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
2015-11-13熊莺
熊莺
上世纪·四十年代
要不要逃,小脚的女人犹豫。发簪刺过绾在脑后的发卷。她叹。
屋外冷雨霏霏,偶有寒风抑或是初雪呢絮。女子唤醒了身旁的稚子。1941年冬,这位母亲带着五岁的大贵星夜出逃。
母生二子,大贵为小。父亲在他三岁时过世。母亲改嫁前,长子送了人,次子大贵,小脚女人留在身旁。但是继父并未善待这对母子。
寒风中,大贵赤脚,着短裤。母亲三寸金莲,满面戚容。母子没有目标,生于山中囿于山中,竟不知哪一条是出山的路。甚至,母子连一只乞讨的饭碗,都还没有来得及备好。
大概是第三天吧,母子走到山中一户朱门前。门前一对石狮。母亲叩响门环,里面来人,迎他们进去。堂上的夫妻看着大贵,不露声色地喜。三面合围的瓦屋,那小脚的母亲收不住眼。她环顾着,望了又望。
三位长工进进出出忙碌。大贵的母亲明白过来之后,她扯稚子的衣襟双双跪在地上,“你们若善待他,从今往后,他就是你们的儿子了。”
小孩子哭是要哭的。
从那一天开始,大贵成了这对膝下没有子嗣的堂上夫妻的儿子。他管他们叫爸叫妈,唤自己的母亲,作“母”。
母哪舍得远离左右,缝缝补补,一直在周遭靠帮人做短工为生。那一年,那个冬天,赤脚走过五个寒暑的孩子,第一次有了鞋。
朱门三年,杜家视大贵犹如己出。妈爱着斜襟素衣,殷实人家,但是家里一应事务,妈总默声默气地做。家里有两栏猪,一院子的鸡。爸偶尔会去坡上地里讨些要吃的菜,大人提着篾编撮箕在前面走,小孩子在身后跟着,如影随形。
小孩子有印象的事是下山去赶集。来回三个多小时脚程,人毫无倦意。那日的集上,一个戏班子正在演皮影戏,铜锣,鼓,掀天地响。三个偶人在幕布上厮杀,个个手持长矛。
人群外一爿小店中的一间,爸让他坐下来吃东西。泡粑、油炸麻花。每次赶集,爸总会割一刀鲜肉,买些食盐、面条等。那一次,爸还额外带回了妈准备给他父子俩做夏衣的土白布。布匹方方正正叠好,归置在一张大碎花布里。
同样挎在肩头的那种碎花布的包袱里,那日,已是空空如也。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斜挎着包袱站在迎面的坡上,那是大贵的继父。
大贵姓邓,据说邓家“族上人”找他继父要人,他继父背着干粮找了整整三个月,从秋到冬,终于找到了这对母子。
小孩子拿不准自己该怎么办?龙骨山(音)三年,家里宰鸡,鸡爪子总会被夹到他碗里。“小孩子吃了,长大了干活跑得快。”他爸妈会说。有时夜里他已躺下了,妈又端一碗甜醪糟来给他驱寒。寺庙很远,足难出户的妈总会牵着他一同去。无人的空庙,观世音,土地爷,关羽,都独自住在那里。
印象中,妈总是跪在地上。叩头,头贴地,似蜗牛,犄角卷缩起来,躯体曲成某种身姿,仿佛,只有那样,一个人才能够保护好自己。
上世纪·六十年代
放学后,友仁和同学在石坝子上玩牌,争上游。嘘——嘘——嘘——没人想到,那是子弹呼啸的声音。待反应过来后,几个少年趴在胡豆地里看。
镇上的人撤到学校里了。那是友仁念书的学堂。街上空无一人。
七辆卡车泊在镇上,车上人着军装,荷枪实弹全副武装。都是红卫兵。车队启动了,红卫兵们鸣枪示意。叮叮叮,有子弹和弹壳落地的清脆声音。友仁上前拾起跟前一枚弹壳,还有不远处的一粒子弹。他伸出握子弹的手递给车上人,“喏,你们的子弹丢了……”
对方接过去,也不言语。
