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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性、地方性与个人性的结合——读昆明六作家的小说

2015-11-14李云雷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5期
关键词:小说

李云雷

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认为,种族、环境和时代是艺术的三种基本动因,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将文学艺术比喻为一种植物,它们生长于特定的环境和时代之中,是特定的时空所孕育的,而在它们的身上,也蕴含着特定时空的密码与信息。阅读某个特定地域的作品,也可以为我们解析时代精神提供一个独特的角度,最近集中阅读昆明六位作家的小说,为我带来了新鲜的感受,以及新的问题意识与美学经验。

纵观昆明六位作家的创作,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的艺术特色各不相同,他们的立意与追求也不相同,但是在他们的创作中也有相同之处,那就是他们都在探索时代性、地方性与个人性的结合,他们都在昆明讲述“中国故事”,在他们的作品中,我们既可以看到他们个人的鲜明特点,也能看到昆明的风貌,更能看到他们是在一个宏阔的视野中写作——他们是在时代中写作,也是在书写我们这个时代,他们的作品从不同角度折射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色彩与光泽。

一、张庆国:道德伦理的复杂性

张庆国的《马厩之夜》曾引起广泛关注,此篇小说涉及到了复杂的历史与伦理问题。在抗战中,陈胖子被迫当了汉奸,他接到一个任务去桃花村“要姑娘”,桃花村三大姓的长者王老爷、赵老爷、李老爷一筹莫展,杀死陈胖子并不济事,要造反又没有实力,最后他们只好忍气吞声地选了六个村里的女佣或养女,以进城工作的名义让陈胖子带了去。很快抗战结束了,如何面对受辱的姑娘们,对村里的道德秩序构成了巨大的挑战。陈胖子受到了应有的惩罚,那么如何接受这些姑娘呢?小说的最后,在“马厩之夜”,王老爷亲自为姑娘们做饭,赔罪,安慰她们,他在饭菜中下了毒,和她们一起用餐,也和她们一起死去了。小说在历史与现实两条时间线索中穿插,在现实层面第一人称的叙述中,“我”是六个姑娘之一小桃子的儿子(养子),这一视角的出现将道德感的焦虑带到了叙述的内部,“我知道有人会谴责那件六十年前的事,嘲笑我,骂我欲盖弥彰。他们会愤怒地指责,追问桃花村人为什么不跟入侵者拼命?他们会说桃花村人自相残杀,是由自己的愚蠢和软弱造成,那些人做错了事,丧失气节和斗志,方向错乱,才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死的人活该,没死的人该死。”——简单的批判显然无法解决特定时期复杂的道德问题,小说是以一种复杂的态度来面对的,它向我们呈现了在此情境下道德问题的不同层面,并试图以理解的态度进入历史内部的缝隙。在这里,六个姑娘的贞节问题并不是在孤立环境中存在的,这一问题还牵连到全村人的生死——王老爷等人正是在两难的困境中选择了牺牲前者,其间还有种种细致的考量,而在抗战后,王老爷也是在两难中选择了和她们一起赴死——隐瞒事件的真相,并让村里的道德秩序保持清白。小说将事件的内部皱褶充分展示了出来,并让我们看到了道德问题的复杂性。此篇小说让我想起了丁玲在一九四一年创作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小说中的主人公贞贞也面临着类似的道德困境,她被迫在日军中做过慰安妇,也为根据地做过情报工作,但当她终于回到村里时,却又生活在道德压力之下,丁玲在小说中为我们呈现了道德问题的复杂层面,并探索着妇女问题与贞贞的出路。《马厩之夜》也是如此,不同的是,在六十多年之后,作者以更同情的笔墨面对历史的困境,小说中王老爷与三位姑娘一起死去了,而小桃子与鬼眼睛的爱情则见证了新的道德因素的成长——如果与贞贞的情感遭遇相对比,这一点就会更加清楚。

