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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艾伟小说《南方》的叙事策略

2015-11-14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5期
关键词:凶杀案第三人称人称

吴 波

艾伟的新作《南方》历经数年创作,一经问世便受到巨大关注,这在当下文坛实属难得之事。如果仅限于吸引注意的新闻特征,则辜负了作者的拳拳用心。作为一部有抱负的创作,《南方》的最大价值在于化腐朽为神奇的努力,即通过极具创意的叙事形态,将一个平庸的谋杀案题材转化成具有思想深度、现实广度的优秀作品。关于“逼近迷宫般的人性真相”评价固然成立,但难免简单化。作家通过三个人称叙述方式的运用,将历史与现实、时间与空间、生命与死亡、理性思考与病态幻想有机地融为一体,甚至通过特定人物经历,将革命信仰与道德规范、国家目标与个人命运等更具思考特征的内容纳入其中,体现了作家的思考与叙述并重、描绘与象征兼具、宏观与微观结合的风格特色。文本在叙事层面的开创性尝试,既有作家一直延续的叙述成长经历的传统轨迹,又有努力突破自我的良苦用心,因为作家始终致力于战胜“重复自己”这一写作的最大敌人。

一、第三人称叙事与本真追求的现实广度

现实世界中发生的任何事件,即使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事件,只要运用语言文字符号讲述,就会产生失真与变形,即事实与叙述永远不能重合。而一桩毁尸灭迹的谋杀案更是如此。文学史上的各种思潮,如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总是以追求本真为最终目的,但很难尽如人意。而艾伟的《南方》则通过“我”、“你”、“他”三个人称叙述并用的方式,顽强地延续着文本叙述对于本真的虔诚追求,直至在当下语境之中产生了令人惊喜的效果。

叙述一桩谋杀案,侦探推理小说以找到出人意料、且又在情理之中的凶手为目的,一般社会现实小说则以叙述谋杀案的前因后果为宗旨,而《南方》却以评论赞美的抽象地理学形态,通过谋杀案的形式揭示了社会形态对于人性的深刻影响,而人的各种关系编织成的线索成为情节发展的巨大动力。尤其是将凶手、死者、旁观者、警察等人物置于共同语境下的叙事方式,更将一桩平庸的凶杀案带入到非凡的社会剖析层面,体现了作家的本真追求境界。

运用“我”、“你”、“他”的三个人称叙事,“这不仅仅是人称问题,也是一个结构,是一个关于人性的寓言。”这个人性寓言就是本真追求,终极深度的把握,通过人称叙事的交替、转换得以充分体现。而谋杀案的凶手仅仅是三个人称叙事中的边缘性人物,绝非不可替代的角色,尽管这个人物有过为国争光的辉煌履历。在其他文本形态中,杀人者也许会成为阅读焦点,其杀人动机、理由也会成为某种亮点。但是《南方》却一反常规,将其置于隐性背景之中,只能是叙事内容之一,而无法成为叙事主体。

第三人称叙事可以理解为观察叙事,体现了叙事的一种广度与宽度以及包容性,其关键在于叙述对象的设置与确定。作家选择了市井小民杜天宝为第三人称叙述的主要对象,则有其深思熟虑。杜天宝的孤儿身份,些许的智障特征,随意被人役使的亲和性格,某种极端状态下的聪明,使其不仅能够接触社会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甚至体现童言无欺或憨人无罪的特征。更为重要的是杜天宝还能从事他人所不屑的卑微行为,更为隐秘的人生内容就可以从容地进入文本,这样作家追求的揭示人性真相的目标就有了坚实的保证。

同时,杜天宝不仅是第三人称叙事的基本对象,也是叙述主体的第一观察者。失去唯一亲人却获得自由的杜天宝,具有天性的纯真、善良,出于摆脱寂寞、孤独动机的助人心肠,为此,上至官员,下至窃贼,均因其使用价值而役使,并且没有任何负罪感,所以,杜天宝的叙事就有一种没有拘束、羁绊特征。因其些许的智障,作家允许其在一般视角之外,增加了窥视性叙述。从藏枪秘密,到捉奸在床的游戏;从火葬场的生离死别,到时刻关注双胞胎姐妹的男女交往,一切均纳入其视野。

