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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当年(一)

2015-11-13顾彬朱谅谅

美文 2015年19期
关键词:日本

[德]顾彬 朱谅谅

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

——孟子

有时,一个人的人生要感谢的并不是他的坚定意志,而是他内心最深沉的矛盾。对此,只有回忆能大略说明。回忆就像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会悄悄在数十载后潜入人的大脑。而与其同行的,还有忧伤与痛苦。

我们需要一个执着的信念,去凭吊远处一株待开的桂花、周边一束突然绽放的薰衣草、以及不期而遇的簌簌作响的法国梧桐叶。因为很可惜的是,有些回忆就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已学会了静静地躲在角落里独自舔着伤口。况且不少人,当然有时也包括我们自己,情愿沉默不开口,就算过去再梦幻,也只愿活在赤裸裸的现在。未来对这些人(或者说对我们)意味着:拒绝给曾经的幻想和错误留一席之地,就连一分一秒也不行。只是,过去会时不时突然涌现,并冒出一句:“一切也都可能是别的样子。”对,一切都必须是别样的:别样的地点、别种文字、停滞电梯里某个浅浅的瞬间、厌倦了啼别声的秋天,以及没有青葱碧绿却依然希望满满的春天。

一 回溯过去

我在其他文章里已经说过,我是个怀旧主义者,但我更是缅怀损失的诗人。我知道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因而,我也是个道德家便显得不足为奇了。也就是说,我会违背所有好的美学,独树一帜。在这过程中,幽默会有所吃亏,因为真理,或者说我们认为的真理,大都是不受欢迎的。有了真理,生命的谎言便宣告终结,好像真的会再来什么,或者说至少在我们吐最后一口气时会再来什么。

我会讲一个历时一年的故事,故事从十一月开始,又在十一月结束。那一年距今已快四十年了,但它在我的记忆中却像昨日一样鲜活。我讲的时候会很困难,因为这将不像我喜欢的那样只是隐喻式的展示些什么,而是要说明些什么,这就要求娓娓道来。另外,还有词汇的选择问题。如果只是展示,并不需要太多词语,相对比较拘谨。但如果要准确地说明什么,便需要一连串的形容词、副词来做出评价,那样韵律感才会好,对读者来说才是最理想的,因为不需要猜测。对作者来说也更简单,因为不需要过多考虑条条框框。

我很想以另一种方式开始,但我内心存有激情,这与我的人生信条——泰然自若不太相符。有人可能会将激情理解为愤怒、欲望或是忧愁,但这是向往的后果——向往过早说过的话、轻易许下的诺言,以及贪婪的期望等。而这些都是热烈的。我是轻信向往的牺牲品吗?这不是个好问题,因为它会让我们很容易陷入对过去和现在的时代精神的冷嘲热讽中去。而我们不应该受到所谓的时代精神的掌控。相反,我们应该将其理解成一位老熟人,一位我们不愿领进门的老熟人,最好是让它走去我们遥远的过去,小心伺候着。因为,它也许会提一个问题,一个让我们反思世界观的问题:如果生命从来就不会变得更好,那我们真的还要重新来过吗?

以前,我拒绝把生命作为反思的对象,而且总信誓旦旦地对那些受苦的大众说,生命要么是“我们”的生命,要么是“我”的生命,因为这样才可能重新来过。但事实上,生命不是个体,而是所有人的,所有感谢救赎与公平的人的生命。当然,这也是革命与改革的结果。但曾宣称会将一切变样的革命,现在自己也需要革命!而曾经作为激情澎湃的革命鼓吹者的我们,如今已经懒散如魔鬼,是否也需要革命呢?只可惜,革命早已有了新邻居——不受我们欢迎的新邻居。其名字是奴役压迫与滥采滥伐,是疲惫不堪与争相逃离。代名词则是小资产阶级,满足于办公椅与轿车的小资产阶级。向“前”看齐变成了向“钱”看齐,这已经够让我们觉得可悲了。但更可悲的是,如果他们觉得年轻一代没有希望,便会努力致富,然后移民去远方。而曾受千万人唾弃的死对头——那些肥胖的资本家、无支点的帝国主义者也一同加入了这个游戏中。那些曾经的一无所有者,靠宣称自己没有祖国,带着大包小包,穿梭于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区区几美元便把自己卖了。在为别国的建设挥汗如雨的同时,他们会嘲笑该国文化不济,并继续把自己视作古老文化的载体。只是他们忘了,那古老的文化,早已被他们努力破坏、蓄意出卖了。

