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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性地寻找自己的真相——任林举创作散论

2015-11-14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5期
关键词:诗性玉米

王 晖

作为一名作家,任林举主要是以散文等非虚构文体创作博得文名、异军突起的,故坊间多有“新生代散文作家”、“吉林散文的三叉戟”等美誉。他并非中文科班出身,写作于他的职业而言也纯属业余爱好。但世事往往无心插柳柳成荫。任林举用他的勤奋、热情、才气和智慧,开拓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文学新天地。近十余年来,他出版或发表了《粮道》、《玉米大地》、《松漠往事》、《上帝的蓖麻》、《轻云起处》、《说服命运》、《西塘的心思》、《阿尔山的花开与爱情》和《一棵草或更多的草》等多部(篇)散文和纪实文学作品。在产生重要影响的同时,他将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华文最佳散文奖、吉林省文学奖、长白山文艺奖等全国和地方的重要奖项尽获其囊中,直至二○一四年问鼎中国文学最高荣誉奖项之一的鲁迅文学奖。可以说,任林举所取得的实绩,使之当之无愧地成为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非虚构文体写作之重要作家。他的笔下充溢着有关乡村的记忆和对于亲朋的书写,充溢着浓郁的乡情和温润的亲情,也充溢着强烈的忧患意识与现实关注。其文字既宏大又细微、既阳刚又柔美,知感交融,诗意盎然。除创作之外,任林举的文学批评文字独具真诚、感性和犀利,与其创作品格形成有机的互动与勾连。

一、乡村记忆与亲情书写

“二○○四年,我着手创作《玉米大地》,一边以自己的方式重温人在土地上的感觉,一边尝试着唤醒已经沉睡多年的记忆。当过往的一切渐次从生命里苏醒时,我发现自己又找到了遗失很久的故乡。”这是任林举在谈论其另一部作品《粮道》时说的话。此言本真地道出了作者对于家乡和亲人的情感,就像他的比喻:“骨子里仍然没有断掉那条从泥土里生出的根。”因此,我们可以真切而强烈地感受到乡村记忆和亲情书写在他创作中所占据的重要位置。

《松漠往事》是比较典型的乡村记忆,同时也是有关家乡亲朋的回忆录。但它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回忆录,而是带有强烈发散性叙述的回忆,是非系统的、零星的、片段的。当然,也许这只是叙述上的一种策略,因为更为重要的是,“回忆是创造身份的一种途径。回忆录作家在选择阐明一段特殊的回忆时,其实是在创造自己的身份,即重塑自己的身份认同感。”《松漠往事》中所呈现的“我”何尝不是如此,它通过回忆来重塑作者作为从家乡“泥土里生出的根”的身份认同,而不是身份异化。以此来表明自己在时间隧道的穿梭中,还没有完全“失根”,还保存着与生俱来的那些由基因和文化组合而成的底色。值得肯定的是,作者并未止于个体性的怀旧和身份认同,而是以此为圆心,将思路进一步荡漾开去。以个人经验和回忆——尽管这看起来仍然是如此“模糊”或“被不知不觉地略去了”,来表达一种千万家族的命运共同性——“我们的家族其实和千万个家族一样,都是从同一条路上,以同一种方式走到了当下。一样的故事,不同的只是人物;一样的色彩,不同的只是深浅;一样的悲叹,不同的只是轻重……”而对命运共同性概括的最终旨归,是对人类历史和人类自身的思考,而这种思考的价值尺度则是人生态度、人之品质和人之能力。“苦难如火,一些人经过灼烧之后,成为一片废墟,永远失去了站在经验或历史之上的能力和勇气,永远放弃了生命的硬度与高度;而另一些人则因为超常的历练,使生命获得了钻石般的强度和金子般的品质。”由乡村、由亲朋,生发到家族和人类,作者完成了他拓境式的思考,他肯定的是生命的硬度、高度和强度,这其实也正是在扪心自问、发现自己。“回忆录作家的任务就是寻找自己的真相,而不是去判定事实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也许是一段历史,一个证据,也有可能是一个有趣的传说。”从身份认同到“寻找自己的真相”,实际上正好契合黑格尔在谈到历史著作时所言:“因为历史著作所描绘的因素也并不是直接的客观存在,而是直接的客观存在的心灵性的显现,……”也就是说,《松漠往事》对于“往事”的追忆,对于历史人物的缅怀,都经历了作者内心的过滤,或曰打上了浓厚的“心灵性”烙印。作者其实并不想写一部刻板的家谱,也不想为回忆而回忆,他的目的或许就是在寻找与发掘真正的自己。