那天回家后,友仁把那枚弹壳给父亲看,父亲吓坏了。友仁独根独苗,母亲早逝,这个家祖孙三代,每代仅余一个人。“这孩子太胆大!”从此,父亲不再让他去学校。而那时,这山谷里的学校与全国所有学校一样,全面停课。
几十天前,十四岁的友仁家里多出了一个伴。从城里来了两个班一百多名学生,他家因家庭成分好,也分来一个。每天放学回家,经过“伴”的门前,友仁只用余光觑,生怕自己的影子会被“伴”捉了去。
“伴”长友仁三岁,带着眼镜,天不亮,起床,挑水扫地,见啥做啥。白天,三三两两的同学会来相约,然后那些学生去田间地头上课,写生。
爷爷特别稀罕这城里娃,爷爷加入过几天“队伍”,曾为红军送过军粮。看着这娃,是不是老人心里总泛起某种深长意味。
家里难得吃肉,爷爷总会将肉埋在城里娃饭底。出锅的第一碗饭,爷爷总是先盛给城里娃。再添饭时,爷爷会叮嘱,“舀皮面上的,莫舀下面的红苕。”
城里娃住着这山里人家为数不多的几间老屋中最亮堂的一间。泥土潮湿的地面,一架木梯直直地伸进顶上的夹层。夹层,是这个家里那时无粮可存的粮仓。
友仁回家时,城里娃刚刚被学校召回城里。藏青色的麻布蚊帐夜幕般垂着。母亲陪嫁时的一面镜子,挂在墙上。友仁同爷爷住隔壁,偶尔,他会去那屋里看看,看看城里娃带不走的一些烙印。
“山地广播”是当时的传媒。地富反坏右家的子女不能启用,十五岁那年,识字的邓友仁成了广播员的不二人选。
铁皮卷成筒的喇叭,每天清晨,他站在山腰上,用它读报。在那片鸭嘴似长长伸出来的田地间,对着满山满谷还未醒来的整个天地读,直到远远近近的炊烟升起来。
秋收时节,稻子波浪般馥郁时,他家的城里娃又回来了。与四个先前来过的同学结伴而来。
他们来“串连”。
普普通通的学生衣衫,学生娃们分头住进了他们从前入住过的人家。
帮这家修修房,帮那户挑挑水,帮助队里干些简单农活儿,这是学生娃们日间的生活。入夜,有时他们会放映从城里带来的幻灯片。一盏煤油灯,一帧一帧的片子对着油灯照。影子投在墙上,室外的天地间,草木静谧。
幻灯的内容,多为忆苦思甜。
有时,四个学生娃也会去观音岩上写字,他们写“毛主席万岁”。有时,他们也在友仁家背后的一块大石上刻字,刻上他们就读中学的校名。
“学严龙,赶驷马”,那是上级让人在村头农舍外墙上写的字。友仁脚下的土地,四川省平昌县驷马镇,那是那个特殊年代省里树立的标兵,“三八红旗高地”。“三八”,即粮食亩产800斤、棉花亩产80斤、生猪年出栏800头。
快添冬衣时,四个学生娃要走了。山里娃与城里娃那时已成了朋友。山里娃去送城里娃,一直走呀走不肯分手。山峦横亘,情意殷殷,最后时刻,友仁家的那学生拉过友仁耳语,“一点粮票,我悄悄压在你家墙上那个相框的背面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
(一)
一只野鸭刀光般在水库游出一线光影。
一只斑鸠贴着田陌低旋。
一位老汉抱着戴绒帽的婴孩在乱花飞溅的山径上行走。
友仁在厦门打工的大女儿云华那日坐在家门前的院子,她撸着袖,台阶上,一口写着“新视野”字样的大纸箱。云华小学毕业后随村里人去厦门打工,餐厅服务员,月薪几百元,那是她从城里给父母带回来的彩色电视机和影碟机。
