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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读者的写作——从麦家的读者意识看文学常道与变道

2015-11-14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5期
关键词:麦家作家文学

王 迅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发生的几次重大变革都与读者因素密切相关。从“五四”白话文运动开始,到左翼文学运动、文艺大众化运动和文艺工农兵运动,直至新时期的朦胧诗、先锋文学、新写实以及个人化写作等,这些重大的文学变革固然与社会历史语境的变化有关,但读者意识在暗中主导着文学创作的总体走向,无疑是贯穿文学史的一条内在线索。而这条线索曲折多变,呈现出交锋和妥协的过程。从现代文学,创造社对垒为人生派,左翼作家与新月派的论争,七月派小说与大众化方向相悖逆的艺术追求等,到了新时期,先锋派的没落与新写实的兴起,纯文学的边缘化与通俗文学的兴盛,此消彼长的文学流变中,不难发现,导致文学变革的根本动因,在于文学接受中读者结构的变化及其所决定的审美需求的变化。读者参数的不断改变,决定着文学内容与形式在雅俗之间摇摆不定。而雅俗之争的实质则是为谁写作的问题。有的作家自诩只为自己写作,其实是极不诚实的说法。弗朗索瓦·莫里亚克曾尖刻地指出:“一个使你相信他只为自己写作和他不关心是否有人听他的作者,是个吹牛家,不是在自欺,就是在欺人。”这种写作虽然号称“只为自己”,但既然是文学写作,便具有天生的对话性,即便是独语式写作也不例外。很难想象,一个“目中无人”的作家能写出真正伟大而不朽的小说。

从审美过程看,我们常说文学作品的诞生是作家与读者共谋的结果,主要是对以往文学研究重作家而轻读者的倾向而言的。而实际上,从创作之初,二者的合作就在作家大脑中潜在进行了。在我看来,作家写作的过程实际上是与自己的隐含读者相遇、相识和相知的过程。这个隐含读者虽然是抽象的、预想中的,但对作家个体来说却是特定的,具有不容忽视的时代性和独立性。本文以麦家为个案,结合新时期以来的文化文学语境,从多个层面考察读者因素对其小说创作的深刻影响。我们认为,麦家小说是纯文学抵达大众内心的一种文本。作为一种修辞,麦家将读者审美需求自觉地植入创作思维中,以异于当前文学气候的审美表达,明确显出向小说传统回归的努力。这是写作的“撤退”,这种“撤退”对新世纪小说畸形发展态势而言,不失为一次有力的纠偏,并由此昭示出文学从偏激转向常道的某种可能。如果以当前中国文坛主流的创作现状为参照,我们发现,麦家小说的独特价值,很大程度上在于其创作过程中读者意识的自觉,以及他对特定时代读者审美心理的分析,在于他对文学的可读性、人民性与审美性三者之间最佳结合点的执拗探寻。

审视否定的文学

那么,是不是说,底层民众生存苦难的沉重感,道德底线不断突破的危机感,这些负面的存在就不能用文学的方式来呈现呢?回答是否定的。我们并不否认这种现实存在的普遍性,以及作家直面现实的写作立场,而是想弄清这样的问题:这种苦难书写的道德优越感为什么能盛行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创作中?是否为了抵抗文学被边缘化的态势,而趋附于读者的口味就具有天然的合法性呢?这当然是值得探讨的话题。但我们还是认为,对读者的尊重要求作家敏锐地发现时代的精神症候,引领读者超脱于无以承受的生存之重,走向健康而轻盈的人生,而不是止于苦难和创伤的展示,粉碎人们为理想生存的信念,而后者恰是当前文学的主流。这种背景下,作为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的必要补充,关于崇高、神圣的文化精神的建构对作家更是责无旁贷。事实上,如何让文学走下神台,进入民间,而又不失其作为艺术所享有的高贵尊严,给人类以生存的信念与理想的感召,这是中国文学在百年间的探索中一直没有很好解决的问题。以此作为参照,当前文坛主流是否定的文学,但否定之后怎么办?生活是否还有更好的可能?这是当前很多中国作家缺少思考的问题。对此,麦家明确指出:“这些年的文学基本上都是否定型的写作,但没有肯定的否定其实是不负责任的。”