在任林举的另一部作品《玉米大地》中,对乡村和亲情的书写集束到“玉米”身上,一个“物”而不是“人”,成为叙述的主角。很显然,作品将这样一种在中国北方农村司空见惯的农作物作为主角来展现,已远远超出了它作为一种植物的意义,进而变得极富立体感和多样性,玉米以及玉米大地的朴实与神秘、坚守与顽强、包容与自由,使之成为现代中国北方农村乡村记忆的抒情诗。作品寓宏大叙事于日常亲情书写之中的整体构思给予我深刻的印象。所谓宏大叙事,可以将之理解为对民族、国家和时代等恢弘主题的形象阐释。《玉米大地》在整体构思上不乏宏大叙事的表现意味,“国家”、“民族”、“农业”、“文明”、“人民”等字眼频繁地穿行于它的字里行间。但这种叙事并非天马行空,而是紧紧地与日常亲情书写连接在一起。作者深情描述父亲、母亲、孟二奶奶、七舅爷、十二舅等亲人与玉米大地的血肉关系,从玉米这样一种平凡而又朴实的农作物的生长习性与灵性中,揭示玉米、农民与历史、国家、文明之间血脉相通的丰厚内涵,使作品显示出以小事物写大格局的恢弘气象——“在中国,从台湾到新疆,从东北至西南,广大的玉米种植带纵横几万里,以其不可替代的重要顽强地主宰了近四百年中国农业文明史。这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粮食啊!”“然而,像历史从来看不清也从不关心每一个人的面容一样,在人们的眼中,玉米的个体与个性常常是被忽略的。……但在错觉中,玉米呈现出其生命的某种诗意和永恒的本质;在错觉中,人民与玉米有了血脉的联系;在错觉中,玉米和人民担当起同样的使命,拥有了同样的命运。”在此,“玉米”既是农业文明史与江山社稷的核心支撑,同时又是具有血缘或亲缘意义的父辈形象的象征,它使文本充分显示出作者心事浩渺连广宇的忧患与感怀,它也使文本成为亲情叙述的巧妙载体。

如果说,《玉米大地》是寓宏大叙事于亲情书写之中,那么,《上帝的蓖麻》(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二○一三年版)中的一些篇章则更为纯粹、更为专注地表达家庭成员之间的深情,以此展现基于血缘的人性的真善美。《婷婷》、《来生还是做父女》、《一个地址》和《我们来自不同的时间》写出了现代社会中家庭成员聚少离多的生活状态,以及任何时空都难以阻隔的父女情深;《大安,我那有母无父的故乡》,在《轻云起处》(内蒙古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中的《重温遥远的父亲》、《想起妈妈》等篇什,则体现出作者对逝去父亲的怀念,以及注重“血浓于水”的传统孝道与感恩。

二、忧患意识与现实关注

“无论什么样的文学作品都不可避免地包含着作者一定的倾向性,这种倾向性是作者在社会、历史、文化和文学体系等多重因素中作出选择的结果。”与虚构文学相比,非虚构文学更需要强调在作品中凸显作家的价值立场,强化其主体性和倾向性。我们从任林举的创作中不难看到这一点。更为可贵的是,其作品往往还渗透着比较强烈的忧患意识与现实关注,这无疑体现出作为知识分子写作的某种特质,“在公开场合代表某种立场,不畏各种艰难险阻向他的公众作清楚有力的表述。”萨义德此言正是对知识分子特质的妙解。任林举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的《粮道》特别能够彰显这个特质。在《粮道》里,我似乎又看到了在以“粮食”为核心意象的叙述中进行秦牧散文式发散思考的影子。作品通过八个章节的叙写,对粮食生产和运行规律、粮食与农民、粮食与文化、粮食与伦理、粮食与国家兴衰、粮食与国家民族安全、粮食与中国农业的未来等问题做出形象化的解读,在纵横交错之间,表现出作者对于中国粮食问题的深切关注,充满着理性精神、忧患意识和批判思维,正是“欢乐着人民的欢乐,忧患着人民的忧患”。