那时,1998年秋,土地缺水,禾苗不成器,46岁的友仁大哥心里正堵着一口气。家里五亩承包地,每年打粮食约2000公斤;自己是石匠,帮人做些零活,再卖掉家禽,每年全家现金收入约2000元。可是,用钱的地方总是多于“生”钱的地方。长女云华开年要成婚,为操办女儿婚事,友仁哥想搭一间大厨房。陪嫁,一应家具和床上用品,少不了。嫁女酒,也一定要办。另一对儿女,一个小学四年级,一个六年级,都正是花钱时。
在外打工的孩子,那时差不多会选择在外完婚之后再回家。至少会选择在镇上办事。而云华肯在家里让父母操办,这让友仁欣慰。
大贵,邓友仁的本家二叔,双城村四社的生产队长。那时,大贵的心思不在这一时一景上。他想给社里修一条公路。路,那时已通到了六社,只剩下四社这一段。路修与否,是山里的大事。
“路修好了,这梁上家家出一个状元……”大贵那日现场动员。
一旁的妇女讪笑,“家家出个大学生。”
大贵说,“可不是,以后,给大学生送个通知书,外出打工回家的,结婚的,送化肥的,车子直接开到家门口。”
动员会后,山里的铁匠开始锻打铁锹,木匠开始做木板架子车,老人们开始在自家屋前编织装运泥土的器物。
开工那日,天不亮,大贵执手电筒挨户喊话,“友仁,早些到工地拈号。带上锹、撮箕、锄头和背篓。”
纸阄放在一张摊平的塑料口袋上,每户仅限拈一个号。无论家里几个劳动力,每一个号代表一个活。
譬如结绳记事,最原始的方式,最原始的文明。
邓友仁一家拈到14号,他扛着锹去坡上凿炮眼。
1600米的公路会经过三个社,土地下户,本社土地占用,采取土地集体平衡消化,不再赔付。邻社的土地征用,每亩一次性赔偿1000元。
这段路那日恰好要经过邻村一户人家——那一户种着洋芋的一点坡地。田间,着粉色毛衣的邻村妇女质问大贵,“这是不是才一分地,我问你?!”
大贵看也不看,回她,“两分,两分地。”
邻村妇女不服气,还要说话,大贵打断她,“现在是估的面积,公路修成功了,实际占的多少就是多少!”
粉色毛衣妇女焦灼地吼起来,“我并不是疯子,不是有意来阻拦你们的……”
炸药溅起的小小的土星,掉进不远处的一汪水塘,昔日乡村的安宁,第一次这样被掳走。
公路雏形出来那日,大贵特别开心,他让社员们就地休息。黄泥地里,一老妇将一个小孩架在自己的脚上做燕子飞,山里的“山歌王”王应松清清嗓子,给大家唱山歌《懒大嫂》——
一个铜元两个卯,
听我唱一个懒大嫂,
太阳出来天边红,
她在铺里按臭虫,
上沟下沟喊吃饭,
她在铺里扯扑鼾,
丈夫喊她去煮饭,
锅一拌(摔),碗一拌(摔),收拾就煮饭,
左边是一个虱子疱,右边是一个虮子疱,
虱子就拿棒棒打,虮子就拿耐(热)水烧,
……左边
……左边……
应松突然发现自己唱掉了一大段词,他半张着缺牙的嘴,歌声蓦地被风干,劫走。村里人笑得人仰马翻,各家种植各家土地之后,山里,好久没有这番景象了。
(二)
天一黑,左邻右舍的孩子准时来友仁家看电视。电视里放录像《龙在少林》。
影片里的小孩个个武功盖世,电视机前的孩子眸子清亮、纯净,不着尘事。这群孩子中,也有友仁的另一双儿女,钱娃子和红娃子。
白天放学后,这对姐弟一前一后去坡下取草料,草料扎在一株虬曲苍老的桐子树上。那是友仁家一大一小两头牛整个冬天的食物。
姐姐红娃子背一大背草在前面走,人被谷草吞没。弟弟钱娃子怀里抱起一大抱,跟在身后。偶尔,弟弟会跑出去与邻家小孩子用茅草打草仗,打得梁上,飞絮漫天。
屋里的云华那时也心事对峙。
要不要回厦门?在外酸甜苦辣尝尽,回家那日她回父亲话,“不出去了。”父亲说:“这样也好,山里人在外面,总不是长久之计,回家做点小生意,比什么都强。”可是,如果不出去在家里又能做些什么?
