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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诗意与失意的江南——新世纪江苏小说创作概论

2015-11-14韩松刚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5期
关键词:毕飞宇苏童新世纪

韩松刚

〔本文系二○一四年度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地域文化视角下的新世纪江苏小说美嬗变”(批准号:14WXD001)研究成果〕

与“新时期文学”命名的饱受争议一样,“新世纪文学”的出现同样引起评论界一片争论,这样的争辩到底意义何在,我们姑且不论,但“新世纪文学”已经不能为研究者所忽视却已是不争的事实。站在新世纪的节点上,回望上个世纪遗留的文学话题,并展望即将开始的新世纪的文学图景,似乎已成为评论界的一种时髦和时尚。从这个意义出发,笔者对于新世纪江苏小说创作的梳理和研究,也可以被认为是一次“赶时髦”。

自古江南多才俊,从古至今,数不清的骚人墨客生于斯长于斯,斩不尽的诗意文化源远流长,受此感染和熏陶,江苏作家同样有着或多或少的江南韵味。上个世纪的叶绍钧、朱自清、陆文夫、汪曾祺、高晓声自不必说,即便到了新世纪,苏童、毕飞宇、叶兆言、范小青、黄蓓佳等人的写作,亦不脱江南的风采和情趣。当然,这一方面取自于时代、文化和社会的影响,另一方面,作家的创作审美取向对于作家美学风格的形成和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即便是同样受益于江南的文化传统,苏童笔下的江南意味肯定不同于毕飞宇,毕飞宇笔下的江南美学定然不同于叶兆言,而叶兆言笔下的江南风情一定也不同于范小青,范小青笔下的江南世情终究亦有别于朱文颖。在一脉相传的江南文化传统里,每一位作家都有可能找到并建立自己的小说美学,从而写出自己的个性和特质来。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但新的时代氛围正在不可避免地形成,并对新时代的人们进行合围和围剿,在新的现实条件下,文学的出路在何方,正成为江苏作家和中国作家共同的考验,如此,在“新世纪”的视野中考察江苏小说创作的概况,或许能为我们找到一些思考的方向。

一、新与旧

不同的时代总会带给人们不同的问题和困境,那么在新世纪的时代氛围中,江苏文学和江苏作家面对着哪些“新”的问题呢?这还要从中国文学所面临的新的时代背景谈起。

新的地理空间。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对于城市和农村的改造既已开始,但从新世纪开始,这种城市化的速度日趋加快,城市景观的日益雷同和农村景象的面目全非正深刻地改变着作家的人生经验和思想空间,特别是对于以乡土经验为创作源头的小说创作来说,乡土社会的变迁极大地颠覆了作家的创作想象和价值规约。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陆文夫笔下的苏州还依然沉浸在江南的诗意中:“苏州,这个古老的城市,现在是睡熟了。她安静地躺在运河的怀抱里,像银色河床中的一朵睡莲。那不太明亮的街灯照着秋风中的白杨,把婆娑的树影投射在石子马路上,使得街道也洒上了朦胧的睡意。”而到了新世纪,这样的诗意在日常生活的图景里定然是荡然无存了,或许只可能在“风景名胜”的雕饰中寻得一丝游移的影子,江南的诗意在作家的现实世界中成了想象的“失意”,那江南自然也是变了味道的失意的江南。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新的地理空间的形成,必然会孕育出新的思想和文化,同样的也必然会滋生新的精神,特别是城市空间的扩大,加之城市人群的逐渐壮大,带来的是不可阻挡的新的城市精神的崛起和勃兴。