关注粮食和粮食生产的历史和现实,使这部作品充满着强烈的现实感。这种现实感的传达既遵循非虚构文体的叙述原则——用大量事实和数据进行佐证,也没有忘记反思与批判的书写态度。作品有作者亲自采访四叔、三子、二娇、徐二喜、胖子、吴志军等农民的现场描述,也有对于历史文献和现实数据的详尽铺陈,真正体现出“用事实说话”的文体特质。与此同时,作者并非以纯粹新闻方式表现这些具有现实感的人、事、理,而是有着自己观照事物的倾向性,这就是浓郁的忧患意识和哲理式反思。作品的非线性结构不仅最大限度地凸显了这样一种意识和反思,也为作者的发散性思维创造了绝佳的叙述境界。全篇始终贯穿着作者的忧患与反思:譬如关于“粮道”的领悟及其规律的把握;关于人类如“上帝怀里的解药”那样依赖粮食,从而暴露出生命的脆弱;关于种粮人的苦命、弱势、代人类受自然的各式各样的惩罚;关于“粒食者”与“肉食者”之间自古而今的文明博弈和文化冲突;关于转基因粮食的义与利、是与非;关于粮食与社会、世道变迁的复杂关系;关于粮食领域的“生物海盗”及其潜藏的没有硝烟的新“鸦片战争”。这些凝聚着作者个人思考与智慧的忧患与反思,是具有足够深度和广度的,它鲜明地表现出作者作为“思想者”对于非虚构文体特性的真切领悟。

对于《粮道》,如果用传统的文体概念框定它,是不容易的。因为它既非彻底的散文,也非传统的人物型、事件型或问题型报告文学模式。对此,我以为赵玫的说法是有道理的:“如果你仅仅注意到了纪实性,或许你将错过一本优秀的文学读本;如果你仅仅停留于文学的欣赏,或许你将错过深刻的哲理;如果你仅仅拘泥于某种哲理的体悟,你或许又将错过一位作家最可贵的忧患情怀。”在这个意义上,《粮道》或许可以说是一个“新概念”纪实文体。它对于“粮食”这一涉及国计民生大事的关注,类似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产生的问题报告文学,但它的叙述却更为从容——由粮食说开去,运用多学科的视角,以生动的话语阐述“民以食为天”的“大道”,以及粮道与人道、粮道与国家、粮道与世界的复杂关系。这些叙述确证了知识分子写作的基本旨归,而这对于一部非虚构作品、尤其是关注重大问题的非虚构作品而言,是怎么强调都不过分的。一位记者采访作者时写道:“谈到《粮道》这部作品的创作,他直言:‘《粮道》这部作品属于命题作文,因为之前写过《玉米大地》,对粮食这块算比较熟悉吧,所以就让我来写。为了写好这部作品,我走了大半个中国,对农村、农业和农民情况进行了了解。虽然现实材料占的比重并不太大,但却是作品中思想、观点和哲理的主要依据。’”然而,我在这部作品的字里行间并未看到或者感觉到一般命题作文式报告文学的那些明显印记,更多体味的是作者个人对现实的独立判断、忧思和哲思。

这样的忧患意识和现实关注,同样也体现在任林举的其他作品当中,譬如《玉米大地》等。这部作品并非有关“玉米”的“百科”介绍或《舌尖上的中国》之美食之旅,它其实是在借“玉米”来谈家人、农民、乡村和人世,其叙述的格调带着忧患和沉思:“在这里,玉米则是几种关系的一个交点,是羁压于大地之上的‘人质’;是上天对人制约的一种实现方式;也是人对大地实施伤害的理由和借口;是各种关系中,最先的条件,最后的推托。所以它无疑将比土地上的人们还要先行一步,去承受最深重的苦难。”这样一种忧患与沉思成为任林举非虚构写作的主线,“我之所以在谈《粮道》之前谈了这么多《玉米大地》,是因为两部作品虽然在文学形式上有所不同,但它们的情感基础、它们的灵魂是一脉相承的,它们的关系是前世与今生的关系。知道了《玉米大地》的写作背景,也就知道了《粮道》的往世前缘。这一点,只要认真阅读过两部作品的人都会有所发觉。”作者的创作谈再好不过地阐释了其价值立场和写作态度。在《一棵草或更多的草》一文中,作者由自然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草,展开联想,想到草与人的关系种种,忧患人类在自然面前无知的自负,及其为此需要付出的代价:“在与上帝打赌的第一个回合里,人类成为赢家。人类从草中获得可食之物后,便有了骄傲和自负的资本,依凭着上帝的仁慈与许诺,肆无忌惮地发展壮大起来,数繁量巨,多如牛毛、海沙,并以一种极强的势头将大地覆盖,将其他物种的生存空间占为己有,除了同类甚至同类中的同类,一切都被挤兑至边缘地带或无立足之地。”作品最后以袁隆平这位“弄草儿”的伟绩丰功作结,指明人类的出路:“真正的英雄、凡人中的神灵啊,他们并不是要将一棵平凡的草变成所向披靡的利剑;而是要将无坚不克的利剑变成一棵平凡的草;或者,将一棵平凡的草变成一棵意义非凡的草。”其所思所想已经超越于对于一般事物的状貌和功能的描述,进入到对人生、人类和生态等层面的思考。

