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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安处是吾乡
———刘醒龙散文创作论

2015-11-14张雪原贺仲明

新文学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乡土散文故乡

◆ 张雪原 贺仲明

此心安处是吾乡

———刘醒龙散文创作论

◆ 张雪原 贺仲明

刘醒龙是著名的小说家,创作了《凤凰琴》、《圣天门口》、《天行者》等影响深远的作品。在辛勤的小说创作之余,刘醒龙也偶尔进行散文创作。自1997年7月写下《高山仰止》开始,十几年间,他先后出版了散文集《女儿是父亲前世栽下的玫瑰》、《寂寞如重金属》、《人是一种易碎品》,以及长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虽然刘醒龙不是专门的散文家,但其散文创作颇具高度和特色,更能从一个侧面展示其复杂的精神世界。

刘醒龙的散文创作并不集中。除长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是刘醒龙历时三年专心作文外,其他散文多是随意为文,因叙事、描写、议论、抒情等需要而作散文。但在刘醒龙的散文深处,贯穿着根本性的思想底蕴,那就是对“乡”的牵挂和寻觅。用一句苏轼的诗句来形容,就是“此心安处是吾乡”。

“乡”是一个永恒的书写母题,在刘醒龙这里,他的还乡颇有独特的意味。刘醒龙曾经说过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我的身份一直十分可疑。而我亦更相信自己生来漂泊无定,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故乡和故土……我就有了这个问题的最终答案:除了将心灵作为老家,我实在别无选择”。他又说:“其实我已经流浪得太久了,只是从前自己不知道。当我有朝一日开始明白过来时,当我突然发现自己的灵魂一直无处安放时,我的精神几乎崩溃了。”经历背井离乡的彷徨后,现实意义上的还乡依旧含有一种“不在家感”的痛苦。这种“不在家感”源于刘醒龙是站在乡村门槛上的离乡人,向门内看,他努力地介入客观的乡土世界,用深邃的情感温柔地回望。同时他终究漂泊在外,对乡土带有难以避免的距离,企图以寻找乡关何处建立一个与心灵互融的对话关系。刘醒龙是一个流浪者,有着浓浓的乡愁,他不局限于怀念一片土地,而且还追寻和建构精神上的家园,这个“乡”就具有了多层内涵:从浅层次看,“乡”的概念泛化成具象的家庭、故乡和自然山水(核心是乡土),从中挖掘的深层内涵是指心灵家园。

刘醒龙围绕家庭主题写了一些亲情散文,这是其散文中最为出彩的部分。其中既有从儿子角度写父亲、母亲和岳父,叙父子、母子之情,如《抱着父亲回故乡》、《母亲》、《果园里的老爸头》等,更多的是以父亲角度写天真无邪的女儿,述父女情深,如《大人们真不好玩》、《女儿是父亲前世栽下的玫瑰》、《我家的地震》、《与五岁的女人共进晚餐》等。他擅长以细腻的笔触描写生活画面,写生活片段、生活场景,长于“一粒沙里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亲人的音容笑貌跃然纸上,用真情打动人,善于在最习焉不察的地方发现爱的光辉,诠释了家是温馨港湾的意蕴。

刘醒龙还写了部分怀念故乡的散文,这些作品密切联系着他的生活经历。刘醒龙生于湖北省黄冈市团风县,其后随父亲工作的调动走进大别山,定居英山县,人近中年才离开县城进入都市。出生地的文化熏陶和风物映像深深地附着在思维结构和情感特征中,随着命运转徙而对异地文化的接受则是重要的延续,所以刘醒龙在一篇采访中说道:“我的灵魂与血肉是团风给的,而思想与智慧是在英山丰富的。”离开团风县就已让刘醒龙成为离乡人,离开大别山更成为离乡人难解的情结,双重的乡愁情感在散文中以对故乡的怀恋体现出来。《钢构的故乡》写团风的过去与现在,《与欲望无关》写令人念念不忘家乡的豆渣,《白如胜利》、《高山仰止》、《灿烂天堂》写居住过的大别山区的胜利镇、天堂寨,长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回忆童年时期的乡村生活。

