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老舍
2015-11-13彦火
[香港]彦火
老舍的第二段感情生活
在老舍六十七春秋短暂的一生中,共有三段刻骨难忘的感情。
除了之前介绍过他与赵清阁亲迩关系外,在此之前还有两段深挚的情感。
老舍的初恋情人是他在十七岁邂逅的刘家小姐。老舍在自传体小说《正红旗下》有所记载。
《正红旗下》里的“定大爷”这位人物,其实即是现实生活的刘寿绵大叔,是一位积极办文教事业及慈善事业的殷商,曾协助老舍求学。
刘寿绵有女初长成,娴慧怡静,与老舍同为师范学校的毕业生。老舍经常出入刘家,偶与刘小姐有机会接近,日子久了,萌发了情愫。老舍曾私下告诉了他的同学、著名语言学家罗常培。但限于老舍生性内向,一直不敢向刘家小姐表白。
刘寿绵为人慷慨大度,花钱如流水,又不善经营,事业迅速败落,最终出了家,还让夫人和女儿带发修行,做了居士。
老舍知道心爱的人出家,为之心碎,带着巨大的伤痛,毅然远走英国。
初恋是最刻骨铭心的,尔后在老舍的小说中,如《微神》,也有刘小姐的身影。
老舍的第二段感情,女主角便是胡絜青。
胡絜青是旗人,在北京师范大学念书,家教严谨,但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大都受到五四运动影响,热爱新文艺,与同学组织了文学团体——真社,兼学书画,颇有才气。
1930年老舍回国,已发表了《老张的哲学》《赵子日》等名篇。胡絜青因对老舍慕名,在师大校务长的荐引下,以真社名义邀请老舍来校演讲,自此有所交往。
但因两人对男女私情都是不擅表达的人,发展缓慢,最后在亲友的撺掇下,通过书信往还,互相传达倾慕之情。1931年,老舍终于与胡絜青成亲。
两人的结婚仪式是采取中西合璧的,颇为轰动。老舍喝过洋水,衣着颇为西化。迎亲那天,老舍西装革履,戴着白手套,率领迎亲团,到西城宫门三条胡家迎亲。
老舍原意是采取西式的文明婚姻,发请柬邀请众亲友一起聚餐,但因双方父母坚持旧俗,只好新旧兼用,既有过门磕头、拜堂、互相鞠躬等礼仪,也用证婚人宣布两人结为夫妇等西式行礼。
婚后半个月,老舍携眷到济南,他继续在齐鲁大学任教,胡絜青则在一家中学教书,夫唱妇随,生活十分惬意。1937年,他们已有三个孩子了。
同年九月底,日本入侵山东,形势告急,老舍怕一旦济南失守,被迫当汉奸,为了保住气节,老舍决定仿效其他知识分子出走流亡。
老舍的三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二岁,一个才三个月。胡絜青把一家担子拢在自己身上,决定让老舍出走。
老舍历经离乱,后远赴重庆参加抗日,遗下胡絜青面对苦难的日子。老舍在《自述》文章写道:
妻是深明大义的。平日,她的胆子并不大。可是,当我要走的那天,铺子关上了门,飞机整天在飞鸣,人心恐慌到极度,她却把泪落在肚中,沉静的给我打点行李。她晓得必须放我走,所以不便再说什么……
胡絜青后返到北京,在沦陷区生活了五年,当了四年中学教员,饱受国亡家破的苦楚和辛酸。
中国妇女的坚贞不屈的性格,也在胡絜青的身上得到充分体现。她在北平,一直待到老舍母亲在北平逝世,为老人办理丧事,才携儿挈女,千里跋涉,期间经过几许盘问、空袭、生命威胁,历时五十多天,穿过重重封锁线,逃出日伪封锁区,千辛万苦地于1943年11月17日,辗转到了重庆,与老舍会合,可见其坚强性格,这时他们两人前后睽别整整六年。
此时老舍在重庆的红颜知己——赵清阁,只好黯然引退。
关于老舍在“文革”被批斗后自杀,目下有多种说法,莫衷一是。在中国知识界中,与老舍同年的人,都没有一个好下场。“文革”刚开始,江青便扬言:“老舍每天早上要吃一个鸡蛋,是一个资产阶级作家。”非置他死地不可。
香港三联书店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合编的《现代中国作家选集——老舍年谱简编》,“1966年条目”,有以下记载:
7月31日至8月15日患支气管扩张大量吐血住在北京医院治疗。
8月23日病后第一天去北京市文联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学习,当天下午与萧军、荀慧生等市文化局与市文联的二十多位领导与知名人士被红卫兵拉至文庙,跪在焚烧京戏戏装的大火前遭受毒打,头破血流。回到市文联后继续受到毒打直至24日凌晨,遍体鳞伤,奄奄一息。24日夜在北城外太平湖含冤去世。
老舍逝世后,晚年的胡絜青倒是竭力亲自为老舍整理了不少文集,还亲自写序。如《老舍文集》《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文牛》等,还把早年老舍创作、因政治原因未能出版的《正红旗下》,也重新校订整理出版。