就像我曾经害怕那些面黄肌瘦的“文革者”一样,我如今害怕的是那些新富的跑路者。这两类人一瘦一胖,却统一了一个原则:不是他们创造的,便可以被利用。对他们来说,一切古老的东西都是廉价的杂物堆;不和他们一样思考或是吃饭的人,就是天然气、废气或者是不受他们控制的胀气。所有被他们冠名的东西都在停滞不前,而那些没有任何历史的口号,竟然被他们视作生活的依据。不撒谎、不欺骗的人,不是他们的同类,故而被视为灾难的制造者。殊不知,真正引起灾难的是他们自己。可负责任的却只有他们的后辈——没学会写作、没学会阅读的人,堕胎的年轻女子,以及住在地下室的年老体弱者等。这些人要见证一样东西:此时此刻的幸福。他们也是这样歌唱的。他们用鼠语去歌唱鼠皇帝,生生把那令人作呕之徒抬高成了神圣之辈。

二 与古人的友谊

我1966年开始在明斯特上大学。虽然我只是从艾姆斯地区迁到道明斯特地区,看起来微不足道,但于我来说却是一次大迁徙,因为我是从一个橡树丛生之地搬到了一个山毛榉密集之处,从受保护到变成离家的学子。面对人生道路的新开始,我选择了攻读基督教神学。

那一年的春天,我被一种深沉的向往左右,想研究一门能给我解答生命各类问题的学科。而我之前上的高级文理中学,三百多年来一直十分重视古老的语言。我们这些学生耳熟能详的一句话便是:只有拉丁语和希腊语能让我们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英语和法语只是辅助语言,对日常的生活有用,但也仅限于此。这一观点,得到了当时我们所有老师的肯定。于是,我们这所中学毕业的学生,很多都成了教师、医生或牧师,因为这些职业都是在回答或传递那些有关生命的大问题。而我在明斯特大学,为了能看懂《旧约》的原文,当然也学了希伯来语,并因此而忽略了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和荷兰语。

明斯特大学的主楼是一座宫殿,我们的《圣经》课便是在那上。一到课间休息时,我便跑去看一棵树,一棵名为血山毛榉的树,我对它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着迷。看着它,我会很快进入游离的状态,游离至忧愁之乡。而这忧愁,到现在也没有停止。它有很多面孔,最容易辨识的便是一个女人的面孔。但对此,我们还是保持沉默吧。事情已过去近五十年,我没必要惹这个女人不愉快。忧愁更深一层的面孔,便是“文化大革命”(1966-1976)的消息。那时也是我第一次有规律性地看报纸,不过不是为了更好地了解女人,而是为了了解这场革命。以前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报纸可读。可是,我在神学院看的每份报纸,都让我变得更忧心。那时候,我大概还没遇见将我带入中国唐朝(618-907)的汉堡诗人、翻译家埃克赛·史密茨(1946年生)。来自中国的消息让我内心不安:青年革命小将在摧毁一切旧的、老的东西。这对我来说,原本应该是无所谓的,中国毕竟很遥远,我与它也没有任何关系,我甚至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国家。可我是个怀旧者,热爱一切旧的东西,不管是哪里的。中学时,我们每天都会听到的一句话是:现实是不堪的,真理隐藏在已消失的过去,而幸福只存在于空间与时间的距离中。那时我毕竟是个孩子,未来不像现在这样触手可及。相反,一切死亡都像是在耐心地等待我,我却无能为力。