三、知感交融与诗性表达

无论乡村记忆和亲情、忧患意识和现实关注,任林举都会为它们找到一个合适而又有个性的传达方式,这就是知感交融与诗性表达。

在文本中体现知性与感性的因素,并使二者有机地融合,应该是优秀非虚构作品的重要评判维度。在《玉米大地》中,知性外化为从叙述中所体现出来的哲理性文字,而感性则表现为其语言的诗性。就前者而言,作者对于“玉米”以及由此引申出来的哲理性思考弥漫于全文的各个角落,鲜明地展示了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学人对生活与生命意义的不懈探询。譬如,对于什么是“幸福”这个问题,作者便在文中举出两例以佐证之。其一,他写其穷苦的祖父生病时想吃有奢侈之嫌的“饸饹”——“当这个简单的愿望一旦得到满足,就会有很浓厚的慰藉感和幸福感油然而生。什么叫做幸福,幸福就是你想吃‘饸饹’时,就吃到了‘饸饹’,就是有一个愿望,‘整巴整巴’就实现了。”在此,以爷爷吃饸饹一事作比,作者用朴素的文字阐释了普通人的幸福感。其二,他写一位记者去监狱采访一个犯人,“问他最想要什么,他一脸庄严地说,就想要一个女人。”作者由此感慨道:“生活中,一个有企盼的人是多么的大有希望和令人感动啊。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是这个时代的流行病,而病因恰恰在人们已经拥有得太多了。”以一个非人生常态的人对人之基本欲望的渴求,触及当代社会人的生存意义和生活质量的拷问,体现出作者深入的知性及其独特的表达。

在《玉米大地》中,感性与知性的融会是显而易见的——将熔铸作者思想的哲理性文字,以及在此基础上营构的某种整体构思的哲理性,渗透进具有诗性的语言之中,以达到一定程度上的知感交融,使全文超越对“玉米”的写实性表达,而进入到一个对乡村记忆做抒情铺叙的诗质境地。这样一种有着淡淡忧郁、感伤、思念元素的诗性表现在许多方面,譬如特殊的意象、想象性描述和主体意识的发散性展示等。意象的营造是标识散文感性的重要支点,《玉米大地》里的意象营造具有作者个人生命体验的独特性,别开生面也别具一格,如“人们疯狂地淘舀、挤窄着大地的乳汁,像一群狗仔拼命地撕扯着瘦骨嶙峋的母亲一样,让人揪心又无可奈何。”想象性描述在文中也多有出彩,譬如对玉米长牙齿的描述——“于是,整穗玉米便于瞬间裸露于人们的视线之中,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已经不仅仅是一排牙齿,而是许多排牙齿。一穗玉米浑身上下原来长满了牙齿。”对玉米如浪涛的描述——“此起彼伏的浪涛,如熊熊燃烧的绿色火焰,从眼前滚向遥远,又从遥远回到眼前。仿佛这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就是风的源头,许许多多的风蕴藏其间,并被它们像舞动自己的袖子一样挥来挥去。”无疑,想象性描述为全文叙述时空的延展和空灵色彩的涂抹增添了有力一笔。纵观全文还可以发现,作者对玉米自身及其由此生发的诸种联想的叙述并没有一个十分清晰的线形逻辑布阵,而是遵循发散性思维的套路,以“玉米”为核心,作四散式书写,颇似同心圆结构。这种结构的好处在于,对作者投射于文本中的宏大叙事与日常亲情叙事起到开阖自由、跳跃自由之效果,呈现出时空纵横、张驰有度的大气之美。但也会使节奏略显凝滞缓慢,描述细致而精练不足。