山川那些日被秋阳烤得慵懒散倦,偶尔小鸟几声啼啭。四社的公路,不知为何,修了一半又停工了。山里日子又回复止水,云华无所事事。
拿定主意的那日,云华对她的弟弟妹妹说,“你们,一定要把中学念完,再出去打工。人在外,比如我,只能干一些累活、脏活,你让我去干会计,我都不敢去接……”
春节,云华出嫁。新郎是邻村人,厦门打工时订的婚。
节前,友仁给云华备了八床棉被的棉花。他从邻村请来了弹花匠,匠人工钱80元。棉被弹了三天,厨房盖了五天。
那些日每天放学,红娃子不声不语埋头帮弹花匠用纺车绕线,纺车在红娃子手里咕咕地转。友仁卖掉了一头牛犊,他开价200元,贩子只出180元,最后忍痛卖了。家里又杀了一头400斤的肥猪,肥猪喂养了一年半,是不是有些不舍,云华母亲一直蹙眉远观。
正月初七,迎亲的队伍头一天来到友仁家。
锣鼓唢呐声中,新郎西装领带携聘礼而来。院子临时搭起了长案,新郎家来的人开始“摆礼”:父母和新娘一人一双鞋,小型电器、米、肉、挂面、香烟、化妆品,还有手表、耳环。
乡里的知客师那日知客:“有请——族戚——姑舅姨表,前来观礼,请邻里亲友让远亲,让了桌椅让板凳呀……”
年轻的红娘于男方聘礼前报礼,“徐邓二姓结良缘,我两姐妹把姻缘线来牵,来的几件粗布衫,上面摆了几尺红毛线,山茶野果不齐全,看来我们拿的肉,肥的都叫我们割完(旧礼肥肉为稀罕物)……”
吃酒,是大山里的一件大事,山里人重要的社交活动。
正月初八,云华出嫁前,母亲最后一次给她梳头。母亲没有流泪。两天来,从“迎亲”到云华出阁前最后一次对镜梳妆,十三岁的红娃子,始终躲在廊下一根柱子后。偶尔她探出半张脸,满眼清澈、茫然。
大年之后,云华离开了大山。
(三)
背篓是山里娃的书包。红娃子快要小学毕业了,为考取镇上的中学,她转学到了镇上一所小学,在那里住校学习。
周日中午,母亲给她备菜。一周的菜,油炒腌咸菜,母亲往一个塑料瓶子灌。学生娃在外只能吃缸里的菜。红娃子去米缸打米,一只塑料袋她装了小半袋。母亲准备多给她装点菜,红娃子说不用,下面的菜,会酸。母亲说,到了学校,就把盖子揭了。
书本文具一应学习用品放在米菜之上,背着背篓,蓄着马尾长发的小女孩,消失在林径间。
红娃子在学校的日子,1999年春,这深谷里发生了以下事:
天干,抢水蓄田,村上几个队的人发生争执。一个社的社长被另一社的社员双手反剪,押到了学校里,让人看管起来。一个妇女,把水往一旁的野地里引,愤怒的村民用篾条,把她捆了。
四社的泥巴乡村公路,通到了村口。
为建“文明”社,村上出资,家家户户粉白了外墙。
友仁家屋后的草垛上,一只猫头鹰下了七枚蛋。钱娃子把猫头鹰放了。
山泉水引入户,每户出资100元,另工钱30元。也有人不愿意,嫌太贵。
推广旱地育秧,友仁和大贵家被确定为试点户。稻子蘖株率高,长势不错。千百年来老祖宗传承下来的农事规矩,第一次遭遇挑战。
持续天干,山里小麦普遍减产。