如果说《马厩之夜》面对的是历史上的道德问题,那么张庆国的另一篇小说《如鬼》则面对的是现实中的伦理问题,小说描述一个家族在数十年间复杂的恩怨,我们可以看到,在当代,家族不再是维系情感的重要因素,而家族的不同成员也在历史的巨大变动中分散各地,处于不同的社会阶层中。远在上海的“二叔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一个纪念碑似的神秘人物,从我出生时起,他就活在故乡亲戚的传说中。”同样有出息的是三姑妈,她留在当地,“是父亲一辈故乡的亲戚中,惟一做了领导的国家干部,她聪明、能干,果断,做事毫不留情”。而“我”父亲、五叔、二姑妈则置身于社会底层,小说在这一辈长者以及大表哥、四表妹和“我”的生活故事中展开,让我们看到了家族内部的复杂关系与世态炎凉。小说以二叔打电话让我为爷爷奶奶迁坟为线索,串联起了家族成员数十年间的关系。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家族成员之间的复杂关系及微妙心理。他们之间的关系极为亲密,遇到困难时会相互协助,但是在他们的关系之中也存在着封建性的专制因素,尤其在二叔、三姑妈与其他家族成员的关系上,二叔、三姑妈是领导,在身份等级上处于强势,对于其他家族成员既不无照顾,却又高高在上。但这种关系又不同于传统中国社会中森严的家族内部关系,也不按传统社会中以辈分与年龄来排定次序,而是以社会地位决定他们在家族中的重要性。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在这篇小说中可以看到传统家族文化在当代的流变。

“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父亲的表情就牢牢留在了记忆里。父亲见到二叔,见到这个他搂着我无数次赞美过的亲兄弟,见到这个奋力穿越家族危险的富庶历史障碍,远赴北京,功成名就,做成领导的我的二叔,头顿时低下,眼睛灰暗,腰弓起,说话支支吾吾。”在父亲与二叔之间,有着复杂微妙的关系与心理,父亲的年龄比二叔大,应该得到他的尊重,但二叔又是领导,社会地位高,在父亲面前就显得很有身份。当二叔在远方时,父亲将他引为骄傲,而一旦他来到身边,则又会有一种压迫感,心理上也有些自卑,小说中微妙细致地传达出了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同样的例子,也发生在二姑妈和三姑妈之间,二姑妈带着丈夫去给三姑妈送鸡和鸡蛋:

二姑妈的丈夫气得瞪眼睛,他放下鸡蛋,转身就走。

二姑妈把手里的大母鸡递过去。

三姑妈说,姐啊,看你嫁的男人,就这样粗俗,客气话也不会讲。

二姑妈说,鸡要不要?

要?三姑妈说,想要也没办法杀啊,我一个领导怎么会杀鸡?你拿回去,杀了拿来给我算了。

二姑妈提着鸡,转身下楼,追自己的丈夫去了。”

在这一段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们之间的等级关系及其心理,二姑妈送鸡与鸡蛋,是一种善意的表示,也是亲戚间的礼尚往来,但在她看来贵重的东西三姑妈却并不在意,她所在乎的只是地板是否踩脏了,她们的错位又因为彼此之间的亲密而无所掩饰,因而酿成了冲突。这种冲突,是姐妹关系与社会关系叠加后的一种错位。当然这只是他们之间关系的一个层面,另一个层面则是他们之间的守望相助,三姑妈对五叔的照顾,对父亲的劝导等等。小说将家族成员间这种复杂的关系细腻地表现了出来。这种关系的复杂性还表现在“我”这一代的出现,在“我”这一代中,家族观念更趋于淡化,社会的流动性也弱化了等级,父辈复杂的恩怨也只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小说结尾处“我”这一代人找不到爷爷奶奶的坟,是一个绝妙的隐喻,而二叔在这一天神秘去世,也为上一代的恩怨画上了一个句点。张庆国的小说擅长在复杂的环境中探讨道德伦理问题,他并不将这些问题简单化,而是放在具体的历史与现实空间中,呈现出其内在的复杂性。

二、胡性能:艺术如何切入现实?