当神学不能像它许诺的那样帮我解答生命的问题时,我便开始每日穿梭在明斯特普林齐帕尔广场上,穿过一个箱包店,爬上那窄而陡的木梯,去汉学系上课,为的是学会与过去共存。我不是唯一一个去汉学系寻找远方的人。一开始也有革命分子去,但很快他们便不去了,因为他们不需要古汉语,他们想学的是反叛者的语言,中国反叛者的语言。而我却很快陷入了对中国古代的狂热中。不过我不是唯一的一位,而是三位中的一位。另外两位也都是学神学的,都希望在经历尘世可言状的幸福后,能在天堂得到不可言状的解脱。

我很快便学起了明斯特大学正教授乌利希·乌格(1930-2006)。他从未去过中国,因为他觉得去古代中国是不可能的,而中国的新世界在他眼里是野蛮的。我和他一样,很快也迷上了东方古典主义。乌格教授给我的建议很中肯:别只和自己交朋友,也要和古人缔结友谊。我的第一段友谊是和诗人李白(701-762)结下的。那应该是1967年的春末,埃博河的阿克塞·史密茨来了明斯特。这位留着长发的艺术家,不仅在明斯特大学宫殿的花园里给我们演奏了吉他版维斯·蒙哥马利(1923-1968)的音乐,还让我第一次了解到了埃兹拉·庞德。我的第二个中国朋友是道家思想者庄子(369-286)。应该是1969年的秋天,我在普林齐帕尔广场上高高在上却设施一般的汉学系,开始接触到了庄子。而第三段友谊是和儒家思想家孟子(372-289)结下的,那是1970年的秋天,在波鸿鲁尔大学。换句话说,我交友的对象是三位年长的男子,而年轻的女人们,就只能排在后面了。

这三段友谊至今尚存,这与和活着的人交友完全不同。为什么与古人交友,能保持无条件的忠诚,与身边人却不行呢?也许是因为,古人不会防御或反抗吧。而且,古人也需要我们的帮助,帮助他们保持鲜活,不被遗忘。而今人却总觉得,在闭眼前,还有很多大事要做。就算到了68岁,还愚蠢地认为,会获得最后的认知。就这样,有些人便停滞在空间与时间的道路边缘,却意识不到身边最亲近人的缺失。也许某一天,一个讣告会让我们想起一个人。而讣告上的这个人,大都被称为在其生命中是独一无二,在其死亡中是永垂不朽的。

“文化大革命”是最大的讣告,因为它不放过老的,也不放过年轻的。如果年轻的没有过早地为革命撒上热血,并参与到追捕老者的行动中来,那他们的日子会好过一点。“文革”中,“四旧”被列为破除的首要对象。如果这仅仅是概念上的一个澄清,那也没有什么可诟病的。谁如今会为封建主义、帝国主义、殖民主义或是资本主义做牛做马呢?可代替这“四旧”的,却并不比“四旧”好。相反,它让一切变得比“破四旧”前更糟糕。真的是“一切”都更糟糕吗?是的,很可惜是的。所谓的革命法则,在这里又一次得到了见证:我不能忍受你杀戮,我要自己搞暗杀。只有我们中国人自己,才有权利剥削中国人。只有我们可以重回历史,因为我们能让每段历史都更新。不要尊敬父亲母亲!这是我们的命令。把老师关起来!这是我们神圣的愿望。把外国人赶出中国!这是我们的权利。吃阶级敌人的肉,阶级敌人会爱上被吃肉!所有的血都是我们的,除了伟大领袖,我们谁都不想要!