善于和乐于以“粮食”为核心意象的诗性表达,也是《粮道》的鲜明特点。这里的“诗性表达”其实正是作者内心对“粮道”爱意的表现,正所谓爱之切,忧之深。当然,作为非虚构文本,完全应该区别于而不是混同于历史著作、调查报告、新闻报道和学术论文,因为它理所当然地不可或缺艺术性,不若此,它的存在就无必要了。我在《粮道》里欣慰地看到作者艺术表现的才能,他所具有的叙述功力和情感抒发力,特别是他融广博知识于一文的统摄力,都令人难以忘怀。就像余光中的诗常常凸显的是因海峡之阻隔而郁积成挥之不去的“乡愁”,任林举在文中也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表达对于故乡和田园的眷念,而这种眷念始终是充满“乡愁”一般的诗意情感——“总是那不着一砖一瓦的土平房,总是那被雨水冲刷得露出泥土波纹的院落,总是柴门,总是起起伏伏的板障,总是牵牛花和豆角秧,总是一碗小米干饭和大葱、大酱……凭空地,空气里就会飘动着一种令人心动的味道,宁静、灵动并有断续的香甜,近似于花香,又近似于新翻起泥土的芬芳。”这样的诗性表达与作者的忧患一样贯穿作品始终,并且是以诗性表达来映衬忧患与反思。我们可以从作品的第三、四、五章,更为集中地把握这一特点。因此,尽管《粮道》所涉及的话题是宏大的、沉重的,但仍然具有比较强的可读性,而这很大程度上便与诗性表达相关。在文字风格上,它与《玉米大地》有着鲜明的一致性,只是《玉米大地》更重感性和抒情,而《粮道》则更为成熟一些,无论是内涵还是表达,它给予我的冲击力、启示力和感染力都更为强劲。

与《粮道》中所言国计民生大事有所不同的是,《松漠往事》关乎的大多是与亲情、爱情、友情相关,与家乡、童年、成长相关的人事和物象。但其知感交融和诗性表达的特点仍然鲜明。这部作品给予我深刻印象的,还有作者对于事物与人物所具有的细腻、准确、形象的观察与描述能力,以及无处不在地渗透于其间的浓郁的情感色彩。譬如书中对于作者家乡特有的具有仪式感和宗教色彩的“祭祖”场面和过程的描写,对“父亲”管教子女的描述——“像管教看囚犯一样,希望中带着绝望,严格中带着怨愤,关爱中带着仇恨。”对“老屋”拟人化的描绘——“老屋的房顶,荒草已经盈尺,如一蓬乱发在秋风里茫然抖动,阳光如明亮的手指,徒劳地在其间一遍遍穿行,却总是理不开那郁结着的凌乱与凄凉。墙体上,已被岁月弥合的道道皱痕,在那些锐利光线的穿凿下,重新显现出雨水或风爬过的印迹,明暗相间,凸凹不平。半张半合的门,如半张半合的嘴,差不多已经失去了呼吸与发出任何声音的能力,更失去了表达某种经历和情感的能力。它已经是一座空房子。”对家乡景物如工笔画一般的诗性描述——“皎洁的月亮挂在天上。丝丝袅袅的云,如一层薄纱,在天幕上飘成风的形状。所有的鸟儿都停止了飞翔,甚至蝙蝠,甚至夜莺。一切归于宁静。只有钢蓝色的光,从大地上升起,穿越缭绕的雾气,与月光在空中顺序交叉,共同组成一层晶莹的帷幕。”“在每一个没有雨水的清晨,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打碗花儿就已经悄然展开它含着露水的微笑;而在那些黑夜降临和雨水淅沥的时候,它们却敏感地收卷起脆而薄的花瓣,成为一个左旋的烛蕊状小花苞,静候着阳光再一次到来时再一次的开放。”在作品中,作者对一系列具有代表性的家乡事物,诸如土豆、土盐、羊、蛇、查干湖水鸟、谷莠草、大布苏(碱湖)等的描绘,都表现出知感交融和诗性表达的特点。当然,其中的人物系列也颇具神韵:与土地保持若即若离姿态的“垦荒者”爷爷;拖着瘫痪的身子焦灼而耐心地活着的太奶;反抗命运、望子成龙的父亲;好交朋友甚于妻儿、“舍妻保友”、“一辈子没办过错事儿”的大姑父;有着“艳丽往事”的活雷锋陈二叔与孤女哑巴张;在神与鬼、贼人与伟人之间摇来晃去的“通灵者”周荣;妖气横生、“狐仙附体”的长顺媳妇等。这些人物个性独具、活灵活现。在他们身上寄托着作者的情感和思考。