从共和国成立直至改革开放,历史的变迁成为杜天宝成长经历的重要内容,所以,第三人称叙事既是一种观察,同样也是一种亲历,更是一种解释,即对其他两个人称叙事者的解释,甚至可以理解为是一种补充叙事。一、二两个人称叙事的不足与缺陷,均由第三人称叙事来完善。同时,一、二两个人称叙事更强调主观色彩的话,第三人称叙事无疑具有稳定的客观基础,甚至还可以释放某种象征意蕴。

作家一再表达的杜天宝的飞翔意愿,肖俊杰的降落伞意象,罗忆苦的辞职南迁以及冯小睦被遗弃的木盆漂流等,其实就是一种逃离约束、摆脱压抑、争取自由的一种象征形态,反映了特定时代的青年人的共同心态,并由此构成了谋杀案发生的巨大社会背景。

第三人称叙事一般被理解为全能全知叙事,在十九世纪西方现实主义时代曾达到某种极致,但在二十世纪现代主义文学时代却遭遇指责、诟病。某种意义上而言,现代主义文学就是抗拒全能全知叙事的文学。艾伟的《南方》同样也在剔除单一人称建构的全能全知叙事,但是一、二人称叙事的加入,又建立了现代意义上的全能全知叙事。这除了传统中国小说的基因外,还有来自南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渊源。作家谈到阅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时,称自己“任凭这位活力充沛、滔滔不绝,时而绚丽时而阴沉的天才裹挟我,我缴械投降,听天由命地跟着他,我不知道他会把我带到何方……”。《南方》的出现应该是其中的一个答案。

小说《南方》叙事的现实广度,主要体现在破获凶杀案为表,反映一个较长的历史时期为里,尤其是反映凶杀案发生的真正社会原因为核心。描绘一桩凶杀案,不仅有凶手,被害者、警察等人物元素,还有为何杀人、被害经过、找到凶手等情节要素。此外,作品还叙述了须南国成为凶手的历史原因,罗忆苦被害的特定因素,肖长春侦破案件的艰难经历等解释性内容。尤其是社会转型带来的社会变化、人性欲望的膨胀等,均可以扩展到社会的诸多层面。一桩凶杀案的出现,其实就是各种社会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更是人类各种关系形态之一,即事件就是人类某种特定关系的排列、组合,凶杀案件同样也是如此,只是人类此时的关系更多矛盾、冲突的负面色彩。

二、第二人称叙事与生死交集的历史深度

第二人称叙事具有对话、交流叙事功能特点,所以,作家将这一叙事功能赋予了一位隐形的叙事人,或者可以理解为所有与肖长春有关的亡灵,通过生死跨界方式,使极具信仰、大义灭亲的肖长春受到关注,现实空间的广度与历史时间的深度便形成交集。

第二人称叙事具有的交流、对话功能,更能体现作家强调的“人性寓言”色彩。作为一位历经磨难的公安人员,肖长春在革命时代以推翻旧政权为目标,从事破坏、策反等工作。建国后,作为公安人员恰恰要抓获各种具有自己当年行为的人,身份由破坏者变成了保卫者,心灵的分裂就在各种晋升、表彰当中不断形成。当年对于起义人士夏宗泽的无法兑现的承诺,恰好说明主人公只是一个自视过高之人。自以为许多事情非己莫属,其实不过是执行命令、捍卫原则的工具而已。对于故旧的情谊只是令其死的不难看而已,很少平凡人性的基本情怀。

专注执著与心灵挣扎的混合,坚强与脆弱交汇,辉煌厄运集于一身,使得肖长春更像未进入康宁医院的周兰,一位患有妄想型注视症的精神分裂者。渴望交流、对话,却没有对象,强大的组织只是一种无形的存在;拒绝儿女情长,保留单一的信仰原则,却又难舍凡间的温馨乐趣;使所有罪犯受到惩罚,固然体现了忠诚与成就感,但是邻里乡亲的躲避、敬畏,独子的死亡与妻子的疯癫,“文革”期间的牢狱之灾,使其只能独自承担孤独与痛苦。无具体主体的第二人称叙事,更像是各类亡灵的注视,体现了现实与历史的交集特征。

作为开创共和国、维护秩序的功臣式的人物,肖长春有着严格的自律特征,潜意识中始终认为自己一直受到关注,所以,树立形象、恪守原则、信仰就成为基本要务。即使面临着丧子之痛,婚姻的名存实亡,“文革”中的委屈,依然不改初衷。包括最终追捕杀人凶手,既是一种责任担当,更是掩饰脆弱、焦虑的转移性行为。家庭已经破碎,而工作单位则让他“觉得这世界无比黑暗,已脱离了常规,人也会因此变得多疑,很难轻易相信人”。怀疑、焦虑甚至恐惧便成为主人公的基本心态。

