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外来者的城市书写
2015-11-14荆永鸣
荆永鸣
十几年前,我从内蒙古一座煤矿来到北京。当时我背来了用以写作的电脑。但面对一座陌生的城市,为了生存,我却不得放弃写作,和妻子在一条胡同里开起了一家小餐馆。几经周折,在解决了温饱的同时也灌了一肚子的酸甜苦辣。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可以用文学去关注的对象。这个对象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一个庞大的群体:那就是城市里的外地人。我国改革开放之后引发的个体移民潮可谓波澜壮阔,无以计数的人带着各种梦想背井离乡,有的甚至仅仅是为了一餐一饭从乡下涌入了城市。他们的生存环境,与他们想象中的都市似乎格格不入。尽管经历了种种磨难,但他们依然精力充沛,信心十足,在城市的夹缝里拚搏求存,生生不息。其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无不生动感人。于是在二○○○年前后,我开始了“外地人”系列小说的创作。先后写出了《外地人》、《北京候鸟》、《大声呼吸》、《创可贴》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说,以一个在场的外地人视角,从不同角度描写了这个群体进入城市之后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境遇。有评论家把我的作品称为城市文学。通过对这些作品的反思与检视,我自己也深以为然。
所谓城市文学,其原有的定义是:凸现城市特点,勾勒城市风貌,彰显物质欲望,书写异于乡村的城市生活形态,描绘多种多样的市民形象等。因此之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谈到城市文学,往往会让人联想到上层社会,高楼大厦,香车宝马,职场精英,红粉佳人,抑或带有各种地域色彩的市井人物。其中功利性、世俗性、娱乐性是城市文学所表达的基本经验。
然而,从当下的社会形态上看,毫无疑问,城市文学的基本概念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首先源于城市的不断发展。随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的不断提速,传统意义上的城市秩序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剧变。其中主要因素就是外来人口的不断增多。这一新兴群体为城市注入了强大的动力,也对城市原有的格局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冲击。从意识形态上说,甚至曾一度形成了二元对立。比如,外来人对于城市,是既厌恶又向往;城里人对于外来人,则是既排斥又依赖。但无论如何,随着我国城乡一体化的不断推进,城里人和乡下人之间已经越来越难解难分。在人与人之间、人与城市之间的新型关系之下,形成了一种多元共生的格局,共同推动着城市文明的不断变化与发展。我们说,所有的类型文学的起源和发展,都是时代与社会变化和发展的产物。在当今新的社会背景下,以描绘文明发展演变和历史轨迹为己任、并带有先锋性质的城市文学,不应该,也不可能绕开外来人这个庞大特殊的群体视而不见。而描写这一群体生存状态的作品,自然会成为城市文学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文学的最终目的是写人,写人的内心与精神世界。但不可忽略的是,人不可能脱离具体的环境而生存。城市作为一种特定的空间形态,其人文景观,传统文化,生活状态,往往是构成人的精神文化与价值观念的巨大外力。因此,我所理解的城市文学,不仅仅是书写人和人的故事,其文本中还应该渗透着一座城市里的精神背景与文化品质。