就这样,原本复杂的东西变得简单。父母被掌舵者所取代,复杂的过去变成了简单的新生活。但这所谓的新生活只是一个想法,一个美丽的承诺。期望是其唯一的内容,是其最美的现实。在伯克利和柏林之间的一切,很快都陷入了追求全新的“一维人”的狂热。而这,是可以找到的,地点便是中南海。

三 在日本寻找中国

我向往所有过去之物。而在我之前,不只有乌利希·乌格,我们俩还有一个共同的偶像:埃利亚斯·卡内蒂长篇小说《迷惘》的主人公皮特·基恩。我们三人都喜欢中国第二大圣人孟子(372-289)。对于皮特·基恩来说,对中国典籍的热爱意味着身体上的毁灭,但对我们来说却不是这样。书是我们的生命,是我们的精神,是我们的幻想!而且最重要的是,它是我们道德的支撑点。我们是否真的只存在于书中呢?就像树里的鱼一样?还是说我们梦想着在洪流中捕捉到了鲑鱼的熊掌?也许吧。在反抗的时代,“战胜不幸福意识”成为了口号。我们于是开始参照寓言,比如说孟子有关牛山的寓言。美是我们唯一的目标,而我们在中国典籍中发现的是语言的美。这种美是有要求的,因为它们需要翻译,可这又是反时代精神的,因为它们当时被认为是封建的、反动的,故而受到了迫害。事实上,对中国典籍的迫害,也是对我们的迫害,我们很快都变得沉默。乌利希·乌格开始在明斯特教堂广场上的一辆大众车上吹萨克斯,以此来解忧。而我呢,把单簧管、神学方面的书籍都卖掉后,我去了日本。因为,我想去另一个牛山。

为什么去日本呢?因为1969年,白人是不被允许进入中国的,而我是个白人。红卫兵们正忙着把名为中国的新牛山夷为平地,每天都是革命节日。那些已经消逝或即将消逝的,也许在晚上能长出来一点枝芽,但第二天早上又会被无情地拔去。在红卫兵眼里,那些不过是将死之物、腐烂之物,是为幸存下来的大地主和像我一样的帝国主义者专门准备的。

孟子不认识红卫兵,他描述的是在第一缕晨光中吃嫩草的山羊。北岛写了很多关于山羊的东西。曾经,他也是位红卫兵。波鸿的汉学家赫尔姆特·马丁(1940-1999)曾在维也纳问过北岛此事,并将对话录了下来,但在北岛的强烈要求下,从未发表过。红卫兵们最终的下场和山羊一样,也被架到了革命的屠凳上,但其奴隶思想已经根深蒂固,在临死前竟然还在感谢杀他们的刽子手。

那1969年的夏天,我为什么不去台湾,而去日本呢?台湾岛归属大陆的时间较晚,是在1683年。当时是因为反清复明者藏在了岛上,使得当时的清政府不得不收复台湾。台湾岛不知道中世纪,不知道唐朝,只知道猎人和陌生人。那香港呢?当时还是英国殖民地的香港,它的历史更年轻,奉行的是金钱至上的信条。那就去有中国南方最古老寺庙的澳门?只可惜,当时没有导游能给我讲解葡萄牙人在澳门那沉睡五百年的历史。而整整十五年之后,我才和香港作家梁秉钧去了澳门,白天参观烟雾缭绕的寺庙,晚上则去品尝卢西塔尼亚红酒。

就这样,日本成了我最后的选择。因为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唐朝的影子。日本人一千多年前建造的唐代样式的建筑还保存着,那里没有义和团,也没有暴乱。潜入那里的,只有我的向往。向往什么呢?它又从何而来呢?