刘醒龙还写了大量游记散文。他游历了许多城市和乡村,乡土的山川河流是其情感的象征,凝聚了他对乡土的观察、认识与独特感悟,表达了其美学理想——对自然美的推崇,这是他获取精神资源的途径。“行旅的过程就是一个观看的过程,景观文化想象的形象正是依托于观看行为之上的,‘观看’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行旅体验和文化想象的内质,最常见的即是以我观物。”刘醒龙的“我”是土生土长的“我”,以农村人的眼光游历,一旦进入自然之中,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深厚情感便溢于言表。并且他注重在游赏过程中的文学体验,不仅写自然、写见闻,而且写历史、写意识,或睹物思往,或触景生情,在描写自然风景中完成了自我思想的建构。作者游九寨沟,在冬季体验它的极致仙境(《九寨重重》);游丽江,在酒吧听丑钢的歌,触景写下《在母亲心里流浪》;去昆明,品普洱茶,回忆少年时的茶香,将普洱茶饮成一场久违的乡村宿醉(《在记忆中生长的茶》);游三峡,在三峡的雄伟气魄中体悟到《真理三峡》,而后故地重游,在唯一尚存的九畹溪的遗憾中感喟《人性的山水》,踏在三峡的山路上,透过《一滴水有多苦》看山民缺水而备尝艰辛。他把属于自然标志的景物融为人文精神的一部分,善于在看似浅近的物事中发现深刻的道理,纵意而谈,旨在思辨,在山水中追寻生命的意义,构成了其游记散文的意义世界。

刘醒龙散文内容涉及多个方面,但在它们的背后,有着基本一致的内在灵魂,那就是对故乡的怀念和再度探寻。其感悟亲情、回忆故乡、游历山水,就是要寻找心灵的家园。沉浸在家庭、故乡和山水中,作者心灵得到慰藉,而在寻乡的过程中,他又进一步表达了对生活的理解和感悟,探求灵魂的诗意栖息。这是一种现实关怀和终极关怀的复杂交织,也体现了刘醒龙对“乡”的丰富理解。

现实关怀是其最基本的内涵。它首先表现在对日常生活的关怀上。作为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刘醒龙的视线集中在家庭之中。他以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眼光欣赏日常生活,从身边的点滴见闻出发讲求人生的意义和情爱的真谛。中年得女的欣喜,带给刘醒龙新的创作动力。他说:“自从有了女儿,我越来越觉得,身为男人,其情感中最伟大、最动人的不是对女性的爱,而是对女儿的爱。”这类叙事散文时而议论时而抒情,以小见大,传达出对亲情的感悟和对人生的深切体会。《与五岁的女人共进晚餐》中,女儿提出“人到底是不是用泥土造的”的问题,作者的回答是“人是由猴子变成的,又想出宗教的办法来惩罚做坏事的人”,因为他深谙“重要的是教育女儿去体会和感受的方法,而决非是对与错的结论”。刘醒龙以这份质朴、平实又伟大的爱为笔,悉心呵护女儿的成长,追求女儿精神的富足。在这个浮躁的时代,以爱和亲情净化心灵,温暖人心,这就是家成为刘醒龙散文中温馨之乡的原因。

作为一位生于乡土、长于乡土的社会人,刘醒龙还书写了深厚的乡土关怀,特别是情感上的认同。刘醒龙的乡土关怀从城乡冲突入手,关注农村的事实形态和意识形态,融合了文化批评与诗意审美,使他的散文苦涩与沉重并存。与有的作家所持的“城乡二元对立”的立场不同,刘醒龙在城乡互动中理性地探讨城乡关系:城市与乡村互为镜像。一方面,他坦诚地承认“城市是乡村毕生的梦乡”,城市是乡村人的欲望,正像瞎子三福偷电车车票表达对城市的向往(《地理属于情感》),乡村迈向现代文明是历史的选择与必然。在这一前提上,城市成了“被男人宠爱着的女人”,而正是因为有了乡村的依靠与支持,城市才具有了发展的动力。另一方面,城市以冷漠对待乡村母亲,乡村生活的苦涩艰难不被重视,并且乡村越来越被当成俗物受到歧视,显示了乡村的孤独无助。刘醒龙为乡村正名,他说“我最不能接受的观点是说,乡村愚昧无知,对现代文明有着天然的拒绝心理”,他认为乡村现实之所以越来越凋敝,责任在于现代文明既对乡村实施掠夺,又以高姿态拒绝乡村对现代文明的渴求。