在我个人的城市叙事中,比较注重一座城市的精神文化对于人的影响。作品里既有人与人之间的阻隔与冲突,也有人与一座城市的不能和谐相处。我的长篇小说《北京时间》,是以一个外地人的视角,切入北京底层市民的生活肌理,通过对一些小人物的刻画与描绘,揭示了在时代变迁与社会转型时期,在多元文化碰撞、交融的过程中,一些北京底层市民的生存状态和复杂的心理变化,以及不同的价值取向和命运结局。较之我以前的作品,这部小说融入了更多的城市元素和北京传统的人物风情。在许多人眼里,北京是一座现代化大都市,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处处彰显出一种大都市的繁华与热闹。其实作为普通百姓的生活据点,老北京人的生活习惯、市井风俗和文化传统,都沉淀在那些大小小的胡同里,那些像毛细血管一样的胡同,是北京传统文化的主要载体,也是京城历史发展与演化的重要舞台。我写北京胡同里的百姓生活,写他们的悲欢离合和复杂的心路历程,写胡同的兴旺衰败和消失……其实就是在写时代的风云变幻和一座城市的沧桑变迁。总之,无论是以前的“外地人”中短篇系列,还是长篇《北京时间》,我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总是和北京这座城市贴在一起。没有这座城市,便没有我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
城市生活包罗万象,流光溢彩,生生不息。较之于农村生活,更具有复杂多变的特质。由此而产生的城市文学理应异彩纷呈。可纵观当代城市文学的发展轨迹,其实不然。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兴起的“小资写作”,作为一种时尚曾一度成了城市文学的代名词。在这类作品中充斥着各类男欢女爱,或无关痛痒的窃窃私语,内心体验,自恋,恋物,歌厅酒吧,洋文洋酒,在文本中竭力制造幽怨柔美的生活情调,彰显大都市的时尚与奢华,并将其最大限度地小资化。这种以消费为目的的城市文学,其实质,是在文学名义下对财富和虚荣的自我炫耀,是狭隘幸福欲念和肤浅人生愿望的表层化书写。从某种意义上说,以此为主流叙事的“小资写作”,已经遮蔽了城市文学的本来之义,甚至走向了背面。
作为城市文学的一种过渡形态,近年来,“小资写作”渐渐淡出主流叙事。与其背道而驰的是“底层叙事”的异军突起。作为一种新的潮流,抑或称为对“小资写作”的一种颠覆与反抗,许多写作者纷纷加入其中,气场之大,可谓前呼后拥,铺天盖地。其中尽管不乏优秀之作,但只要把这些作品纵横比较,就会发现许多作品趋于雷同,甚至是重复。造成这种城市叙事中“同质化”倾向的因素涉及到方方面面。其中最主要原因就是浮光掠影,观念写作。有些作者并不了解真正的底层生活,而是站在底层之外、居高临下写底层,以一种不在场的视角,从简单的概念出发,观念化地想象城市,把城市作为一种虚拟,一种景观,简单地批判城市的金钱至上、道德冷漠以及阴暗种种。最终形成了千篇一律的定论:现实残酷,底层即苦。在这种观念的支配下,底层人成了毫无尊严的可怜人,以致有的作品不惜用极端化的方式去放大现实的残酷,把黑暗写得惊心骇目。笔下的人物无论是张三、李四,要么仰天长叹,要么俯首长吁,不是多匍匐的人生,就是被扭曲的人性,命运一个比一个悲惨。其结果无非是用不同的故事和人物,重复着低层人相同的命运和结局。这种极其相似的经验表达和违背现实的批判,不断堆积着底层叙事的虚假泡沫,让许多作品都失去了意义。
写作是应该一种极具个性化的表达,其最基本的策略就是要回避人云亦云。作为同类题材的写作者,我在近年来的底层叙事中,保持文化视角上的自我追求与把握,力争与大众化倾向区别开来,是我一直努力的方向。在创作外地人系列小说时,我没有过多地去描写这个群体的苦难,而是从不同的角度,去探索那些卑微人物进入城市之后复杂的精神境遇,关注他们在城市夹缝中的生存能力和精神承受力,以及由此所引发的内心冲突及精神嬗变。或许正是因为这种不同的经验表达,我的底层书写才得到许多评论家的褒奖和肯定:“荆永鸣的小说几乎都有这么个特点:不追求故事的传奇性,也不过多渲染农民工的苦难,而是平静地叙说他们在城市中的日常生活,通过一个个毫不起眼的细节来刻画他们遭受的内在精神创伤。这些精神伤害都是日常性的,本身似乎微不足道,但唯因它们是日复一日地累积起来的,所以才显得尤为沉痛。”(倪伟:《并无传奇的尴尬》。“荆永鸣的底层叙述有其复杂性。他是在其外的,又是在其中的,身份和认同的焦虑支配着他的小说。这种焦虑属于小说中的人物,更属于作者自己。在同类题材的写作中,很少有作者意识到我是谁的问题,其焦点通常在于他们是谁。而荆永鸣一直与我是谁这个问题斗争。这在根本上塑造了他独特的语调和眼光。”(李敬泽语)