新的媒介时代。除了新的地理空间的开拓,新媒介的迅疾发展也一定超出了人们的想象。随着新媒介的发展,消费文化勃然兴起,而与之相应的大众文化思想亦迅疾而至。作家在经历了政治、革命的洗礼之后,正经受着新一轮的考验。在新的时代背景中,作家正在从荣耀的时代光环中蜕变出来,走到平凡人中间,精英意识的沦丧使得中国的思想文化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冲击和考验。新的媒介的发展,娱乐精神的张扬,都试图在营造一个全民狂欢的时代盛景。从文学层面来说,新媒介的发展催生了新的文学样式的繁荣,同样的,它对于传统文学的冲击亦不能为人们所忽视。在一个人人都可以成为作家的时代,作家的“身份认同”也似乎越来越成为一个问题。在文学表面的繁荣背后,思想的隐匿似乎正成为作家躲避深刻的不二选择。由此,一个时代的思想寂寞,正与这个时代的狂欢形成巨大的反讽。

新的社会现实。新世纪的来临,没有使人类的现实问题变得更少,相反,是越来越多。在新的时代里,为人生、为艺术的现实内涵都要比以往多得多,城市化、农民工、环境污染等等都是作家所要面对的新现实和新问题。而如何表现这些现实,同样时时刻刻地萦绕在作家的脑中,成为挥之不去的痛苦煎熬。“一切都还正常,只有车站广场上新落成的世纪钟表现仍然反常,几天来世纪钟总是很性急地在两点五十分提前行动。当。当。当。敲三下,钟声热情而奔放,可惜敲早了一些。”苏童在新世纪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蛇为什么会飞》中,已经表现出了这种时间和现实的焦虑。而这种新的社会现实所带来的精神困境,正成为新世纪以来中国作家写作的噩梦和驱之不散的阴魂。

然而,即便是有着再多的“新”的出现,“旧”同样是不可能被立即消灭和抹杀的,既不现实,当然也不可能。江苏新世纪的文学创作面临着诸多新的现实和困境,但是传统的“旧”的文化因子依然在生长,并滋润着江苏的文化美学。正如有评论者所认为的:“传统的形成不是偶然,而是有深厚的文化为底蕴,近年来江苏的现实生活和文化状况都有大的发展,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传统就失去了意义。相反,在商业化和电子化的时代,时代潮流对人的影响越来越大,个性越来越难以保持,保持自己的个性,也许是最有意义的事情。”的确,一个地区文学需要有自己的特色,同样的,一个地区的不同作家的创作也要有自己的特色。如此,才能真正确立自己的小说美学,新世纪以来的江苏作家中,毕飞宇最早脱颖而出。其中由以二○一一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推拿》最为引人关注。《推拿》的获奖词为:“《推拿》将人们引向都市生活的偏僻角落,一群盲人在摸索世界,勘探自我。毕飞宇直面这个时代复杂风声的经验,举重若轻地克服认识和表现的难度,在日常人伦的基本状态中,呈现人心风俗的经络,诚恳而珍重地照亮人心中的隐疾与善好。他有力地回到小说艺术的根本所在,见微知著,以生动的细节刻画鲜明的性格。在他精悍、体贴、富于诗意的讲述中,寻常的日子机锋深藏,狭小的人生波澜壮阔。”对于《推拿》,杨扬评论道:“毕飞宇的创作长处不在于关注人道主义或写人的尊严问题,依我之见,《推拿》的价值在其他地方,尤其对新世纪小说创作而言,它面对的是新世纪当代小说的问题,针对这样的现状,《推拿》显示出一种积极的时代意义。”在他看来,“毕飞宇的推拿与汪曾祺的创作有一种呼应,尤其是在对待现实问题上,作者的批判色彩要弱于小说的叙事艺术。《推拿》凸显的是故事,是人物和细节,而不是人道主义尊严底层等社会问题。这是毕飞宇创作与很多同时代作家创作的一个不同。其实这样的写作风格也不是始于《推拿》,早在《地球上的王家庄》和《平原》等作品中,毕飞宇就已经呈现出他自己的写作面目,他是一个愿意让小说写作大放光彩的作家,而不是问题意识鲜明的作家。”

