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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者的悲歌——评陈希我长篇小说《移民》

2015-11-14王瑞瑞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5期
关键词:身份移民文化

王瑞瑞

陈希我的长篇近作《移民》围绕偷渡、劳务输出、技术与投资移民等话题展开叙述,在形式上确实是典型的移民文学作品。但深入其内里不难发现,它与流行的移民小说又有很大不同。通常而言,移民小说是个矛盾的载体,它所抒发的对艰难生存的感慨、对身份认同的焦虑等,大多笼罩在去国怀乡这个略显温情的主题之下。在空间方位上,这类小说常以叙述者身处“异国他乡”为基本前提。因此,其叙述往往带有怀想故国的浓浓诗意与温情。而在《移民》中,陈希我延续了其一贯的冷峻风格。他笔下的人物总处于“惶惶如丧家之犬,恓恓如漂泊之萍”的状态,他们的生命与“流亡”同一。通过呈现边缘人的漂泊状态(如陈千红的欲望流亡、林飘洋的文化流亡),作家对母国的文化本体进行了深层次的剖析与反思。

一、水性的欲望流亡者

在陈希我看来,水性是福建人的地域文化性格。林姓是福建第一大姓,因此,可以将其当作福建地域文化性格凝聚的一个缩影。陈希我在《移民》中就特别插入了一段文字,述说林姓人南迁入闽、远渡重洋的生存发展史。历史上历代林姓人为躲避战乱灾荒常沦落为流亡之民,而小说中的现代林姓人则在物质欲求的驱使下成为另一种类型的流亡者。他们最常去的淘金之地是隔海相望的邻国日本,尽管在那里含辛茹苦,充当贱民,但他们可用“辛苦两年,幸福永年”的致富逻辑聊以自慰。还有一些人则飘落到新加坡、加拿大、美国,最终遍布全球各个角落。在《移民》中,“水性”有双重的隐喻意义。首先,“水”是阴性、柔弱的代名词,具有天生的依附性,但是它又可以随物赋形,具有很强的适应与生存能力。流水不腐,变动不居是“水”的天性。说福建人有“水性”,既指其在历史上的弱者地位,也暗示“流亡”是他们的生命常态。“水”的另一重隐喻义则更多地指流亡者的否定性特质,因为“水”还可以贪婪地覆盖一切,是欲望的表征。所谓“水性杨花”就特指部分女性在情感上如“水”般的没有定性。在物质欲望的驱使下,闽地的流亡者也可能恰如水性杨花的女人一样,失去任何操守与原则,成为落魄而贪婪的无所归依的贱民。

在陈千红身上鲜明地体现了这种生存的水性。她母亲年轻时成为下乡知青并被迫嫁给了穷村落的单身汉。于是,她把脱离农村的愿望全寄托在陈千红身上。当得知陈千红分数过低无法去省城上学时,母亲果断地让她到日本去。陈千红切切实实地践行了母亲的愿望。她本来就对乡下和小县城绝无好感,能走出去就有希望,就有未来的无尽可能。在闽地,逃离无望之地投奔富庶之国是人们祈望涅槃重生的不二门径。陈千红正是为了改变逼仄的生存现状而出走日本,在无以为继之后又辗转回乡,再心有不甘地北上京城做最后一搏。无论在日本还是中国,她首先考虑的是生存以及自我的实现,而且无所顾忌,直至身心的完全沦陷。在陈千红身上,欲望持续发酵并裹挟了主体自身,成为一种自发性的不可控的力量。与林飘洋的一小段暧昧是她最具民族意识与自我意识的时期。但这不过是对生存残酷性的一种温情掩饰。当林金座强行占有她时,林飘洋的懦弱无能就完全呈现出来了。毋庸置疑,在异国的土地上,生存有其自身的功利逻辑,它与纯洁无瑕的爱情完全背反。现实原则激发了陈千红身上潜藏的“水性”特质,并且很快形成一种自利化的保护层,将其原初纯情的内心完全包裹起来。在中国城,她倚靠林金座有限的淫威,得以维护一种表面的尊严。不过,林金座的力量非常有限,仅仅辐射在一个相当狭小的空间。最终,连一家人的温饱他都难以保障。于是,她开始自谋生计。低贱的工作、与男人不间断的调戏构成了她悲苦生活的全部。到了这个时候,女人最后的资本就只剩下肉身了。在“DX”,她成功地依附上了金主渡边太郎。不过,好景不长,因公司出现经济问题,渡边彻底从“DX”消失了。而林金座的死最终使她无以为倚,只得带着他的抢劫所得悻然返回国内。小说对“死亡”的书写隐含一定的寓意:首先,林金座们也是欲望的流亡者,只是他们选择了另一种极端的方式。其次,林金座之死在物质意义上成全了陈千红,这也暗讽了后者依附的彻底性。母亲那个“水和钱”的比喻应当说是对陈千红最好的诠释,她是水性的,也是钱性的。钱驱使她更水性的活着,而水性的习惯使她对金钱的欲望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带着林金座用命换来的钱财,她北上京城经商。为了让生意有起色,她先后依傍于唐鹏飞、孙武等不同的男人,直至最后攀附上权贵魏小徵。在这段生命流亡史中,陈千红遭遇无数坎坷,但最终都通过依附男人得以渡过重重难关。在这里,陈千红水性的人格特质体现得淋漓尽致。这种人格以欲望(不择手段地实现自我)为内核,以依附强者、圆滑处世为其外在表征。在一定意义上,它不只是闽地地域文化性格的浓缩,它更是人世间颇常见的弱者的势利处世哲学。显然,陈希我希望在这两者间形成一种互文性的关系,借以更深层次地针砭时弊,劝诫世人。