肖长春固然承载了诸多正面因素,忘我无私、克己奉公、廉洁自律。但这一特征也包含着自我压抑的要素。同时,对于凡夫俗子只是景仰的楷模,而不是追随、学习的榜样,即肖长春塑造的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形象。而作为儿媳的凶杀案的受害者罗忆苦,曾经的生活作风备受质疑的女性,面对如此大义凛然的人物,始终充满着一种负罪感。自己的欲望追求在公而忘私的境界面前就是一种罪恶。所以,称肖长春为宣判罗忆苦灵魂生命死刑的人也不为过,一如肖长春宣判自己独子死刑一样。

文本叙事的历史深度,不仅在于叙事内容,还在于叙事方式与手段。《南方》将九十年代的一桩凶杀案与共和国历史紧密相连,将文革、改革开放等重大历史事件均纳入叙事之中。而这类重大事件进入叙事,并不是孤立、单纯的形式,而是以重大事件亦或是职业身份对于人的深刻影响进入叙事,由此体现了《南方》在叙事层面的历史深度。即作家在即时态的叙述层面充分显现往时态的内容,当下叙事包含过往痕迹。

文本叙事的历史深度还包含着作家的历史思考与认知。即作家通过《南方》这样一部文本,表达自己对于曾经经历的大历史的认识。就维护神圣秩序的肖长春而言,历次政治运动的结局,不仅是一些人遭遇厄运,更为深远的影响则是规则、秩序本身的神圣性不断消解,使得肖长春这样的人不断面临着否定和敌意,以至于一场大火,也要由被关押在泵房中的肖长春来承担责任。难能可贵的是这样一个人,即使面临着私人生活完全破碎的局面,依然不改初衷,执著、偏执的捍卫心中的真理、正义以及神圣的秩序。

总之,作家使用第二人称叙事,主要针对家丑缠身却要竭力塑造高大公众形象的肖长春,他志向高远、意志坚定,非凡夫俗子所能勘破、领会,故作家刻意选择主体不明的第二人称叙事,既能表现主人公的超凡脱俗,又能体现主人公渴望人间温情而不得的困惑状态,更体现了革命塑造的理想主义者自身显现的历史印记。即肖长春在漫长的工作实践中,形成了“相互依存的自我观——以自己和他人的关系来定义自我”,所以,肖长春更看重他人或组织的赞美性评价,竭力压抑自己的个人感受,具有超脱特征的隐形的第二人称叙事主体接近肖长春就成为必然的选择。

三、第一人称叙事与内省忏悔的灵魂深度

一般而言,第一人称叙事为内省叙事,可以理解为灵魂探索的深度与长度。同时,“第一人称叙事,由于其明确的回顾特点”,使得《南方》以亡灵罗忆苦作为第一人称叙事的主体。在回顾、溯往的前提下,罗忆苦以被害人的身份反省、忏悔自己曾经的主动与被动的害人经历,使小说从一般的观察、描绘层面进入到内省、忏悔的心灵层面,三个人称交叉叙事策略就有了完整的形态特征。

与杜天宝一样,罗忆苦、罗思甜姐妹也属于社会边缘人。但是,些许智障的杜天宝仅有某种役使或操控价值,而罗忆苦姐妹则体现了放大的符号特征。母亲杨美丽天赋出众、相貌迷人,却始终以寡居身份承担着“作风不好”的巨大人言压力,而出售麦芽糖的职业使其仿佛长期在市井小巷中被示众。这种成长环境,使得双胞胎姐妹从一出生就有某种原罪刻痕。尽管母亲背负着沉重的人言口水,但是,卑微的身份、天赋的魅力却使其成为许多人朝思暮想的可占的“便宜”。也许母亲杨美丽可能一生清白、无瑕,可人言舆论塑造了这位色欲符号式的人物。罗忆苦姐妹就继承了母亲该有的或不该有的一切。