四、印象感悟与真诚犀利

手执两支笔,兼具创作与评论,任林举还是一位独具感悟力和批评力的评论家。他的批评文字与他的创作品格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可以用真诚、感悟和犀利来概括其特征。

任林举文学评论的对象主要是诗歌及其诗人,对小说、散文等也有所涉及。在印象式、感悟性的批评中,力求挖掘作品的审美价值,发现作品的个性,正是任林举批评文字的基本出发点和归宿点。而这样的批评理念无疑是靠近文学本身的。韦勒克和沃伦说:“我们把文学分类为文学(即小说、诗和戏剧),然后,我们再看它是不是‘好的文学’,即看它是不是那种值得以审美经验去加以注意的文学。”因此,对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进行评判,理当成为文学批评本身应有的品格和职责。在任林举的评论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这种路径。应该说,在这条路径上,他的立场是真诚的,有时也不乏犀利;他的方法是感悟的、印象式的、诗性的。而这二者恰与其创作品格近似。他的话语方式似乎是对学院派批评的祛魅,既感性又形象,还直抵问题的核心,颇具重直觉感悟的印象式批评之神韵。在《形而上的手艺》一文中,作者用武林争霸来巧比当下诗坛的流派乱象——“回过头来看当下的诗坛,其与武林的情形又何其相似乃尔,有多少靠宣言和主张在诗界抢占了一席之地的流派,其堂主都因拿不出可以支撑自己的作品而早早地改辙变道,悄悄溜出诗界,余众以及个别场外掮客还死死地抱住一条假想的大腿,叫嚣着什么主义就是好,岂不要让人笑掉大牙!”作者在此的真实目的并非仅仅指点一下诗界的江山,他是在直言当下诗坛怪状的同时,凸显曲有源这位酷似“迷宗”的诗坛技巧派。他的《翅膀是鸟的绝路》以诗语点评小说家北村,认为其小说“在爱情悲剧的营造上,似乎反复施展着同一块魔术的丝绒布。”“这小说不仅仅是为了折磨读者,而是作者在以自己的方式,呼唤着真爱——人性中最圣洁的一面。或许,北村真是一个懂爱、爱的哲学,也懂得人性弱点的人。”作者将小说内涵的解析与创作主体的讨论结合起来,确认后者对前者的直接影响力。他的《消费主义语境下的文学策略》,以引起争议的作家葛红兵及其作品为例,提出了五个问题,每个问题都事关当下文坛的要害,譬如“经典与时尚能不能握手言和?”、“文学作品能不能拒斥‘炒作’的俗?”“抛开‘身体’到哪里去探寻精神?”“什么是文学的最高道德?”“怎样面对文学界繁荣的饥荒?”等。作者旗帜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并对葛红兵及其创作做出自己的肯定判断:“葛红兵的成功,不是单纯的经典因素的成功,也不是单纯的时尚因素的成功,而是二者水乳交融后而成的新‘化合物’的成功。经典与时尚双重因素在他的作品和生命里握手言和的结果,使他成为了一个没有边界、没有概念的浑然存在。好的作家从来都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如海,难以度量并同时蕴藏着无尽的变化及潜能。”此外,在有关曹有云、南勇前、老乡等当代诗人及其创作的《格尔木天空里澄明的苍凉》、《坚守与超越》、《捉一把漠风涂写苍茫》等评论中,我们都可以看到任林举文学批评的基本品格。而实际上,对作品审美价值的发现和肯定,就是强调批评的建设性。任林举是有这样的意识的。

“在岁月之河上捕捞诗性的光芒”,这是任林举所作一篇诗歌综述的标题,在我看来,也完全可以用来概括其创作和批评。他的写作历程启示我们,在消费主义的语境下、在融媒体的时代里,只要勇于坚守和执着,“诗性地寻找自己的真相”或许就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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