我们是否可以设想,小说创作存在这种可能,作家不以满足读者的窥视欲望和猎奇心理为其审美动机,而是以昂扬的激情去呈现人类为理想为信念而活的生存之境。这种生存因为作者的讲述而被赋予传奇性和诗意性,对读者构成审美阅读的诱惑。这样的小说让读者流连其间,获得超越现实的轻盈之感,同时生出关于这种生存的辩证思索。这种设想中对读者主体的强调,并不仅仅指向文本的可读性问题,它所触及的命题,在本质上依然是文学的人民性。这个意义上,麦家小说对生命的热情颂赞,对精神信仰的积极倡导,显然是对否定型文学的反动。其文本所彰显的精神意蕴,不但不是对当下生活的全盘否定,而且并不局限于当下,而是一种复杂的肯定,且面向人类,面向未来。麦家这样谈到他的写作立场:“我相信文学的价值最终不是揭露,而是激励、温暖人心。人都是孤独的,需要偶像,需要精神伴侣。我的童年几乎是没书读的年代,就是那样我们还有精神伴侣,我们有欧阳海、黄继光等一大批正面的英雄在陪伴我们成长。现在许多作品是无病呻吟、唉声叹气、全面否定,这肯定有问题,事实上,你要驱散黑暗,引入光明可能有更好的效果,一味地展示黑暗会更黑暗。”麦家从心理需求的角度指出,每个人内心都渴望着精神伴侣,每个时代都呼唤着英雄。的确,自文学诞生以来,它便是火种,是灯塔,温暖着人心,照亮着人类文明发展的方向。

当代作家中,张炜、刘醒龙、麦家等的创作彰显出作家的知识分子责任感和使命感。张炜是典型的理想主义坚定持守者,那种知识分子的社会使命感、人文救赎情怀以及道德理想主义所铸就的精神高原,在其新作《你在高原》中依然主导着文本的意义空间。同样是道德守望者,刘醒龙在《天行者》中为我们勾勒出乡村民办教师的精神画卷。他们谈不上宏大的抱负,但对教育的坚定信念,对孩子的苦心培育,及其随之而来的精神困惑与曲折命运,却令读者为之动容。作者认识到这个群体作为现代文明传播者的特殊历史作用,又极力凸现出他们在相当清贫的环境中的道德坚守及其所表现的高尚情怀。而现代文明的普及,知识者的道德持存,也正是实现中国梦的必要条件。如果说张炜的文字闪烁着无穷的理想之光,刘醒龙对被主流文化所遮蔽的乡村民办教师怀有无比崇敬之情,那么,麦家的叙事让读者体验到家国情怀指引下个体悲剧的神圣与庄严。《解密》《暗算》《风声》等小说中,那些天资不凡的奇才和智谋超群的特工报效国家的人生追求,不能不让我们倍感振奋。他们荒诞命运的背后,正是那种生死不计的崇高感和信念至上的神圣感。这样的形象就是我们民族的脊梁,就是中国的当代英雄。在作品经过影视剧转化以后,这种精神追求和人格力量所蕴藉的文学正能量得到放大和升华,引导和激励着当代人的价值追求。无论是张炜潜心塑造的精神乌托邦,还是麦家、刘醒龙所推崇的奉献型人格,无不指向有理想有担当的生存意境。而这种生存意境正是提供文学正能量的精神仓库,也是中华民族求生存求发展所必要的精神动力。

如果说麦家等作家歌赞英雄,弘扬正气,推崇奉献,是对当下否定型文学的某种反拨,那么这种反拨不仅是出于作家的道德理想主义情怀,还基于一种与读者沟通和交流的诉求。如何让小说争取到更多的读者,让文学在更大范围内产生精神共振,在于作家能否捕捉到一种具有普适性的心理共性,能否洞察到他的读者所普遍追求的价值观念。在这个缺少英雄的年代,麦家反其道而行之,着力于英雄的书写,正是因为他发现,“英雄主义是连通作家和读者的一条比较短的暗道。”每个人都想超越自己,都崇拜英雄,都想当英雄,这是人类的普遍心理。麦家的英雄叙事正是基于人类深层意识中的审美共通性,这种人类共性成为连通麦家与读者的“暗道”,为其作品开辟了广大的受众群体。但必须指出的是,麦家小说人物并非那种假大空式的英雄,而无一例外都是活生生的悲剧英雄。这种悲剧性不仅强化了人物的真实感,也是麦家小说艺术震撼力的主要来源。