1968年的夏天,我去了维也纳。在维也纳大学,我把学习现代日语视作交往一个秘密情人。因为那时和现在一样,维也纳大学的古代汉语课很少。而古代日语,那之后就像一个婚姻伴侣,陪我在明斯特大学度过了许多时光。中国的古典主义在当时的多瑙河畔所受的待遇等同于一个寡妇,孤单地翻阅着描述幸福过去的信件。在维也纳,我不用爬老木梯,不用穿过箱包店,直接就在感恩教堂对面的新教室上课。乘坐无门电梯进去,直到看到日语系那枝叶缠绕的曲线屋顶,有点像以前李白踏着窄路,登上烟雾缭绕的远山一样。我突然明白,一位德国歌手唱的一首歌是什么意思:“谁用眼睛看见了美丽/那他离死亡已不远了/他将不敢再做任何事/但死之前他还是会颤抖/因为他用眼睛看见了美丽。”

离开维也纳时,我眼中的中国图像已经变了样,变成了一个古老、永恒、遥远的中国,一个只有日本人努力仿造和维护的中国,用的也是忠诚的方式:未被触摸、无法接近以及无法重复。总之,那是一个只存在于书本和图画中的中国。但我想去寻找屋顶,寻找真正的屋顶,真正树叶丛生的曲线屋顶。

在我寻找的过程中,“无法重复”很快成了我最喜欢的词。这与台奥多尔·冯塔纳(1819-1898)有一定关系,但更多与苏联有关,因为那时候的苏联,喜欢用“热爱和平”“声名远著”等形容词。但莫斯科与东京又有什么联系呢?1969年,交流生还不能从法兰克福直飞日本,要先飞去西柏林,第二天早上再去东柏林。莫斯科是第三站,接着飞到哈巴罗夫斯克等候。在纳霍德卡登上开往横滨的俄罗斯轮船前,我们还得坐一晚的火车。我整整五天都在路上。到了横滨,鼻子里还留有苏联的社会主义气息。我明白了什么叫晕船,但并没从这长路漫漫中学到什么。尽管如此,我看到的那些拖着疲惫之躯高喊马克思主义的脸,让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再也不要来苏联!事实上,我之后还真的没有再去过莫斯科。经过莫斯科倒是有的,但那都是我去亚洲或是从亚洲回来的路上,在莫斯科转机。“亚洲,你更好。”成了我当时坚定的信念。

一开始,日本只是我通往古老中国的一个过渡国,一个现代的过渡国。1975年和1978年,我又两度去了日本。一次是从北京去的,一次是为了去台湾和香港。但那以后呢?那以后三十多年我都未再去过日本,日语我已忘得差不多了,只会看。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中国因为不想像苏联一样走向毁灭,故而慢慢对资本主义发生了兴趣。1979年改革开放,中国对金钱的放开,意味着开启了一扇通向古老中国的门。有些人很快便将一些老古董出卖,但有些人还能在它们被卖前对其进行研究。就这样,“无法重复”这个词,原本是一个短篇小说(1891)的名字,却成了我生命的陪伴者。

我对日本的记忆有多少呢?这就要费力去想了。因为那时侯,我并没有记录的习惯。那时的我,还天真地以为能把一切都记住,深深地锁在脑海里,傻傻地认为什么都不会逝去,而且还坚信青春永恒。而三十五年后的今天(2014年),我才发现,我脑海中对日本的印象十分模糊,根本说明不了当时日本的现实。我依稀记得,1978年的3月,在日本奈良的一个寺庙前,一个日本老人看到我时一直喃喃地说“第一”,并向我打听日本作为世界头号出口国的事,但我对这位老人以及他说了什么话都不记得了。他现在肯定已经逝去了。然而,他的国家却要继续战胜一个接一个的危机。

我对日本的第一印象是横滨港口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我还以为是一辆出租车。车里坐着一位衣冠楚楚的司机,穿着黑西装,带着白手套。我用日语和他搭话,问他是否能送我去火车站,可他没有回答。也许不仅是他,其他黑色轿车中的司机也都在等着更高贵的客人。我只好往前走,好在火车站也不远,而且路上遇到的每个人都很乐于助人。我在日本两个多月,再也没有遇到过像那位轿车司机那样不愿搭理我的人。相反,每个人都像是礼貌的化身。我说这话不是没有含义的。尽管痛苦,我们还是要承认:日本人的这种礼貌是学来的,其老师便是中国。令人惋惜的是,孔子强调的礼,至今只能在台湾、澳门和香港找到了。在中国大陆,礼已被破坏殆尽、销声匿迹了。