老舍之死
老舍是1966年8月24日投太平湖自杀的。
究竟是什么事驱使老舍走上自绝之路?迄今众说纷纭。
根据老舍年谱记载,1966年7月31日至8月16日,老舍因病住北京医院进行检查与治疗。
老舍8月初住院检查期间,与摰友臧克家通过一次电话,他在电话中声音低颤地说:“我这些天,身体不好。气管的一个小血管破裂了,大口大口地吐血。遵从医生的命令,我烟也不吸了,酒也不喝了。市委宣传部长告诉我不要去学习了,在家休养休养。前些天,我去参加一个批判会,其中有我不少朋友,嗯,受受教育……”由此知道,老舍不仅已知道他的一些朋友遭到批判,而且出席了批判会。
此后康生曾托人捎话,让老舍“参加运动,感受这次政治斗争的气氛。”
老舍应命到北京市文联,参加了文联举办的会议。端木蕻良事后回忆道:“室内正在认真开会,忽听窗外人声鼎沸,随着便有造反派闯入,拿着名单唱名,叫到的人,赶快出去到广场上排队,随即往他脖颈上挂块牌子。凡是挂上牌子的,就算是‘金榜题名,进入牛鬼蛇神的‘行列了。我和老舍是最后两个被点名叫出去的。”
关于老舍投湖的原因及尸体处理,有两个版本,都是出自相关人士之口。
其一是出自当年北京文联文化大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浩然(当年以写讴歌中国走社会主义道路的《艳阳天》和《金色大道》成名)。
老舍被红卫兵批斗,浩然是身历其境的。
老舍是与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苟慧生、裘盛荣等,被红卫兵一起揪出来批斗的。
老舍先是被红卫兵从文联拉到孔庙批斗,当时已被殴打致重伤,头上包着水袖,身上还染着鲜血,颈上挂着“牛鬼蛇神牌子”。后来老舍等又被拉到市文联,正赶上从全国各地来串联的红卫兵。据浩然说,红卫兵最初“不知道老舍有什么问题。”现场上的另一位女作家草明,为了自保,曾站出来说:“我揭发,老舍把《骆驼祥子》的版税卖给美国人,不要人民币要美金。”草明话音甫落,红卫兵为之起哄,据浩然说:“大伙儿一听就嚷:让他把牌子举起来!红卫兵从他头上摘牌子,这时老舍打了红卫兵。”
从浩然后来的谈话,说是老舍打了红卫兵才引起被红卫兵毒打。
老舍当时以受创的身体被批斗,还要他举起牌子,不甘受辱,也许推撞了红卫兵也是有的,即使是这样,力气也有限。浩然以老舍打红卫兵,是反革命行为,命令把老舍抓起来,送到派出所。
据浩然说,当时派出所乱哄哄一团,未暇理会,让他把老舍接走,那已是子夜时分。浩然事后表示,他本来想让老舍夫人胡絜青来接的,但“他的老伴态度很不好,我让她想办法来接,她说没办法。”
浩然辩称他找不到车子送老舍。
老舍的下场是可以想象的:肉体被毒打致重伤,作为革委会副主任的浩然还让他翌日到文联交代检讨出手打革命小将的事,身心俱裂,孑然踯躅街头,前路茫茫,他唯一的出路——只有走上“自绝于人民的路”——跳太平湖自尽!
据浩然说:“第二天半夜有人来了电话,说发现了死尸,有人认为是老舍。”他“获通知第二天找到舒乙。舒乙说他们不知怎么办。”胡絜青听到老舍自杀的消息,她反应很冷淡,说:“死了就死了呗。”
另一版本,是来自老舍的公子舒乙,他在事后接受报章访问时说:
浩然在说谎!实际上是浩然心里有鬼!想掩饰他个人的责任。老舍在投湖的前一天受到红卫兵的摧残和侮辱,当晚是我母亲把他从派出所接回家的,为他脱下了血迹斑斑的上衣。投湖辞世,后事也是母亲和我操办的。老舍失踪,母亲让我去找周总理。尽管天气炎热,我还是把父亲的血衣穿在里面,连夜赶到国务院,一位接待我的军官看了血衣。回家后,就接到总理办公室的电话,说总理已知道了此事,他非常着急,将派人尽力寻找先生。家属对先生焦急的程度,绝不像浩然所讲的那样。
关于老舍之死的真相如何,除了当事人,外人是无从置喙的。
走笔至此,我想起老舍《小人物自述》的一段文字,若合了老舍临终心态的写照:
每逢看见一条癫狗,骨头全要支到皮外,皮上很吝啬的附着几根毛,像写意山水上的草儿那么稀疏,我就要问:你干吗活着?你怎样活着?这点关切一定不出于轻蔑;而是出于同病相怜。在这条可怜的活东西身上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我当初干吗活着?怎样活着来的?和这条狗一样,得不到任何回答,只是默默的感到一些迷惘,一些恐怖,一些无可形容的忧郁,是的,我的过去——记得的,听说的,似记得又似忘掉的──是那么黑的一片,我不知是怎样摸索着走出来的。走出来,并无可欣喜;想起来,却在悲苦之中稍微有一点爱恋;把这点爱恋设若也减除了去,那简直的连现在的生活也是多余,没有一点意义了。
“你干吗活着?你怎样活着?”不是老舍从“癫狗一样”的生活中体验后提出来的诘问吗?!当老舍发现世上已没有“一点爱恋”,生活已“没有一点意义了”,除了自尽,他已没有其他出路了!