不由自主的谦逊

在文学审美坐标系中,如何定位读者与作者的关系,往往关系到小说家的叙事立场、叙事态度和叙述方式。我们认为,在小说叙述语调所显示的态度上,作者选取俯视或仰视的视角对待读者,处理叙述,都不免有失偏颇。一般来说,读者是通俗小说作者极力迎合的对象,在商业利润驱动下,作者更愿意把读者奉为上帝;而受到政治意识形态影响,那些训诫意识和说教冲动相当强烈的严肃小说作家,总是乐于高高在上,好为芸芸众生指点迷津。对于前者,暂且存而不论。对于后者,如果作家观念中,认为读者本身是卑下的,或认为作者本人不是公众的一个成员,在布斯看来则是“可笑的概念”。这种观念之所以“可笑”,并非因为作者个人的品德问题(我们不可能因为作者是个势力小人而谴责他的作品),而是因为他将作品中的“隐含作者”塑造成凌驾于读者(公众)之上的布道者角色。小说叙事中,“隐含作者”显示出高人一等的道德优越感,或者说,试图将自己的观念强加给读者的傲慢姿态和专断作风,是无法让他的读者心悦诚服地完成审美体验的。

作为对先锋小说淡化所指突显能指的反拨,新写实作家致力于原生态生活的还原,关注世俗生活中的庸常众生,体现了作家对人的生命、生存的终极关怀。譬如,池莉《烦恼人生》讲述当代工人印家为生计而忙碌的一天;刘震云《一地鸡毛》写大学毕业生小林奔波于单位和家庭之间非常实在而琐碎的生活。人物塑造上,“新写实”作家的创作摆脱了很长时间以来制约中国当代小说发展的演绎社会和政治主题的模式,从而使小说告别了作为政治的工具和附庸的地位。但是,由于他们主要用力在“凸显和放大生活中庸常的一面,较多展示小人物在被世俗淹没而走向麻木,却没有写出他们从世俗的淹没中走向清醒的过程,也没有传达出处于转型期社会中的普通人在物欲的追求和满足中也渴望提升精神的愿望。”这种貌似客观的零距离叙述,实际上包裹着作者极端冷漠的叙事立场。从读者角度看,作者只是在客观呈示此岸世界的烦恼人生,而没有传达出民众内心的诗性渴求。从精神指向看,新写实小说中,只有认同,没有否定;只有平庸,没有崇高;只有实在,没有诗意;只有现在,没有未来。读者与作者之间的关系是单向度的,一方面,作者呈示现实,另一方面,读者接受现实。文学活动中,审美互动是缺席的,读者未能成为作者的共谋者。相对于先锋小说文本价值实现的狭小范围,新写实小说在接受范围上是扩大了不少,而且,这样的小说表面上给人一种亲近感,吸引着读者进入文本世界,但由于价值判断的缺席,在终极意义上仍然是对读者的不尊重。

在创作中,小说家究竟应该如何把握隐含作者与隐含读者在作品中的关系?就这个问题,布斯认为:“作者应该关心他创造的他自己的形象,即他那隐含的作者,是否是他的最聪明、最有洞察力的读者可以赞扬的人物。”他要求小说家在创作中从读者的立场去观察并意识到他所创造的隐含作者(当然不是作家本人)的形象。而这个形象不能凭借作者的主观臆断随意塑造,而应该把审判权交给隐含读者。从隐含读者的视角去把握这个形象,或者说,在创作中,作者通过与隐含读者的深层交流,以审视并完成隐含作者形象的塑造。那么,这个隐含作者的形象究竟应该怎样?答案可能并不唯一,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个隐含作者在“最聪明、最有洞察力的读者”看来应该是“可以赞扬的人物”。如果依此观照麦家小说的叙述方式,就会发现这个隐含作者就是故事的讲述者,抑或是捕风者。这个捕风者的讲述旨在向读者澄清事实,显示出不遗余力地追究真相的作风。

教师设计教学情境,营造全真工作环境与模拟现场,学生通过角色扮演,设身处地,情景表演,完成角色扮演教学的全过程。例如,在“西餐礼仪” 教学过程中,设置场景让学生分别扮演接待人员和客人,让“服务员”为“客人”进行引领、点餐、更换餐具等一系列的服务,结束后双方谈感受、指不足,其他同学在观摩时进行学习借鉴。该方法直观、形象、深刻,将枯燥的讲述转变为生动的课堂游戏,能激发学生浓厚的兴趣,增强教学效果。

