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拉·本森的中国情结
2015-11-13罗宾·吉尔班克胡宗锋
[英] 罗宾·吉尔班克 胡宗锋
在客人开始喝酒后,大家闹腾得很厉害。酒是带有果汁色的原酿烈酒,而且每杯都要一口干。在说完“干杯”后,双方都一饮而尽,然后是用一个夸张而又自豪的动作相互展示自己手里的空杯。也玩划拳,输了的人要“干杯”。一种是日本拳,类似猜拳,伸出的指头代表剪刀、石头和布。另外一种是中国拳,也是伸指头,但双方都要喊数字。谁喊的数字与两个人伸出的手指之和相等谁赢,输的一方则必须“干杯”。这种酒令很噪人,空气里弥漫着两个人拉锯式的争斗声:“一点点”“八匹马”“三不动”“五魁首”“十满堂”。一旦有人赢了,旁边的人就大叫着起哄。另外一个游戏是在橘子上插一根点着的火柴,满桌人传橘子,到谁跟前火柴灭了,谁就得“干杯”。
酒杯永远不空,内在的信念持续膨胀,两桌吵闹的人仿佛沉浸在狂喜的洪流中。大家就像是沉在了湖底,中国人的面孔在迅速而又安详地闪烁,如歌的语言伴随着朴素但却陈腐的话题。丝锦放光,屋外月下树斜,营造独佳氛围,让人感官一新。人人心醉之时,方觉万事皆殊途同归。
中国人乃东方唯一能在正规的美食场合让生疏的客人感到快乐的主人。通过比较,我想起了在云南安南的一次饭局。
安南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木屐闪亮,头巾似蛇,站在一座破旧院子的走廊里等我们。院子被精心装扮了一番,矮小的灌木盆景上拴着一串一串纸做的法国国旗,树枝上有纸制的玫瑰花。桌上放的香烟也同样装饰着玫瑰纸花,我觉得香烟是用硫磺石或麻袋片做的。为饭桌添彩的是藿香味的盘子。抽根这种烟本身就是冒险,而玫瑰的易燃本质让危险又多了一层。要是不把花拿掉,着起火来会烧伤抽烟人的脸。
我们的四只狗——约瑟芬、博尼费斯、苏珊和考斯立卜本来被我们小心翼翼地关在了家里,但却神奇地出现在了宴会上。我们家的狗总有这本事,石头墙对它们来说不是监狱,铁栅栏也非兽笼。考斯立卜有次卷入了云南人的政治圈,它钻到了总督将军弟弟的两腿间,打断了人家致欢迎辞。在正式的法国宴会上,我常常觉得自己的精心衣着和仿珍珠首饰带来的效果没用,因为在我进入房间的时候,身边总是漫不经心地跟着五六条讨人喜欢但却泥乎乎的狗……然而在安南人的饭局上,狗却成了我们的救星。我们坐了一个半小时,面对桌上盘子里我从来也没有尝过的恶心菜肴,不好意思地对慷慨的主人笑着。有加糖的牛奶,长方形的黄杜仲,有白铅盖的盘子——极为讽刺的是上面有象征长寿的文字。还有蜂胶、白肉冻和放在绒布上的几块口香糖都被不知疲倦的主人堆放在盘子里。面对每道佳肴,我们都低着头,然后是说些调皮话转移主人的注意力,或者是说句无用的恭维话,接着就把食物传给在桌子底下用嘴拱我们膝盖的狗。博尼费斯肯定是大声漱口似的吐出了有些吃的,为了掩盖我就兴高采烈地谈话。考斯立卜——总是像个绅士——拒绝任何这样的手下(应该是爪下)活,而是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大方地吃起了肉冻。可慰的是当时我们的一个主人正在用法语很快地说话,为我们解释为什么没有香槟,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家狗那令人尴尬但却英勇的举动。
——引自斯特拉·本森 著《世界中的世界》