老舍的元配 胡絜青的丹青之路
我与老舍的两位爱人胡絜青和赵清阁都有交往。在印象中,胡絜青是一个沉稳内敛的人;赵清阁则是开朗与主动进取的人。前者更倾向中国传统女性的矜持的蕴藉;后者更多的是典型五四运动后新女性活泼而积极的生活态度。
两人都是多才多艺的女性,酷爱书画。前者一味寄托丹青,后者创作之余,也擅书法绘画。在动乱和白色恐怖的时代,她们之所以能熬过来,都是从文艺得到寄托,取得了心灵的平衡和慰安。
胡絜青(1905-2001),是旗人(满族),别有一种端庄高贵的气质。她自幼学习绘画,在北平师范大学念书期间,曾受名画家汪采白、杨仲子、孙涌昭的影响。大学毕业,她先后在济南、青岛、北平、重庆等地执教鞭,却从未放弃画笔。
1938年,由齐白石女弟子引见,胡絜青为齐白石两位儿子补习诗词,后于1950年正式拜齐白石为师。
胡絜青与郭秀仪成为齐白石晚年所收的正式弟子,追随齐杖履,侍奉砚笔达六年之久。
胡絜青得此一大机缘,不仅向齐白石学习写意花鸟画,也向老人学工笔草虫,深得齐白石衣钵。齐白石也视她为爱徒,称许她的“兰花草虫图”,“非有细心不能有此作”,还亲自题了“絜青画,白石题”。
胡絜青在画艺上广采博纳,不仅随齐白石学画,还向于非闇问道于花卉、翎毛、草虫等写意工笔画。胡絜青在名家调教下,果然下笔不凡,频有佳作面世,深受好评。1957年,她已与大家陈半丁、于非闇、孙涌昭联合举办画展,1958年成为北京画院一级画师。
我与胡絜青及其公子舒乙、女儿舒济均有交往,我曾协助其在香港出版了几本关于老舍的作品。接触较多的是舒济,她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辑,协助胡絜青整理老舍的作品。
我以前任事的香港三联书店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合作出版的《现代中国选集丛书》的《老舍卷》,就是舒济负责编辑的。
我较近距离接触胡絜青的是1980年,她在香港举办画展的时候。
事后有不少报导,称她这次来香港是举行个展的。其实不然,与她一块还有书画大家赖少其,后者独创“以白压黑”技法,成为新徽派版画创始人,他以诗、书、画驰名,还以木刻和书法入印,被唐云誉为四绝。
这次画展是由新鸿基地产集团操办的,作品在湾仔的新鸿基大楼会场展出。印象中,展品的售价不菲。胡絜青、赖少其的中轴画作,标价都在二三十万元港币以上,大画更有过之。印象最深刻的是赖少其的一副对联,标价是十万元。中国甫开放,胡絜青与赖少其在香港举办的内地名家画展,有市有价。
临离开香港,胡絜青及赖少其分别送我一帧中轴国画和一副对联以为纪念。
胡絜青的绘画成就是与她刻苦努力分不开的。她在《自述》一文指出:
我是学文学的,前半生教书。可是,从小就喜欢画画,练字,四十岁起才开始拜师习画,可谓半路出家。
但我是幸运的,我的写意老师是齐白石,我的工笔老师是于非闇。我从他们那里不光是学到了技法,还学到了当艺术家的道德规范,可谓机遇难得。
我有一个好家庭,丈夫一辈子从事写作,虽然他自己的作画水平不及一个幼儿园的孩子,却偏偏天生地有一双鉴赏家的眼力,评论起来头头是道,加上为人热情,喜好交结画家,家中常常画家如云,墙上好画常换,满壁生辉;我们有一个小院子,种花养草是我们的共同爱好,极盛时栽培的独朵菊花多达百盆,秋天经常举办家庭花展。我陶醉在百花丛中,它们都是我的天然好老师;而家庭艺术沙龙式的漫谈常常使我处在创作的激情之中,可谓环境助我。
我爱观摩各派古画,我爱旅行,我爱写生,我爱走到哪儿写生到哪儿,我并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值得特别夸耀的地方,不,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由传统中走来,想在生活中找到新东西。想用新的方法去表现,去画,去画我自己的东西,我老老实实地画,我老老实实地写,我老老实实地做人。
老派画人的作品都有深厚根底,都是苦心孤诣、浇铸了心血的。
胡絜青最为人乐道的,是她早年创作的巨幅工笔画《姹紫嫣红》,中国政府曾作为国礼,馈赠越南胡志明主席。
胡絜青除了擅写国画,她的书法,功力也深厚,其书法和散文也备受好评,曾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