麦家小说中,我们经常发现,捕风者以写作者的名义向读者袒露心迹,诉说他的采访经历和写作过程。在《解密》《风声》等作品中,故事讲述者有意暴露自己的作家身份,甚至就叙述机制面对读者发言。然而,这种暴露并不意味着作者的态度是专横的,也不牵涉到直接的道德评价问题,事实上,叙述者的自我暴露是作者出于叙事上别有匠心的修辞,而非以此炫耀相对于受众的知识分子优越感。“暴露叙述的介入是纯粹停留在形式层面的干预,叙述者放弃了相对于受众而言的优越感,把自己还原成一个普通的写作者,这无疑是精神的后撤和隐匿。因此,暴露叙述以其形式的介入反衬出其道德评价的不介入。”某种意义上,叙述者采访经历愈是艰辛和曲折,写作过程愈是障碍重重,写出的作品就愈是具有争辩力,愈能与读者产生深层共鸣。我们看到,麦家小说中的叙事者披露自己作为“普通写作者”的文化身份,却没有轻易抛出那种霸道的道德评判,反而表现出分外低调和谦逊的叙事风度。具体来说,麦家将隐含作者塑造成“普通写作者”,通过这个形象与隐含读者的对话,向我们展示出被动叙事的魅力。从《解密》看,隐含读者的“三记鞭子”,是刺激叙事者对容金珍后续生活追根求源的动力所在。又如《风声》,对真实的追问中,疑点层出不穷。由此,小说的叙述借由受访者的发难和反驳,受到读者意识的潜在规约,或者说,叙事者不断给自己的叙述制造危机,在叙述的危机感中接受读者拷问。由此小说给读者的印象是,叙事者的讲述仿佛成为由读者逻辑所主导的被动行为。正如小说人物的不自由来自他们生存的秘密性,小说叙事者的不自由,表面上是由事件当事人的发难造成的,而归根结底则是来自隐含读者追问真实的压力。这个意义上,麦家创作所显示的不由自主的谦逊品质,不仅更易赢得读者的尊重,也成就了小说逻辑的无懈可击。

应当说,这种谦逊态度是相对于读者而言的,而在对事件当事人的现实采访中,我们发现,叙事者步步进逼,绝不言退。《风声》中这样写道:“我深感低调是一种厚重,只不过这种厚重与老人家(受访者)显阔的厚重不一样,她是参与着、经历者、拥有者,而我是挖掘者、守望者。我要把我的厚重放在心里,藏在脑中,所以不卑不亢成为我上访权贵、下走百姓人家的一种常态。”因为,作为“挖掘者”和“守望者”,对当事人采访中“不卑不亢”的姿态是获取历史真相的必要条件。这种叙事姿态是作者追求逼真性的必要修辞,但我们要追问的是,为谁逼真呢?当然不是为作者本身,而只能是为读者。只有当麦家暂时把自己想象成自己的读者,刹费苦心地为读者营造这种逼真感,读者才有可能受到叙述的诱惑而更深入地走进故事。这个过程中,叙事者对真相的追寻与读者的思考是同步的,他们有着共同的价值立场和意义期待。当“东风”重要关节遭遇顾老的解构时,读者与叙事者同样经受着挫败的沮丧和期待的兴奋。

悬疑、推理等元素的渗入是麦家小说获得可读性的主要策略。正是小说的智力游戏特征成全了读者的快感体验。但严格意义上的文学阅读并非一蹴而就的事情,而是读者与作者的反复切磋和共谋的过程。作为麦家追问意义深度的修辞,文本空白和意义悬置对读者的意义同样是不可忽视的。汪曾祺说:“留出空白,是对读者的尊重。”作为文本中的未定成分,空白呼唤着读者调集自己的审美能动性去想象,去填补。那么,文学作品中的空白是如何产生的呢?接受美学理论家伊瑟尔认为:“我们称之为空白的东西,是从文学文本的不确定性中产生出来的。”从《解密》《暗算》《风声》等作品看,麦家的叙事从来就不是封闭的、确定的、自足的,而是开放的、不确定的、未完成的。且不论顾小梦之谜底究竟如何,就《解密》中“容金珍笔记本”来看,有待填补的空白就足以让读者琢磨良久。与先锋小说过多设置空白,甚至将主题空白化,让读者有如遁入梦中不同,麦家文本空白置留是适度的,旨在激发读者的积极介入和创造性参与。因为小说文本的最终完成,不止于阅读过程中读者与隐含作者(叙事者)惺惺相惜的交流,同时也有赖于读者审美创造力的发挥,在创造性阅读中实现精神层次的提升。但也必须看到,作家是否尊重读者,并不一定以文本中空白数量多少来衡量,而应以广大读者审美心理可承受的限度为标准。

从形而下到形而上

文本诞生之前,作者与读者的关系表现为作家的读者意识。读者的审美期待贯穿于作家的创作中,化为创作主体审美心理构成的一部分,影响着作家对世界的理解及其所使用的叙事策略,同时也内在地决定着作品的文本形态。