一个作家创作上的引人注目绝对不是无中生有的事情,而是因为他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美学风格,或者说是形成了自己的小说传统。毕飞宇小说关注的是新地理空间下特殊的一群人,但他的创作思想和表现手法却依然是传统的、现实的。艾略特说:“传统是具有广阔意义的东西。传统并不能继承,假若你需要它,你必须通过艰苦劳动来获得它。首先,它包括历史意识……这种历史意识包括一种感觉。即不仅感觉过去的过去性,而且也感觉到它的现在性……有了这种历史意识,一个作家自然成为传统的了。这种历史意识同时也使一个作家最强烈地意识到他自己的历史地位和他自己的当代价值。”在新的时代境遇中,如何保持“新”与“旧”的平衡,在新中维旧,在旧中求新,似乎成为江苏作家乃至当代中国作家必然面对的现实难题。

二、变与守

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在新思潮的相互激荡中,江苏作家的创作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当然,这种变化有时候是个人化的,有时候也带有某种集体性,有时候与文学、文化潮流有关,有时候与这些时尚的潮流似乎也扯不上任何关系。有时候,是变,是守,全凭个人趣味。

在这些作家中,苏童应该是变化较大的一位。我在对于苏童新世纪长篇小说创作的研究中曾经写过,当一个作家业已成名,那荣耀的光环就开始有了黯淡的危机和危险,此时昔日的荣耀仿佛成了作家日后写作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使其陷入重重困境和不自知的泥淖之中。这困境有时候是时代给的,有时候是读者给的,但更多的时候是自己给的(更高的自我期望,抑或自我的怀疑),成名和成功使得作者没有了往日无所顾忌的天马行空,而时时为各种羁绊裹足不前。为人生?为艺术?都成为创作灵感迸发后作家心头举棋不定的难题。而这种摇摆的心态和情感的不确定,必然会影响到作品所最终确定的情节构架、人物塑造和意义生发。事实也是如此,苏童在新世纪的小说写作中改变了他以往的风格,创作出了诸多更具现实意味的作品,比如《蛇为什么会飞》、《人民的鱼》、《河岸》等。

与苏童相比,毕飞宇的变化没有那么突然,但也有很大的不同。毕飞宇早期的作品如《哺乳期的女人》、《青衣》等走的是传统的路子,但此后他的《玉米》系列和《平原》走向了更宽阔的历史反思,而《推拿》则把目光聚焦在了一群现实中的“盲人”身上,表现出了强烈的现实情怀。而作为一名“苏州”经验的传承者,范小青对于苏州的把握和描绘是内在于心的,是细腻贴切的,她在其《裤裆巷风流记》等早期的一系列“苏味小说”中,借着这“艺术的力量”已经把其内心深处那古典的、浪漫的却又十分日常的苏州风情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这些令人怀念的、带着些许惆怅的经验和回忆,一方面与作者几十年苏州生活的经历有关,但更多的是作者人文、道德情怀的真实、真情、真诚再现。可以说,在范小青的苏州风情、世情小说中,苏州的“小桥、流水、人家”与她内心的美学诉求达成了一种完美的契合,水到渠成,没有任何的娇柔造作之感。如果说,新世纪以前,范小青的“苏味小说”(苏州风情、苏州小巷、苏州小人物)让其在文坛成名、出名并知名,那么新世纪以来,她的小说写作更是令人刮目相看,不仅在数量上极为可观,而且在质量上亦令人咋舌称赞。其中,短篇小说《城乡简史》(《山花》二○○六年第一期)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证明了她在中短篇小说创作上的艺术追求;而长篇小说《城市片段》、《女同志》、《香火》等的问世,则印证了她在小说创作道路上的孜孜不倦和一点“野心”。至此,一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即开始写作的女作家,带着朴素的情怀从“苏州”优雅地出走,进入到了更宏大的叙事世界中。而范小青的这种变化,也得到了评论家的关注和认可,比如《香火》,汪政、晓华认为:“《香火》是范小青的一部带有标志性的作品,这种标志体现在作品以从容的态度,乐观的谐谑的喜剧精神所显示的作家对自己的小说美学新的自信。”