在长篇小说《北京时间》里,我对城市的认识与判断选择了新的视角。在这部小说里,我写到了城里人和外地人两个不同的群体,他们相互排斥而又相互依存;既有碰撞、摩擦,也有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与体恤,由此而演绎出的故事令人感动。城市生活光怪陆离,但并非“底层即苦”。这部小说里的人物,无论是城里人还是外来人,大都处于生活最底层。就城里人而言,他们虽然在现实中生活得并不快乐,但在骨子里却始终保持着城里人的风度和一种“根文化”上的优越感;他们各自有鲜活的个性,有着不同的命运结局;但他们却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每个人都真实而努力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进入城市的外来者,尽管在生存上面临着种种压力,但也并非完全都是弱者。小说里的外来人胡冬,是一个非常典型而具有一定象征意味的人物。这个当年租房时被城里人从院子里赶出来的人,几年之后成了拆迁公司的队长,不仅娶了个城里的姑娘为妻,还亲自拆掉了城里人的老宒。小说的主人公“我”是个以开小餐馆谋生的外地人,经过多年打拼,最终在城里买了楼房,成了北京这座城市的新型市民。与此同时,“我”租房时的所结识的一些北京邻居,则因为老宒被拆大都搬到了郊区,最终与外来人的位置发生了对调。总之,现实中的城市内涵不是固定不变,而是一个动态的概念。就我的城市叙事而言,不敢说准确地捕捉到了城市在发展变化中的“历史瞬间”,至少,我做到了没有去重复自己过去的城市经验。
成功的城市叙事,源于写作者对于城市生活的了解与熟悉。甚至包括写作者对于一座城市的热爱与情感。我是个外地人,带着乡村的记忆走进城市。尽管生活环境的变化会极大地助长一个写作者的想象力,但是在不断尝试表现城市经验和城市体验的创作过程中,我却总是让自己的作品最大限度地贴近于生活的真实。我之所以如此书写北京这个城市,甚至敢于把“北京”这两个字嵌入到小说题目里(如《北京候鸟》、《北京时间》等),不是凭借概念化的想象,而是基于我对这座城市一部分生活、即底层生活的真实体验与了解。我在北京生活了十几年,并且在一个很小的胡同里开了近十年的餐馆。作为北京低层生活的主要据点,我结识过胡同里许多的街坊邻居,了解胡同里的风土人情,熟悉并喜欢胡同里那种特有的人文气息。毫无疑问,如果没有这些身在其中的经历与情感积累,我的所谓“城市书写”便无从谈起。
今天我们谈论城市文学,总会让人想到留下过许多经典作品的文学前辈。在诸多专注于城市叙事的作家中,老舍先生无疑是一位杰出的大师。他描写北京市民生活的作品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中不可多得的经典之作。在追述自己创作历程时,老舍曾说过:“北平是我的老家,一想起这两个字就立刻有几百尺的‘故都景象’在心中开映……我是北平人,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儿茶的声音,我全都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像一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立在我的心中。我敢放胆描写它。它是条清溪,我每一探手,就摸上条活泼泼的鱼儿来。”正因为扎根于北京文化的土壤中,并有如此的经验与情感,老舍先生才写出了那么多的不朽之作。透过一些前辈大师们的作品,我们就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历史的每一次的变迁和震动,都在文学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而经典意义上的城市文学,就我个人的理解,它应该是承载着一个时代的城市精神与品格,是一座城市的时代坐标,不可移植。
我国的改革开放,为城市文学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伴随着当前城市化进程的不断推进,处于时代与社会转型期的城市生活丰富多彩,波澜壮阔,为城市文学开启了广阔的空间和更为丰富的创作资源。只有准确把握在时代变化中不断律动的城市脉搏,更大限度地去表现城市生活的真实与深度,而不是从传统的价值观出发,去概念化地想象城市,城市书写才会有持续的创造力和更高层次的审美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