对读者意识的关注,不仅潜在地决定着麦家作品的审美构成,也影响着小说在文学消费中的市场份额。麦家将读者意识转换成文本策略,大大提高了纯文学的可读性。麦家小说读者面之广,数量之惊人,使人想起抗战期间文艺大众化运动中新文学阅读的全民性。而在新世纪,麦家的读者群不仅局限于国内,而且大有跨越国界的声势。目前《解密》在西方出版,《华尔街日报》《卫报》《独立报》等西方权威报刊书评版都对麦家的《解密》给予报道,作品受到如此规格的礼遇对中国作家来说尚属首次。麦家小说广受关注,市场行情不断看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纯文学在受众心中的印象及其读者对象的构成。这个读者群体中,既有基于通俗欣赏趣味的普通读者,又不乏文化修养很高的上层读者。或者说,麦家的小说在圈内圈外均被认可,改变了纯文学因曲高和寡而受市场排斥的局面。鉴于麦家创作的特殊性及其作品的接受状况,研究麦家创作中的读者意识,其意义就不仅限于麦家个人的创作心理、创作特征及其文本中的读者因素,而是涉及文学创作和文学接受中的双重审美活动,甚至也包括作家创作中的市场预期及其实现等环节。对这些环节和因素的研究,很大程度上为审视和突破当前受“新批评”影响而风行的封闭的文本修辞研究框架提供了契机,同时也有助于让我们更好地认识文学的本体意义,及其在特定历史时期的审美功能和社会影响。

从当代中国小说艺术演变轨迹来看,每个时期作家对待读者的态度都存在很大差异。但无论如何,如果抛开读者因素的考虑,而一味追求形式实验,小说创作很可能变异为作家的自我倾诉,甚至落入形式至上主义的狭隘格局。在文学回归自身的意义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先锋小说形式实验的意义是不可估量的。然而,这次叙事革命在造就众多小说名家的同时,很大程度上使小说发展偏离了文学艺术的亘古常道。这种判断基于小说文体基本常数的消失,比如,受法国“新小说”作家罗伯·格里耶的影响,很多中国作家彻底放弃了故事的讲述,以至于以讲故事为耻成为那个时期的创作风尚。这种风尚之所以能短时期流行于中国文坛,除了文学范围内的流派影响,它还根植于新时期以来中国社会追新求变的时代精神。这种背景下,作家的独立性就显得分外重要。哪些可以抛弃,哪些必须坚守,作家应该抱有清醒的认识。基于对文化传统的反叛和对精英主义的极端追求,艺术至上主义的闹剧在中国文学史上一再重演。以此来看,先锋小说之所以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走向衰落,在于作家创作中对文化传统的彻底抛弃和读者意识的严重缺席。受西方现代派影响,形式的极端追求背离了时代激变中读者的审美需求,文学在文化结构中由中心走向边缘就成某种必然。

新世纪语境中的麦家显然看到了先锋作家审美意识的偏激化所造成的恶果。于是,他意识到自己肩负的使命是如何恢复文学的常态化。基于文学常数的分析,将故事还给读者自然成为他不辱使命的审美选择。读者学识修养、社会地位和年龄阅历的差异,必然导致文学接受水平和期待视野的多元化。因此,创作之前,麦家的首要议题是细分读者。他说:“满足社会上一般的读者,我也许只要讲好一个故事;而要满足文化素质很高的,有一定小说经验的读者,我就觉得情感、命运的东西比较重要。”麦家总体上将读者分为两类。其中,“一般读者”显然指大众读者,而照顾大众读者的胃口就必须引进通俗小说的元素。通俗小说最重要的特征是以故事吸引人。所以,在麦家看来,讲好故事依然是作家的必要本领,故事的质量是判断小说优劣的恒常标准。从《解密》《暗算》《风声》,直到《风语》等作品,我们看到,作者不只是敢于理直气壮地讲故事,而且是把故事讲得很异常很出奇,这不能不说是麦家傲然于新世纪中国文坛的最大资本。麦家的想象天赋,让他有能力将普通历史事件讲述得那么富于传奇性。这种讲述中,麦家总是乐于邀请他的读者一同体验那种超凡入圣或绝处逢生的境界所带来的快感。同时,麦家宛如其小说中的人物,像是天外来客,引领读者超越世俗的空间,聆听那些遮蔽在世外幽暗之地的天机。这决定了麦家的小说不可能像池莉的小说那样世俗平庸,充满市井味道和烟火气息,而是显出一派超越世俗的气象。麦家给人的印象是奇诡幽暗,神秘飘渺,而不像《一地鸡毛》《风景》那样平淡无奇,沉重不堪。

由于题材的特殊性,小说内容所涉专业问题乃读者所不及。对此,麦家不以生硬的专业术语炫耀卖弄或故弄玄虚,而是力图以形而下的方式给予阐释。比如,小说中比喻修辞的大量使用,不仅使那些关于密电码的专业问题,由深奥、抽象变得浅显、具体,无疑也是使这种去世俗化的特殊叙事更让读者容易接受的原因之一。随便挑出一段:

如果说密码是一座山,破译密码就是探寻这座山的秘密,一般人通常首先是在这座山上寻觅攀登的道路,有了路再上山,上了山再探秘。但他(容金珍)不这样,他可能会登上相邻的另一座山,登上那山后,他再用探照灯照亮那座山,然后用望远镜细细观察那山上的秘密。他就是这样地怪,也是这样地神。

这是《解密》中对容金珍的天才及其思维方式的描述。主人公那抓住事物本质的本能和神性,及其方式的怪异和反常,在形象化的呈现中展露无遗。密码思维是抽象的、艰深的、极致的,对常人具有很高的难度系数,而这种思维又是阅读小说时所无法绕开的。而这些,在形象化的比喻中变得清晰易懂。这种描述中,作者将密码思维的特殊性和天才的怪异特征,还原为日常中的世俗化场景,以具象化、通俗化的阐释传达给读者,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因专业问题而引起的阅读难度。

从阅读审美的深层看,文学之所以能打动人,并非全是因为读者在文本中找到了与自己经验重合的部分,而更多是“基于一种对很多读者都自然地认为是一种正常反映的东西的成功地颠倒。”如何在不影响可读性的前提下,将陌生化成分有效注入小说的叙述中,对生活中的常态经验实施“成功的颠倒”,转化成让读者感到出奇制胜的力量,就成为小说家技术上面对的头等大事。依此观照麦家的创作,我们发现,如果写小说仅止于故事的层面,以讲好故事为其终极目标,那么,麦家很可能流入通俗小说家的行列,而终难取得上层读者的信任和褒奖。而从事纯文学创作多年的麦家,显然不甘于只是赢得普通读者的口碑,此时,潜藏的叙事雄心使他思量着,如何将“文化素质很高的读者”和“有一定小说经验的读者”一网打尽。于是,对小说结构和形式的探索,以及在意义深度上的形而上追问,便成为麦家漂洋过海造访博尔赫斯的最初动机。他对博氏的叙事机制和“迷宫”结构心领神会,以其高度理性化的叙事作风向远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博氏致敬。

可以说,受到博氏影响的当代作家不计其数,格非、马原便是其中的典型。然而,如何将博氏的高超技艺出神入化地融入本土,讲述让中国读者喜闻乐见的中国故事,对他们而言仍然是悬而未决的问题。当然,这不只是先锋作家面临的问题,也是其他严肃小说作家的困惑所在。尤其在文学艺术受到商业化冲击的全球化背景下,纯文学的出路在哪里?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应该以怎样的姿态,如何发挥文学的社会影响力?这些问题老生常谈,又莫不令人沮丧。而我们欣喜地看到,在新世纪,在市场喧嚣中,麦家神秘的出场,以异军突起的姿态惊动整个文坛。《风声》《尖刀上行走》《风语》等作品不仅发表在《人民文学》《收获》等主流期刊,而且受到文坛和学界的高度关注。不仅如此,麦家还以《暗算》这部出版以来争议不断的作品摘得二○○八年茅盾文学奖的桂冠。以此为标志,麦家的作品得到文坛主流的认可,实现了他以考究的形式和形而上的意义追问满足上层读者的志向。

对莎士比亚剧本《麦克白》的分析中,批评家瑞恰慈注意到文学阅读的层次性,在读者对这部经典的反应上,表面的一致掩盖着实际的分歧。这种情形中,“一部作品引起若干不同层次的相同性质的有价值的反映”。他认为,这部剧本“浅显易懂”,而同时又“特别玄奥微妙”。这是“鉴别能力相差很大而且态度演变程度相差很大的人们”,能够不约而同地推崇这部作品的原因。而形成这种包容差异性和同一性的审美体验的根本原因,在于作品蕴含的双重吸引力:“广泛的吸引力”和“特殊的吸引力”。而作品之所以具有这种兼容并包的可读性,是因为它“触及了人性中具有实质性根本性的一面”。那些经典恒久不衰的魅力正基于此,麦家小说创作也正是以此为参照的。在上层读者和普通读者的夹缝中写作,让小说文本看似通俗易懂,实际上却玄奥微妙,因为在极其形而下的形式中,注入了创作主体的形而上的思考,这是麦家独有的秘密。