刘醒龙在寻“乡”的过程中,还表达了乡村的疼痛,体现了对生存苦难的深切关怀。他以饱含真诚与疼痛的赤子之心体察乡村,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层面上,展示了农民艰难活着的生存境遇和现实命运。《一滴水有多深》用大量篇幅揭开农村的累累伤疤,将乡村的疼痛曝光于大地之上。《像诗一样疼痛》、《寂寞如重金属》、《意识形态的煤》三篇散文,从物质层面讲述乡村的贫穷现状。农村在漫漫历史长河中一直备受轻视,漫山遍野灿烂的油菜花到头来化作一首《一碗油盐饭》,苦涩的诗,一如农村的命运,“作为自然,乡村像诗一样美丽。作为人生,乡村像诗一样痛苦”。农民为了养家糊口去矿山挖煤,天崩地裂的矿难牺牲也阻挡不了他们的步伐,“那些愈演愈烈的矿难,绝对不是普通意思上的安全意识与安全技术方面的问题。唯有看清生命如何在幽深的矿井里挣扎,感受到人性如何在金钱的血腥中摸索,我们才有可能清楚明白,煤矿之难,根源在于乡村有难”。《在记忆在成长》从精神层面剖析乡村的艰难脚步。记忆中爷爷对林家大垸质朴的情感,大水井建筑起的人文堡垒,彰显着高贵乡村的中坚力量,但土改后的乡村人人都成为眼前利益的投机者。正如作者所言,“在我的写作中乡土早就是激情的所在,它已成为一种生命存在于我的写作中。乡土的未来就是我的未来,乡土的未来也是我们时代的未来”,刘醒龙站在现实与历史的交汇点上,关注当下农村的步履维艰,透视历史进程中的农村问题,表达了对现实的深切忧患。

除了现实关怀,刘醒龙还深入细微的内心世界,追问人的终极关怀,寻找生存的本源。海德格尔将著名诗人荷尔德林的诗句“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于这块大地之上”予以深刻的哲学诠释,他基于现代人无家可归的生存状态,提出“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乡成为亲近本源的接近”,人离开故乡,是远离了生命的本质,违背了本性。通过诗和思,为寻求终极觉悟的现代人提供精神返乡和安妥灵魂的路径,实现理想与现实诗意的统一。在这个以浮躁迷惘命名的时代,刘醒龙以直面社会的责任感和生活激情寻找诗意栖居的答案。刘醒龙说:“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必须以笔为家,面对着遍地流浪的世界,用自己的良知良心去营造那笔尖大小的精神家园,为那一个个无家可归的灵魂开拓出一片栖息地,提供一双安抚的手。”

在散文中,刘醒龙孜孜以求于构建精神家园。在《一滴水有多深》第一章中,他提出“在人生的旅途上忘乎所以地走了又走,最终也不会像一滴自天而降的雨水,化入江湖不见毫发,那是因为灵魂总是系着我们的痕迹之根”,并明确表示:“乡土是灵魂的栖息地,失去乡土,我等将是精神分裂之人。”刘醒龙所建构出来的乡村形象,除了少部分审视落后以拷问世人,大部分都具有超凡脱俗的性质,让人陶然忘忧,谛听天籁。以大别山为题材的《白如胜利》、《灿烂天堂》等作品中,纯净无瑕的细沙滩,幽静的古巷,善感多情的罗田女子,构成了无与伦比的洁白世界;清亮的山溪山水,漫山燃烧的燕子红花儿,攀越利剑般的薄刀峰,到达的是现实中的灿烂天堂。这种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和谐统一的自然乡土,是作者的心灵家园。所以刘醒龙要回归乡土,为城市人寻找还乡的路。他发现“乡土并不真正属于乡土中人,它的真正主人是那些远离乡土的城里的读书人”,“原来天下的道路并非是用来前进,而是为了归宿”。还乡就是灵魂的漂泊者与生之、养之的乡土本源的亲近,在乡土意义上实现了现实与精神的完整统一,这是对人之生存的终极关怀。