这种文学创作的变化一方面显示了作家在艺术追求上的自觉意识和自主意识,另一方面也表明,作家对于文学的认识更加清醒,更加理性,更加深刻,并通过具体的实践来实现艺术价值的提升和精神思想的升华。“文学不仅仅是语言,它还是进行比喻的意志,是对尼采曾经定义为‘渴望与众不同’的隐喻的追求,是对流布四方的企望。这多少也意味着与己不同,但我认为主要是与作家继承的前人作品中的形象和隐喻有所不同:渴望写出伟大的作品就是渴望置身他处,置身于自己的时空之中,获得一种必然与历史传承和影响的焦虑相结合的原创性。”

当然,不管现实如何变化,不管表现内容如何不同,也一定有许多需要守望的精神内涵和文化传统。同样是苏童,在其诸多作品中,依然能寻到那个散发着江南的濡湿气息的我们熟悉的苏童的影子,而我们在毕飞宇的作品中,亦时时刻刻能感受到他笔下那些男女青年所怀有的朴素情怀,至于在范小青的小说里,那挥之不去的苏州风情,不是也一直在读者的心头萦绕徘徊吗?

然而,不管是变或者不变,体现到文学作品上,总是会有得有失。江南的诗意一方面成就了江苏文学在中国文学里的独特地位,但同样的,对于江苏文学的发展有着不可小觑的阻滞。有评论者指出:“江苏小说家文化认同上的‘文人身份’在审美上最突出的表现便是才子气质。对于江苏作家的‘才气’,恐怕少有人不艳羡叹绝,然而要从江苏文学中寻找一种‘大气’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为什么江苏文人荟萃,作家云集,却难出“大家”?“因为江苏文学缺乏大气磅礴地充分涵纳历史(的)气度,缺乏深刻反映现实人生与社会的震撼,缺乏融自我忏悔与民族忏悔于一体的挖掘人性的哲学意识,缺乏历史批判与道德批判的思想张力。才高而不恃才,情溢而不滥情,任何一种才华都有自己的弱点,挥洒才气而不为才气所累,吴文学方能为之一变。”在新世纪的时代氛围里,江苏作家正在寻求新的写作契机,江苏文学正在实现自我突破,“变”必然成为江苏文学树立新的美学风格所要经历的阵痛,而“守”定会为江苏文学的枝繁叶茂提供源源不断的文化滋养。

三、南、中、北——地域文学的想象

江南为江苏文学的诗意美学提供了想象的文化和历史空间,但江苏文学并不是只有一种诗意的存在,江南的濡湿唯美只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苏北的粗犷质朴和苏中的温润宁静同样是江苏文学美学特质不可或缺的部分。

福柯说:“在任何情况下,我相信我们时代的忧虑就本质而言与空间有关,毫无疑问,这种关系甚于同时间的关系。也许在我们看来,时间仅仅是各种各样分布作用的其中一种,这些作用对展现空间的诸种因素来说是可能的。”因了空间的不同,江苏作家在小说写作中于时间之外,必然多了纷繁多样的艺术特色,由此,江苏文学的特质才显得丰富和饱满。而这种地域文学景观的错综复杂,体现到具体的作家作品身上,便流露出了各具特性的艺术品质。这种不同最基本的表现便是风景描写所展现出来的地域差异:

这场狂风刮了三天三夜。

整个草儿洼的草房被刮得像翻毛鸡,一缕缕屋草抖抖地竖起然后飕飕地旋向空中,到处抛得七零八落。一头小毛驴被风挟裹着撒腿往荒野里跑,后腿弹得很高像要踢开身后的风,狂风却紧追不舍地蹿上去,一伸腿把小毛驴绊了个大跟头。小毛驴四蹄朝天大叫起来:“啊呱!……”