陈希我《大势》、《冒犯书》等作品,在书写男女之情爱时,都表现出瘆人的阴冷与刻薄。不少评论家费尽心机,祈望在他那黑暗的文本世界里寻获一缕人性的光亮。在《移民》的文本里,我们惊诧地发现,这种光亮突然阔大鲜明起来,以至于让人产生错觉:这依旧是陈希我的书写风格吗?在写陈千红的感情生活时,作家不吝啬地添加了不少温情的作料。与林飘洋、唐鹏飞等人短暂相处时,陈千红都曾有真情流露的时刻。如果定格于此,读者都会产生走进言情小说世界的幻觉。也就是说,作家在写这些情感片段的时候,并没有让位于任何先验的道德判断,而是客观地去呈现一个流亡者真实的情感波澜。不过,陈千红最终在权衡利弊后选择了更有权或有钱的一方。在写到她对林飘洋、唐鹏飞等人的背弃时,叙述者也没有采取高高在上的批判立场。在这里,我们看到一个在写作上愈加成熟的陈希我。在以前的作品中,他个人的观念过于强大,以至于扭曲了人物性格应有的发展路径。而在《移民》中,他要优容舒缓得多。他既要写出陈千红情感上的挣扎与苦恼,也要写出她作为一个欲望的流亡者,在人生选择上的趋利与无情。对于一个弱者,“水性”的生存法则更多地是由现实环境逼迫出来的。对此,居高临下的道德宣谕并非更好的选择。

二、文化边缘人的流亡

陈千红是生存弱者,林飘洋则是文化边缘人。作为丧失文化自性的国民,他成为左冲右突的文化流亡者。

与生存的水性相对,林飘洋这个人物身上更多地体现了文化的冲撞与尴尬。《移民》如实地呈现了移民知识分子矛盾的文化心态:在反思、痛诋本国文化痼疾的同时,欲以西方社会的价值标准重建文化自我;同时又遗留有根深蒂固的集体文化无意识,在遭受歧视时则力图捍卫独立的文化人格尊严,不能舍弃生于斯长于斯的文化之根。应该说,这是自由知识分子普遍的文化困境:主观的精神选择与现实的处境构成一种矛盾对立关系。理念上,他们有着精神西化的冲动与欲求,但现实层面,他们又身处异国主流社会之外,与其文化格格不入。这就使得这个独特的群体常常难以寻觅到精神家园,处于一种尴尬的文化流亡状态。