读者意识与文本形态

艺术自诞生之日便具有某种层面的游戏功能。作为虚构艺术的小说自然也不例外。当下严肃小说读者的大面积流失,从根本上说,归咎于作品趣味的寡淡和游戏功能的缺失。之所以导致这种局面,原因在于作家创作意识中强烈的功利性冲动。从文学史看,作家写作的功利性诉求及其隐含读者功利性预期的传统,在近现代中国文学发展中由来已久。自梁启超倡导小说界革命以来,中国雅正小说强调训诫功能,而轻视游戏功能。五四“新潮”小说,“革命﹢恋爱”小说,抗战小说,包括很多左翼作家创作的小说,到十七年和“文革”时期的小说,再到新时期的伤痕小说、改革小说等,由于政治意识形态的强力干预,百年中国小说的主流更强调文学的教谕功能,自晚明以来中国小说中娱乐性、消遣性传统却一再发生断裂。而我们知道,中国小说文体诞生之初,正是立足于民间性和传播性。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汉书·艺文志》)在此,我们无意强调小说家向民间看齐,而是说,小说的生命在于民间生生不息的传播与阅读。小说作为“最能够影响最多数读者的文学形式”,它必须以尽可能形而下的叙述方式去吸引读者、感染读者。小说的叙述对读者没有吸引力,便不能激发读者进入文本世界的欲望,而没有读者的参与,作品的审美价值就会落空。正如布斯所说:“除非作者努力使他的作品对于其他某人——他的同类人、作为想象中的读者的他的自我、他的读者——完全可以进入,否则作者所做的事可能最终无法使人理解。”

从阅读动机出发,麦家以“分段论”阐释其创作理念:“我不相信一个人读小说是带着我要在作品中得到人性滋养这种愿望去读的,更多的时候他就是为了猎奇,要满足好奇心,要消遣,要打发无聊。然后在消遣的过程中,他才进入另一个过程,被震撼,被温暖,被软化什么的。所有艺术都有一定层面的游戏功能,人们亲近艺术可能正因它有这功能。”这是麦家揣摩普通读者阅读心理后所下的断语。他将文学阅读分成两个阶段,一是小说的娱乐性或游戏性激起读者的阅读欲望,让读者进入阅读过程。二是在阅读中,读者不自觉地被人物命运所牵引所震撼,进入文学审美的体验阶段。在普遍崇尚速度的读图时代,一般读者缺少文字阅读耐心是很正常的。鉴于此,如果要在最大程度上实现文学的审美价值,则有赖于作家在创作中对读者心理作出精确的预测。麦家对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症候了然于心,“猎奇”、“消遣”、“打发无聊”,在他看来,是多数读者进入阅读的真实动机。于是,他决定降低进入文学阅读的门槛,而其核心策略是加强文本的游戏功能。无论是间谍题材小说,还是破译题材小说,故事性、趣味性和娱乐性都是麦家文本的显著特征。

从技术层面来看,不断制造悬念,让读者的阅读审美过程得以持续,乃至最终完成,是麦家秘密小说取悦读者的基本策略。麦家不仅在技术上着力于悬念的设置,还热衷于充当读者进入奇境的向导,将常人难以想象的世外空间呈现在读者面前。在麦家看来,小说艺术的常道,在于如何将读者引入迥异于现实的非常空间,去欣赏和领略那里的奇花异草。而不是如“新写实”、“底层叙事”那样,满足于将几乎等同于现实的生活再现出来。“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者也。”麦家叙事的非常态性,在于将读者从“我境界”带入“他境界”——奇异而陌生的空间。因为从阅读心理学角度来说,“好奇心是人类最原始的能力”。特情人员的生活对我们常人来说无疑是极为神秘的,这种神秘性正好能满足人们普遍的好奇心。

当前文坛对麦家秘密叙事的命名可谓五花八门,比如,“特情小说”、“破译小说”、“间谍小说”等等,不难看出,这些称号的共同特征是抓住了小说题材的特殊性,而没有真正触及到麦家叙事的本质层面。但从这种命名思维可以推断,读者或评论家更看重的是小说内容的神秘性,以期从阅读中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理。然而,凭借题材优势捕捉受众猎奇之心,可能并非麦家写作的初衷,因为麦家秘密叙事的核心部分,或者说能维持受众阅读热情的因素,并不仅仅表现为这些表层的要素,而更多是文本中潜藏的游戏性或娱乐性。比如,间谍的伪装生存,破译家借助数字的演绎,决胜于千里之外,等等。而这些,正是读者关注的核心。就小说的游戏性,昆德拉曾敏锐地指出,伟大的欧洲小说都是从娱乐起家的。但麦家显然意识到,这种游戏性叙事对很多作家,很可能并不是拯救小说的良方,而恰好是审美堕落的陷阱。换句话说,为游戏而游戏,很可能就是媚俗,是真正美学的灾难,而非文学或艺术意义上的娱乐。昆德拉又发现,“那些了不起的娱乐主题,都非常严肃——想想塞万提斯”,所以他把毕生的写作目标定位在统一“问题的极端严肃”与“形式的极端轻薄”。麦家小说的娱乐性正是与“问题的极端严肃”紧密联系的,人类生存的悲剧性,及其可能性等等,这些严肃的主题意蕴莫不以“余味”的形式萦绕在读者心中。