日本于我形成对中国的观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我把在日本看到的高级美学视作来自中国古代的美丽信息。也许我这样做,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在经历了苏联的丑陋后,我一到横滨,便被那里超自然的优雅魅力震慑住了。那时候的横滨,以及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认为是人间胜地。我一到达日本的海岸线,一股忧愁的向往便向我袭来,并从此不再离开。我到处看到的,并不是一种病态的优雅,而是一种恰如其分的优雅。其最西式的特征,是“空”的理念。虽然用肉眼不可见,但却能通过极少的修饰表现出来。比如在一张白纸上划上几笔黑墨,便能让人猜测其用意。从那以后,事物在我眼里变得既真实又不真实。在消失之前,它们会出现在我的精神里,我的写作也由此变了样。简单与空,成为了我写作的两大法则,将我牢牢拽住。

那时候,我几乎是日本唯一的外国人。只有在东京——我在日本的最后一站,是个小例外,那也有从别国来的外国人。那时候的日本,还没怎么被世界所发现,对大家来说也都太昂贵。而我作为外国人,在日本也是“物以稀为贵”,被人请求合照便成了家常便饭。那时候,我的头发是深金色的,走在日本的路上,经常有人叫我外国人,不过他们倒不会追着我跑。而我当时的心态也非常平和,有求必应,故而和人拍了很多合照。只有一位不合作,好像是在批评我过高的拍照频率——富士山。

我在东京参观的第一站,名字我已经忘了,但我却记得那的富士山。好像是在欢迎我一样,它第一天便出现在了东京遥远的地平线上,看起来十分梦幻,但之后便不一样了,仿佛是为了专门给我留下一个记号。那时候,它看起来是那么的近。而它的蓝,则让我念念不忘,一直陪伴着我后来的历程。那是一种能用眼睛捕捉到的蓝,像两个不同的存在一样。关于富士山,什么是正确的,什么又是错误的呢?因为它有两个名字。外国人错误地将其称为富士雅玛,而日本人则正确地称其为富士山。我跟德国人讲起它时,也得用错误的富士雅玛,否则他们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但富士雅玛是不存在的,在德语里指的就是富士山,而这正好验证了“所有的东西都具有两面性”的说法。

在日本,我期盼能找到唐朝的影子。去日本之前,我周日经常看书、查老师的讲义、翻阅我最初看的中国书籍,以及我第一个诗人朋友的作品等,为我的日本之行做准备。来日本后,我很快便在京都发现了一个小村庄,一个对我来说只有寺庙、花园、塔的小村庄,从京都郊区的火车站坐1号公车去大原方向便能到,它后来成了我常去的地方。不过,在发现这简单而空寂的村庄前,我安排了其他的行程:参观日本第一大寺庙以及第二大高山。

我怀揣着向往,来到了清水寺。这个佛教寺庙像是踩在高跷上,傲立于群山。在我的记忆里,它里面只有榻榻米和参禅坐垫,我的眼睛因此可以不受影响地看向其深处。如果将我心中神圣的哥特式教堂排除在外,那我在清水寺感受到的深沉则是我在所有建筑中感受最深的。我那微小的存在,在清水寺被一个愿望给瓦解了,我是多么希望能与那伟大的寺庙融为一体!我在清水寺看到的,陪伴着我五年后去了北京。可怜的中国!清水寺的深沉,在中国的寺庙里可能曾经有过,但早被破坏,荡然无存了。宁静变成了叫喊,美好的简单变成了臆想的伟大。只有在卧佛寺,会有一种巨大损失的印象向我袭来,让我至今时不时去那看看,写写诗。北京郊区缺少的,是和尚,能将遥远的内在进行充实的和尚。在中国其他地方看见的和尚,大多无精打采,毫无深沉严肃之感。他们充其量只是给游客做做样子,早已沦为权利的奴隶。像卧佛寺一样的寺庙,是没有多少深沉可言的。太多人会像以前在清水寺一样,想在1300年后也试试那里瀑布带来的幸运,但没有人会想在十三米的瀑布深处醒来。