胡性能的《借生》关注的也是当代社会的伦理问题,但不同的是,胡性能更关注个体的困境,他的表现方式也更具戏剧性,更富鬼魅与魔幻色彩。《借生》写的是章瑶的奇特遭遇,她青年时代与陈棋相恋,在一次约会时,有流氓来骚扰,陈棋为了保护她,在与他们的打斗中受伤,很快死去了。章瑶深爱着陈棋,他的死在她的心中留下了浓重的阴影,她很难再接受其他男性,也很难正常地恋爱、结婚。青春在岁月蹉跎中过去,章瑶不知不觉已人届中年,“这十多年来,每一年章瑶都按照年龄顺序换上一张陈棋的照片,奇怪的是,章瑶在目睹那些照片的时候,感觉到照片上那个不停长大的人不是她的男友,而是她的孩子。章瑶也从凝视陈棋的照片中,感觉到了一个小母亲才会有的那种魂牵梦萦的感情。”章瑶与一个叫蒋一的男人发展过一段暧昧关系,却因为蒋一女友的自杀而中断。她想通过人工授精怀一个孩子,在闺蜜朵朵的帮助下,她找到了合适的捐精者,但在与邹树义一夜激情怀上孩子后,她又打掉了这个孩子,她觉得这个孩子生出来之后不会像陈棋,“‘那和谁生出来会像陈棋?’朵朵说,‘除非陈棋活过来!’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一动,当时,章瑶就有了一个怪异的想法。”接下来小说没有明写,但在其暗示中我们可以看到,章瑶回到原先那个小城,找到陈棋的父亲并怀上了他的孩子,“在重返乐马矿城之前,章瑶在自己的医院找熟人检查过了,是个男孩子。腹中的这个孩子,照理说应该算是陈棋同父异母的兄弟。但不知道为什么,坐在陈棋的墓前,章瑶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肚子里的胎儿,总觉得她怀上的就是陈棋。”在小说中,章瑶以一种怪异的方式让其恋人得以重生。

义务教育保障经费是学校管理的基础保障,没有经费作支撑,管不住人、做不了事。经费使用的基本要求是有效、有度、有据,有效就是必须要用的钱才用,需要用多少就用多少;有度就是要做预算,节约开支,把钱用在“刀刃”上;有据就是要遵守财经纪律制度,开支合理合法。

这篇小说涉及到颇为复杂的伦理问题,那就是章瑶与恋人的父亲怀孕生子,这在传统观念中属于乱伦的范畴,但小说通过叙述方式与策略的选择,减少了这一事件的道德挑战,在不可能性中建构起了一种可能性。一是小说中章瑶与陈棋的父亲并不是真正的家属关系,不能说是真的乱伦,二是小说的叙述动力是章瑶对陈棋的思念,以及她想要一个孩子,有其内在的逻辑合理性,三是小说通过她与蒋一、邹树义的交往,营造了一个相对宽松的道德环境。正是由于有了上述因素,小说为我们“合理”地讲述了一个奇怪的伦理故事。在叙述方式上,小说也颇具特色,小说开头从陈棋所讲述的恐怖故事入手,为小说整体营造了一种神秘诡异的氛围,而在现实性的书写开始之后,小说的故事也一波三折,不断调整叙事的重心,造成出人意料之外的艺术效果,而在最后曲径通幽,以暗度陈仓的方式将小说推向了不可思议的结局。小说中,陈棋之死发生在故事开始不久,为读者带来了第一个惊异,故事的主人公这么快就死掉了,接下来的故事该怎么讲呢?随着小说的进展,在章瑶与蒋一交往的过程中,我们又会将这篇小说的主要脉络理解为章瑶走出心理阴影的过程,但第二个惊异随之而来,这段交往也只不过是一段插曲,小说很快转入了章瑶想要借种生子的故事。她与邹树义颇具戏剧性的交往吸引了读者的注意,但在此小说的重心又一次发生了转移,在小说的最后,我们看到了第三个惊异,那就是在借种生子与思念陈棋两个意念的主导下,章瑶做出了超越普通伦常的行为。在小说重心的不断转移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出色的叙述能力。