纯文学之所以自九十年代以来不断被边缘化,从小说来看,不只是因为文本游戏功能的缺失,还在于读者对小说的不信任感。而这种不信任感并非因为小说本身的虚构性质,而是来自作者叙事能力的退化,以及由此造成的小说信息的虚假性。麦家认为:“读者越来越不爱看小说,责任该由我们作家来承担,是我们的小说太无趣、太生硬、太粗糙、太没有教养,连最基本层面的真实性都不能做到。文艺作品本来是要把假的变成真的,你现在反而把真的变成了假的。这不是个别现象,而是通病。真实感的缺失是我们的小说失去读者的头号毛病。”我们发现,由于小说家被赋予的虚构权利被毫无节制地放大,充斥当今文学期刊的,很多是如麦家所言的“没有教养”而缺乏真实感的小说,而小说的真实感是其征服读者的基本要件。这个意义上,麦家以其创作实践顽强地显示出,他试图纠正“虚假”叙事风气的努力。从《解密》来看,这部作品因为叙述者的独特设置和多声部叙述而别具一格。而作者之所以选择这种“仿真式”的叙述方式,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让读者感受到叙述者讲述的绝对真实和可靠。又如《风声》,吴金李顾四人,究竟谁是老鬼?作者以这个悬念展开叙述,引导着读者追溯问题的真相。心智的较量,紧张的角逐,严酷的暴力,画面精彩纷呈,莫不令人叫绝。但我更看重的,并不是情节的曲折离奇,也不是场面的惊心动魄,而是因为它以仔细推敲的细节、精心布置的环境、严丝合缝的推理征服读者。这些细部的处理正是小说创作最见工力的地方。基于此,我以为,对事理和逻辑的处理及其态度,是判断作家能否尊重读者的重要参数。在西方现代派影响下,当代中国小说创作,在形式感的凸显上迈出了迅猛步伐,而置小说叙事的基本常识于不顾,导致漏洞百出的小说在当下文坛泛滥成灾。麦家的创作对叙事逻辑的执拗推敲,其意义不言而喻。它所昭示的,不仅是对读者的尊重问题,更是对小说叙事纪律的捍卫。

结语

正如海德格尔所认为的那样,存在的历史性决定了理解的历史性。读者意识是一个历史的概念,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读者意识,每个作家都有不同的读者定位。麦家尊读者的写作显示出作家自觉的读者意识,是基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读者心理特征而作出的审美调整。与《鬼吹灯》《盗墓笔记》等网络小说对读者猎奇心理和窥探心理的单纯迎合不同,《风声》《暗算》等作品既能满足普通读者正当的审美需求,又隐含着作家对人类生存悲剧本质的形而上思考。正是异于他人的对读者的态度,麦家的小说才得以在圈内圈外实现双赢。从根本上说,这归功于作家对读者因素中时代特征的考察与研究。根据读者审美心理的特殊性,麦家制定出个人化的写作方案:“一方面我知道读者的趣味大致在哪个方向,我会有意往那边靠拢一下,另一方面我决不放弃文学本身的品质、品味。开句玩笑,我打扮入时,穿三点式,不是为了卖(身),而是我知道时代变了。”

麦家的创作观念使我想起文学的常态与非常态的概念。事实上,文学大体上分为两种:常态的文学和非常态的文学。两种文学的文本特征之异同,暗含着作家不同的创作走向和审美观念。但我们认为,好的小说通常是二者合力作用的结果。那些流传后世、常读常新的经典小说很多都是读者意识主导下二者成功嫁接的产物。以罗伯·格里耶为代表的法国新小说,包括中国八十年代的先锋小说,只能充当某个特定文学年代那种审美叛徒的角色,留存于各种文学史料中,封存于大学图书馆里。麦家小说中的非常态元素是显而意见的,而我要特别强调的,更彰显其当代意义的,并不是麦家文本的神秘、怪异等非常态特征,而是在小说之为小说的意义上,作者力图让小说的叙事回归文学常道的执著追求。而在纯文学日益被边缘化的时代,对某些小说美学常识的强调,让叙事回归到审美本体性的原初框架,或许不失为当今文学走出困境的一种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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