在强调出身决定品质的年代,罗忆苦姐妹因其母亲的原因而带上了和欲望有关的符号印记,其成长经历始终伴随着窥探与注视,其形象也是一些权势人物想象中的战利品。即使姐妹二人利用性别优势,指使、驾驭杜天宝式的人物,但是,未曾体会人间温情则是罗忆苦人生的基本特点,所有人的关切几乎只和欲望有关,母亲的关怀也仅限于获得婚姻保障。如此而言,罗忆苦因其女性的美丽而成为受难者形象,并最终死于谋杀。

但是,作家并没有停留在罗忆苦的苦难与不幸的描绘,更没有执著于单纯的社会原因批判,而是深入探讨谋杀案的被害者罗忆苦自身的诸多原因,因为被害者罗忆苦本身也是害人者。追随夏小恽远赴广东的诈骗行为,无疑是招致杀身之祸的重要原因,作家便利用第一人称叙事,以其死后的醒悟实现反省与忏悔。“所有的犯罪问题都是伦理问题,即一个人的内心在不同情境下对道德和责任做出的选择,因此所有的悬疑小说都可以被视为伦理小说。”而这种伦理特征只能通过罗忆苦的第一人称反省叙事方能得到充分体现。

罗忆苦的回顾一生的第一人称叙事,在理解层面需要拼贴其他人称叙事的相关内容,读者也必须参与情节线索的重组与建构。但是,罗忆苦作为人物形象的基本特征还需仔细辨识。因为“我的小说一般有一个指向,就是考查意识形态下人性的状况和人的复杂处境”。正是作家的这一努力方向,第一人称叙事不仅拥有一般的事件、经历描绘,更有深刻的人性反省与思考。

罗忆苦的灾难源自一种野心,企图凭姿色驾驭、控制所有男人为己服务。她以爱情的名义,通过各种欺骗方式谋取金钱,满足不断膨胀的奢侈欲望。青年时代努力嫁给公安局政委之子,无非是意识形态影响着人性,而与出狱的旧情人重逢厮混、赌博、欺骗,则是变化的生活导致的影响。所以,罗忆苦的反省尽管不乏自我否定,但并没有真正指向自己的黑暗。其实,罗忆苦这样的人,反映了平凡的大多数人的基本特征,即被任何外在力量塑造、涂抹,从而只能体现共性,而永远没有自己不可替代的个性。

也许罗忆苦身边拥有很多追求者,也有男人为其头破血流,但只是本能力量的释放而已,绝非个性。社会时代总会在其身上涂抹各种色彩,甚至死亡原因、形式也是源于改革开放,所以,这种平庸悲剧更甚于死亡悲剧,身处悲剧之境而不察,恰恰是漠视生命的根本原因。文本中凶杀案的主角须南国似乎显得无足轻重,正是作家这一信念的反映。须南国只是罗忆苦死亡的最后推手而已,罗忆苦的非正常死亡在其童年时代就已开始。一个蔑视生命尊严的环境,一个过度强调一致性的环境,总会制造一批虽生犹死者。所以,罗忆苦的精神生命早已开始凋零,谋杀案只是促成了肉体生命的结束而已。

第一人称叙事的灵魂深度,不能仅限于回顾、忏悔这样的要素。作家是以哲学高度探索生命消逝的根本原因,探索个体生命消逝的群体原因。一个为挽救儿子生命的人,遭遇了欺骗,丧失了全部希望,产生杀机就具备了充分的理由,旁观者也会皆曰可杀。所以,罗忆苦的被杀固然是复仇所致,更是一种被害者的自我毁灭。一周内破获凶杀案,一方面反映了肖长春老道的职业素养,另一方面则反映了历经磨难的主人公对于人的深刻认识。

总之,艾伟的长篇小说《南方》,将一个平庸的凶杀题材上升到伦理、哲学高度,并且将历史与现实、时间与空间、生名与死王、理性思维与病态幻想等对立因素融为一体,形成了一种极具创意、深刻厚重的叙事策略。而“我”、“你”、“他”三个人称叙事的交替运用,将现实描绘、历史回顾、心灵挣扎、死亡体验有机汇合。其中,第三人称叙事保持了观察、注视的基本角度,更体现了解释,补充叙事特征,弥补、完善了一、二两个人称叙事的某种不足。第二人称叙事具有对话、交流功能,体现了生死跨界特征。第一人称叙事则以反省、回顾形态,深入探讨生命死亡的真正原因。由此形成了一种极具创意、深刻厚重的叙事策略,体现了作家思考与叙述并重、描绘与象征兼具、宏观与微观结合的风格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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