④耿占春:《沙上的卜辞》,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30页。

⑤晴朗李寒:《首届“中国赤子诗人奖”答谢词》,中国防灾网,http://czsrj.cibeicn.com/content/?126.html,2015年5月8日。

⑥[美]乔治·斯坦纳著,李小均译:《沉默与诗人》,《语言与沉默: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64页。

⑦[德]本雅明著,张旭东译:《论卡夫卡》,《启迪——本雅明文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55页。

⑧[法]E.M.齐奥朗著,沙湄译:《眼泪与圣徒》,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174页。

⑨晴朗李寒、邹建军:《想当大师,先得有“大诗”——晴朗李寒访谈录》,《中国诗歌》2011年第7期。

⑩晴朗李寒:《我的生活我的诗歌》,《中国诗歌》2010年第3期。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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