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几个“一”?
2015-11-13李守奎
李守奎
“一”在我们眼里最简单,但实际上很复杂,构形功能很多、异体字很多、意义很多。先师姚孝遂先生有长文《说“一”》,考论各种构形功能的“一”,我也曾有小文专论装饰功能的“一”,在这里又要开始说各种构形不同的“一”,有那么多好说的吗?
忽然想起年少时候的课文中有《孔乙己》,老师讲到他穷困潦倒成那样,还要给小孩儿写出几个不同的“回”字时,做了深刻的分析:“多么酸腐!尽学那些没用的,饭都没得吃了,还弄出几个‘回字来显示一下自己的学问,连小孩都瞧不起!”是啊,生逢乱世,多认几个字能有什么用?学问能有什么用?那是学而不仕,则几乎无一所用的时代;收藏文物,研究文字,那是只有富豪或者富二代们才有资格享受的雅好。鲁迅写作孔乙己的时侯,情感里需要的是革命者,不需要学者,更何况连学者都成不了的人了;需要的是从外面拿来,不需要传统文化。孔乙己之类生活在今天,再努力多认一些字,认出几个所有人都不认识的字,那就成了“学者”,得尊为“先生”了。把今天的学者放回到那个时代,命运与孔乙己能有多大差别?我们只不过就是赶上提倡国学的好时候!现在多认几个异体字不再是被人讥笑的把柄,而是本事了,可以课堂上讲,书本里论、刊物上说!我在《美文》上的这些短文据说还有人关注,据说读后没有对我产生如对孔乙己般的同情,据说有的人读后感觉还挺满足——“这个字原来这样啊”。
有的人吃饱喝足就满足,有的人听相声看大片在声色享受中满足,有的人读历史解汉字在求知中满足,有的人救人济世治天下才能满足……
认同需求的多样化是社会的进步。尽管我们满足的方式不同,我们每个人都在为内心的满足而努力,同时因为可以满足他人的需求而得到价值的实现与社会的承认。读者有需求,作者就有动力。人怕抬举,抬举就是兴奋剂。一兴奋,就列出一排“一”来,您认识几个?
这些都是一,毫无问题。没有卖弄的意思,只是想继续展示汉字文化的深邃。为了节省篇幅,就不一一给出辞例了。
《说文解字》9353字,开头第一字就是“一”,为什么呢?这里面有哲学:
,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凡一之属皆从一。 ,古文一。
许慎说这番话有后台。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周易·系辞》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宇宙如何诞生,今天是科学问题,爱因斯坦、霍金那样的脑子在思考和计算。中国的古人也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个哲学或宗教问题。他们都相信有一个不可名状的宇宙起源的原点,道家叫做道,儒家叫做太极,这个莫可名状的东西分裂而成万物。莫可名之,“一”以称之。“一”是全部,“一”是整体,“一”是起点,“一”是手段,“一”是目的,读古书翻辞典,我们都可以感受到“一”意义的丰富性,确实神乎其神。不仅意义丰富,而且形体也极其丰富,令人眼花缭乱,但现在讲的这个“一”从始至终没有变化。
文化之厚,是一层一层累积而成的。一最初就是个数字,画一道是一,画两道是二,画三道是三,至简至明,哪有那么深奥的哲学。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学术。许慎的解释从文字学的角度是太玄了,但从思想史的角度,就会发现汉代人如何旧瓶装新酒了。
上列字形中第二栏和第三栏两个大家也能猜到,因为和字书里的“弌”、“壹”相对应,这其中的“壹”我们今天必须会写,各种财务表中有一栏:金额大写。
古人最初造字的时候,一、二、三、亖,积画成字,表意清晰,一目了然,但使用起来有所不便。很容易作伪篡改。古人质实,只考虑到文字的结构简单与表意清晰,没有考虑到人心的险恶。把一改成二,改成三,改成四,不用修,直接改。再者古代书写是沿着竹简的自然形式,自上而下竖着写,如果一二连着写就成了三,二二连着写就成了四,一二三四连着写,就成了一堆眼花缭乱的笔画,有着太多的可能,就成了表意最不清晰的文字了。简单的不一定简便!第三,积画成五,已经是视觉极限,此法不可延续,不信你就画出十道来,体会一下观感,更不要是更大的数字了。所以,古人很早就造出另外一套数字系统来:(如上表)
上列表中的甲骨文,是数字的源头,基本上是古今通用文字。所列楚文字、三晋文字、秦文字都是战国文字,文字异形,并不是全部,例如单是楚之三就有“品”“晶”“参”等多种,就不一一细说了。连最常用的数字都有这么大的不同,太不经济了,难怪秦始皇要统一文字。不过,并不是战国时列国都同时使用五六套数字,而是两三套。
有时以今律古,古就很容易理解。我们的文字系统里一般都有两三套数字,现代汉字系统中有三套:
1 、2 、 3 、4 、5
一、二、三、四、五
壹、贰、叁、肆、伍
第一套是外来的,简单便利,与国际接轨;第二套是自甲骨文以来一直通用的;第三套是为了防伪的。
楚文字造出“弌”“弍”,防伪还不彻底,所以在鄂君启节这样具有法律效应的东西上规定的“岁一返”中写成了“ ”。这个繁难的“一”字,当年难倒多少大师学者!字形清清爽爽,上羽下能,就是不认识。当时楚文字还很少见,大家猜了很多,就是想不到是“一”,因为“一”太常见,太容易认识了。后来材料出来得多了,知道其意义肯定是“一”,但构形为什么是“一”,大家意见至今也不一致,总之这是楚国地域特征极其突出的一个“一”。
壹与贰等我们很熟悉,在秦文字中很常见,一直延续到今天。典籍文献里什么时候用“一”,什么时候用“壹”,已经有很多讨论了,结论也有;出土文献中好像还没有非常系统地梳理过。先秦典籍都经过汉隶的转写,文字的异同不能表现先秦的实际情况。只有用够一定量的出土材料才能看清当时文字使用的实际情况,现在秦、楚文字已经很丰富,这个问题可以讨论了,希望能有人认真做一做。
楚帛书出现很早,其中的(乙篇第8行)一直不认识,直到河北中山王方壶出土,“曾亡(无) (一)夫之救”,人们才知道“废四兴 ,以乱天常”就是“废四兴一,以乱天常”。
一个简单的“一”字缘何弄得如此复杂?原因很多:时间不同,地域差异,表达的不同需求,还有文字书写的求美意识等等。字形笔画太少,好写但不好看,像中山王方壶上面这种装饰性很强的文字就给“一”上加个动物,无论是兔是鼠,功能一样——好看!
三晋文字中的“ ”怎么掺和到楚文字里去了?文化有交流就会彼此影响,就像阿拉伯数字进入汉字系统一样,古代文字系统之间的外来因素很多,并不稀奇。不仅“ ”可以进入楚文字系统,“壹”也可以,我们拭目以待吧。
数字一套一套地写,道理一套一套地说,这是在讲文化。中国传统文化厚重,很让我们自豪。凡事有一利则生一弊。纵使全部是金子,总背着也累,何况里面还有很多沙子。如何把优秀的中国文化发扬光大,这是一个大课题。如果很多人天天纠缠在文字中有几个“一”中没完没了,也挺可怕。对于我们大部分人来说,会写“1”“一”“壹”三个异体字就足够了。至于本文所说,您觉得有趣,我很高兴!您觉得无聊,我没有不高兴,那就留给有需要的人去读吧!
认同需求的多样化是社会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