社长邓大贵动员大家缴农业税,从南斯拉夫中国大使馆被炸,讲到了中国公民的责任,讲到了农民上交农业税的重大意义。村民听得目瞪口呆。农业税内容依旧是,生猪、油菜、小麦和现金。
油菜收割完后,山里连续下雨,人们能听见大地山川贪婪的吮吸声。山里人赤脚在山路上走,田地里走。有惜福老人闲不住,扛着150多斤重的犁头,披着蓑衣,牵着牛,去田里犁地。怎么劝都不肯回。
细心的大贵后来做过一个统计,那时四社,42户,社员共187人。在外务工人数,加上邓大贵家的两个在浙江和福建的女儿在内,约90人。社里实际常住人口约90多人。
本世纪·2015年
夜晚,近79岁的大贵叔,趿着已经褪色的塑料拖鞋,捉一根不足十公分高的小凳,往他家屋前的院坝走。
小凳是他下午剁猪草用过的,剁猪草需要这样的小凳。
院坝尽头的石栏下,老人坐着,是不是凳子太过矮小,老人仿佛赤手空拳地蹲着。
一只狗卧地,一只烟盒大一点的录放机立在跟前。山里的星斗,看上去特别大,特别多。繁星满天,人世尽阅。
……
1944年,大贵随继父回到故土。母去了继父家生活。大贵被“族人”安排到本家二叔那里生活。母,于他乡活到94岁。大贵于二叔家靠替人割草放牛为生。
龙骨山,那年与杜家一别,便是一世。没人知道杜家后来的境遇。“土改”“四清”“文革”,每一个历史关口,没人知晓慈悲的杜家人,是否安好?是否健在?
解放后,“族上”送大贵叔念了一年书,后来入伍,参加抗美援朝。复员还乡。
大贵叔家中,有一间屋几面墙上贴满奖状,岁月熏渍,还能辨认的奖状有:
1991年,荣获1990年度,生猪屠宰税收先进单位,奖金10元;
1993年,荣获1993年上半年税费入库先进单位;
1996年,荣获1995年度计划生育工作先进个人;
1996年,荣获1996年春耕生产先进集体,奖金50元……
中共平昌县委县政府赠送的一本挂历,格外醒目。上写:恭祝,全县老红军、西路红军、失散红军、老八路、烈军属、残疾军人、复员退伍转业军人,新春快乐,阖家幸福!
一旁,是他与他妻子的照片。妻仿佛是不经意地正看他,怔忡地问,为何要拍我呢?话未毕即被拍摄下。
妻是他远嫁的姑姑介绍来的外乡人。中学毕业生,幼儿园老师。初相见,她穿一双皮底的布鞋,披白色围巾。“刮(方言“很”之意)讲究。”大贵那时着一身复员军人的军装,他俩一见钟情。
我就寝在这一墙奖状、挂历和大贵夫妇的照片之下。这屋,是整座农舍的“枢纽”。屋子三扇门,分别通向两间屋和一个天井。
大贵叔宿天井后的一屋里,屋后临山,名小鹿山。小鹿山后,大贵叔说叫大鹿山。我追问,大鹿山后面,再远方呢?他说是盘龙山,然后是四川的平昌县和通江县,再出去,秦岭那边便是陕西汉中。
大贵有四个女儿,其中两个如今就在生活在秦岭的那一边,大山之外。出门打工,异乡已安家。另两个女儿嫁至外村。
墙上他的妻去世已两年。大贵叔那日问我,我算留守老人吗?