胡性能的《下野石手记》也是一篇构思精巧的小说,小说写的是知青下乡的故事,但在语言与叙述方式上却有很多新的美学元素,令人耳目一新。小说的叙述角度颇为别致,小说是以记梦的方式展开的,即小说中所写的内容都是主人公“我”的梦境的记录,这便让小说讲述的故事与“现实”拉开了第一重距离;同时,这些梦境又是“我”在不同时期记录下来的,从一九七○年代末,一直到新世纪初,这些不同时期的梦境记录相互交错与穿插,围绕故事的主线,以一种混杂的方式排列在一起,时间上的参差让小说与“现实”拉开了第二重距离;在小说的正文中,所有的故事都是以追忆的方式讲述的,即在小说中,讲述故事的时间与故事发生的时间有一段距离,所有的讲述都是事后的回忆,带有后设的视角与回忆的色调,这便让小说中的故事与“现实”拉开了第三重距离。

在如此繁复精巧的构思之下,作者给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下乡知青海青爱上了女知青小美,两个人两情相悦,而小美被乡村势力所霸占,不堪侮辱自杀身亡,海青杀死了情敌,最终被枪决(或逃走);“我”是海青的告密者,后来考上大学离开了下野石,但总是在梦境中回到那个地方,多年之后,“我”再次回到那里,发现下野石已经成为了一片荒地,原来前几年这里发生瘟疫,所有的人都走了,只留下了一个人在山上放羊……小说中的所有细节都表征着那个特定年代:下乡、劳动、打架、语录、女知青、村会计、背字典、麦场、露天电影、回城、走后门,所有这一切都饱含着一代人的记忆和悲欢。

小说的语言清新而细腻,不乏奇思妙想,比如:“有一会,我看见了雨停留在空中,它们像被施了魔法,突然停止了下落,失去了速度。停在空中的雨滴,颗粒圆润,饱满,看上去晶莹剔透,如同一面面小小的镜子,我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脸。”这一段简短的叙述,化生活中的不可能为艺术上的“可能”,充满了奇趣与想象力,让我们看到了作者不凡的艺术才华。我们可以在“先锋文学”和“知青文学”的脉络中来理解这篇小说。这篇小说结构的精巧、叙述的讲究,对梦境的迷恋与出色运用,以及对真相的多种可能性的表现,无疑可以在“先锋文学”中找到影子,但与“先锋文学”执著于抽象主题的思辨不同,这篇小说更着重于具体历史事件的书写,它对先锋小说的借鉴仅限于形式与技巧的层面,并在这一方面达到了相当出色的成就,为我们创造出了一个繁复而精巧的艺术文本。如果在“知青文学”的脉络中来看这篇小说,我们可以看到两个方面:这篇小说在艺术上无疑颇为精巧细致,但另一方面,它所表达的经验并未超出“知青文学”的成规,即与一九八○年代以来的“知青文学”相比,这篇小说并未提供新鲜的视角与经验,它只是以“先锋文学”的方式写了一篇“知青文学”的故事。小说中“我”再次回到下野石,本可以打开一个重新认识历史与现实的空间,但作者却并没有充分展开。不过在胡性能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叙述技巧的充分把握,以及切入现实的潜力。