斯特拉·本森把最难堪的用餐经历写成了和风细雨式的报道令人开眼。大白天喝得醉醺醺,更不要提用不喜欢的食物来偷偷地喂自家的宠物了,这种举止在她的老家英国肯定是不允许的。尽管她试图通过自己的小聪明想把这化为有趣的逸事,好让读者觉得她既没有大国沙文思想,也不是一个残酷的势利小人。实际上,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有几年在英国和美国,部分读者视她为理解远东那片广袤但人们却不愿涉足的地方的试金石。反过来,对于那些沿着她的足迹,不得不面对中国社交场合尴尬局面的极少部分外国人来说,她越来越受人器重。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是,在重庆的时候,她决定刻意来回答同伴们常问的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如“你觉得中国咋样?”“你怎样看中国的饭菜?”等等)。她故意欣喜地说:“你可知道你是第一个问我这种问题的人吗?”下次在现实生活中出现类似的情形,模仿一下她有创意的回答不失为良策。不过这种回应恐怕会带着原创者所没有的讽刺意味。
遗憾的是,斯特拉·本森的大名在今天的文学圈里几乎无人提及。如果说英国人还能记得她,也只能是依稀觉得她属于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那个时代,(要是在多一点)知道她是一位诙谐的游记作家,是个女才子。不过要是具体问起她有哪些作品,人们就不得不挠头了。当年的文人可不这么看,斯特拉·本森患肺炎英年早逝于越南某省,她的去世甚至引来了没有理由去悼念她的一些人的高度赞扬。平时尖刻的弗吉尼亚·伍尔芙在报刊亭的报纸标题上得知她去世的消息后,在日记中写到:“(一种)感情诡异也,斯特拉·本森这样的作家离世,人的感觉是渺小了,她不会时不时的让我来电了,命中有所失也。”传记作家与和平主义者薇拉·布里顿(Vera Brittain)被斯特拉·本森私下斥责为是感情上的小人,但在伦敦举行的斯特拉·本森的追思会确实让她动容,她说:“(这)仿佛很怪,她那熠熠的心烛之焰,比吾辈大多数受赞扬的人更为闪亮,当在人世最偏僻的一隅燃烧到底。”也许,早期的圣洁加上刚过不惑之年的早逝,让后来的评论家趋于低估其作品的分量。单就凭见多识光这个标准来讲,在审视中国的英国作家中她肯定有其显赫的席位。斯特拉·本森的行程(不说“旅行”或“冒险”,因为她去的地方常常并非个人选择而是为了履职)把她从香港带到了烟台,接着是到北京、上海、长江流域、东北、南宁和云南,而她对每一处的描述都有其独特的幽默。
对我而言,她别有一番魅力,因为在不经意间,她使许多当年对中华民国有过评价,并让人现在依旧记忆深刻的人黯然失色。有人一直说她都不配为历史作注。向她致敬的最佳办法是通盘考虑她那个时代和她的文学成果。1919年,她第一次从旧金山经日本来中国。在船上她邂逅A.J.韦尔奇(A.J. Welch),两人迸发出了浪漫的火花。A.J.韦尔奇是登顿·韦尔奇的父亲(登顿·韦尔奇Denton Welch 英国作家和艺术家,著有《处女航》,描述的是他从英国的寄宿学校逃走,来到上海和家人团聚),他当时刚好是返回上海履职。知道韦尔奇在伦敦有妻室和三个孩子后,她的热情淡了少许,幸好也没有发生不明智的云雨之事。这场短暂的艳遇留下的纪念只是一个作为礼物的金箔漆器烟盒。在香港谋生期间,本森曾经教过一段时间中学,结果众说纷纭。在这里她与毛姆不期而遇,她对毛姆的描述是“和蔼、风趣……没有当地人传说的那样高傲”。不久,她又来到了北京,在洛克菲勒研究所做过一段时间的透视部秘书。几个月后,在研究所忙着抢救病重的罗素时便离开了。她觉得这里的工作没意思,或者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义务要求她与“骷髅为伴,而且要在41度的时候,和骷髅显得一样冷静,脸上表现得一点也不知道战争即将来临”。美国人的效率与板着脸的爱国精神和她那热情的英国风趣格格不入。为了恶作剧,她想法买了一面小小的英国国旗,把国旗绑在医院大门外的石狮子上,以便提醒来往的人,并非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无处不在的星条旗的奴隶。