狂风把荒原整个揭开一层皮。

在赵本夫的笔下,狂风、小毛驴、荒原等所代表的北方风物已经将地域景观的特征表达了出来,这种表现不需要文字的刻意强调和说明,通过零星的点缀便足以让我们清楚地感受到了。

而这种地域风情到了朱文颖的笔下,便是另一番景象:

我的外公出生在京杭大运河苏杭段的一艘木船上。在中国最美丽富裕地区的一个大雾之夜,外公哭叫着来到了这个漆黑一片、景色不明的世界上。多年以后,我乘坐夜航船穿越这一段并不漫长的航程。当熟悉的城市景致已经被清理归类变得毫无个性以后,我发现,夜航船上的午夜仍然漆黑一片。运河两岸的田野、村庄,散落在田野和村庄中间的草丛树木,即便在安静迟缓的月光下面,它们仍然显得面目不清、景色不明。仿佛正有一种难以辨明的危险和忧伤藏匿其中。

在朱文颖的经验世界里,北方的劲风是不存在的,取而代之的是那漫长、细小而又埋藏着忧伤的河流,即便这美好的地域景观已经惨遭破坏,毫无个性,但那唯美的情境体验已经在内心深处潜流。与赵本夫不同,与朱文颖有别,毕飞宇笔下的“平原”世界相较而言要温和得多,也冷静得多:

麦子黄了,大地再也不像大地了,它得到了鼓舞,精气神一下子提升上来了。在田垄与田垄之间,在村落与村落之间,在风车与风车、槐树与槐树之间,绵延不断的麦田与六月的阳光交相辉映,到处洋溢的都是刺眼的金光。太阳在天上,但六月的麦田更像太阳,密密匝匝的麦芒宛如千丝万缕的阳光。阳光普照,大地一片灿烂,壮丽而又辉煌。这是苏北的大地,没有高的山,深的水,它平平整整,一望无际,同时也就一览无余。麦田里没有风,有的只是一阵又一阵的热浪。热浪有些香,这厚实的、宽阔的芬芳是泥土的召唤,该开镰了。是的,麦子黄了,该开镰了。

苏北、苏中、苏南,这种政治意识里的区域划分在无意中或许已经为江苏文学的地域景观贴上了各自独特的美学标签,以赵本夫、周梅森等为代表的苏北小说的粗犷、质朴,以毕飞宇、鲁敏等作家为代表的苏中作家的温和、宁静,和以苏童、朱文颖等苏南作家为代表的江南文化的精致温润是并列存在的。如果我们从赵本夫、周梅森的小说美学看江苏文学,那么江苏文学就是粗野、朴拙的,如果我们从毕飞宇、鲁敏的小说风格看江苏文学,那么江苏文学就是温情、暧昧的,如果我们从苏童、朱文颖的小说艺术看江苏文学,那么江苏文学就是颓败、感伤的。

当然,这种地域景观的表现并不是格格不入,相互排斥的,更多的时候,江苏作家的创作体现出的是复杂的风格特征。苏北作家、苏中作家的创作丰富了江苏小说的“江南”意味,给江苏文学的诗意传统增添了新的质地,同样的,江南的诗意也时时刻刻浸染着苏北作家的粗犷质朴,并深刻影响着作家的创作风格,在苏北作家粗粝的美学特征里,我们也不难看出那南方的细小和精致。而这种相互之间的杂糅,被评论家称为“复调”,而这种复调在作为“中”的苏中地区体现得更为明显:

在南北两个极点之间的江苏是广阔的里下河、江淮和东部沿海平原。这是江苏文学的暧昧不明的区域。从这里出发的作家,汪曾祺、曹文轩、鲁羊、毕飞宇、罗望子、庞余亮、魏微、鲁敏、顾坚……他们亦南亦北,亦阴柔亦坚硬。他们可能像鲁羊、罗望子那样投向形式主义江南的唯美作坊,可能像毕飞宇那样会心默契于女性式的江南。但也可能像魏微、鲁敏的微湖闸、东坝那样生活在暧昧的江苏之“中”。在魏微的世界里,乡村是宁静、平和的。“村舍掩映在绿荫之中,尖尖的红屋顶的房子,江淮一带的民居……正是农闲季节,村庄好像睡着了。”不同文化的衡长较短,乡村审视中的意识形态预设让位给日常乡村的敞亮,不是“诗意”,而是自顾自地呈现。一草一木,万物生灵,在魏微的土地上显示了别样的活泼。它们是那样地和谐,具有朴素的美质。鲁敏的近作《逝者的恩泽》、《颠倒的时光》也是这样写到东部沿海平原和谐的美质。如果这样去辨析毕飞宇,他的乡村其实也和真正江南文人的乡村有了一定的距离。他的《玉米》、《玉秀》、《玉秧》、《平原》,同样是女性的乡村上,却多了世俗气和烟火气。这构成了毕飞宇自己小说内部的复调。

而新世纪以来围绕苏中的“里下河文学流派”的讨论,则更进一步说明了江苏文学地域特征的独特性和复杂性,在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历史进程中,“里下河文学流派”具有典型的文学史意义,并开拓出了属于自己的地域风格。可以说,里下河区域的作家和评论家们,都以自身特有的方式,直接参与并深刻影响了江苏当代文学的发展。换言之,里下河区域的文学发展轨迹,其实是一部微观的江苏当代文学史。

新世纪以来,随着整个中国城市进程的加快,在城市一体化的时代氛围里,地域特征的消弭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江苏文学的写作也面临着地域景观消失的难题,然而,江苏独特的地理空间,又意味着这种地域创作的多样性的存在是可能的,苏北、苏中、苏南,在以徐州、南京、苏州等城市为代表的写作中,都有着不同的表现和描绘,它们各自所属的地域空间,为江苏文学的风格的多样化提供了可供想象的资源。

四、长、中、短——势均力敌的“形式”

江苏新时期的小说创作,向来是以短篇著称。从早期的汪曾祺、陆文夫、高晓声、方之、张弦,到后来的赵本夫、范小青、黄蓓佳、毕飞宇、叶兆言、苏童等,他们的短篇小说以其匠心独具的艺术构思与创作技巧迅速在文坛引人注目,并引一时之潮流,在全国形成了较强的影响力。

而这种形势一直处于持续发展的阶段,并在新世纪的中短篇写作中延续下来。苏童、毕飞宇、范小青等作家尽管倾心于长篇小说的写作,但其中短篇小说的写作依然数量、质量惊人。自新世纪以来,苏童创作了四十多篇中短篇小说,包括《白雪猪头》、《另一种妇女生活》、《垂杨柳》、《桥上的疯妈妈》、《二重唱》、《茨菰》等,其中《茨菰》获得鲁迅文学奖;范小青则有近一百篇的创作量,包括《从前以来》、《想念菊官》、《城市之光》、《科长》、《城乡简史》、《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我们都在服务区》等,其中《城乡简史》获得鲁迅文学奖;即便是近年来倾心于散文写作的叶兆言,也有十几篇的短篇小说问世。这些,都足以说明短篇写作的传统在新世纪以来的传承和延续。而成就江苏短篇小说繁荣发展的内在动力,“既来自于汪曾祺对沈从文为代表的现代短篇艺术传统的继承,并在此基础上形成新的江苏短篇创作的艺术旨趣传统,也来自于江苏作家对短篇小说这一文体的自觉追求和艺术探索,更源于江苏作家在短篇小说精致艺术结构编制下所潜隐的深沉人文情怀”。