三、徐兴正、包倬:现实的深处

徐兴正的《奶水》是一篇颇具现实主义色彩的小说,小说以“二奶”李艳为主人公,描述她在主人与恋人之间的心路与挣扎,描绘出了当代社会光怪陆离的一面,也让我们看到了作者对底层人物的同情。“在老先生勉为其难的时候,李艳就会想起小安来。”小说的第一句,便将一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带了进来,在故事的进展中,我们可以看到,在“老先生”、李艳和小安之间形成了一种彼此缠绕的关系,这种关系处于随时变动之中。老先生“包”了李艳,但又力不从心,既担心她耐不住寂寞,又警惕她怀了孩子分家产,他派了司机暗中监视她;李艳无法忍受穷困选择了被包养的不归路,但又怀念曾经的恋人小安;小安则对李艳爱恨交织,他既爱曾经的她,又恨她现在的不洁,充满报复的心理;那名司机既觊觎李艳,但又不敢越轨,在老先生死后终于跨出了一步。小说在一女三男的复杂纠结中写出了一种世态,也让我们看到了当代社会混杂的道德问题。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反复出现了“奶水”这一意象,在小说的最后,“李艳的泪水就是这时涌出眼眶的,她浑身一个激灵,奇迹般地,奶水又开始在乳房中聚集了。司机躺在李艳的怀里,很快就睡着了。李艳握住自己的乳房,将奶水挤在他的脸上,挤完一边,又挤另一边。她在想着丢失的孩子。”在这里,如果说乳房是性的象征,“奶水”则是母性的隐喻,李艳对奶水的重视显示了她内心中母性的觉醒,这是对混乱的道德与男女关系的一种超越,显示出她渴望正常、稳定的家庭的内心诉求,小说也在此处显示出了反思性。徐兴正的另一篇小说《马贤对是谁》写一个县市的文化生态,写马贤对这位文联名誉主席的尴尬,小说的核心情节是,“马贤对自己也不曾料到的是,因为义愤,他竟然去了派出所,向值班民警举报李先生在‘喜红轩’买处,至少也是招妓。”但颇有名头的外来的“李先生”不可能被处罚,马贤对反而为身份证名实不符被派出所扣押。小说将一个县市文化圈内的复杂关系写了出来,但小说在叙述中枝蔓过多,尚不够集中。

包倬的小说《四○一》写了一个颇具现实意义的故事,在城市收破烂的黄大运,妻女来投奔他,全家无处安身,他探测到某栋楼的四○一无人居住,于是将妻儿安置在其中住了下来,从一开始提心吊胆到应付各种检查,小说细致入微地描述了黄大运“占领四○一”的过程,最后他与从事房产交易的小侯联手,将四○一卖了之后,逃之夭夭。小说还有一条线索,即黄大运和周小芹的故事,“收破烂的黄大运有一个卖炸洋芋的相好周小芹,他们租住在城中村的一间民房里。”黄大运妻女的到来,让他不得不做出选择,决定与周小芹分手。周小芹自称怀了一个儿子,让想要儿子的黄大运颇为纠结。小说在黄大运的情感故事与占领四○一之间相互交织而成。但在我看来,小说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却是占领四○一的故事,黄大运在城市中收破烂,置身于社会最底层,他与周小芹的情感故事即使不乏可能性与真实性,至少也是不典型的,而占领四○一这个故事却最深刻地切入了当代社会矛盾的核心。在城市房价居高不下的今天,一方面是有人大量购买房产,空置在那里,另一方面是底层人却买不起房,无法在城市里安居,这可以说是当代中国城市最重要的矛盾之一。小说中的黄大运也面临着这一矛盾,他以弱者的方式进行反抗,在悄无人知的情况下直接住进了四○一,这虽然在社会层面上并不合法,但却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与正义性。小说中并没有强调其中的矛盾,而以黄大运的性格及最后的卖房,弱化了其本身所可能具有的批判性,“黄大运白天收破烂的时候,眼睛东张西望,看到合适的东西,便惦记上,晚上下手。他顺手牵羊惯了,三天没有意外收获,就感觉浑身难受。”小说中的黄大运不仅“顺手牵羊惯了”,而且在最后卖了房子之后,又撇下小侯携款逃走,盗亦无道,可以说在道德上污点重重,但小说的叙述焦点偏重于对黄大运的道德审视,反而忽略了他占领四○一所可能具有的社会批判性,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小说的锋芒。