对于斯特拉·本森来说,邂逅中国首先是一次快乐的绕道,后来却成了婚姻上的义务。1892年1月,她出生在一个有土地,但却不是贵族的人家,从手能握住笔时就开始了写作。她的娘姨玛丽·春穆勒出版过十几本小说,都是围绕当地什罗普郡人的浪漫情事和讽刺故事。虽然经常生病——其短暂的一生备受疾病折磨——但从十岁起她便开始写日记了。进入少年时代后,就表现出其最强的两大个性,即有社会正义感,渴望世界大同。其酗酒成性的父亲去世不久后,在西印度过冬的日子为斯特拉·本森的处女作《我行我素》(1915年出版)提供了素材。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限制了人们独自在国外旅行的机会,她便扎根伦敦,和家人一起积极支持妇女参政议政活动,为女性争取选举权。然而和平请愿不得不让位于战争年代的艰难,故这位年轻的作家便自告奋勇帮人到伦敦的东郊去种菜。这项任务非同小可,因为当时的海上冲突使食品进口变得很危险。
1918年夏,北大西洋的“德国潜艇威胁”有所松动,遭德国鱼雷袭击的可能性少了,斯特拉·本森决定买船票从利物浦到纽约去。从她选择美国也许可以看出一种独特的对称,因为在停战协议后,许多“迷惘一代”的作家和艺术家(如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等)选择的是一条相反的方向,到欧洲去避难和创作。在纽约格林尼治村和旧金山的知识分子聚集区,斯特拉·本森发现这儿颓废派的欢乐不像战乱中的欧洲那样受到了强制性的压抑。在来去匆匆的出租车和摩天大楼里,她的同辈们都一头扎进了现代派的洪流,没有人像她那样因刚刚结束的这场战争而感到心情沉重。在她的日记和文章中,她又一次提到了美国人带有阳台和大卧室的整洁家园。加利福尼亚温和的气候对她那脆弱的肺来说犹如一副良药,有人觉得要是她能在那儿逗留的时间长一些,那里将会成为她的金丝笼。
在旧金山一个人过寒酸的圣诞节时,她发现自己只能租得起宾馆的一个小房间。在房间里(让她开始感到惊慌的是)当她“打开衣橱去挂帽子时……房间里的床,就是那种为了节省地方,不用时收起来站放在衣橱中的那种,落下来砸到了她的头上。”她大哭着离开了有火鸡的丰盛晚餐,带了些饼干和巧克力,蹲在金门海峡的长滩上,与野狗和海鸥分享她的节日晚宴。
1919年11月离开旧金山后,斯特拉·本森的亚洲之旅先是到了日本和菲律宾,然后是中国澳门和中国香港。日本和菲律宾让她无语,因为她体会到的反差太大,当人们知道她是一位来访的英国作家时便待她如“女王”,但在不知她身份的时候就很冷漠(或用她的话说就是“日本人根本不会注意或帮助你”)。她更同情的是澳门文化,读了她对这块殖民地的描写,人的鼻孔里嗅到的是鲜蛋馅饼的味道:
那里有一股葡萄牙的空壳味,彩色的石膏墙,低屋檐的红房顶,静悄悄的花园式修道院,教堂里的气氛俗气而热心……然而这个城市在我看来几乎还是中国的内核。透过有雕刻的栅栏和凉亭,中国女人被遮掩的平静脸庞打量着街道,这让她们的脸显得更加神采奕奕。广场和花园里到处都是形状怪异的木瓜和香蕉,而不是玫瑰和橄榄树。教堂里除了几位安静的中国小保姆没有别的人。保姆都穿裤子,打扮得很整洁,肩上扛着的是包在花包袱里的孩子。中国的太阳发出的光辉笼罩着大教堂,只有教堂的正面赫然而立,前后都是洒满阳光的空间。但中国的寺庙就不同了,精美的陶瓷轮廓里充满龙和海豚的影子,祭坛很不整洁,落满了灰尘,主持祭坛的佛心不在焉,但却很是得意。
——引自斯特拉·本森著
《小世界·马尼拉—澳门—香港》