可以说,在新世纪以来的小说创作中,中短篇小说依然是江苏作家最为得心应手的创作选择,而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发展来看,江苏小说能够为人所称道的依然是《潘先生在难中》、《受戒》、《李顺大造屋》、《小巷深处》等精致而巧妙的短篇小说。但不可否认的是,随着长篇热潮的袭来,江苏作家对于长篇小说创作的青睐也愈来愈烈。新世纪以来,江苏长篇小说从数量上来说,已经十分可观。苏童的《蛇为什么会飞》、《碧奴》、《河岸》、《黄雀记》等,范小青的《城市片段》、《于老师的恋爱时代》、《城市之光》、《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等,赵本夫的《天地月亮地》、《无土时代》等,叶兆言的《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后羿》、《苏珊的微笑》、《一号命令》、《很久以来》等,毕飞宇的《平原》、《推拿》等,黄蓓佳的《所有的》、《家人们》等,鲁敏的《戒指》、《爱占无赢》、《博情书》、《机关》、《没有方向的盘》、《百恼汇:小人物的市井生活咏叹调》、《此情无法投递》等,朱文颖的《高跟鞋》、《水姻缘》、《戴女士与蓝》、《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等,其他如周梅森、储福金、戴来、叶弥等作家亦有着数量可观的长篇小说创作。

可以说,从新世纪以来,江苏的长篇小说写作大有超过中短篇小说创作的趋势,毕飞宇的《推拿》获得茅盾文学奖更是为江苏长篇小说的写作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布鲁姆说:“创造力强的作家不是选择前辈,而是为前辈所选,但他们有才气把先辈转化到自己的写作之中并使他们部分地成为想象性的存在。”江苏作家在继承前辈中短篇小说创作传统的同时,亦义无反顾地投身于长篇小说的探索之中。而在这些作家中,从“四○后”到“九○后”,各个年龄阶段都有着十分可观的成绩。“江山代有才人出”,江苏小说写作的传统也是在不断地传承中,一路高歌猛进,不断地寻求新变。“如果所谓的新变是建立在新一代对上一代的反叛与否定的基础上,历史的链条就呈现出被反复切割的断裂状态,上一代的精神财富总被下一代弃若敝屣,这样文学的发展就进入了推倒重来从零开始的恶性循环在文学的地基上,充斥的是强制拆迁的废墟和烂尾楼,思想文化文学的传承就在狗熊掰棒子的轮回中迷失了方向。”庆幸的是,江苏的小说写作并没有陷入这样的恶性循环之中,不管是从年龄的更替上,还是在小说体裁的选择上,都表现出了势均力敌的发展态势。

除此之外,新媒介的发展,为我们新世纪以来的小说写作提供了更加多元和广阔的想象空间。网络作家异军突起,已经成为当下小说创作不能忽视的一股强大力量。据不完全统计,

江苏网络文学的一线作者大约有二十多人(全国约为两百多人),其中既有网络文学早期类型文学的开创者,也有实力派作者、一战成名的作者,以及活跃于当下的知名作者。“七○后”至今仍然占据江苏网络文学的主流,但跳舞、方想、我吃西红柿等“八○后”、“九○后”作家也已经崭露头角,展现出了不俗的实力。网络文学作品类型丰富、多元,但文学性也相对较弱。网络文学涉及题材广泛,武侠、修真、玄幻、都市、仙侠、架空、废柴、魔法、召唤、幻情、冥修、学院、都市异能,等等,无所不包,令人眼花缭乱。但同时,网络文学的开放性和低门槛,也带来了创作上的诸多问题,比如创作内容的雷同、复制、粗制滥造,以及不健康思想的传播等。这都是网络文学最为人诟病的地方。

新世纪以来,随着新形势的发展,江苏的小说创作已经产生了诸多“新”的变化,这些变化有的是积极的,是一种艺术的变革和推进,但有的则对小说的美学传统形成了强烈的冲击和挑战,特别是网络文学的迅疾发展,已经成为影响当代文学格局的重要一部分。对于江苏作家来说,江南的诗意永远都是文学需要葆有的一种美学情怀,然而,新时代所带来的“失望”和“失意”却已经不可避免,并成为作家艺术追求之路的一种困扰,在艰难的时代中,在精神沦落的大地上,我们禁不住要问,文学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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