但卧佛本身不就是个梦幻吗?对它来说,过去的世界已然消逝,而它也泰然处之。因为只有消失的东西,才是真实的。留下来的,只是映像中的映像而已。这一点,比睿山的和尚们悟出来了。他们每天都在学习尘世的种种,但为了继续不出卖永恒,他们借助于世俗的东西——让人在半山腰上建了一个游乐园,这样他们便能在山顶与魔鬼们周旋,自得其乐。至于山中的云雾,混进了什么,又流出了什么,对我来说没有区别。也许有的进入了死亡之国,有的则在静坐修行,但没什么能让我害怕,因为我知道它的第二张面孔。这一点,我在埃姆斯地区和明斯特地区受到过足够的熏陶。而在大原的石头花园里,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比睿山游乐园的游乐轮不管转多久,魔鬼们再怎么折腾,佛教徒们不再沉默,而是走向喧嚣之所,但他们所有人最终会在某个时刻静下来,就像一块小石头一样,渴盼着稳定。

在日本,是我随身携带的画册在给我指路,一条通往古老的路。对我来说,这条路越老越好。但要在日本去往古老之处,只有最现代的火车才能办到。像日本那么现代的火车,在当时的欧洲是没有的。车票也不是手撕票,而是通过屏幕购买。

我是个有故事的人,喜欢重新书写自己的故事。无论是大原的青苔还是大原寺的青苔,对我来说,它们都比1968年的革命重要。尽管我在明斯特、维也纳,以及后来在北京也曾不情愿地研究过它。我是不是没有道理?那些青苔,至今还在老地方,在树荫深处。可以想象,青苔下面肯定还有别的东西,硬的东西,会持续的东西,而不是像头顶最后一缕陨灭的亮光那样的东西。我带着脑海中的映像,从日本经过苏联,辗转回到了波鸿,开始全身心研究中国唐朝。“文化大革命”在中国肆虐,鲁尔大学曾经教中国中世纪文学历史的老师成了一只纸老虎,但他把我送去了北京。而当时,所有的革命者都只是留在家里热情关注着北京电台的消息。北京的青年是不是把所有的真理都打倒了?那些大字报难道不是在宣告中国一个新时代的到来?而像我这样的怀旧者,是不是将很快不能自由抒发意见?但看看如今的人们,喝着咖啡,玩着游戏机,谁还会想起曾经的种种呢?

对我来说,真理不仅存在于书本中,也存在于北海道及九州之间。我寻找着过去,寻找着改变了的自然。而我找到的,将会是中国式的过去,它在实践和精神上都将是中国式的。至少我是这样希望的。

那时侯在日本,我每天的开销是二十马克,我吃的很少:在疾驰的火车上,我吃的是干面包加一罐啤酒;在驻足停留之处,我吃的是咖喱饭。咖喱饭特别辣,辣得我经常泪流满面。我住的地方都是便宜的青年旅社。偶尔,我也会被邀请住到一个典型的日本酒店,享受一番日本的热温泉。古老的日本是我的目标,而对围绕在我四周的现代日本,我毫无兴趣。一个公共温泉、一个传统的日式旅店、一张可以像唐朝人那样席地而睡的榻榻米、一个可供静思的石头花园、一个可以让身体得到锻炼的城堡、特别是一个长长的曲折屋檐,都能让我的向往放飞。因为这些,都是能让我回头的东西。对我来说,现代还不够现代。在一个公共热水池里,和别人一样赤身裸体,借助水池的热气,把一天的炎热嫁接到大汗淋漓的身体上去,这是一种解放。而这种解放有三个特征:它既是身体上的,也是精神上的,更是灵魂上的。