首先,作为一个站在乡村外的人,“路”穿梭于城乡之间,成为离乡人的意象标记,有独特而复杂的意义。一是路是乡土的起源。“河流与道路相互依存到不可能再割裂时,就会蜕变成一座漫不经心的村庄和一处涂鸦般随心所欲的小镇”(《寂寞如重金属》)。二是路是连接城乡的纽带。一边是乡的艰辛,正像《像诗一样疼痛》所说,“山路越细小越崎岖越是深深地插入乡村腹地”,三峡的子民都是要跋涉崎岖的山路背一桶江水回家(《一滴水有多苦》);一边是城市的冷漠,城市的路口都有红绿灯和指示牌,农村人来到城市会迷路(《地理属于情感》)。所以农村人站在城乡交界的路口做着艰难的选择,《非苦不是灵魂》中的小保姆,在离家最近的小路口,或踏上回家的小路支撑重压的家庭,抑或是进城的路谋求经济条件的改善,路维系城乡之间的感情。三是在人生的旅途上,路更是回家的路。《故乡是一条路》道出“原来天下的道路并非是用来前进,而是为了归宿”的真理。所以作者抱着父亲走过回归故乡的小路,体现了落叶归根的家园情怀(《抱着父亲回故乡》)。由此可见,如果以现代文明和传统文明划分城乡,“路”是传统文明因进城而断裂和因回归而延续的矛盾体,刘醒龙怀念传统文明,把路看作是乡村的历史和未来,也是个人的历史与未来。

最后,利用乡土情感作语言上的细腻表述,呈现温柔的叙事话语。正因为离乡土越来越远的刘醒龙对乡土的体验越来越奢侈,他身在城市,写作资源依靠另两种方式——回忆与采风,因而倍加珍惜留恋乡土,用审美性的眼光对乡土的丝丝缕缕做了细腻的描写,在乡土的细微之处感受乡土的温度,倾听乡土的声音,因此个人境遇、气质的契合形成了刘醒龙散文温情细腻的特色。若没有细腻的诗情和想象,他怎能在《天香》开篇写道:“一座山从云缝里落下来,是否因为在天边浪荡太久,像那总是忘了家的男人,突然怀念藏在肋骨间的温柔?”《抱着父亲回故乡》像是一首抒情诗,离乡人的乡情在此处升华——将亲情与故乡融于一体。父亲离世,抱着父亲走在家乡的小路上,父亲是朝云、家乡鱼丸、五分硬币、砣砣糖,追忆父亲的往事,体味再也得不到的父亲的温存,抓住细节,在细腻的感情描写中完成了寻根的目的。

注释:

①刘醒龙:《血脉流出心灵史——与朱小如对话》,《刘醒龙自选集》,海南出版社2008年版,第516页。

②程世洲:《血脉在乡村一侧——刘醒龙论》,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40页。

③李岚:《行旅体验与文化想象——论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游记视角》,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3年版,第34页。

④刘醒龙:《一滴水有多深》,地震出版社2014年版,第9页。

⑤刘醒龙:《刘醒龙散文自选集》,新世纪出版社2010年版,第166页。

⑥刘醒龙:《刘醒龙散文自选集》,新世纪出版社2010年版,第201~202页。

⑦刘醒龙:《刘醒龙散文自选集》,新世纪出版社2010年版,第238页。

⑧[德]海德格尔著,郜元宝译:《人,诗意地安居》,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年版,第87页。

⑨刘醒龙:《信仰的力量》,《延河》1996年第4期。

⑩刘醒龙:《刘醒龙散文自选集》,新世纪出版社2010年版,第155页。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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