在打工者汇聚的中国城里,林飘洋是个不合群的另类。在一群粗鄙者中,唯独他身上顽强地存留着书生的气质。这是一种存在境遇的反讽:在林飘洋眼中,周围为生存而活的人们都是鄙陋不堪的俗人;而在这些俗人看来,林飘洋则是不务正业、毫无用处的废人。同是出国打工的林姓人,别人只是把读语言学校作为拿签证的手段,而林飘洋则要踏踏实实地读书,心中别有所求。很显然,他又打工又读语言学校,出发点绝不仅仅是为了生存。若为改变自己的物质条件,他完全可以效仿林家举走一条勉力务劳、发财致富的路。林飘洋清醒地意识到,即便在异域赚了钱,但依旧是一个被日本人瞧不起的底层劳动者。因为这种劳动与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紧密联系在一起,与满足动物本能无异。而读书则让他可以从这种令人窒息的窘境中临时超脱出来。在这一过程中,他文化上的矛盾性已经展露无遗。在潜意识里,他希望得到日本人的尊重,希望成为与他们对等的主体。这恰恰是文化不自信的体现。这种不自信是文化弱国总体性的尴尬,而作为一个敏感的个体,林飘洋单枪匹马地独自承受下来。不过,在一定程度上,类似于林飘洋这样的自由知识分子,又总会不自觉地表现出文化的媚相,希望借此获得所在国文化的接纳与认同。在全球化语境中,民族国家的界线依旧森严。当林飘洋得知自己无法续签有可能成为无根的“难民”的时候,他异常愤怒和伤心。这时,他的文化心态发生了急剧的转折,由对异域文化的憧憬与爱慕转化为对它的怨愤与抵拒。他没有听从别人的劝告在日本“黑下来”,而是毅然回国。

即便是回国后,这种文化流亡感依旧在继续。林飘洋身上的文化冲撞与尴尬使得他不能像陈千红一样可以随波逐流,很快地适应生存环境的变化。他处在本土文化和异国文化间的夹缝中,左冲右突,无所适从。回国后,他先寄身于出国前的学校教务处,后又转换了几家公司。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林飘洋都遭遇了类似的问题,即无法处理好行政事务上的人际关系。因文化心理上受日本文化长久熏染,即便回到国内,林飘洋还是会不自觉地用日本式的方式来处理与他人的关系。这种方式在文化上是隔膜的,它无疑难以应对国内复杂的人情关系。在国内这样一个熟人社会中,人情关系是潜伏于大小规则背后的隐性逻辑。人们热衷于迎来送往、嘻嘻哈哈、勾肩搭背。在这种抱团式的礼俗社会中,为融入群体个体应磨光棱角,收敛个性。若一个体执意捍卫自身独立,保持与他人的必要距离,不愿和光同尘随大溜,就必然会被群体冷落与排斥。显然,林飘洋既无法适应也无从改变这种延续千年的文化惯性,他成为母国文化的弃儿,陷入空前的精神危机当中。最终,他再次流亡国外。但在国外,一种悖论又开始呈现,他几乎自动化地表现出对异国文化的抵拒。因无法融入到当地文化,他再次成为文化上的边缘人。可见,林飘洋在面对本土文化和异国文化时都采取了消极抵抗的态度。这种双重抵拒加剧了文化焦虑,使其成为左冲右突的文化流亡者。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在多伦多大学念书或是毕业后工作,林飘洋都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他所厌憎的中国人的小圈子中。这隐含了一个存在主义式的生存悖谬:所厌憎者正是存在本身。我们无法否弃亦无从自主选择生存的前提,就好比任何人无从自主选择生母与祖国一样。早在陈希我的《母亲》中,这种生存的悖谬境遇就已经展示出来:靠氧气维持生命的母亲成为一家人的负累,而赡养与看护的义务又如先验的道德命题一样神圣。这时,放弃与坚守都是灵魂的炼狱。

三、流亡与身份认同危机

在流亡当中,陈千红不自觉地扮演了双重角色:相对于日本人,她既是种族层面的“他者”,也是性别层面的“他者”,因而处于双重的“边缘”位置,频频遭遇自我身份认同的危机。她之所以能吸引那个日本客人渡边,不仅由于她美丽的双腿,还在于作为中国女人的他者形象。陈千红显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当她无意识中仿照日本女人的方式对待渡边时,对方并不乐意,认为她太日本了。在陈千红这里,这种双重他者身份有着相互强化的作用。她好比一个精致的花瓶,且带有异域的色彩,自然更能博取观赏者的欢心。当她不领会这种强化关系,而力图改换种族层面的他者身份时,就可能弄巧成拙,失去性别层面作为他者的吸引力。甚至,性别层面他者的意义很大程度就由种族层面的他者身份来赋值。当与日本风尘女子和子争风吃醋发生冲突,陈千红的种族特征开始蜕变成负面身份符号时,其性别层面的吸引力也就荡然无存了。由此可见,在异域,陈千红别说成为假日本人,想做回中国人都行不通,更遑论确立自我身份的主体性了。回国后,陈千红遭遇了另一种尴尬。因在日本多年,国内男人自然觉得她身上有了一些国内女人所没有的东洋气。而陈千红也正好利用这种东洋气吸引了孙武。尽管文本未对孙武们的文化心态进行深入剖析,但这一行为本身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它是国人冒犯日本的想象性替代方式,是弱者寻回自尊的一种意淫式文化宣泄行为。在这里,日本女人并没有成为真正的他者,因为想象性的方式并不及物。而陈千红则沦为一种可悲的性道具与中介。因此,她依旧无法找到自身的主体性位置,深陷于一种身份杂合的混乱状态中。当然,这种身份的杂合更适宜她生存,在这种夹缝中,她如鱼得水,总能让自身利益最大化。