我在日本有没有交朋友呢?有,但不是和人。日本人虽然很懂礼,但还是很有距离感。我和上学时一样,和思想交朋友,就像我和安静简单、高贵伟大的希腊思想交朋友一样,我幻想能回到古希腊。我和一切的简朴、各类的提醒、小暗示都交朋友。我喜欢日本这个国家,也喜欢它的居民。这在很多年后,我去韩国时也是一样。

那个时候,我还无法比较。中国当时不能去,故而我对中国一无所知,但我又不想去台北或是香港,因为我觉得它们都不够中国。台湾的日本式自律让我觉得太普鲁士,而香港殖民地的英国式自制又让我觉得太僵硬。不过,必须承认的是,香港在英国的领导下发展得很好。一直到很多年后,北京开始成为我的第二住所时,我才知道,日本式的自律和英国式的自制有多么难能可贵。

“文革”时期,虽然动乱,但还能称得上是一个有纪律的时期,没有到处乱扔的垃圾,一切都被存起来保留着。乡下虽然是一片贫穷,但风景秀丽,断断不是现在的贫瘠。城市虽然在走向没落,但却还是整齐的。随着“文革”的结束,这种对自我的严格要求也一并不复存在了。摒弃美德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他们似乎每天都想宣告:这不是我们的国家,这不是我们的历史。以前只能用来形容香港人的一句话,如今也可以用来形容内地的男人:有中国男人的地方,便有垃圾。有垃圾的地方,便有中国男人。像汕头这样的城市,垃圾堆随处可见:那里的人在垃圾堆中出生,又在垃圾堆中被埋葬。而那些管理垃圾的人,也有一个中国梦:世界上所有的垃圾堆,联合起来!让我们来创造无数的垃圾堆!

如今,如果有人抱怨大陆的中国人在国外毫无教养,其实指的不是大陆的中国人,而是指的“中国男人”。“文革”摒弃了一切资产阶级的、一切儒家主义的美德,当它鼓吹的美丽幻想破灭时,一切都不复存在,男人们因而也不明白教养为何物。儒家已亡,而儒家可怜的后代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不受欢迎的。“文革”后,人们开始重新决定衣服、发型以及吃喝的形式。男人的座右铭是懒散,而女人的信条则是优雅。曾经一元的中国社会由此重新按照性别进行了区分。对男性来说,资本主义还没有成为其偶像,但对女性却完全不同。街头的报刊亭很快就有了各类潮流杂志。一个注重装扮的女人,很快便能学会如何使自己美丽动人。有时去爬山,我居然能看到穿着漂亮高跟鞋,爬山却丝毫不落后的美丽女人。这是因为,女人像日本人一样,有原则,既注意自己,也注意别人:不可以不修边幅,不可以在喝汤时发出声音,吃饭时不要吧咂嘴,不能在公共场所放屁等等。

美丽的女性又可以美丽了,而其美丽的原型则经常来自日本。这与我对于美的理想吻合吗?在日本的那两个多月,我一直在想西奥多?阿多诺(1903-1969)的美学观点。他认为,只有丑陋的艺术品才会需要真正的注意力,因为它们不迎和市场。受这个理念的影响,我内心有些惴惴不安。难道说整个日本都在进行商品大甩卖吗?就连一个小小的火柴盒,也被当成艺术品摆在了商厦。而我,会是最后一个反动者吗?

我喜欢一切柔软的、蜻蜓点水似的、富含暗示的东西。我为之所动的,在我眼里不只是形式,也是内容,就像那照在青苔上的阳光一样。而我,很快便会需要一束更大的光,来照耀北京西山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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