此类简短但却煽情的描述是斯特拉·本森的立身手法。讲述自己最新的陆上见闻是她最可靠的糊口手段,也让她有时间完成自己的小说。在旧金山,她曾经做过文学编辑。在香港,她当过老师,用她的话说她“不仅缺乏学位、学历和其他所需的知识,也缺乏做老师的声音和谈吐。”在黑板上涂鸦时兴的漫画,让她痛苦的觉得自己对待学生的方法好像学生们还是在上幼儿园。班上最大的中国学生二十三岁,而其欧亚同学的年龄要小一半。她只教了一学期,也不觉得后悔。
当时,她已经快到而立之年了。斯特拉·本森想是否该把为人妻和为人之母纳入自己的计划。这些难题还没有头绪时,詹姆斯·安德森(她叫他的爱尔兰名字“帅姆斯”)的出现让问题更复杂了。詹姆斯是大清海关总税务司(该机构一直和其创办者总税务司罗伯特·赫德的名字息息相关)的一名出色官员。在她沿长江旅游结束的时候,两人在重庆相遇。这颇有斯特拉·本森式的特色,当时她觉得这个被围困的城市很好玩,甚至跑出去买钢笔,就是在那一瞬间,她的欧洲同伴转过了身:
有家商店让我们进去看贮存的钢笔,就在这时,寂静的街道传来了一阵奇怪的、暴风雨般光脚奔跑的声音。一伙受惊吓的市民跑了过去,除了他们的跑声,没有别的声音。店老板封上门消失了。我们悄悄地坐在店后面的一个小祭坛前,骚乱过后,外面的街道仿佛死一般的寂静。挂着小旗、歪歪扭扭、洞穴似的房子闭紧了嘴,茫然的瞪眼望着。
终于两个端着刺刀的士兵走上了街道,脸上一副受了惊吓中风的表情,没有朝街两边看。
——引自斯特拉·本森著《小世界·长江》
怎样应对这些不时发生的唐突历险在安德森心里并不重要,那一刻,他被她给迷住了。但他的眼里还有一位已婚的女人,这两位女人也都意识到她们在竞争,其结果只能是“赢家通吃”。斯特拉·本森借用直率来弥补自己的不足,她在日记中写到:“我知道,自己自认清高像个假小子,但我和别的女人一样是女人。”安德森对弗洛伦斯的激情本质上是出于肉欲,他谈她的口吻就像是在说想象中的一个中国小老婆,是为了解决自己的性冲动。然而,安德森敬畏的是斯特拉·本森的思想火花,以至于在她表明自己性冷淡、身体欠佳不能怀孕时他都准备妥协。他(她)们认识一年后在伦敦结婚,要是他还有点文学素养,这位新婚的丈夫就应该注意到,自己的新娘就是毛姆刚出版的小说《华丽的面纱》中的原型人物凯特·范尼。不同的是,她是心甘情愿被人一起悲惨地流放到了远东,追求没有名分的快乐。斯特拉·本森掌握着控制权,操纵着詹姆斯·安德森在中国最偏僻地域的旅行。她甚至看不起他想在英国找一个收入好的工作建议,在她的翻译家朋友亚瑟·威利指明牛津大学翟理斯(Herbert Giles)的中文教授席位即将虚位以待时她也没有一点兴趣。
安德森精通地道的汉语,可不是仅仅会几句应付身边事情的日常用语,他妻子常伴随在他身边。她的特长是猎奇,她的强项是把不同的体会和知识有机地综合起来。在美国度完蜜月后,她出版了小说《穷人》,故事讲的是一个名叫爱德华·威廉姆斯的英国广告商。他发现自己因为职业不得不在全世界颠簸,最后为了中国,放弃了加利福尼亚明媚的阳光。小说的语气有目的地很轻松,有几处地方的文字,不论是说他像小说中的主人公,还是像作者一样独立,都灵巧地掩饰了旅行中的艰难。在旧金山一家小旅馆:
门上有破旧的广告卡和旅馆章程,地上有一个绿色的陶瓷痰盂,床上是俗气但却还干净的棉被,墙上甚至还有以前住过的人留下的黄色笑话,梳妆台上是一本基甸社的《圣经》,扉页上列着生意不顺或生意成功后应当参读的经文段落。
——引自斯特拉·本森著《穷人》第二章
放弃了商业上的竞争,爱德华的中国之路和其创造者的经历如出一辙。明代的石刻和长城让他着迷,颇有拉斯金作品中的主题。他的最终目的地重庆隐没在长江的尽头,而当时重庆的名字就好像是暴乱的同义词。她没有平铺直叙,而是尽可能地描写恐惧和创伤的细节。在这个真实的战乱地区幸存下来的人对此事并不张扬,死神的幽灵却在忽隐忽现。当小船准备靠岸时,爱德华的一名年轻同事问,要是船在水里撞到了尸体,这会不会让他们像冰山那样沉没。即便没有感情,但遭遇死亡确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在乡下,他们看到:
在路边一面鲜花盛开的山坡上,头朝下躺着一个死人。脚上张开的鞋底似乎在瞪着来往的行人。
——引自斯特拉·本森著《穷人》第七章
斯特拉·本森把最精彩的留在了最后。爱德华到处闯荡之所以还能让人接受,是因为他想着与自己在上海的恋人艾米丽重逢。在和其相似的恋爱中,斯特拉·本森痛苦地得知,安德森还有一个性感的女人在同一座城市等着他,似乎对她的浪漫努力不屑一顾。《穷人》重复的就是这个脚本,不同的是两个男人爱上了艾米丽,这两个男人是爱德华和他的情敌塔姆。她把现实中的三角恋微妙地编进了故事里,其意图有可能就是为了驱赶自己心中那个爱恨交加的魔鬼。现在她手上戴着他送的戒指,要是安德森读到这个故事的结尾肯定会哈哈大笑的。艾米丽看不起爱德华,叫他“可怜的病秧子”。而现实中,在这场三角恋中获胜的是病怏怏的女作家,她的身体状况并非任何障碍。
在我心里,斯特拉·本森婚姻中早期的安逸生活是她创作生涯中的沃土。评论家趋向于青睐安德森被派往中国任职后的1925-1927年那段时间,她随他去了那个“冬天……主宰着他的小奴隶”的地方。而旅行则意味着经受严酷的考验。他(她)们待在一个现在属于吉林的叫龙井村的地方,她有宝贵的机会接触讲英语的同胞,不得不忍受他们与日俱增的古怪乡愁和爱喝酒的朝鲜厨师。在接下来的第二个冬天,斯特拉·本森去了旧金山,东北荒原起初定格在她心里的恐惧终于有所缓解,她写到:
在我两年前到达满洲的时候,那好像是进入了一场噩梦。在我看来,从来没有火车使人这么遭罪,冷风阵阵,乘客脏乱,座位不适;车窗外黄褐的地平线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每个车窗飘进来的都是冷冰冰的灰尘,从车门里上来的是吹毛求疵的日本警察。
——引自斯特拉·本森著
《世界中的世界·别了,满洲》
在孤独绝望的晚上,斯特拉·本森就读《圣经》,恰好翻到了《旧约》中托比特人的故事。她意识到那些古代被流放的犹太人和漂泊到中国东北的白俄颇为相似,于是有了灵感的火花,创作出了她最长的小说《被流放的托比特人》(1931年出版)。该书主要依据的是她在自己日记中的记载,被认为具有国际意义,因而获得了法国的费米娜奖。其粉丝常引用这一点来证明,要不是英年早逝,她肯定会名气更大。
除了这些批评家的褒奖,安德森夫妇以前在云南蒙自的逗留值得一提。在那里,斯特拉·本森没有创作出前面那样的小说,虽然那里的生活没有满洲艰难,但新婚的斯特拉·本森还是备受折磨。北京、香港甚至重庆都是外国人常去和逗留的地方,没有几个传教士或海关官员像她丈夫一样喜欢待在中国西南这样偏僻的一个地方。读她在云南时的文章和日记,我从内心理解了这位英国女性和奥地利人约瑟夫·洛克的区别,约瑟夫·洛克当时住在更远的漓江北边。他是一个猎奇的植物学家,也是一个让人尊敬的语言学家和词典编者。曾编辑过那个地区少数民族(包括纳西族和摩梭族)的珍贵语言词典(他实际上删掉了这两个民族,主要是因为其难以启齿的母系氏族部落)。约瑟夫·洛克以理智甚至是清高出名,而斯特拉·本森则是想融入当地陌生的环境中去,人们很容易原谅她的瑕疵。比如她注意到汉人的盲目自大使他们不信任彝族人,而聚居在一起的穆斯林在当地的阶层中更加被边缘化了。
在斯特拉·本森的笔下,云南每天发生的事情都是新奇的,而她那天真的眼光让这一切栩栩如生,多姿多彩。在描述蒙自的这一段中,在没有注意到当地的美食和享乐前,她为这里没有昆明那样的文化和大理那样的矿产资源而感到惋惜:
在很多方面,我们所在的蒙自是一个简朴的小镇,没有豪华的庙宇和宫殿,我们这儿的伟人外人不知道,我们的士兵没鞋穿,我们的商店里没有珠宝和瓷器,泥泞的街上只有叫花子和猪。但有一点让我们骄傲,我们有自己的地狱(伦敦没有地狱)。
——引自斯特拉·本森 著 《世界中的世界·玩偶》
蒙自的地狱不是指人的精神状态,而是一个很大的佛教寺庙,里面缠绕在一起的蟒蛇和厉鬼与重庆大足石刻和西安大兴善寺里面的类似。让斯特拉·本森印象颇深的是庙里游人到达“冰窟”和“阴间”时的指示牌,那些拿着香匆忙而来的小脚老太太仿佛不知道里面雕塑的含义。即便如此,作者在描述那些为了求子而不顾一切的女人时还是写得很辛酸的,她们把鞋恭恭敬敬地放在自己认为是观音的一个蛇模样的神前面,然后买蜡做的婴儿,蜡像上带着制作者脏手的痕迹,还有一丛类似毽子的鸡毛。斯特拉·本森没有说她买了没有,也许她和这些人一样想成为母亲,不过没有在文章中写自己罢了。虽然她声称对宗教持怀疑态度,但观音的形象确实让她着迷。在美国度蜜月的时候,她出版了一部独幕剧,里面有一个场景是牧师和助手朝拜神龛里的观音,他们祈求她要记得同情:
那些失去了爱和爱已破碎的人,
所有太阳下的人都缺爱,
所有月亮下的人因缺爱而呐喊。
舞台后面的雕像依旧沉默着,信仰者的感情出于对神的信念是宽宏大量的。我们不知道信仰本身是否可靠,还是作者知道自己没法对此作出判断。
斯特拉·本森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在和香港的外国人重逢前,她与安德森从满洲来到了气候温和的南宁。广西当时是政治动乱的中心,蒋介石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之间的冲突时有发生。安德森先生作为一个外国政府代表的地位不受欢迎,两边都有理由瞧不起他。虽然夫妇二人面临的是不同的冷嘲热讽,但重新回到英国的殖民地却没有被暗杀的威胁。有一段时间,斯特拉·本森的玩笑被人们认为是有恶意。其他军官的妻子如贝娜·索瑟恩(她是弗吉尼亚·伍尔夫丈夫的姐姐),就学会了树立一个温文尔雅的形象,她偶尔发表一些略有正义与当地中国人互动的文章。在私人信件中,斯特拉·本森对自己的好朋友发怨气,说没有知识分子把这儿(这明显是在开玩笑)标榜为是一个“十等男人娶了十一等女人的小岛”。她的这句话是她去世后才被刊发的,但历史学家对此迄今有争议,认为这是世界大战期间的成词滥调,是心胸狭隘的歪曲。斯特拉·本森自己在殖民地的工作有显著的慈善色彩,她参加了“国际联盟”为了证实买卖妇女从事性服务而发起的实证调查。她撰文给英国的《广播时报》,貌似奉承香港那些热衷于体育和酗酒,试图往上爬的阶层。有一篇反驳她的文章,毫无疑问是出自一位觉得自己也被映射其中的行家说:“本森女士在殖民地,和其他军人的妻子一样不过是只过往的鸟儿,在她短暂的逗留期间,她很少几乎没有和我们共同生活过。”这封信甚至上升到了个人恩怨,认为斯特拉·本森是个“脆弱的小女人——头脑比身体健康”。不幸的是这句话给应验了,此后不到十八个月,她就去世了。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英国本土同胞对斯特拉·本森的称赞溢于言表,而那些熟知她在中国第一手资料的人却并非如此。甚至连溥仪的英文老师庄士敦也批评她对香港的责难太过分了。这两人之间其实没有什么过节,但这个名声显赫的人似乎不愿为她唱高调。在斯特拉·本森去世后,人们把她奉为是大英帝国感受中华民国的代言人完全是违背了她的意志。她过于不同凡响,不能代表任何一个群体的感情;然而她的贡献却是巨大的,且具有深远意义。她用天真的眼光打量中国,不愿干涉中国的政治,从内心喜爱中国多姿多彩的民族、习俗和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