……
大贵叔的生活极有规律:
清晨四点,一般自然醒来。扫院子,喂鸡,煮猪食。
柴禾、剁好的猪草苕叶,头一晚备好。山泉水接引至厨房里。厨房三口大锅,两口用来煮猪食。人食,清粥,用电磁炉子熬。
猪食煮开了,加半桶玉米面糠粉,晾在锅里。
夏日,乘着凉快,一大早有时去地里干活。早饭后,喂猪,看电视。
午休后,再次喂猪,去山上割猪草,剁猪草,准备自己的晚餐。
天擦黑,喂猪。唤鸡回栏,关死栅门——山里的野兽曾叼走过他的几只鸡。准备次日煮猪食的一大堆柴禾。
睡前,院子里听一会儿歌。
夜里,很多时,躺下了,睡不着,“躺多久都睡不着”。
……
睡不着的大贵叔的屋外,院坝的左侧,是本家邓开金的家。青瓦、深檐、长廊,呈直角而筑的木结构的古雅旧厝,空空无人。
房子建于1949年,建房时,开金一定有许多期许,否则,这座由两套农舍呈直角相依相生的建筑,不可能分别在一大一小、两间堂屋的门楣上,都挑着雕有繁花的门簪。门簪穿透墙壁,挑在门楣上,它不仅是装饰,不仅是旧时某种门第意义上的考虑,当地人会说,若是你家有大喜了,它是用来挂匾额用的。
只可惜,开金早逝,开金的妻也走了。开金的一双女儿,一个在陕西西安,一个在四川大竹。打工的姐妹俩,每逢春节才回这里相聚。
屋前的院坝,蒿草已人高。
大贵叔家的前方,不远处是爱唱山歌的王应松老人的家。应松家的院子足足有小学的半个操场大。三面环房,一面高大的树丛作屏。84岁的应松那日坐在院子,他的四个女儿都生活在别处,空空荡荡的院落,三伏的天,他脚上的一双棉拖鞋,格外打眼。
记得,我离开这个院落去坡下的一户人家串门时,一袭人在路边说笑着,我们身后,突然传来应松苍老衰弱的歌声。
一株柏树与一株香椿树之间的地上,老人坐着,唱他年轻时爱唱的“贤妹子”山歌。
“太阳出来哟,一把火哟,贤妹儿晒得哟无处躲哟,我把个草帽哦交给你呀,任由太阳来呀来晒我哟……”
应松家的“贤妹子”,其实是大贵叔的亲嫂子。大贵的血亲、他的亲哥哥病逝于上世纪60年代初。他哥哥留下三女,应松入赘过来后,这个家又添了一千金。
大贵叔家右边几户人家之外,是友仁大哥的家。如今,友仁的继母带着友仁弟弟的一个十来岁的智障孩子,守着空院。
友仁随儿女们去了厦门,去了那个他曾劝云华“别回去”的城市。
同在福建,一家人又各自飘萍。友仁与妻租房住厦门,友仁替云华照看两个学生娃,妻上下午各在一公司和一娱乐场所做保洁。
云华夫妇依然在福州一家饭店打工,钱娃子在厦门一家网络公司做布线工。红娃子生活在深圳。
红娃子做什么工作,大贵叔说,友仁始终没说。
……
我并不是说中国乡村人口是固定的。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人口在增加,一块地上只要几代的繁殖,人口就到了饱和点;过剩的人口自得宣泄外出,负起锄头去另辟新地。可是老根是不常动的。这些宣泄外出的人,像是从老树上被风吹出去的种子,找到土地的生存了,又形成了小小的家族殖民地,找不到土地的也就在各式各样的命运下被淘汰了,或是“发迹了”……
——费孝通《乡土中国》(P11)
早期中国的乡土样本,如梦境。
双城村四社,如今更名“四组”,第四村民小组。不知道这个村庄,是不是,也曾是那一粒从老树上吹下来的种子,然后繁衍而成的村落。