值得注意的是,陈千红的双重他者化只是一种身份危机的客观情形,而非自觉的主观焦虑。或者说,陈千红深陷身份危机而不自知。《移民》中,陈千红们构成了一个移民的主流群体。虽然遭遇诸多与身份危机相关的事件,但总体来讲,移民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地理意义上的居住地的变动,并未带来强烈的身份危机感与文化焦虑感。即便潜意识里有获得新身份的冲动,也往往更多地与解决浅层次物质需求相关。他们对林飘洋的鄙夷态度暗示,文化这东西不切实际,过于飘渺与虚无。其实,在日本打工的薪资远远超过在国内打工者,也就是说他们在生活上早就超出了一般的温饱水平,所谓物质需求更多地与贪欲相关。在满足贪欲的同时,精神亦常陷于空虚,吃喝嫖赌就成了这当中部分人的生活常态。以林金座为例,他有哥们的义气,但流氓阿飞的特征更为突出。后来,他走上抢劫的不归路,也是合乎其性格逻辑的。

在陈千红、林金座那里,功利主义的人生选择与形而上的精神焦虑相左。而林飘洋则陷入一种认同失败的文化对抗中。在他身上,文化焦虑体现得尤为突出。如果说陈千红是水性的欲望流亡者,是主动依附者,那么林飘洋则表现了对身份认同的深层次焦虑,处于一种不洋不中的无奈之中。林飘洋取得过加拿大国籍,但法律层面的入籍是缺乏文化认同意义的,他仍旧遭受着身份认同的诸多困难。比如,林飘洋周末休假,同事就认为中国人是不休息不娱乐的,因此让他帮忙加班。而在申奥问题上,加拿大人为他的在场感到奇怪,正可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再比如魏然,他的物质条件比林飘洋优越,拥有居住身份,家境富裕,且性格活泼。他非常积极地融入到异国人的交际圈中,甚至主动追求异国女孩,但仍然难以博得外国女孩的芳心。文化差异与民族文化地位的弱势使魏然和林飘洋处于一种精神上的去势和被阉割的痛苦状态中。

在这些流亡者那里,都有不同程度的身份认同的危机,但其具体表现差异甚大。在陈千红、林金座之类人那里,所谓身份可以和永久居留权或国籍画等号。只要能获得后者就万事大吉了。而林飘洋之颠沛流离,既是为了改变生存处境,更是为了寻求到一种切合自身的文化身份。不过,尽管两者在文化自觉上有着重大差异,但母国文化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般的存在,对两者都施加了巨大的影响。

四、无法悬置的文化根性

《移民》虽然名之曰“移民”,但其中的人物大多移民未遂。正如陈希我所说的,他要写的主要不是移民而是流亡。流亡意味着身若飘萍,无家可归。而对林飘洋、陈千红等人而言,还有点逃亡色彩,他们一直在放逐自己,在规避一种不愿与之共处的隐性的巨大力量。这力量来自传统文化根性,它如幽灵一般隐伏在他们身上。为什么要流亡乃至于逃亡呢?因为他们或深或浅地意识到异域文明的强大与先进,并充满爱慕与膜拜之情。而当他们纵身一跃准备投入对方怀抱时,却发现脚牢牢地定守在故国大地上,对面也瞬间幻化为一堵冰冷的高墙。