如果说《四○一》偏重于社会现实的揭示,那么包倬的另一篇小说《观音会》则颇具象征意味。小说讲述了一个造神的过程,“我”的爸爸是端公,从小“我”就在神神鬼鬼的生活中长大,因为不想上学装神弄鬼,预言了几次事件,“我”被村民奉为神明,最后竟然专门供养在观音岩,“那年的农历六月十九,人们从四面八方翻山越岭而来,将观音岩下山沟堵了个水泄不通。钱纸烧得遮天蔽日,香的味道弥漫在空中,杀猪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们挤到我面前,跪下,嘴里念念有词,但我听不明白。但这不难猜测,有些人的愿望达到了,有些人又树立了新的目标。我闭着眼睛,听到他们将钱塞在功德箱里,一言不发,毫不动容。我的父母在观音岩下的空地上搭了个简易的台子,卖香烟、啤酒、矿泉水、香、草纸、蜡烛等等,忙得不亦乐乎。”父母的商业头脑,村民的迷信,政府的纵容,让“我”成了一尊神。在这一过程中,“我”也受到了压抑,只有一个他帮助过的女子相信他是人而不是神,他们之间萌发了感情,他要逃走,要反抗作为神的生活,但既定的利益格局让他难以突围。在那名女子的帮助下,最后他终于逃出了包围圈,但后有追兵,前面是悬崖,“我转身跳了下去。我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样飘着,风在那一刻幻化成我的坐骑,驮着我在夜晚的空中飘来荡去。”小说颇具魔幻色彩,但又融入了地方文化的一些要素,鬼神、端公、预言,现实与谣言相互作用与生发,一个神就这样被制造了出来。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巧妙地揭示了造神的过程及这一过程中“我”的感受,最后的逃离则以启蒙的视角揭示了迷信的荒诞。

四、陈鹏、钟小鸣:另外的世界

陈鹏的《绝杀》写的是足球运动员李果“归来”的故事及其情感纠葛。三年前在一次足球比赛中,李果所在的球队惨败,李果被队友怀疑收对方的钱放水而被鄙视,在又一次大战之前,李果重归球队参加训练,小说描述了他与队友逐渐磨合,并被接受的过程。另一条线索,则是李果与坐台小姐沈鹿的情感故事,他在一次“尤物会所”偶然遇上了在那里工作的沈鹿,那时他已离婚,她则和一个异性朋友合租,那天晚上他带她回家过夜,他们两人逐渐萌生了感情,她搬到了他的家里来住,但仍要到那家会所“上班”。他们两人之间虽然不无感情,但感情又是脆弱的,他们之间有争吵,但也有温馨时刻,那条名叫罗纳尔多的小狗也是他们之间的一条纽带。最凶的一次争吵,涉及到经济问题和沈鹿的职业:

沈鹿回头看着他。我可以养着你的。她说,我养得起你。行不?

他待在原地,但随即大声回答,我可以养活自己,我好得很。我不吃软饭,更何况一个坐台小姐的软饭。

对不起,丢你脸了。

你丢你自己的脸。

正是这场争吵让两人濒于决裂,他们都深深刺伤了对方的心,但是沈鹿在那家会所已无法像从前一样生活了,李果在训练的球场上又一次受伤,丢了的小狗罗纳尔多让他又一次来找她。他们两人又住到了一起,虽然还没有想好她是否辞职,辞职后去做什么。在球队的一次生死战中,李果的奋力拼抢终于赢得了同伴的信任,但他的腿却又一次受伤了,“她向他大步走来,一边摘下宽边墨镜。他看见她的脸了,两眼在太阳下微微眯着。他确信这不是幻觉。”《绝杀》描述了一个已近中年的男人李果重获队友信任的过程,以及他与沈鹿之间复杂的情感。作者陈鹏曾是足球运动员,他笔下球场训练、比赛的文字精准细致,又与沈鹿、队友之间纠结的关系融合在一起,写出了当代城市生活的一个侧面。

陈鹏的另一篇小说《第五十六个》,主人公的名字仍叫李果,但与《绝杀》中的主人公却并不是一个人。这里的李果是一个记者,他到何家营采访儿童何苗失踪的案件,在这里他才发现失踪的不只是何苗一个,“何家营四个,前面牛尾坡三个,后面棠店两个,海螺镇三个,你算算,多少人了?你们摸摸良心,真找过了?”李果跟随何苗的父亲何茂追踪着案件的进展,同时他心里也正在为妻子刘盐的出走而烦恼不已。那天刘盐给他打电话说临时出差,但一走就不见了踪影,电话也打不通,这时他收到了一个匿名电话,让他出钱,不断向他展示刘盐出轨的证据。小说在这两条线索的交织中向前推进,但到最后却又合二为一,警察终于锁定了犯罪嫌疑人老费,在他家起获了被害人的物证,李果也在老费的物证中发现了妻子刘盐“那双噼啪直响的阿玛尼高跟鞋”,她是第五十六个,但是其中又充满种种谜团:“没人记得这个女人是否来过何家营——她怎么可能大老远跑这儿来买一束红玫瑰?”刘盐与钱总的“暧昧”,李果与小陈的奇特关系,让刘盐的行踪乃至生死都成了一个谜。小说在两条线索的交织中,以“失踪”为线索,一方面写出了恐怖血腥的乡村犯罪,另一方面也写出了城市生活中的“黑洞”,一个人的失踪竟然像谜一样,让我们看到了城市生活的脆弱与偶然性。