这个村庄,半数以上人姓邓,也就是说,这个没有陌生人的“亲戚小社会”,哪一户有几口人,几头猪,几头牛,在外做工的孩子在哪里,干什么,彼此都知晓。
2015年8月6日,我去山里时,城里的那粒“种子”友仁大哥,赶巧也回来了。继母病重,他回乡探视。
一早,友仁大哥来找我,陪我去他家的地里四处看看。
土地旁,从前钱娃子捉猫头鹰的那株大树不见了,修路时被砍了。红娃子与弟弟取牛草的那株桐子树也没有了。他的家,友仁大哥曾经去城里娃的住房嗅“烙印”的那间屋子,那夜幕般垂下的藏青色麻布蚊帐,旧泪一般,残痕断迹,一滴一滴沾在钱娃子住的那屋的床架上。
土屋里,塞满杂物。
从友仁大哥家回来,我在大贵叔家的院子里洗漱,一个影子,从开金家方向闪出。影子扛着锄头,醉汉般一个趑趄,快要摔倒时,锄头一拄,又稳住身体。是唱山歌的王应松老人。这是要去哪里?我问。“早上凉快,我去地里把玉米秆子锄一下。”他答。
然后他踉踉跄跄消失在一旁,通往梁上他家地里的小路上。
大贵、友仁、应松,三位老人,转瞬之间,分别成了城里和故乡的留守老人,或者留守老人之家。
上世纪,这里山里还有一位很寻常的老人,友仁的爷爷邓开选。他头缠白帕,一碗薄粥在手,古铜色的脸,他深邃沧桑地笑。当年在友仁家住的那个学生娃,在友仁屋后岩上刻上“四川美术学院附属中学”字样的罗中立,后来把这一幕画成了他著名的油画《父亲》。
……
那晚,趿着拖鞋的“老父亲”邓大贵坐在他家院里——四川米仓山南麓深处的山谷里。院前几步路旁,葬着他的妻,妻的墓旁,是他给自己预留的墓。墓碑上,是不是遗憾今生自己没有文化,大贵以他子女们的名义,请人镌刻上了文言文样的像样碑文。
大贵叔所坐的位置,后来的某一夜,他从这里打着手电筒走了,去找他的狗。我在院子里焦急地等着,很久之后,他终于出现了。
后来知道,人老了,身体反应各异。老人大贵的表现为灼热,热到他总是要将做好的菜,放进冰箱里冻冻再吃;热到夜里,他忍不住会下到山里的水库,浸泡整个身体,退退体热。
后来知道,人老了,怕一个人呆着,一周七天,他有三四天会乘车去镇上,那里有一座老茶馆,名冉家茶铺,寂寞的老人,都会萍聚到那里相见。
山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宣泄”去了城市,往昔187人的村庄,如今只剩下了20多名老弱妇孺。那一晚,趿着褪色拖鞋的大贵叔点上一支香烟,他开始放录放机里请人下载的歌。
沉沉的星斗下,歌声弥漫——
再见了心爱的梦中女孩,
我将要去远方寻找未来,
假如我有一天荣归故里,
再到你窗外诉说情怀,
再见了心爱的梦中女孩,
对着你的影子说声珍重,
假如我永远不再回来,
就让月亮守在你窗外……
从那一年一见倾心到今朝,只一瞬之间,却又已天各一方阴阳两隔。他的“梦中女孩”,此刻已卧在这片土地的坟茔里。
“老根是不常动的”。土地是曾经植根于土地上的人们,赖以生存的命脉,是山里人全部生活的印记所在。
我与我同行的义工女孩儿立在门口,泪如泉涌。
(文中90年代部分场景内容,参考纪录片《山里的日子》,在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