前面提到,在陈千红身上,是无需奢谈什么文化焦虑的。但《移民》中的一个小细节,又透露了一些不同的信息。陈千红带着傻儿子林崛准备乘机移民美国,原本睡眼惺忪的林崛却执拗地待在登机口不肯乘机。傻儿子如同韩少功《爸爸爸》中的丙崽,表征了文化根性的顽强存在。最终,陈千红似乎若有所思地悟到了什么,只好无奈地遵从了儿子的要求,回到这片让她又爱又恨的土地上。显然,在陈千红这里,文化之根以一种隐性的方式产生作用。它好比一个强大的精神结构,笼罩了所有意图背离它的个体。

《移民》一书对个体存在状态的反思与萨特的存在主义具有某种类似性。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曾指明了“我”这个个体的悖谬处境:在一个主观性林立的世界里,他人即地狱,个体与他人在结构上呈现为永不止息的争斗。既然存在先于本质,那么个人的拯救之道就在于自我的重新定位,在于行动上选择的绝对自由。萨特的存在主义受到胡塞尔现象学的深刻影响。他们都以一种临时的确定性来拯救分崩离析的文明。也就是说,当非理性主义横行之时,我们无法确信事物的独立存在,但可以肯定它们如何反映和呈现于意识之中。为了建立确定性,我们可以将直接经验之外的一切暂时悬置起来,将外在世界完全还原为意识中的内容。这样,主体就成为了一切意义的真正来源和开端。显然,存在主义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没有充分考虑人既是历史的创造者,又是历史的产物这一关键问题,因而后来遭遇失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在萨特的时代,上帝已死,人成为孤立无援的主体。在这样的前提下,企图暂时切断个体与文化历史的联系尚且不可能,遑论在文明传统异常强大的中国。在这个古老的国度,传统的力量渗入社会的每个细胞,构成了生命最基本的部分。任何人都难以将自己完全剥离出来,成为一个在行动上可以自由选择的人。哪怕是林飘洋这样的左冲右突者,最终也没能打破这个文化魔咒。《移民》中还列举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例子:马原的流亡。这一过程充满反讽。他躲到山清水秀之地,以为可以就此搭建自由的人性王国。但很快,他就卷入一宗有关土地征用的纠纷当中,且受到人身伤害。值得深思的是,问题的最终解决还是搭帮了马原的文化声望与社会关系。

马原事件是一个绝佳的符号象征。他力图搭建的封闭的自由人性王国——就好比存在主义者希望将经验之外的世界“悬置”起来一样——更多的是出于诗性想象,在现实中必然阻力重重。让人感慨的是,马原最终依赖的恰是自身厌憎与反对的。类似马原者,都有很强的文化自觉意识,该抵拒什么,又当迎合什么,心里是十分明了的。但几乎静态的文化结构如同铁幕一般的存在,抵拒和迎合似乎都无济于事。这就好比我们提着自己的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都是不可能的。因此,林飘洋式的流亡者的尴尬在于,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他们也无法摆脱那个与生俱来的文化根性。作为每个在这块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人先天的文化基因,它早已成为每个携带者精神气血的一部分。无论它具有多少劣根性,也无从清除与摆脱。当陈千红终究因林崛留下时,叙述者发出如下感慨:“她的一切都在这里,就像一棵榕树长在了这里,跟这块土地盘根错节;或者说,是一粒沙子长在海蚌的伤口里。”林飘洋的最终回国寓意良深。对于知识分子群体来说,去国外寻求真知在一定意义上是他们百年现代性追求的延续,通过接触更加广阔自由的环境和开放的文化体制,他们可以更好地超越自身,实现生命价值。但作为文化他者的移民者时刻要经受强势文化的审视与打量,犹如芒刺在背。林飘洋劝说魏小徵回国自首,其实也是对自身的文化心理审判:那种以为可以从自己的国家金蝉脱壳的想法是不现实的。恰似“一粒沙子长在海蚌的伤口”,林飘洋们最终选择了直面这文化根性,与其共生共存。

一定意义上,这正是陈希我精神受虐诗学的延续。在他的文学世界里,出现了不少歇斯底里者。他们看破了红尘万物的本相,但又无法超脱这一切,毕竟这就是生存本身。黑暗无边而来,他们都在竭力寻求一丝光亮。林飘洋们深陷文化泥淖,精神极度苦闷,但恰恰就在这中自虐中,主体才有文化改变与创造的诸多可能。文化根性是坚硬而恒久的存在,但主体精神的受虐,至少预示了文化良性渐变的点滴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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