钟小鸣的小说《不需要钟表的生活》写的是水库值守员老何的生活,老何独自一人守着水库,平静,自然,清静,但又寂寞,他也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是一个女人闯进了他的生活,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这天下午,老何午睡了一阵刚刚起来,准备再到水库大坝上去巡查一圈,忽然就看见远处被废弃的公路上有一个人影在晃动——明白无误,那个身影正在朝他这里走来。”这是个发烧的女摄影师,老何照顾她恢复了健康,她也对老何的生活颇感兴趣,问东问西,在他们相处的这一段时间内,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至少对老何来说,他在妻子去世多年后又一次感受到了女人的气息,但女人的心思全在拍摄上面,她拍了老何光着身子下网捕鱼的照片,就着火塘的火点烟的照片等,女人还谈起她逃避城市中钢铁水泥的笼子,欣赏老何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两人的关系走到了微妙的边缘,“老何看见女人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相机。两人对视着……此刻,老何的身姿是种嚎叫,也是种哀嚎,像是在挑战,又分明是诱惑。女人的身影则分明是惊疑不定的踌躇与彷徨,又像是被惊吓之后的暂时失语。终于,女人像是终于感受到了危险的迫近,一声惊呼之后,慌忙逃进屋里,砰一声关上门,又喀嗒一声关上了暗锁。”第二天一早,女人就离开了水库,老何又回到了平淡的日子。后来他收到了女人寄来的摄影作品,其中写道:“我承认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寂寞的人。但以宁静的标准看,我只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他收到的那张裸体洗澡的照片,又让假期来看望他的女儿发生了误解。这篇小说写了老何“不需要钟表的生活”,也写了他与女摄影师微妙的关系及其文化差异,小说反思了城乡之间的关系及其相互之间的镜像。钟小鸣的另一篇小说《穷途》,写张如安精神病治愈之后回到家里,想起因他失火造成父母被烧死而忏悔不已,姐姐张如贞和同学王深海帮助他重新开始生活,他却不愿接受亲友的帮助,逃避到异乡一个城市生活多年,依靠捡拾垃圾为生。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拾荒的照片被发到网上,他一下成为了网络名人“南江寂寞哥”,姐姐也终于找到了他,他回到了出生的城市。这时马戏团老板找上门来请他演出,但他却并不想表演自己的“寂寞”,在演出的第一天便再次逃走了……小说写的是张如安的“穷途”,他的逃避其实是在追寻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以上我们简略介绍了昆明六位作家的作品与风格。在这六位作家之中,张庆国、胡性能更加成熟,他们已经形成了鲜明的艺术风格,也在探索着个人最为关切的主题,在作品的完成度上也更趋于圆满,钟小鸣、陈鹏、徐正兴、包倬等四位作家也都在探索着个人独特的艺术风格。这六位作家处于不同的年龄层,“五○后”张庆国、“六○后”胡性能和黎小鸣、“七○后”陈鹏和徐兴正、“八○后”包倬,可以说他们形成了一个良好的文学生态,既有高可参天的大树,也有茁壮成长的幼苗,他们之间的阶梯性成长,让我们看到了现在,也看到了未来。

从中国文学的整体来看,昆明这六位作家有其独特性,他们对现实的敏锐感受,他们所提出的思想命题,他们在艺术上所做的探索,在中国作家中都别具一格,走在了一个时代的前沿。可以说他们的创作已经构成了当代中国文学不可忽略的一部分,必将会引起更为广泛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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